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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疯老人

仲冬,潼关十一月中旬,一个大雪初停的早晨。

有着美丽的金黄色,却没有一丝暖意,的阳光,透过大福栈后院西厢的窗户,照在近窗的一张书案上面。

书案前,一位英俊的红衣少年在静静地阅读着这么一张锦笺:“谕示红鹰:限期年底以前,取五派掌门直属弟子之人头一颗复命!五凤太上手谕。X月X日。”

近半个月来,葛品扬这已是第三次拿它出来复看了。

换句话说,半个月之内,这是那名首凤座下的黄衣首婢第三次不在身边。

这是一纸带有血腥的命令,同时,它也是五凤帮为害武林的铁证。那天,离开演武场不久,葛品扬便肯定了一件事:黄鹰冷必威所奉行者,内容可能十九相同;由于首鹰已练就一元指,首鹰的对象必然是五派掌门本人。

他曾自嘲,这就是学以致用么?得着这等凭证我还呆下去,那我可就真的成了天字第一号笨鸟和帮凶了。

可是,黄衣首婢的受命随行,使他乘机脱身的想法成了泡影。

白发老妇离去时,曾跟红凤说了几句什么话。后来,红凤告诉他:太上吩咐,放手去做,黄衣大丫头武功不在你们五鹰之下,遇有阻碍时,大丫头是得力助手,只管命令她出手就是了。

这番话,骨子里的用意很明显,黄衣首婢正是以监视者的身份跟着他。

首鹰是帮中的中坚分子,太上帮主不会不信赖,由此足证红衣十妹之随首鹰,只是一种避免太露骨的姿态,首鹰言行红衣十妹管得了吗?

而现在,葛品扬并没有脱身的打算,他并不是顾忌黄衣首婢,而是已改变初意,根本就不打算脱身了。

与五凤帮正面为敌,有师父天龙老人、龙门师徒、丐帮、五派等的庞大力量。他出去,助力有限,但如他继续混身敌阵中,时时作有利于正道武林的安排,实较离去为佳,所以,他当日坦然将任务承担下来,最少最少,这样可以少牺牲五派门下一条无辜的生命。如换了别人,以四鹰之成就,取五派门下首级还不易如反掌?

黄衣首婢之骄傲,几乎已至令人无法忍受之地步。

她随行之任务,明明是为了监视葛品扬,但是,半个月来,她所表现出来的,一点监视的意味都没有,就好似认定葛品扬根本无法脱出她的掌握,也就是说,她根本没将葛品扬放在眼下。

两人无论行处坐卧,都很少交谈。葛品扬见她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几次想发作,终又强行忍住。最后,他忽然想到一个对付的方法。他想:你再强,不过是五凤座下一名使女,我再差,也是帮中堂堂一名鹰主,管你武功好坏,我处处拿身份地位来压制你,看你这个大丫头能怎么样?

由于谕示上没有限定门派。年底以前之期日子还长,离开王屋,他取道向西,奔赴长安。

葛品扬这样走,纯系胸无主宰随便决定,因为他想起与龙门棋士的年底之会,故便想先去长安风月楼,设法与龙门棋士取得联系。

刚上路几天还好,走着,走着,黄衣首婢忍不住了,她冷冷问道:“这是去哪里,五香主?”

葛品扬心想,这丫头这次随行虽负有监军使命,但对太上帮主那道密谕的内容,未必清楚,于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本座所奉之太上手令,似乎连五凤帮主都以不知情为妙,背地里,大姐这样问可叫本座为难了。”

这顶帽子,压得不轻不重;黄衣首婢玉容微赤,默然无语。

果然,自经过这次近乎官腔似的抢白后,关于行程方面,黄衣首婢再也不敢过问了。不过,世上事往往是有其利必有其弊,黄衣首婢虽然对行程方面不再过问了,但于词色间,却因之益发显得敌对起来了。

经过函谷关,天阴欲雪,葛品扬善意地提议说:“要下雪了,大姐,就这儿歇下来如何?”

讵知对方的回答竟是:“随便!五香主系照大上手令行事,五香主的吩咐,便等于太上的吩咐,这一问岂不是多余的么?”

葛品扬一楞,黄衣首婢冷冷接下去道:“再有便是彼此间的称呼,最好也请斟酌一下,希望别再‘大姐,大姐’的,请记取婢子刻下也是一身男装。”

葛品扬哼了一下,缓缓说道:“好,本座以后是你的‘伍相公’,伍子胥的伍;你叫‘黄元’,一元复始的元;你的身份是本座的书憧!”

雪花开始飘飞,葛品扬马鞭一扬,沉声喝道:“继续走,雪夜正好兼程!”

冬夜,雪舞风狂天地一片苍茫,在这种气候下忍饥夜驰,其滋味不难想象。但是,葛品扬一口闷气憋得太久了,鞭下如雨,就好像要一口气跑到天的尽头似的。这是他一身功力恢复以来的第一次任情驰驱,雪花迷眼朔风刮面,他全不在乎,他感到的只是一种抑郁得到发泄的快意。

他冷笑地想着:师妹龙女,天龙大侠的独生掌珠,凭她那么一副天生傲骨,都未曾给我姓葛的看过脸色,你这丫头算什么东西!

黄衣婢在武功上的成就,虽不一定比葛品扬逊色多少,但男女间限于天赋,这种连续消耗体力的竞驰,女人终究要比男人差上一筹的。

天亮到盘谷,葛品扬等了足有半炷香之久,黄衣婢始娇喘吁吁地赶到。

这时的黄衣婢,说可怜也就够可怜的了。她不但体力差,即在骑术方面,也不及葛品扬远甚,尤其她那匹坐骑,为了要使主从身份有别,亦不及葛品扬这匹坐骑健壮。这时,人面青白,马身雨汗,人与马均显得十分狼狈。

葛品扬侠心慈肠,赌气不过一时的事,如今气平了,看到这情景,反倒不忍心起来,当下,他带着一丝歉意说道:“我也有点累……”

不意底下尚未出口,黄衣婢已仰脸冷冷接口道:“雪夜可以兼程,天亮了,雪也停了,似乎更适宜赶路。这是小的看法,如相公累了,那就又当别论了。”

葛品扬呆在那里好半晌,忽然跃身上马,深吸一口气,冷笑扬鞭道:“是的,我不应辜负你这番好意。”

马鞭霍地一声打落,领先绝尘向前驰去。

黄衣婢冷冷一笑,秋波中闪漾着浓浓恨意,但于心底却止不住钦佩潜生,马缰一抖纵骑便追。

抵文底才中午光景,天又灰暗下来,眼看一场更大的风雪就要来临了。

葛品扬连头都不抬一下,双腿夹打,呼叱连连,策马直放潼关。到潼关,已是万家灯火,跨下坐骑颤嘶着在雪地上倒下了。

葛品扬在风雪中木立着,内心黯然。他为争胜,一直没有考虑到牲口是否承受得了,而现在,他难过,他惭愧,不论怎么说,马儿终是无辜的。

他本立着,不知怎么做才好,风更紧,雪更大,马尸给雪花掩没,而他也早变成了一个雪人。

一条披雪的黄色身形,向他蹒跚地走近。

接着,葛品扬被一个疲乏的声音惊醒。

“相公,您说得对……雪夜……雪夜正好兼程……但是……小的那匹更不争气,相公,我们入城买马……买了马再上路吧……”

葛品扬回过头,抖落一阵雪花,苦笑笑,说道:“算了,别激我了,我不会输给你。同时,如非我的想法改变了,你当明白,我是绝不会开口认输的。”

黄衣婢冷冷说道:“一定是个很伟大的想法,可惜小的人贱位卑,不敢请教。”

葛品扬望天说道:“这也没有什么敢不敢言的。简单说来,就是你有理由跟我赌胜,而我却没有。”

黄衣婢简短地道:“不懂。”

葛品扬道:“不懂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有重命在身,应从大局着想,关于这一点,你当然不乐意听,所以,我不妨再告诉你另外一点,我是个男子。”

语毕,大步进城,身后雪地上,黄衣婢以一种难以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是的……男子汉大丈夫,首鹰有的,不过是自高自大的狂气罢了。”

当夜,他们来到这家大福栈开了一明两暗的西厢房。

在这儿,他们已整整呆了三天。雪,愈下愈大,而今晨第一次放晴。对面房中,黄衣首婢一早便出了门,于是葛品扬又一度取出了这张太上密谕。

此刻,他将密谕放回怀中,同时决定了一件事:找上丐帮潼关分舵,传个讯出去,首鹰任务的对象是否就是五派掌门人虽不能确定,然以首鹰一指重创武当谢尘道长的声势看来,如果猜得不错,谁给找上,谁就难逃厄运,让五派掌门人提高警觉,总是好事。

葛品扬到柜上交代掌柜,那个书憧回来时,叫他在栈里等着,他出去溜一圈,不久就会回来。

街上,雪有二三尺厚,是干雪,已被行人踩出一条条的行道。

潼关,葛品场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如何找寻丐帮弟子,他是熟习在行的,因此,他约略打听了一下,立即往东城将军坊走去。

走过一座叫做三元宫的破旧道观,葛品扬看到观前围着一大堆闲人,不时发出惊叹和哄笑。他忍不住好奇,便信步拢了过去。

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在瞧疯子。

格前阶石上,坐着的疯子是个年约六旬开外的老人,蓬发、猬胡、酒糟鼻、水泡眼,身躯却魁伟异常。这时他正赤着上身在翻着破棉袄捉虱子,嘴里叽叽咕咕似在骂着虱子愈捉愈少,棉袄上破洞愈来愈多了。

葛品扬摇摇头,身躯扭转,正待向外挤出时,心头蓦地一动,忽又止步转过身去,认真地打量了起来。

这种雪后严寒天气,要换了普通人,不给冻僵了才怪;可是,这疯老人不然,光着的肉身,每骂一句,便有一股白气蒸腾而出,就像开水壶一般。

这会是疯子么?当然不是!

可是,这会儿,葛品扬又亲自见他将三个虱子送入口中,“得”,一声轻响,咬碎了还不算,竟津津有味嚼着和唾吞入腹中,舌搅唇外,好似余味无穷。像这种恶心的表演,不是疯子又该如何解说?

最后,葛品扬揣测:心神可能失常,但为武林中人却是毫无疑问!

果然,他这想法马上就给证实了。

“噢噢,王少官人来了!”

“让开!”

“让开!”

“王少官人来啦!”

身后人群在吆喝中涌动,接着,一名少年出现。

这名被喊作“王少官人”的少年,看气派,家中似甚富有。这时,内着劲装,外披狐裘,身后还跟着两名捧着拜盒的家人。

王姓少年近阶,定身一抱拳道:“老前辈久等了。”

疯老人抬起水泡眼道:“东西带来了没有?”

王姓少年稍稍迟疑了一下道:“带是带来了,不过……不过老前辈既不肯见示名讳及门派,又不肯稍微露上一两手……似乎……所以……这个,这个嘛……”

疯老人水泡眼眨了眨,忽然反手一抓,自身后一座石狮子头上摘下一只耳朵,托上手问道:“像这样算不算?”

葛品扬见了,不禁暗暗称奇。摘下石狮耳朵,在一名武林高手来说,并不稀罕;不过,葛品扬称奇的是对方所用的手法。疯老人这一手,稳准迅速,绝不是出之偶然,一只石狮耳朵托在手心,不带一星石屑,断口平滑光整,就好像不是从石狮身上取下,而是另外琢成的一般。

这一手,葛品扬自忖也不一定就能做到,当然要吃惊了。

王姓少年长相看上去庸俗,穿着亦不脱纨挎气味,只因到底也是练了两天的人,识货倒是蛮识货的呢。他这时呆了呆,忙掉头向二名家人喝道:“呆什么?献上!”

两名家人响诺着,上前一步,单膝下跪,低头,同时掀去盒盖。

两只拜盒内,黄光耀眼,四双十两重的金元宝排在红绒布上。闲人们眼光所至,不禁齐声惊呼:“啊,元宝金的?”

王姓少年顾盼着,脸上现出一片得意之色。

疯老人眼一闭,连连摇头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王姓少年又是一呆,张目哺哺道:“错……错……错了?”

疯老人闭眼反问道:“老夫昨天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

王姓少年连忙接口道:“怎么不记得?您说:‘谁要学武功,快拜老夫为师!’在下上前道:‘晚生有意请教两手。’您说:‘老夫刻下有点心烦,有个问题最好先为老夫解决了,老夫方有心思传授。’在下问:“什么问题呢?’您老眼角一溜,随即合上眼皮,不言不动。在下回去苦苦思索,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天大问题,只要银子,还愁不能解决么?’所以,在下今天特地……”

疯老人摇摇头道:“大错而特错。”

王姓少年搓手蹙眉道:“您老烦什么,不明说,这叫在下怎么效劳?”

葛品扬忍不住暗笑:有耐心的,你就慢慢缠吧!

疯老人突然睁眼带怒道:“老夫最后那一眼,意思已表示得明明白白,老夫溜的,是个标致的娘儿难道你小子没有注意到?”

葛品扬转身欲去,闻言不由得再度止步。

王姓少年讶然道:“您……娘儿?”

疯老人悠悠一叹,重新闭上眼皮道:“是的,三十多年了,大老婆不别而去,三个小老婆也一个个相继溜光。烦,就是烦这个。娘儿们为什么对老夫不发生兴趣呢?”

闲人们为之哄然大笑。疯老人却毫不在意地喃喃说下去道:“老夫示意……还以为……

原来你并没有……唉!”

王姓少年痴立着,现在,他知道他遇到的真是个疯子了。

但是,疯老人刚才那一手货真价实,对这名嗜武成迷的王姓少年极具诱惑之力,以致他一时间大感进退两难起来。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颗人头,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快步上前,在老人面前放下一只破钵,低低说道:“老前辈,吃下去,然后将武功传了我吧。”

疯老人睁眼问道:“什么东西?”

献钵青年约莫二十来岁,五官还颇端正,就是一双眼神显得有点鬼祟,身上那袭黑长袍看来极不合身,好像偷来穿上的。

这时,但见他用手一指道:“您老自己看吧!”

疯老人果然依言将破钵木盖掀去,由于破钵很深,放置的地方又高,阶下闲人,谁也看不出钵内装的究竟是什么。只见疯老人眯着水泡眼,偏过来,再偏过去,好似对钵内之物越看越糊涂,最后,竟伸手探到钵内去了。

疯老人拔出探入的手,打开,再看,众人目光至处,全呆了。

你道疯老人此刻手上拿着的是什么?蟑螂!一把活蟑螂,要人生吃蟑螂,岂非太恶作剧了吗?

葛品扬蹙额之余,真担心疯老人神志偶清,黑袍青年要脑袋开花。可是,疯子的事真难说,葛品扬算是白担心了。疯老人看了又看,忽然咦道:“这玩艺儿好眼熟?”

黑袍青年连忙接口道:“是的,有点像蟑螂。”

众人再度大笑,葛品扬也为之忍俊不禁。

疯老人竟自顾自点头道:“唔,的确像蟑螂。”

黑袍青年一咳纠正道:“像而已,但它并不是蟑螂。”

黑袍青年说得这样认真,竟使所有的笑声一齐止住;因为大家都觉得,老人虽疯,一身武功却甚神奇。老人疯,这名青年可不疯,假如真是蟑螂,这小子岂非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可是,要说它不是蟑螂,它又是什么呢?

天下奇虫异豸虽多,但是,再没有一种比灶下的蟑螂更普遍,更容易辨认了,难道说人人眼花,都看错了不成?

黑袍青年附耳低低不知说了句什么,这句话,在场数十人,大概除了葛品扬谁也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有两个字:“淫虫!”

疯老人一声“哦”,水泡眼中突放异彩,促声急急问道:“真的么?”

黑袍青年又说了两句只有葛品扬能同时听得到的话!

“晚辈能有三姬四妾,就因为养有这种东西。”

疯老人又望了手上那把蟑螂一眼,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像蟑螂?”

黑袍青年手一指,侃侃说道:“再看看,它有几条后腿?蟑螂会只有一只后腿吗?”

疯老人注视点头道:“这倒没有留意。”

黑袍青年压低嗓门道:“只有左腿的,是雄虫,只有右腿的,则是雌虫。天一黑,雌雄立即合体,各以一腿支地。这玩艺儿淫质天生,不然也不会叫做淫虫了。老前辈如果不信,待天黑了之后吃了就知道……”

葛品扬目力超人,凝眸看去,每只蟑螂,果然不是缺右腿,就是缺左腿。也不知这黑袍青年用的什么手法,摘腿处居然不留痕迹,就像天生只有一腿一般。这种天气难为他找到这多的蟑螂,而且一只只为之施手脚,可见他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对此疯老人动脑筋已不止一天二天了呢!

疯老人频频摆头道:“老夫相信,用不着等天黑了!”

说着,随手夹起一只,从口中送进。

闲人们因被淆惑着,弄不清到底是不是蟑螂,是以只有瞪眼结舌的份儿,而葛品扬就不同了。

这时的葛品扬,非常为难。

疯老人和黑袍青年之间的对话,他完全听到了。黑袍青年当然不是好人,但是,疯老人为那种事发疯,且于发疯后仍为这种事丢人上当,可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坏人与坏人间的牵缠他自无多管闲事的必要。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不看到便罢,既然置身当场,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六旬开外的老人生吃蟑螂而袖手旁观呢?

所以,他决定上去阻止,并好好训斥那黑袍青年一顿。

可是,心念方动,他又停下来了,因为他忽然看到黑袍青年右手手背上生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

“一痣在手,偷鸡摸狗!”

这是麻衣神相上的两句批语,而现在,在目前这名黑袍青年来说,这两句批语,正是他扬名江湖的由来。

此君不是别人,妙手空空儿罗集是也。

自天山胖瘦双魔处偷得玄黄丹,其后为龙门棋士来了个黑吃黑,同时被三目狂叟、媚娘、鬼妪、大巴水火双煞等人知悉,以致演出岳阳酒楼追逐战,最后却让葛品扬凭之恢复了一身功力的间接功臣,便是此君。

如今,葛品扬突然住手不前的原因,倒不是念在这层渊源,因为,要没有龙门棋士,这位妙手空空儿说什么也不会有这些慷慨的。

那么,葛品扬迟疑的原因何在呢?

原来这位妙手空空儿罗集不但妙手通玄,另外还有一种怪癖,便是不能令江湖轰动的案子,绝不插手。

换句话说,这小子不但好利,而且相当好名。

可是,这位仁兄窃盗之技虽高,武功方面却有限得可怜,因此,他平时吃的苦头可就多了。

江湖上一出大案子,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大概又是罗集那小子吧?”

“唔,很可能,找那小子问问去。”

日前的玄黄丹便是一例。双魔丢丹的风声刚刚传开,三目狂叟等人便立即兜围而至。还好龙门棋士得手后并未远去,不然这小子纵逃一死也要脱层皮了。

如今,葛品扬开始寻思,这名疯老人是谁?他身上会有什么令人眼红的东西?

这期间,疯老人已连续吃下好几只蟑螂,妙手空空儿一旁眼球乱转,似乎正在打着鬼主意。

疯老人偶然抬头,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眼睛动个不停什么意思?”

妙手空空儿脸色一变,正堆下笑来要说什么时,疯老人已忽然省悟过来似的一声噢,跟着夹起一只蟑螂送向妙手空空儿道:“老夫一次也吃不了这许多,没关系,你也来一只过过瘾,明天你补还老夫也就是了。”

妙手空空儿双手连摇道:“不,不。”

疯老人瞪眼道:“不什么?”

妙手空空儿赔笑道:“晚辈家里多的是,您,您老尽管享用吧。”

疯老人不悦道:“家里多那是在家里,看人吃食喉头发痒的滋味,老夫最能体会。老夫一片好心,难道说……”

妙手空空儿不待疯老人语竟,忙一把接过道:“是,是的,恭敬不如从命。”

疯老人其实并没有起疑,等到妙手空空儿将蟑螂接去,脸色一缓,立刻又低下头一只连一只地吃将起来了。

妙手空空儿有机可趁,偷偷将那只蟑螂往怀中揣去。

可是,偏偏天不从人愿,妙手空空儿由于手脚太仓促,那只蟑螂一下没有放好,竟自衣襟内滑落地上。疯老人脸一仰道:“你干什么?”

妙手空空儿一呆,随着单膝着地嗫嚅说道:“不瞒您老人家说,这种异虫,晚辈家中多虽多,但饲养却极为不易。今儿孝敬老前辈这一钵,晚辈以后日服量势必减少,而且这种异虫,除了刚才说过的功用外,和酒服食更有延年益寿之效。晚辈祖父……”

疯老人重重一击膝赞道:“好贤孙!”

说着,顺手又抓起三只,慷慨地嚷道:“老夫已吃了十多只,大概够量了。来,再带一只回去,另外这两只马上吃下,就算师父我的见面赏赐好了。”

妙手空空儿无计可施,想想还是命要紧,于是,一咬牙,揣起两只,将另两只闭眼送入口中。

疯老人注目大声指示道:“嚼,细细嚼才有滋味!”

闲人们一致大笑,因为妙手空空儿已在举动中说明:它们还是蟑螂!

妙手空空儿哑巴吃黄连,只好依言嚼了几嚼咽下。葛品扬正在暗感快意,疯老人打着饱呃,忽自腰间掏出一卷汗黄纸卷。

妙手空空儿呕意立消,疯老人将纸卷扬了扬道:“老夫武功都在这上面,拿去,不懂的问,看完了还老夫。”

妙手空空儿眼光发亮,颤手跪接,低低说道:“晚辈可以带回去看吗?”

疯老人连连挥手,不在意地叫道:“可以,可以!”

妙手空空儿缓缓缩身近人群,身子一扭,一溜烟而去。疯老人打着哈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叫道:“你住哪里,徒弟?”

“徒弟?”抱歉得很疯老人见无人应答,呆了果,突然像孩子般地滚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止老夫一个的呵!”一面滚嚎,一面叫:“老脸婆,还有三个小的,她们的绝艺,都,都在上面呵!”

葛品扬实在看不过去,一步跨出,以罡气凝音,沉声喝道:“自己找去,那小子就是妙手空空儿。”

“妙手空空儿?”疯老人叫着,一骨碌爬起,葛品扬当然不愿再事兜搭,语毕立即转身走开。

葛品扬好不容易才在东门集场找到一名丐帮弟子,走上前去,伸出右食指,在自己胸前缓缓划了一个圈圈。

那名中年叫化眼中一亮,头一点,注目不语。

圈圈者,圈内人之谓也,这是丐帮中很少为外人所知的信语,葛品扬乃天龙门下,自然知道。

那名叫化注目以待,意思即谓:友人身份清楚了,现在请问门派身份?

葛品扬四顾无人注意,逐含笑向上天指了一指。

那名叫化吃惊地脱口低呼道:“天龙门下?”

葛品扬又迅速在空中打了个×,那名叫化忙不迭缩口,脸上同时现出一丝歉赧之色。

葛品扬三指一并,转而下指,叫化子点了点头。

葛品扬表明了自己在天龙堡的身份后,顺指一带,横划一条直线,然后在直线尽端虚空一抓,竖起拇指。

直线求谒,拇指本地分舵舵主。

丐帮信语动作简单而含义明显,久为武林所称道,加之葛品扬神态从容,就是有人注意,如非与丐帮深有渊源,也很难看出什么。

那名中年叫化的回答,却使葛品扬颇感意外,但见那叫化左掌平伸,右手握拳放置其上,拇指朝天接着向东方日出处眼色一使。

这就是说:丐帮帮主来了此地,今晨刚到。

“三元宫!”

最后,中年叫化低低说了一句,径自走了开去。

三元宫?葛品扬讶忖道:三元宫不就是我刚来的地方么?怎么我刚才竟一点也没看出它就是丐帮分舵所在?

想着,掉转身子,又往三元官走来。

这时,三元宫前已不见一个人影。葛品扬为慎重计,并不直闯进去,他背负着双手,闲眺着,缓缓踱入,一派游赏姿态。

绕前殿,进人后院,葛品扬,目光一抬,几乎惊叫出声。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碰上黄衣首鹰和红衣十妹。

后殿廊沿上,黄衣首鹰面垂黄纱,双睛灼灼,正目不转瞬地盯在七八步外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脸上。

神乞身后,还远站着三四名叫化,从衣结上看来,其中一名大概是潼关分舵舵主,余者则班辈较低。院中,易下女装、已扮成一名跟班模样的红衣十妹正漫不经意地踢着雪块,似对殿上将发生什么一点也不关心。这时,她第一个发现葛品扬,愕然失声道:“你?”

葛品扬处此情况,应有反应应该是比对方更意外,事实上,他不须做作,也就够逼真的了。

葛品扬眼色使去,口中淡淡说道:“这地方谁都来得,不是吗?”

这句话就真的是做作了,虽然神乞方面早知道他正混在五凤帮中,然为了强调对外应守秘密,他嗔怪红衣十妹不够沉着却属不可少之一着。

神乞心照,视如未见,首鹰也只侧目向他扫了一下,没有作何表示。

首鹰与神乞,双方峙立着不发一语,似是一方话刚说完,正是等待另一方回答,这时,但听首鹰冷冷说道:“本座耐性有限,交不交出来,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葛品扬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这次首鹰奉谕,并不是要取五派掌门人人头,而是要向丐帮追回那面五凤令。

葛品扬就为了传讯五派,才在潼关呆下来。如今,事实证明是他过虑了,这一错,还算错得巧,不然,如他继续上路,就不会遇上今天这场面了。

此刻,他迅思着:神乞武功,虽说在五派掌门之上,但其间差得极为有限,首鹰已练就一元指,这种无坚不摧的绝世玄学,武当谢尘道长连招架之力也没有,神乞能挡得住么?假如挡不住将怎么办?

他不得不作如此决定:事有缓急轻重,既然遇上,也就只好先帮神乞合力击退首鹰再说了。

神乞纵使破不了一元指,大概自保一时还无问题;而他,则可以暂弃天龙爪法不用,专以气势浩壮的天风三式以攻代守。要能分散首鹰一半攻击力量,神乞自不难尽施所学,这样,致胜未必,要败,也就不至于了。

那名分舵主有四个法结,成就应不低于少林三老武当九子等人,一个红衣十妹,由分舵主合另外几名叫化谅也对付得过去。

寻思间,忽听四海神乞嘿嘿一阵笑,冷冷说道:“一面五凤令并不算什么稀罕,不过尊驾这副坐门索讨的债主面孔,我老叫化却有点看不惯!”

首鹰阴声说道:“本座顾及五凤令,方耐下性子好言相劝。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顺眼不顺眼,不妨斟酌着办。”

说完,身躯半偏,曲指一弹,殿上遥距四三丈的宫匾,立由三元宫变成二元宫,三字上面一横,应指而飞。

神乞脸色大变,他说什么也想不到五凤帮一名鹰主竟练就近乎神话的一元指功。

葛品扬很着急,如有机会,他定会劝神乞交出那面令旗算了,而现在,他看得出,神乞已为首鹰神功所慑,这一仗势必更艰困了。

就在这时候,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厉呼:“妙手空空……贼囚……老夫不生吞活剥了你……是你的孙子!”

葛品扬向红衣十妹点头一示意,缓缓转身,绕过殿屏,立即一点足,如箭穿向宫外。宫外,疯老人光着上身,又引来一大群闲人,像个没头苍蝇般满场乱转,唾沫横飞,跳脚大骂。

葛品扬闪身石狮后面,传音过去道:“要找妙手空空儿么?静下来,听我说。”

疯老人一楞,立刻定身四下找寻发话之人。葛品扬紧接着说下去道:“现在就是找着妙手空空儿也没有用了,你那秘笈已落入宫内一名黄衣蒙面人手中,要追回,机不可失!”

疯老人一声大吼,翻身便往宫内扑去。

疯老人是否是首鹰之敌,葛品扬不能确切估计,但是,从妙手空空儿费尽心机下手,以及对方摘下石狮耳朵那一手看来,这名疯老人武功不在四海神乞之下,却是绝对错不了的。

葛品扬头一缩,疯老人自他身旁一掠而过。

“就凭这般劲疾的身法,也够首鹰麻烦的了!”葛品扬暗慰,行云流水般斜斜隐身至宫左一堆废砖之后,也顾不得干净与否,一侧身倒下,自砖脚下探出半边脸来。

宫内,叱喝之声大作,紧接着,四条人影鱼贯电射而出。

第一名是首鹰,第二名是疯老人,第三名是红衣十妹,第四名才是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

这情形很明显:首鹰逃跑,疯老人追赶。

这使葛品扬大感意外。

首鹰不敌?疯老人武功竟高到这种程度?

不可能,无论如何不可能!

一元指虽非武林中空前绝后之学,然而,武学中究有哪种功夫能视一元指如无物?这似乎还没有听说过。

再者,以首鹰之个性以及五凤帮帮规,首鹰纵使不敌,但不会退缩,纵退缩,也绝不会退缩得这么快!

葛品扬相信,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

果然不出所料,首鹰人出宫外,身形一顿,蓦地回身劈出一掌。

不是一元指,也不是天龙爪,这一掌,势如狂飘,竟是天风掌中的“天风扬海”。

葛品扬明白了!首鹰大概嫌内院不够宽敞。

是这样的吗?并不是!

疯老人虽未为掌风所伤,但在掌风逆送下,一条身躯却不得不收势停住。

首鹰一掌发出,随即抱拳急叫道:“老前辈,听我一言!”

疯老人大喝一声:“拿来!”人随声上,猛往首鹰扑去。

疯老人神志显然确属昏乱,这使葛品扬颇为安心,不然,双方一旦交代明白,首鹰就不难猜出是他捣的鬼了。

不过,首鹰的态度却令葛品扬如坠五里雾中。

当今除了一名五凤太上帮主以及那位白发司阍老妇外,还有谁能使首鹰这号人物这般委曲求全的呢?

红衣十妹一脸迷惑,对这现象也在纳闷不已。

而那位由当事人一变而为旁观者的四海神乞,此刻则在攒眉思索,好像对眼前的这名疯老人似曾相识,而一时间又记不起来一般。

首鹰这时犹若换了个人,疯老人扑上,并不还手,身躯滴溜溜一旋,一面避开正锋,一面不住地急叫:“老前辈,老前辈……”

疯老人听如不闻,只是一味狂吼猛攻,招式虽然稍现杂乱,但那股凌厉劲却颇为骇人。

遭遇者设非首鹰,只怕谁也应付不了。

首鹰一让再让,双目中仅有着急成分,始终不见怒意。

葛品扬唆使疯老人出面,为怕疯老人因此丧命,先前本有着一种不安感觉,此刻一见疯老人绝无生命之虞,不禁又为首鹰的狼狈感到滑稽和快感。

世上事竟这般难料,像首鹰这样的人物,眼无余子,目空四海,如今居然被一名不知来历的疯老人逼得团团转,该多不可思议?

这时,红衣十妹秋波眨了眨,忽然高声问道:“黄香主,这位就是太上要找的那位老前辈么?”

首鹰头一点,同时避开一掌,这时的首鹰,在只挨不还的困局中,连出声回话的余裕也没有了。

红衣十妹接着高叫道:“既然不错,这事显然比讨取五凤令重要,我们何不就此引他回去,五凤令留待以后……”

首鹰一声“啊”,接口道:“对!快跟来!”

语音歇处,人已振臂而起,直奔东门而去。

葛品扬不由得暗叹着道:这些丫头们可真行!

不消片刻,宫前又回复了一片平静。

葛品扬本想进去跟神乞打个招呼,想想已无必要,而且出来这么久,万一给黄衣首婢找来反而不好了。于是,一看左右无人,便悄悄长身向大福客栈走去。

栈中,黄衣婢正在等他,脸上有着恼怒,也有着问郁,好像跟什么人斗过嘴似的。葛品扬虽然暗暗奇怪,却不便探问。

第二天,葛品扬与黄衣首婢另买了二匹马,往长安进发。

一路上,葛品扬屈指计算时日,离年底,只剩下个把月,取五派门下头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么他还要不要回五凤帮去呢?

密谕上语气虽严,却未曾提及辱命后之处分,所以,他知道,这次也许只是太上帮主对他是否忠于五凤帮的一种考验,他如有借口,太上帮主是不会将他怎么样的。可是,话说回来,这种借口又向哪里去找?

少林、武当、终南、王屋、华山五派,距长安最近的是终南,他来长安,无异表明他将向终南一派下手。黄衣首婢跟着,如影随形,最少也得装一装样子,这就是说,他必须表现出做了,只是力不从心。

这可能吗?当然不可能!

第一、他没有机会与终南凌波仙子取得联络,串演假戏,单方面进行是无论如何无法逼真的;其次密谕上指定他向五派门下下手,以今天五凤和五鹰主的成就,五派掌门人的弟子,又有哪一个会是敌手呢?

一个不留意,势必弄巧成拙,黄衣首婢并不是好欺侮蒙混的。

想到终南,他不禁附带想起巫云绢,同时想起那位端淑明媚的凌波仙子白素华来。凌波仙子白素华与巫云绢之间的关系,始终令他有点迷惑。

巫云绢今年十七,小自己一岁,而那位凌波仙子白素华,看上去顶多不过双十年华,她们,会是师徒?

巫云绢几岁习艺?就说十三岁吧,那么,那时的凌波仙子白素华又有多大呢?

还有,巫云绢失去功力后,一直住在凌波仙子的卧室,据凌波仙子说,那是为了“照顾方便些”,是的,正如凌波仙子另一句话一样:“天底下,没有一个师父不疼徒弟。”那么,受伤的要不止巫云绢一人时,又该怎办?

所以,葛品扬相信,这里面一定是另有说处的,说得明白一点,他决不会相信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师徒。

前此,从玉门关回程,他曾不止一次地试探着问巫云绢,巫云绢欲语还休,语气不胜其含混支吾,有次被葛品扬逼急了,她赌气说道:“既然想知道,何不干脆去问她?”

问谁?问问她?

“她”这个字眼,是一名弟子对掌门师长应有的称呼吗?

不知是为了自觉失言,抑或另有原因,巫云绢话出口,趁着葛品扬在发楞之际,人已溜得不知去向。

其后,再一触及这项问题,巫云绢便说什么也不肯开口了,眉宇间,还似有着隐隐的幽怨之色,葛品扬因此也就没有再提了。

潼关到长安,快马不过两天行程,葛品扬没有急赶,也仅走了三天。

路上,葛品扬与黄衣婢虽然经常前后只有一马头之差,但由于葛品扬心中有事,故所以一直很少开口说话。黄衣婢以为葛品扬是在有意冷落她,被有意冷落,这在一个生性高傲的人来说,是相当难以忍受的。

黄衣婢首先采取以牙还牙的应付方式,就是你不理我,我也不一定要理你,两眼望天,脸上神色,一派冷漠和不屑。

可是,这一着,不久黄衣婢便自感失败了。

她是赌气装出来的,而葛品扬却纯粹出乎自然,葛品扬不理她,是根本不觉得身边有人,她不理葛品扬,则是在给葛品扬看颜色。

颜色摆出来,第一件事是要对方看,可是,每当她以眼角偷瞟过去,葛品扬沉思着始终是一个样子的。

这天,来到长安东城外的灞桥,黄衣婢恼怒得实在忍不住了。

灞桥,为汉、唐两代送亲别故的把盏分手处,在汉代,多被喊作“情尽桥”。灞水两岸,遍地垂柳,至唐时,因有人在桥身上写下“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的一首名诗,乃被喊做“折柳桥”。送行至此,送行者也多折柳以赠远行者,成为一时风尚,唐以后,则又被改称为“销魂桥”。

于今,灞水改道,桥下已只剩下一条略具河形的黄沙沟,昔日的名人轶史,都已成为哀感的往事。

黄衣婢明眸滚动,唇角浮起冷笑,忽然仰天漫吟道:

“情尽桥上矫情过,

风雪柳枝挂雪摇。

柳折无处扬鞭代,

魂销端在痕条条。”

葛品扬为吟声惊醒,定了定神,觉得这丫头所吟虽不工,却能知道那首有关此桥的古诗,并能仿意成章,亦颇难得。他虽然同时也听出对方诗中有揶揄自己之意,然因彼此身份有别,如之无心兜搭,是以仅点头笑了笑,策骑往桥上走去,未予理会。

黄衣婢有意发难,竟侧目冷笑着道:“久慕五香主才名,如不稍加指正,岂不令人失望?”

葛品扬气不过,哈哈一笑道:“指正不敢当,敬和一首也就是了。”

笑声歇,仰天深吸一口气,朗朗吟道:

“桥横东西任人过,

柳植两岸迎风摇。

杨柳销魂自杨柳,

有情无情不关桥。”

吟毕,又是一声长笑,纵骑直奔城门而去;黄衣婢呆呆直视着,直到葛品扬背影行将消失,方始恨恨追上前去。

这时候已是冬月将尽,长安城中,充满一片迎新年的忙碌和喜气。

两人落店,一宵无话。第二天,葛品扬起床,隔室的黄衣婢又已不知去向,问店伙,说是一大早与一名守在店外的青衣少年谈了几句,便气鼓鼓地相偕而去了。

葛品扬大奇,暗暗纳罕道:难道是青鹰冷必武?

照时日计算,青鹰尚在度假期中,如果店伙所说的青衣少年即系青鹰,那么青鹰此来,当属因私而非因公。

再回想黄衣婢临离潼关时,那种好似与人斗气的脸色,葛品扬不禁猜想到,青鹰冷必武很可能一直都跟在他们身后,黄衣婢的好几次不告而别,大概便是与青鹰冷必武幽会去的。

红鹰与紫凤有一手,以及蓝鹰暗恋红凤,都不足奇;青鹰恋黄衣婢,就很出人意外了。

黄衣婢再强,不过是名使女,配青鹰,可说是高攀,可是,看黄衣婢那种神色,却好像对青鹰并不感兴趣,岂非怪事?

葛品扬在断定黄衣婢必是去会青鹰之后,乐得松闲,留下话,往西城章台街附近的风月楼走去。

风月楼是座茶楼,门口高悬一副短联,文曰:

“佳士日满

风月常新”

葛品扬看了,几乎笑出声来。

据《妆楼记》一书载,唐开元初年,宫女凡获进御宠幸者,翌日便由内府以印烙臂,印文便是“风月常新”四字,渍以红砂,虽水洗不退。如今,此楼竟以“风月常新”标榜,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在对联左侧,另外贴着一张红纸,上面赫然大书者:“当今第一国手,以棋会友,候教处,本楼二楼。”

葛品扬不意龙门棋士这样早就已来到,心中又惊又喜,惊喜之余,又不禁对这幅招贴感到滑稽可笑了,既然以“第一国手”自许,还候谁的教?

且如就棋论棋,龙门棋士在这方面的程度,可说连入流都谈不到;如今以第一国手自居,闹笑话事小,以他那种赢得输不得的脾气,一旦有人挑战,长安不是小地方,好棋者不一定都知道他的身份和为人,他要是输火了,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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