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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水大自在教

风流,是要付出代价的。

从金钱、时间、健康、荣誉、到生命,它的代价,分很多等级。一个人为了片刻风流,到底需要作多大的牺牲,那就要看个人的运气了。

白玉楼的运气一向不错。

至少在邵金凤这个女人身上,他又一次证明了他这种多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好运气。

他在这个女人身上,获得了超过他想象的满足,却并未遭遇一般人想象中可能会发生的陷阱和危机。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条件,也没有任何承诺,就像两股不同源流的山泉,在低洼处自然汇合在一起,由两股混为一股,无分你我,浑然天成,顺着峡谷,飞越怪石,时而潺潺淙淙,时而汹涌澎湃,一路奔向汪洋大海。

夜办,缠绵毕事,整衣分手,没有谁对谁表示感激或歉疚,脉脉含情,一笑而别,依然清畅如流泉。

第二天,日上三竿,白玉楼一觉醒来,床头茶几上,已经放着两份精致的早点,一壶热茶。

用不着掀开茶壶盖,白玉楼就已嗅出壶中装的不是香茗。那是一壶浓香扑鼻的老参汤!

茶壶下底,压着一张素笺:“你的黑小弟来了,住对面福字六号房。”

小黑黝黑粗壮如故,但在白玉楼的感觉上,他觉得小子多日不见,似乎白嫩了不少,也稍稍肥胖了些。

眼见小子安然无恙,他空悬多日的一颗心,方才释然放落。

小黑眯着眼缝,上下打量着白玉楼,似乎也有着相同的感觉。

两人对瞧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

笑完了,白玉楼道:“什么时候来的?”

小黑道:“半夜。”

白玉楼到:“今天初几?什么事情耽搁了你?”

小黑笑道:“我当然知道今天初几。不过,能活着来,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接着,他把追踪海山和尚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白玉楼有点惭愧,如果不是小金狐胡美珠适时出现,小黑必然活命不成。如果小黑出了意外,该是谁的过失?

白玉楼沉默了片刻,接着道:“身上伤好了没有?”

小黑道:“早好了。”

他眨眨眼皮,又道:“美珠姑娘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的姐姐。大哥这一路来,有没有见到那位美玉姑娘?”

白玉楼虽然难于启齿,但还是照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见过了,她们姐妹,都很善良。其中的细节,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要郑重的告诉你,我决定放你三天假,让你玩个痛快,店里我存了五十两银子,你随时可以支取。过了这三天假期,我另有重要事情,交代你去做!”

小黑两眼发亮,抢着道:“假期取消!有什么事,我现在就去做。”

白玉楼故意板起面孔,道:“我说的话,一向不打折扣,要你放松心情玩三天,你就乖乖的给我玩三天。不管什么事情,三天以后再说。”

小黑嘴巴一扁,耸耸肩胛道:“当然听你的,真没劲!”

白玉楼道:“什么叫没劲?”

小黑道:“要玩大家一齐玩,一个人玩有啥意思?我不喜欢赌博,酒量也有限,至于那些娘们,油里油气的,我一见就倒胃口,反不如去城里逛逛大街,泡泡茶馆来得舒服!”

白玉楼道:“当初谁嚷着要来的?”

小黑神色一动,忽然压低嗓门道:“噢,对了,你不提我差点忘记。你来了好几天了,有没有见到夺魂镖金用那个家伙?”

白玉楼道:“我在城里,另外有事要办,还没有着手打听。我要你在这儿各处逛逛,就是因为认识你的人少,这件事交给你办,也需要方便些。”

小黑一听有正事要办,精神登时抖擞起来,忙答道:“这还差不多,我顺便也想找找那个海山和尚,好算清高邮那笔帐。”

白玉楼道:“你来的时候,这儿那位金凤姑娘可曾跟你说什么?”

小黑道:“没有。”

白玉楼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你得牢牢记住。在这座酒店里,不管碰上了谁,都不许轻举妄动,一切主张,由我决定。”

小黑道:“看到了夺魂镖金用,或是海山和尚也不能动手?”

白玉楼道:“无论看到了谁,都不行。”

小黑道:“为什么?”

白玉楼道:“因为这是酒店里的规矩,这里随便一个小伙计,都比你小子的玩意强得多!”

小黑一怔,道:“酒店里养了杀手?”

白玉楼道:“否则像金用和海山和尚那样的人,他们又怎敢来取乐?”

小黑道:“连你白大哥都有所顾忌?”

白玉楼道:“这是什么话?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难道仗着一身武功,就可以不按牌理出牌?”

小黑道:“白大哥在扬州城里有什么事情要办?”

白玉楼道:“目前的头绪乱的很,等理出了眉目,可能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这也正是我只放你三天假的原因。”

近午时分,白玉楼进城去了。小黑闲着无聊,决定依照白玉楼的指示,见识一下这座他慕名已久的金丰酒店究竟有些什么令人流连忘返的豪华享受。

他走到外面帐柜上,打算支取一百两银子,以备各处花用。

邵金凤笑着告诉他:“不必使用现银,只需告诉伙计你房间的房号就可以了。若是想玩几把,情形也是一样,你想要多少筹码,赌厅的伙计自然会如数交给你。”

小黑本来是个老实人,一向拙于言词,由于邵金凤和蔼亲切,竟使这个憨小子也变得俏皮起来。

他笑着道:“你们这样放心客人,如果客人荷包有限,花过了头怎么办?”

邵金凤笑道:“金凤酒店开张到现在,这种事情倒还没有发生过。”

小黑笑道:“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以后未必就一定不会发生。万一发生了这种事,责任谁负?”

邵金凤笑道:“只要不是存心找碴,银钱上吃点倒账,金凤酒店还负担得起。”

小黑笑道:“好,话可是你老板娘说的,等会儿我就去大赌一场,若是输下一笔烂账,看你们向谁去讨!”

邵金凤笑道:“多了不说,只要你老弟今天敢赌到一千两以上的输赢,凤大姐就承认你是个大人,让你在‘国’‘色’两院免费挑个姑娘!”

提到女人,小黑只好竖白旗,面孔一红,转身走了。

身后邵金凤咯咯地笑着道:“小弟,不认得路,可别到处乱闯啊!万一跑错了地方,碰上馋嘴的小狐狸,这里可不作兴喊救命……”

等小黑走出了大厅,他朝飞刀小张努努嘴,笑道:“跟进去照顾一下,他是白少爷的拜弟,嫩得很。”

小黑第一个走进去的地方,是饭厅。

金凤酒店的饭厅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大敞厅,点菜,喝酒,吃饭,丰俭随意。一种是独立的雅房,可以叫姑娘,兼带弹唱,房门关上后,客人趁着酒兴,尽可上下其手,百无禁忌。

小黑进去的,当然是第一种。

他从小贫苦出身,节俭惯了,本想叫个客饭,一菜一汤,吃饱肚皮完事。但继之一想,又怕太寒酸了,叫人笑话。反正多点一二个菜,也值不了多少。

便大大方方的要了一客清蒸阳澄湖大蟹,一客红烧狮子头,一客韭黄炒肚片,一碗雪菜干丝汤,半斤洋河高粱。

酒菜上桌,果然色香味俱全,远非一般饭馆所能比拟。

吃喝完了,伙计送上一壶香茗,并含笑请教他的房号。

小黑道:“福字六号——这一顿共多少钱?”

伙计陪笑道:“都是几个家常菜,便宜噢!连酒带菜,一共六十五两。”

小黑点头道:“果然不贵。”

如果换个地方,他这时准会掀翻桌子,劈头一拳揍将过去。口说“几个家常菜”,竟然开价六十五两银子。奶奶的,这算麻子,还是坑人?

但是,他忍住了。他决定等白大哥回来,立即搬出这座酒店,另换一家小客栈住。尽管白大哥有的是银子,再贵也花得起,但没人花钱是这般花法的。

六十五两银子,稍为省着点,他一年也花用不完。如今就被他在半个时辰之内,一顿就吃喝掉了,想想该多痛心!

奶奶的,金丰酒店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他肚子里冒着气泡,脸上带着笑容,缓步走出饭厅。

出了饭厅,穿过一道圆拱门,是座布置雅致的花园。

大厅上很多人在喝茶下棋,他原想走过去瞧瞧,但一想到泡一杯茶,不知又要多少两银子,登时兴趣全消,又将脚步缩回。

他沿着长廊往后走,一脚刚跨过角门,便听到一阵吆喝笑骂之声,原来他在无意间走进了店中专营各种赌博的大院子。

小黑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仍然决定进去开开眼界。

喝茶下棋是一种享受,理当收费。至于看别人赌博,该总不会也要收取参观费用吧?再说,金用和海山和尚都是声色犬马场中的大玩家,他们若是进了金凤酒店,在赌厅中碰头,无疑要比在喝茶下棋时碰头的机会多得多。

飞刀小张这时凑上来了:“楼少爷也想试试手气?”

小黑道:“阁下贵姓?”

小张道:“敝姓张,是这里的伙计,我们金凤姑娘怕楼少爷路径不熟,吩咐小的来陪楼少爷各处走走,好听楼少爷的差遣。”

小黑道:“我对赌博很外行。”

小张笑道:“万事莫如学赌易,看看就会了。”

小黑心头暗暗恼火,他听白玉楼说,店里的伙计,差不多都是身怀绝艺的杀手,本来就对这些伙计欠缺好感,如今见这小子竟然怂恿自己赌博,忍不住更是气上加气。

就在小黑面孔一沉,正准备好好训斥这小子一顿之际,赌厅中忽然传来一阵宏声大笑,显然有人押对了门子,扎扎实实的赢了一注。

小黑眼角一瞟,迎着笑声望去。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 如鹤立鸡群般站在人丛中,正朝掌心吐着口水,以春风得意的姿态,摩拳擦掌的打算趁胜追击!

小黑眼光发直,不觉当场一愣!

海山和尚?

今天的海山和尚,又换了一付面貌,如果不是和尚那高壮的身材,以及那熟悉的笑声,就算在别处碰上了,他准会对面相逢不相识!

小黑心中暗暗诧异,今天江湖上,谁有这等高超的医术和易容术,竟能在短短十来天中,为这和尚解除了七日太平针毒,且为这和尚改变了一付迥然不同的外型?

小黑心念电转,立即转向那个叫小张的伙计,笑了笑道:“等会儿你能不能教我两手呢?”

小张笑答道:“没问题!”

两人升阶入厅,走进一片烟雾喧哗之中。

大厅非常宽敞,共摆了三张赌台,每张赌台四周,都挤满了层层叠叠的赌客。虽然已是深秋季节,仍有人脸孔红涨,头顶冒着热气,不住的在拭着汗水。

小张道:“少爷要多少筹码?”

小黑道:“他们在赌些什么?”

小张道:“左边是赌的三颗骰子赶老羊。”

小黑道:“这个我懂。”

小张道:“右边赌的是一二三四不要五,简称‘战四方’!”

小黑道:“名字好新奇,怎么个赌法?”

小张道:“庄家拿木杓勺出一杓豆子,以碗覆盖,客人在书有一二三四数字的格中下注,最后揭碗数豆,五颗豆子一拨,余数多少,便是赢家的点子。一赔五!”

小黑道:“余数一,押一点的赢,余数二,押二点的赢,余类推?”

小张道:“对!”

小黑道:“没有余数怎么办?”

小张道:“庄家通吃!”

小黑道:“所以它才取叫‘战四方’?”

小张道:“对!”

小黑又指指中间那张台子道:“那一桌在赌什么?”

小张道:“牌九。”

小黑道:“我那位白大哥对这种赌博很内行,可惜他不在。”

小张道:“少爷过去玩过没有?”

小黑道:“以前在洛阳时,看别人玩过。”

小张道:“少爷要玩哪一样?”

小黑道:“就玩几把牌九好了。”

他选择牌九的原因,是因为这时牌九赌台上的庄家,正是那个曾把他打得遍体鳞伤的海山和尚。

小张道:“少爷要多少筹码?”

小黑沉吟了一下道:“一百两好了。”

小张很快的拿来一叠圆形光板有色彩筹码,蓝色的代表五两,黄色的代表十两。

小黑道:“没有一两一两的?”

小张笑道:“没有。这里最小的筹码,就是这种小蓝饼,一枚五两。粉红的代表五十两,大红的一百两,彩色的五百两。”

小黑暗暗咋舌,心想:“怪不得等闲人物不敢问津这座金凤酒店,也难怪金用和海山和尚不惜昧起天良杀人越货。没有成千上万的银子,谁经得起这种玩法!”

海山和尚尽管改变了外型,爱吃大蒜的嗜好,显然并未戒除。

小黑一走近那张赌台,便闻到一阵浓烈的蒜臭味。

令小黑吃惊的是,这时海山和尚面前,各式筹码堆积如小塔,单是彩色的,就有七八叠之夥,估计总数,当在百枚以上。

那该是多大一笔数目?

海山和尚当然一眼就认出了曾在高邮搞扰过他的好事,并曾害他挨了几枚七日太平针的这位小兄弟。

不知道这位花和尚今天是赢了大钱,还是深知金凤酒店内不得闹事的规章,他在看到小黑之后,居然笑意不改,还朝小黑亲善的点了一下头。

小黑也报以淡淡一笑,作为回敬。对方既然先跟他打了招呼,在礼貌上,他当然不便装成视而不见。

现在让小黑真正感到为难的是,整张赌台上,看不到一枚蓝筹码,代表十两的黄筹码,也稀稀疏疏的没有几枚,他该怎么下注?

他年纪轻,好胜心强,尽管他对赌博一道毫无兴趣,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出手太寒酸,他将如何承受那些鄙夷嘲诮的目光?

结果还是机智灵巧的小张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小张故意扬声轻松的道:“楼少爷,你不懂没有关系,押几个小筹码,秃子跟着月亮走,有人帮你看牌点子,有人帮你理注子,一样过瘾。”

恰巧这时有人在天门下了两枚黄筹码,小黑不再犹豫,也跟着放下两枚。这四枚黄筹码,在全台来说,当然是最小的两注。但小黑却紧张得掌心冒汗,觉得自己简直在拿白大哥白花花的银子开玩笑。

他忘不了小时候流落洛阳街头那段三餐不继的日子。

那时候,一群无赖汉,苦中作乐,也常聚集在空屋或破庙中玩这种赌博。不过,由于人囊空如洗,下的注子都小得可怜。

有谁一注押上三五枚小青钱,就是惊人的豪注了。通常下注的,都是一把花生,几条泥萝卜,或是半个冷馒头。

至于银子,他们几乎谁也没见过整锭的,更别说是拿二十两银子来作赌注了。

在赌场中,迷信特多,尤其是一翻两瞪眼的牌九。不仅日常生活上的细节,会被赌徒认为与赌运有关,到了赌场,禁忌更多。

选座椅,占方向,骰子打得顺不顺,或是听到不吉利的话,都被认为会影响到这一天的手气。

押牌九更要懂得“死门”“活门”,骰点“单”“双”的变化。尽管门道愈精的人,往往输得愈惨,赌徒们却依然不敢不听行家的起哄或指点。

这一副牌,不知道是哪位行家,根据哪条赌律起的带头作用。

所有的注子,稀里哗啦,通统涌向庄家右手边的“上门”。庄家对面的“天门”只有两小注,庄家左手边的“下门”,仄光溜溜的,半注也没有。

上门的注子,即多且重。单是耀眼生花,代表五百两银子的彩色筹码,就有不下二三十枚之多。再加粉红的和大红的,总数决不少于二万两!

海山和尚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像饿豹瞪着一头肥羊似的,他抄起面前的两颗骰子,冲着上门的注堆,大喝一声洒出:“独杀上门!”

下家立刻轰然反攻。

“杀你娘个头!”

“这一把赢了,下一把要他光着屁股走路!”

“对,对,就像我们对付镇江的那个土财主一样!”

“哈哈哈……”

“哈哈哈……”

“一定没问题!金大爷看门子,一向不会走眼,这一把,大家一条心,重押重赔,庄家骰子打不稳,头撞铁柱山,脑袋破定了!”

骰子滚定,一加四,是个五点,该庄家抓第一把牌。

庄家大喊:“五在手,大牌带头走!”

下家众人,又异口同声吆喝:“五在手,瘪十先拿走!”

四家牌开了:庄家八点,上门七点,天门六点,下门五点。

庄家独大,吃通!助手忙着扫过筹码,海山和尚仰天哈哈狂笑,正是小黑刚才在院子里听到的那种笑声。

众人叽里咕噜的骂了一阵粗话,重整旗鼓,再谋必胜之策。

这期间,有人把怨气出在始作俑的金大爷头上:

“上一把,丁三吃掉上下两门的无名二,老子就说过这一把千万押不得,可是,偏偏有人他奶奶的说……”

这个人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赌徒之中,为数最多的,便是“事后诸葛亮”。此人话头一打开,刚才金大爷的拥护者,立即扯了反旗,都觉得他们的注子被庄家吃掉,全是上了金大爷的当。

“我也说过,这一把最不好押。”

“你还说哩,要不是你先下注,孙子才押这一把。”

“我是跟着金大爷押下去的啊!”

“你押你的好了,为什么要跟我挤眼踢腿的,催着我押?碰上你这个扫帚星,霉了自己,还要霉人,他妈妈心开来的,怪不得一早出门,就听到老鸦叫。”

“喂喂,别吵了好不好?吃都吃掉了,还吵个屁?”

“老子现在宣布,以后各押各的,谁他妈的乱开黄腔,替别人出点子,说什么死门活门的,老子就操他祖宗十八代!”

金大爷是个看上去文文雅雅的中年人,他被众人七嘴八舌,指桑骂槐的损了一顿,脸上红白不定,显得很是狼狈。

“我看准了上门会赢,并没有看错。”他像自语般为自己分辨:

“大家都是玩牌九的老手,应该知道,吃得巧,赔得巧,就叫做巧吃巧赔。这种牌路,牌九桌上时常看得到。”

“结果呢?”有人冷笑:“结果赔了没有?”

“你是替庄家在看牌路吧?”有人讽刺得更露骨:“五六七碰上一个老王八,当然吃得巧!”

金大爷脸孔又红了一下,道:“那是因为有人扯了后腿!”

两三个人一齐争着问:“谁扯了后腿?”

金大爷道:“天门。”

众人一愣,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押这种两张牌的小牌九,最要紧的,就是看准了门子一头熏,大家一条心,注子集中,就像五指山罩住孙猴子一样,庄家想跑也跑不掉!”

金大爷振振有词的又指了一下牌桌子道:“你们瞧,如果不是有人押天门,骰子一定会变,这把牌若是打个六点,又是什么局面?”

六出,上门第一把牌,八点,独大!有人窃窃私议,仿佛觉得金大爷这番话似乎也不无道理。

于是,大家掉转眼光。找寻刚才在天门上押了两小注的人。

小黑被吃掉二十两银子,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现在见众人七扯八扯,最后居然扯到他的头上来了,忍不住气往上冲,还瞪了众人一眼,大声道:

“你们瞧,瞧个鸟!赌钱本来不是输,就是赢。要想包赢不输,只有去干无本生意!输了钱,乱扯鸡巴蛋!成啥玩意儿?丢人现眼!无聊!”

说完,重重一拍桌子,转身分开众人,大步扬长而去!

海山和尚大笑:“好小子,够种!”

有人问道:“这小子是谁?”

海山和尚道:“小子姓楼,叫楼小黑。”

那人道:“没听说过。”

另一人道:“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要换个地方,老子不揍扁了这小子才怪。”

海山和尚朝说话的那人笑了笑,道:“你想揍扁这小子?”

那人道:“你以为凭我海门一霸蒋占魁,连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也摆他不平?”

海山和尚笑道:“阁下的一身玩意儿,跟过去关洛道上潼关双虎比较起来怎么样?”

那人一怔,道:“这小子跟潼关双虎什么关系?”

海山和尚笑道:“没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两年前,因一言不合,把潼关双虎脑袋瓜子揍扁了的那个人称蛮牛的黑小子!”

那个自称海门一霸的汉子,像是挨了一记无形的大巴掌,脸色微微一变,赶紧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筹码。

海山和尚环扫了众人一眼,又笑着道:“如果有人不服气,认为潼关双虎也算不了什么任务,那么,还可以更进一步,去找这小子的大哥。小子的那位大哥,目前也住在这酒店里。”

“小子的大哥是谁?”

“白玉楼。”

“风流太保?”

“对!”

赌台四周,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整理自己的筹码。等大家回过神啦,那个自称海门一霸的蒋姓汉子,已告不见踪影。

胭脂虎杨俊的杨园中,也有人在赌钱。不过赌的不是牌九,而是比牌九文雅得多的麻将。

四个人一桌,两男两女。男的是胭脂虎杨俊和花蝴蝶牛强,女的是七绝魔女薛三娘和杨俊的另一名小妾苏美仪。

大前夜之役,花蝴蝶牛强临阵倒戈,的确为洪泽湖十三水寨建下了一大奇功。

关于杨俊第十五爱妾绿珠之被奸杀,牛强完全推在那位冤死的焦护法头上,由于死无对证,杨俊当然只有相信。

只有七绝魔女薛三娘心里明白,这种卑污的下作行为,除了一个花蝴蝶牛强,很少有人做得出来。

但是,牛强是她劝说降服的,她已答应牛强在洪泽湖方面安插一个护法的位置,杨俊的小老婆多得令人讨厌,她当然犯不着去点破其中秘密。

花蝴蝶牛强的功劳,已经飞马报往洪泽湖水寨总舵,相信数日之内,第三水寨寨主,甚至总瓢把子吴公义,就会带着聘书和信符,亲来扬州举行升堂迎聘仪式。

这几天,他们闲着,除了喝喝酒,抽抽大烟,唯一的消遣,就是摸摸麻将。

花蝴蝶牛强跟随野狼帮主多年,对八指神鹰古凌云的性格和为人,了解得相当透彻,由他口里所提供的情报,自然也显得特别有价值。

据这位洪泽湖的新护法推测:野狼帮在连番受挫之后,古凌云一定会挑聚全帮各舵精英,作背城借一的反扑,对方第一个要血洗的目标,无疑就是这座杨园!

关于这一点,牛强就是不说,七绝魔女和杨俊,心里也都有数。

两大帮派之间利益起了冲突,一旦杀开了头,必然是你来我往,无尽无休,不到一方完全覆灭败亡,势难中途罢手。

野狼帮三度兴师,会在什么时候?

依花蝴蝶牛强估计,古凌云性如烈火,可能不会超过五天。

如此一来,杨园这边,登时大为紧张。除了调派人手,日夜加强戒备,并立即加发火急文书,报请总舵支援。

所以,如今的两男两女虽然在后院阁楼上有说有笑的打着小牌,其实每个人的心绪都不怎么安宁。

今天已是第三天了,洪泽湖总舵的人马,能不能在两天之内赶到?

黄昏时分,扬州城里,辕门桥旁的大茶棚中忽然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座大茶棚因为地点好,茶资低廉,点心可口,经常座无虚席,生意极为兴隆。尤其午、晚两段黄金时间,更须占用道路,加排活动座头,方足以应付需要。

所以,当一名青年汉子走进茶棚,穿越茶座,直登棚后账房时,几乎谁也没有留意。

这汉子约莫三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一身粗布衣服,看上去体格相当健壮,也透着几分土气。

因为账房后面便是烧水泡茶,调理点心的灶房,七八名伙计,川流进出不停,甚至坐在账柜后面拨算盘记账的店东,也没有觉察这个年青汉子走进了这个他不该进来的地方。

直到这汉子在账柜旁边一张板凳上大剌剌的坐了下来,摸出一根粗短的旱烟筒,打火点燃了烟丝,并向店东说了一声:

“老板,生意不错啊!”

那店东才霍然一惊,顺口答应道:“哪里,哪里,小生意,混饭吃罢了。”

这位店东名叫何宜武,生就一张国字脸,身材不算高,但很粗壮,配上一付浓眉大眼,看上去颇具精明威武的气概。

他口中漫应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店中这个陌生汉子。他经营茶棚多年,阅人极夥,当下已有几分猜透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兄台贵姓?”他问。

“敝姓楼。”

“台甫怎么称呼?”

“楼玉白。”

“有何见教?”

“借点盘缠。”

店东笑了,这种事茶棚中已发生不止一次,他为自己准确的眼光暗暗得意。“没问题!”他很慷慨的说:“一个人走在外面,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他侧弯下腰去,从箩筐里捞起一贯刚串好的青钱,放在台面上,用手一指,意思叫那汉子自己拿走。

那汉子坐着没动,也没朝那钱串望一眼。

“请去外边坐。”店东又加了一句:“我叫伙计给你兄台泡茶,煮碗点心。”

那汉子仍然纹风不动的坐在那里,听若不闻。

店东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了。

“兄台的意思——?”

“我的意思,这些铜钱你应该留着为客人找零用。”那汉子轻描淡写的道:“我想借的是一张票子,扬州金亿钱庄的票子。”

店东耐着性子道:“要多大面额的?”

那汉子道:“一个整数好了。”

“一百两?”

“一万两!”

店东气极,反而笑了:“你兄弟以为我这个茶棚值多少银子?”他问:“这样好不好,老弟?你拿五百两银子来,我何某人拍拍屁股走路,茶棚让给你!”

“你看我姓楼的像不像个生意人?”

“然则又当如何?”

“楼某人有个折中的办法,不知道何老板觉得怎么样?”那汉子从容不迫,就像在谈一桩正经生意:

“你何老板生意照样做,我姓楼的搭个干股,从明天起,我派个人来,帮何老板整理账目,三天结算一次。”

“利润如何分配?”

“二一添作五!”

何老板仰天哈哈大笑,好几名伙计都在走道上停下脚步。他们原以为这汉子是何老板的朋友,谁都没有在意。如今听出何老板笑声有异,才警觉情形似乎不太佳妙。

何老板笑声蓦地一收,双眉倒竖,面笼寒霜,道:“好了,兄弟,别打哈哈了。直说了吧!你是混哪一帮的?”

“一人帮。”

“义仁帮?”

“不,一人帮!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意思。”

“一个人可以成帮?”

“这有什么不可以?凡是开头难,再高的大楼,也是一砖一石叠起来的。譬如说,你何老板如果愿意加入,人数不就等于立即增加一倍?如果算上这里的伙计,就可以马上开香堂,快得很。等成了气候,我们再另起帮名。”

那汉子笑眯眯的望着何老板道:“尊驾意下如何?如果有兴趣,你就是本帮未来名正言顺的副帮主!”

何老板忽然铁青着面孔,手一挥道:“小铁柱,把这位楼帮主请去外边喝茶!”

应声走过来的小铁柱,正是昨天在外面茶棚里,跟神秘帮派中那个小六子远远打手势的伙计。

这小子步履轻快,手脚灵活,显然着实练过几天功夫。

“楼帮主请!请去外边喝茶。”

他当然知道这楼姓汉子不是什么真正的帮主。所以他的这一声楼帮主,比店东何宜武的那一声楼帮主,蔑视之意更浓。

为了在东家面前表现表现,他不待话完,右手五指已搭上来人的肩头。

他在双手十指上下过功夫,再加上这些年来职业上的磨练,如果楼姓汉子耍赖不走,他有自信可以一下捏断这个家伙的肩胛骨。

自称楼玉白的汉子曲肘一拂,淡淡的道:“谢谢,我不是为喝茶来的。”

小铁柱经这一拂,脚下站立不稳,踉跄倒绊好几步,方始拿桩停定。

店主何宜武脸色微变,刚打鼻孔中冷冷哼了一声,忽见小铁柱弓下身子,额头冒着汗珠,呻吟似的道:“何老板,我……我……胳膊断了。”

店主何宜武当场一呆,似乎无法相信真有这种事。但是,小铁柱身子愈弯愈低,汗珠愈冒愈多,右臂就像报废的钟摆垂在那里晃荡,他不相信也得相信。

于是,他朝另外两名伙计一摆手,那两名伙计立即将小铁柱半抬半扛的搀扶下去。然后,他站起身子来,转向楼姓汉子冷笑道:“真有两下子啊!”

楼姓汉子仿佛没听出这句话中所隐藏的危机,竟然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气道:“这年头不管干什么买卖,全讲究现钱现货,你以为一帮之主是好当的?”

“那就再试一下我何某人这条胳膊看看!”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看这位店东出手的气势,便可看出他比刚才那个小铁柱可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他把一条右臂朝楼姓汉子递过去,五指微微颤动,可知真气已贯全臂,楼姓汉子胸前的“气户”、“库房”、“膺窗”、“乳中”四大穴,可说已全在他五指的笼罩之下。

这一招可虚可实,楼姓汉子如果仍像刚才对付小铁柱那样扬臂格拨,他不但可以顺势一送,先拍对方的四大穴,而且还可以顺势化指为掌,以手刀横切楼姓汉子的臂翅,也叫对方尝尝断臂的滋味。

楼姓汉子果然依样葫芦,旧招重用,扬肘去拨店东的右臂。他一边出中,口中居然还在叽咕:“你这条胳膊又怎么样?”

何宜武不待楼姓汉子肘臂接实,猛然吐掌前撑。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动作明明领先楼姓汉子一步,但结果却遭楼姓汉子后发先至,一把刁住他的手腕。

楼姓汉子抓住他的手腕,微笑道:“你是当老板的,吃得好,油水多,胳膊当然会粗壮些。除此而外,我实在看不出阁下这条胳膊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他似乎为了再瞧得仔细些,抓着何老板的手腕,反转向上一扭,只听格卜一声,何老板脸色惨白,额头上立即渗出大颗粒的汗珠。

楼姓汉子放开了手,何老板后退一步,一条右臂登时也像报废的钟摆一样,吊在右肩胛下晃荡。

过向灶房的走道上,这时又停下几名伙计。门外坐得近的几名茶客,这时也都勾伸着脖子,带着惊异和好奇的目光,在朝门里探头张望。

何老板体格强壮,虽然手臂断了,腰板依然挺得笔直。他喘了好几口气,才向那几名伙计法令:“快去请小六哥来!”

“用不着请,我来了!”门口人影一闪,出现的正是那位跟白玉楼有过一场交易的小六子。

这位上司喊他小六子,一般人尊称他为小六哥,仪表身材,都算得上是洒脱超群的年轻汉子。

因为他是这个秘密帮派第一堂中的红人,经常行走在外,武功阅历,都超人一等,所以他一出现,气派跟店东何宜武又自不同。

可惜这位小六哥尽管眼界广阔,居然未能认出眼前这楼姓汉子,就是昨天曾以五千两银子卖给他一枚金葫芦令的“白马”。

当然更想象不到,这位自称楼玉白的汉子,就是目前武林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风流太保”白玉楼了!

他上上下下,将白玉楼打量了几眼,拱手和悦的道:“据说楼兄想向我们何老板商借一万两银子?”

楼姓汉子点头道:“不错,刚才我要借的,确是这个数字。”

小六子微微一笑道:“现在因为兄台出手太重,使他们主仆二人双双折臂,所以兄台决定打个折扣?”

楼姓汉子又点了一下头道:“不错,价目应该调整一下,但不能谓之折扣。因为他们主仆二人使我颜面受损,所以我已调整原先的价格,现在,我要借支的,是十万两整!”

小六子依然含笑道:“这岂不成了见风涨?”

楼姓汉子道:“这是不得已的事!我伤了一名小伙计,老板马上出头。我伤了老板,现在又来了你这位小六哥。如果我再伤了你这位小六哥,说不定又会跑出一位堂主护法之流的角色来。你们的人物阶层,层次越来越高,我的处境也就越来越危险,如果还盯在一个死价目上,实在吃亏太大!”

小六子好像愈听愈有兴味,他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也曾见过不少狂人,却还不曾见过一个人竟狂得如此离谱。

“你自信一定能伤得了我小六爷?”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就算你能伤得了我小六爷,正如阁下所说,难道阁下就不怕接着再冒出一位堂主或护法之流的人物来?”

“顾不了那许多。”

“因为阁下自信一身艺业一定应付得了?”

“因为在下有心组帮,且已自封为帮主,如果连一个堂主或护法之流的角色也应付不了,竟然妄想组帮,岂非痴人说梦?”

小六子微微一笑,仿佛忍住了一句什么话没说出来。

“组帮的首要条件,必须先有经济基础。”他改口问道:“所以你挑中我们何老板这座大茶棚?”

“不错,这是本帮创业的第一步。”

“创业不须按部就班,付出血汗和努力?”

“那太辛苦了!”

“要是每个人都有你仁兄这种想法,这个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这种想法并不是我楼玉白发明的。”白玉楼微笑道:

“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而且有很多很多人早已经在着手进行了。”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这位六爷您贵姓?”

“敝姓祝,庆祝的祝。”

“原来是祝大爷,失敬!”白玉楼又笑了笑,道:

“就说您祝大爷吧!请问:祝大爷可曾有过这种想法?甚至已经干过这种事,而且不止一次?”

猴精祝长寿面孔微微一红,面现怒意道:“兄弟,你太过分了!这儿是天下知名的扬州,可不是蛮荒八极的化外之地,就算仗着一身武功耍狠,也该有点分寸吧?”

白玉楼笑道:“这就是我跟你们不同的地方。”

“什么地方不同?”

“我楼某人干勾当,都是摆明了来。不像有些家伙,光只嘴巴说得好听,行为却与蟑螂老鼠无异,专门背着光亮行事,饱足之后,立即躲进黑洞。”

猴精祝长寿的脸由红转白,点点头道:“很好,算你兄台会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去后面谈谈怎么样?”

“后面什么地方?”

“后面花园里,比较清静。”

白玉楼手一托道:“请带路!”

猴精祝长寿不再多说什么,板着面孔,转身走了出去。

白玉楼转向两名站在那里发呆的伙计道:“如果这附近你们还有堂主护法之流的人物,快去通知他们一下,在这位祝大爷之后,就该他们出场了!”

茶棚后面的花园,正是“黑衣阎罗”老洛巴、“摧花叟”吐突百残,以及“南川大肉虎”孟彪等人匿居之处。

猴精祝长寿极富心机,他很想在两位老护法和孟堂主面前显显他的才能,但又担心自己也许不是这个胡子汉的敌手,所以他相处了这个两全之计:引君入瓮!

他现在停步的这块林中空地,西去不足一箭之遥,便是两位护法和孟堂主白天密商大计的地方。

等会儿他跟这个胡子汉动上了手,一定都在三位上司的秘密监视之中。他若战胜了这个胡子汉,等于大大的露了一次脸,万一支撑不住,则必有人出面搭救。他的便宜是占定了,攻守进退,无不如意!

猴精祝长寿暗暗盘算着,心头笃定之至。当他转过身来时,脸上不禁又泛起笑意。

“现在你兄台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交代师承门户,并向何老板和小铁柱当众道歉赔罪。”祝长寿摆出一付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气派:

“我祝某人为人一向四海得很,只要你兄台诚心悔过,我祝某人不但放你兄台一马,说不定还会送你兄台几文资斧!”

“万分感谢!”

“就这样说定了?”

“我感谢的,是你祝兄的一番好意!”白玉楼笑道:“但我并没有说我会接受。”

祝长寿知道又被戏弄了,怒火再度上升:“说你不上路,果然不上路!今天你小子如果出得了这座园门,我祝长寿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他口中说着,突然一矮身躯,像肥鹅似的,左右拐行了几步,然后,左臂下沉,如抱似托,右臂高扬,掌心向下,五指内曲,若照若抓,一个空心前翻,凌空跃起时,姿势不变,左臂勾搂白玉楼双肩,右掌按向白玉楼面门,五指不断弹曲婶吞,显然意在击取白玉楼的天灵及双睛!

白玉楼斜飘三尺,笑赞道:“好架势,正宗猴拳!”

猴拳出手招式,独树一格,任何人只要见过一次,便很难忘记。

这种拳法被指认出来,只是一种普通常识,并不因此表示指认者的身份或武功高人一等。

再说,武林中尽管门派复杂,拳脚步刃的招式,也就不过那么几十套。

武功之所以分高下,全在各人的天赋和火候。同门师兄弟,成就有高低,便是最好的说明。

认识一门武功,是一回事,破不破得了这门武功,又是一回事。

所以,祝长寿这时虽被白玉楼看出了他的拳路,并不加以理会。

猴拳的长处,便是变化多,身形灵活,进退迅速,出招诡异,能在翻滚腾挪时,伤人于瞬息之间,是各种拳法中最难学难练,也最难有大成就的一种拳法。

这个叫祝长寿的汉子,一套猴拳施展出来,滴溜溜满场飞跃,或上或下,忽前忽后,出拳带风,矫捷有劲。就拳论拳,身手果然不俗。

可惜的是,他弄错了对象!在一代名侠风流太保面前,打出这种勉勉强强只够批个丙上的拳法,其结局自是不问可知。

这个姓祝的汉子,实在辜负了他的外号。

他虽被人喊作“猴精”,但依他今天的表现看来,则似乎连一只普通的猴子都比不上。

如果他够精明,在攻出三五拳之后,他就该有所警惕了。

想想看,自己翻滚了老半天,累的一身是汗,却连人家衣边子也没捞着。这在武功造诣上,该是多大的一段差距?

白玉楼从容闪避,始终没有还手,这时忽然发声道:“伙计,时间不早了,还是依老规矩,快换你们高一级的头目下场吧!”

他身形一变,居然也使出了猴拳的招式,就像一只老猴王突然扑向一只不听管教的猴崽子。

祝长寿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就听到了自己右臂折断的声音!

西南双邪和堂主孟彪,其实早就来到了西边的那片林木中,三人不肯立即现身的原因,是为了想仔细观察一番白玉楼在闪避祝长寿拳招时的进退身法。

他们当然知道祝长寿不是白玉楼的敌手,只因为白玉楼的身法轻灵巧妙,他们每个人都看得出了神,一时全忘了祝长寿处境之险,更没料到白玉楼一路只挨不还,最后竟招随话发,一伸手便将祝长寿一条右臂给废掉了。

堂主孟彪见爱将受创,又惊又怒,霍地纵深穿林而出,他身躯高大肥壮,落地时砉然有声,有如凌空飞落一座肉塔。

祝长寿熬痛的功夫,可比那位何老板差远了。

一声惨嚎,抱臂疾退!

孟彪立即横跨一步,拦住白玉楼去路,以便掩护祝长寿安全脱身。

其实,他这种戒备措施,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白玉楼抱臂当胸,含笑屹立原处,自始至终就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孟彪火气上冲,脸红如火,狠狠盯着白玉楼道:“好哇,龟儿子,我日你先人扳扳的,这是你折断的第几条臂膀?”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到目前为止,是第三条。”

孟彪牙齿磨得格滋格滋响:“你打算要折断几条才称心?”

白玉楼笑道:“如果情况无法改善,最少四条!”

孟彪右臂一曲,以左手拍了两下,道:“包括格老子的这一条在内?”

白玉楼坦然点头道:“不错!”

孟彪身形一动,正拟向前扑出,忽又硬生生的勒定脚步道:“你想改善的情况,是什么情况?”

白玉楼笑意一敛,缓缓道:“请先见告贵帮的称呼,以及帮主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孟彪大喝一声:“你做梦!”

如果有人曾见过一头巨熊如何扑向一只静坐不动的花豹,就不难体会得出此刻那位南川大肉虎孟彪向白玉楼发动攻击的情形。

孟彪的身高,虽比白玉楼超出有限,但体重却是白玉楼的两倍有余!面对这样一位巨无霸,武功上些微的差距,是无法平衡的。

像孟彪这样的庞然大物,再加上一身上乘武功,别说拳脚无人承受得了,就单凭体重和蛮力碰撞挤压,都不难轻易地置人于死命。

白玉楼真的能折断这位大肉虎的手臂?

答案是:能!

不但能,而且比对前面三人使用的方法更简单,使用的时间也更省!

孟彪开始攻击了!

他迈开大步,欺身上前,呼的一声,挥出巨灵之掌。

当他向前移步时,几乎每一步都使地面被带起一阵轻微的震动。这时一掌挥出,风生腕底,声势至为惊人。

这位大肉虎每次与人交手,从不估量敌方的武功高低,只要对方肯出手化解他的掌招,他就很满意了。

他出手的招式很简,看上去除了笨重,几乎毫无变化。

而这一点,常使他的敌人产生轻视之心,觉得这位大肉虎除了粗大笨重如象外,似乎并不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而在孟彪本人来说,他故意露出一副蠢拙之相,正是他引诱敌人上当的一道陷阱!

不错,他的体型看起来像座肉山,似乎行动都有困难,其实他人并不笨。

不只人不笨,招式也不笨。

他那双毛茸茸如蒲扇似的手掌,以及那两条粗壮如象腿的手臂,看上去好像只要能避开他这一招,他自己都会因为控制不住前冲之势,而会将自己牵引甩绊击去似的。

实际上,谁要真有这种想法,那就上当了。

很多跟这位大肉虎交过手的敌人,当大肉虎使出这一招时,想法和采取的化解之法,几乎完全相同。

那就是,滑步卸肩,矮身避开正锋,同时以后移之足跟作轴,一个飞蓬疾旋,转至肉虎右侧,顺水推舟。

下面绊腿,上面发掌,冀使大肉虎因重心不稳,向前来个狗吃屎,然后趁势而上,一脚踹向这位大肉虎的后背心!

正因为跟大肉虎交过手的敌人英雄所见略同,结果这些人的下场也完全一样,全在大肉虎的巨灵之掌下成了血尸肉饼!

原来这位大肉虎从小就练成一项不为人知的绝技——“卸骨功”。

他的肩胛窝,仿佛装置了一颗润珠,在他身前一百八十度的范围之内,他的双臂双掌,随时都可以调整攻击的方向。

当敌人自以为得计,以灵巧的身法,绕至他身侧时,对不起得很,经常都是敌人身形尚未站稳,他那毛茸茸的巨掌,就已经从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角度,对准尊颅的天灵盖拍落下来了。

白玉楼既与这位大肉虎素未平生,当然不知道对方怀有这项绝技。

好在他一向跟人交手,除非万不得已,都避免使用花巧,而采取最直接的方式,一招解决问题。

大肉虎一掌掴来,白玉楼不避不闪,左臂斜斜一扬,硬生生的正架正接,迎向大肉虎那只粗壮如象腿的右臂!

大肉虎大喜过望,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个鬼儿子,真乖!”

他笑声余音未了,忽然发觉他口中的龟儿子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乖。

因为他正拟运劲想一下砸断这个龟儿子的臂骨时,才看到对方扬起的手臂,突然缩短半尺。

双方接实之后,并不是双臂相碰,而且自己的手腕已在这一瞬间,被对方牢牢扣住了。

这当然也不是问题。

他的手腕,一样粗壮,等闲三五名壮汉,也休想扳得动它分毫。如果小子不识相,想在他的手腕上做文章,他只须再劳动左掌帮忙一下就是了。

他猜测得一点不错,白玉楼想做文章的,正是他的右手腕。

只不过,再接下去的变化,就完全不是这位大肉虎所能想象得到的了。

白玉楼一把扣住大肉虎的右手腕,五指运动,如铁箍扒住,紧接着全身凌空倒翻,以大肉虎的一条右臂为悬轴,疾转一圈落地!

他在空中转了一圈,如果大肉虎的手臂也能跟着顺势旋转,当然什么事情也没有。

只可惜大肉虎虽然练就卸骨功,关节处装的毕竟不是活动螺丝,一阵脆裂爆响,右臂应声而断,比前面三人断得更彻底!

胖子嚎叫了,嗓门大得吓人。摧花叟吐突百残,和黑衣阎罗老洛巴,双双纵身奔出。

吐突百残落地后,朝着大肉虎孟彪,顺手就是一个大巴掌,怒声呵斥道:“叫,叫,叫你娘的头!用你这种驴货当堂主,真不知道当初是谁瞎了眼睛!”

大肉虎挨了一巴掌,好像服了一帖止痛剂,果然不敢再出声,脸上的眼泪鼻涕也顾不得擦拭,抱着一条断臂,匆匆入林而去。

看到西南双邪出现,白玉楼双目不觉微微一亮。

他好像没事人儿般,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不断的打量着双邪的穿着和举动,仿佛双邪的穿着和行动,处处都透着新鲜感似的。

黑衣阎罗老洛巴这时也在上下打量着白玉楼。

他忽然回过头来,朝吐突百残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发音又快又急,不类中土方言。

吐突百残听了,微微点头,似乎亦有同感。

接着,两人同时伸手入襟,从怀里取出一个蓦然看上去好似一把小雨伞的东西。

这件怪物长约八寸,中竖一柄,约拇指粗,呈暗棕色,近顶端处,有一灯罩状的桶箍,箍上系一银链,约三寸长,链尾镶有玉石,稍稍抖动,银链便随着桶箍飞洒疾旋。

白玉楼双眉微蹙,脱口道:“摩尼轮!”

黑衣阎罗老洛巴听白玉楼说出“摩尼轮”三字,又转向吐突百残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从表情上看来,白玉楼居然能认出他们法器的名称,似乎很使他们感到意外。

吐突百残这时忽用中土方言高声道:“喂,小子,看你这个娃儿,好像很有点来历。你师父是谁?”

白玉楼微笑道:“不管我师父是谁,都绝不会是你们的朋友。”

吐突百残道:“为什么?”

白玉楼微笑道:“因为我师父有人性,讲道义,绝不会为私欲或财色杀人。也不会口念佛陀,戒绝杀生,私底下却生啖牲畜之肉。”

吐突百残跟老洛巴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身形分开,采取包抄之势,一步步逼向白玉楼,手中摩尼轮则愈转愈快。

白玉楼对这两个老怪物显然颇具戒心,这时也在慢慢后退。

吐突百残又问道:“你娃儿是不是已知道了我们的来历?”

白玉楼又退了一步道:“当然知道了,是你们自己亮的招牌。”

吐突百残道:“说来听听看!”

白玉楼笑道:“黑水大自在教——对不对?”

吐突百残突然冷哼道:“那你小子就死定了!”

双邪同时一声长啸,双双拔身窜起三丈来高,半空中有如两只巨鹰,准备敛翼扑落!

白玉楼也跟着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朗声大笑道:

“死定了么?不见得!只要贵教雄心不改,咱们见面机会还多得很。楼爷喝上灯酒的时间到了,失陪!”

声歇,人起,如孤烟直冲霄汉,瞬息拔起五丈来高。

双邪不禁同声喝彩道:“好功夫!”

两人称赞白玉楼功夫好,他们的功夫,其实也不错。

白玉楼腾身上升时,他们的上升之势本来已近弩末,这时为了把握拦截白玉楼的良机,竟于半空中挥袖借力,身形落而复起。

不但立即追平了白玉楼的高度,且藉挥袖之便,改变原来的方向,如水中游鱼般,双双朝白玉楼衔尾追去!

白玉楼的轻功高妙到何种程度,大概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蛮牛小黑最清楚。

现在,为形势所迫,他无法藏巧,终于又让这两个来自西域的老魔头开了一次眼界。

只见他人上林梢,稍一借力,便如履平地般,衣袂飘飘,迅若流星,眨眼即于暮霭中失去踪影。

白玉楼恢复本来面目,回到金凤酒店,正是上灯时分。

邵金凤以手支颐,靠在柜台上,正在默然出神。

白玉楼徐步靠拢过去,邵金凤抬起头来,两人隔着账柜,四目凝注,虽然没有拥抱亲吻的动作,但两人的眼波,无疑已替它们的主人完成了也许比拥抱亲吻更火热的交流。

“吃过饭了没有?”她轻声问。

“中午的一顿吃过了。”

邵金凤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老是油腔滑调的,就不能正经一点?人家好心问你,你也这个样子。让别人听到了,你是羞也不羞?”

白玉楼嘻嘻一笑,低声道:“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要一见到了你,就是想正经也正经不起来。”

如果换了别的客人说出这几句话,邵金凤准会笑着伸手去掐对方腮帮子,以达到打情骂俏的最高效果。

如今话由白玉楼口中说出来,听在邵金凤耳中,就好像完全变了味道。

她忽然一言不响的转过身去,拉开椅子,低头坐下,一边翻账簿拨算盘,一边扬声呼唤道:“小张,小张——”

小张听到了,赶紧走过来:“小张在,姑娘有什么吩咐?”

邵金凤头也不抬,淡淡的道:“白大爷回来了,去准备茶水,听候使唤!”

小张恭应一声:“是!”

然后转向白玉楼:“白大爷还没有用过酒饭吧?”

白玉楼斜睨了仍在低头算账的邵金凤一眼,岔开小张的问话,反向小张打听道:“我那位小兄弟今天玩得怎么样?”

小张艰涩的笑了一下道:“好像不太开心。”

白玉楼一怔道:“为什么?”

小张搓着手道:“小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离开赌厅之后,叫了两个小菜一壶酒,就一直关在自己屋子里,没有出来过。”

白玉楼道:“是不是赌输了钱?”

小张道:“他只压了一把。”

白玉楼道:“输多少?”

小张道:“二十两。”

白玉楼微微一笑,点头不语,已对小黑不开心的原因猜透大半。

他接着吩咐小张:“去厨房里交代一声,我要一桌最好的酒菜,送到福字五号房,今天我准备宴请两位客人。”

小张道:“是!”

白玉楼又追加了两句道:“你告诉大司务,菜色里面,最好有一二道是清凉降火的。”

小张有点迷惑,眨着眼皮道:“清凉降火的菜?”

白玉楼微笑道:“对,因为我要请的两位客人,今天都好像有点火药味,我得替他们降降火气。”

小张像在问自己:“什么菜是降火的?……”

白玉楼笑道:“如果你不在行,为什么不问问你们老板娘?”

小张不明就里,果然走到柜台边,探头向里面问道:“凤姑娘,什么菜是清凉降火的菜?”

邵金凤偷偷嗤了一声,故意板起面孔,抬头道:“找个油腔滑调的家伙,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爆炒韭菜,最降火!”

小张啊了一声道:“小人知道了,韭菜炒口条!”

邵金凤道:“对,那种没良心的人,跟猪也差不多——咦?听懂了就去啊!还在这里等个什么劲?”

小张连忙打躬:“是,是!”

小伙子口中应着,急忙转身出庭,心头则忍不住暗暗纳罕:我们凤姑娘今天火气怎么这样大?

一桌酒菜送进福字五号上房不久,白玉楼邀请的两位客人也到了。除了老板娘邵金凤,另一位客人当然就是蛮牛小黑。

小黑一个人喝了一下午的闷酒,已有五六分酒意。

他几乎不等邵金凤坐定,就开口埋怨,完全不考虑尚有白玉楼在座,他这番话说出来,别人颜面上是否下得去?

“老板娘,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喷着酒气,红着面孔道:

“你们这家金凤酒店,客人很低级,酒菜也太贵,除了你老板娘还像个人样子,其余可说一无可取。”

白玉楼怎么也没想到小黑会这样口没遮拦,想阻止已告不及,尴尬得直皱眉头,暗暗后悔真不该把这小子叫过来。

他非常清楚小子的脾气。小子清醒时,对他敬服如神,他叫小子少说话,小子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但当小子感觉受了委屈,又有了几分酒意时,就麻烦了。

这时候的小子,除了玉皇大帝,就数他大。谁的话他都照顶不误,谁想劝他谁倒楣。

所以,这时白玉楼只有眼巴巴的望着邵金凤,眼光中充满歉意和求告之色,希望邵金凤能看出这小子已经喝醉了,别拿小子的话当话。

邵金凤不理会白玉楼的眼色,只对着小黑含笑点头。好像小黑的每句话都中听极了,她这个老板娘完全同意。

“小兄弟的批评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她朝小黑举起酒杯:“冲着小兄弟这几句露骨而真诚的批评,我邵金凤不得不先敬你小兄弟一杯!”

小黑有点高兴了,口称不敢当,端起杯子就要干杯。

白玉楼连忙拦着道:“等下再喝,这一杯我代了。”

小黑瞪着已经微现红丝的眼珠子道:“怎么样?你是大哥?你的酒量大?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漂亮的女人向我敬酒,你就抢着代喝,你是眼红?还是吃醋?”

白玉楼只好放下杯子,笑道:“好,好,你喝,你喝!”

邵金凤喝完了酒,含笑婉转的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酒菜,的确是比外面贵了一点……”

小黑立刻纠正:“不止贵一点。”

邵金凤笑着道:“是的,不只贵一点,是贵了很多。但是,小兄弟应该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有钱人钱来得太容易了,他们到金凤酒店来,为的就是疯狂挥霍。这种人的造孽钱,如果不帮他们花得快一点,实在是种罪过。”

小黑又不高兴了:“照这样说起来,我跟白大哥花的也是造孽钱了?”

“白大哥和你小兄弟,当然例外。”邵金凤笑道:

“今天江湖上,你们黑白双侠,谁不知道是两条铁铮铮的血性汉子!你们的钱,怎会是造孽钱?”

小黑得意的转向白玉楼道:“江湖上怎么称呼咱们哥俩,听到没有?”

白玉楼道:“听到了,黑白双侠!”

小黑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喃喃道:“只是有点不顺口,实在应该喊作‘白黑’双侠才对。我小黑怎么可以排在白大哥前面?”

他接着打了个哈欠,眼光慢慢朦胧起来:“大哥,我差不多了, 还有很多话,有空慢慢再说……我,呵……先上床打个盹好不好?”

白玉楼求之不得,赶紧伸手扶起他,半拖半推的送到床前。小子和衣躺倒,口中咿唔了一阵,不久就告沉沉睡去。

白玉楼如释重负,向邵金凤举杯道:“对不起,这一杯酒,代表我和黑小子,表示双份歉意!”

邵金凤举杯笑道:“我只接受你的一份!小黑用不着为他说的话道歉。他说的全是老实话,如此耿直好爽的汉子,在今天青年人里面,已经很少见到了。”

她喝完酒后,又加问了一句道:“你当年刚出道时,可就是这个样子?”

白玉楼道:“不是!”

邵金凤道:“哦?”

白玉楼道:“我出道时,要像他小子这个样子,骨头早就可以打鼓了。”

邵金凤道:“小子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白玉楼道:“那是因为他的命大,福气好!我那时可没有遇上一个什么白大哥。”

邵金凤笑道:“你刚出道时,又是付什么样子?”

白玉楼道:“我一出道就懂得使奸使诈,脸上经常带着笑容,心肠却比谁都很毒。赚钱手段高人一等,而花钱的手段更高。哪像这小子,小气得要死,多花一文冤枉钱,就像要了他的命。”

邵金凤道:“你不认为一个人节俭一点也是一种美德?”

白玉楼摸摸胡碴儿,笑道:“我们这扯到哪里去了?”

邵金凤道:“你瞧你,一付神魂颠倒的模样。才喝了几杯酒,就醉了?”

白玉楼道:“这就叫做酒不醉人人自醉!”

邵金凤面孔微沉道:“好,又来了!还有没有下一句?”

白玉楼忙把那盘猪舌炒韭菜,端去她面前,笑道:“快吃几口,消消火气,幸好我事先备了这道菜!”

邵金凤道:“猪舌炒的有什么用,要你的舌头割下来炒才有效。”

她绕过桌角,一手搂住白玉楼的脖子,一手便想去扣白玉楼的舌头。白玉楼伸手一抱,两条身躯,立即紧紧缠搂在一起。

灯光慢慢的暗了下去,时光停顿。

很久很久之后,白玉楼不知有了什么动作,只听邵金凤低喘着道:“不行,不行,让黑小弟看到了,成何体统?”

“到小子那边去怎么样?”

“别闹了,放我起来,过几天再说。”

“要先看看黄历,选个好日子?”

“你就是正经不起来。”

“我说的是正经话。这世上真正正经的男人并不多,大部分外表看上去很正经的男人,都是受了‘二不’的影响,而并不是天生‘正经’,心中根本没有邪念。”

“什么叫‘二不’?”

“‘不敢’或‘不能’。”

“你真会糟蹋人!”

“实情如此!”

“我就见过很多规矩人。”

“板着面孔,不苟言笑?”

“至少不像你这种样子。”

“要像我这种样子,他们想学也学不来。再说,要做个规矩人,也很容易。我白玉楼照样也有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的时候。”

“什么时候?”

“在没有女人,或者虽有女人,却没有你这样漂亮迷人的时候。”

“你——再说。”

“哎唷!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拧人?”

“真的,好哥哥,这样就够了。这几天客人特别多,身份都很复杂,有些根本就查不出究竟是何来历。小妹为了这一部分的客人,心里烦得很,总好像预感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似的。”

“要不要我帮忙?”

“他们花银子吃喝玩乐,又没有惹事端,你帮什么忙?”

“对了,我也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白玉楼伸手捻亮灯头,两人整衣分别坐回原处。菜已经凉了,好在温在暖壶里的酒,还是热的。

邵金凤斟了两杯酒,两人对喝了,又分别吃了几口菜,才接着谈下去。

白玉楼道:“你对扬州的丐帮弟子,熟悉不熟悉?”

邵金凤摇摇头道:“不熟悉。”

白玉楼道:“那你知不知道扬州的丐帮弟子最近出了事故?”

邵金凤道:“鬼影子小林前些日子好像曾对我提了一下,我当时因为事情忙,所以没有在意。”

白玉楼道:“小林当时怎么说?”

邵金凤道:“他说扬州城里的丐帮弟子,最近忽然好像全部消失了,不知是何缘故。”

白玉楼道:“一点不错,不过不是消失,而是被人下绝情给全部消灭了!”

邵金凤一呆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白玉楼道:“黑水大自在教。”

邵金凤道:“黑水?大自在教?”

白玉楼道:“黑水,是禹贡九州上的古名称,现在叫做雅鲁藏布江。”

邵金凤道:“没有听说过。”

白玉楼道:“我也是从师习艺时,打三毛先生尔东平那里听来的。这条黑水,据说发源于冈底斯山,是一条很大的河流。因为激流中盛产绿玉、黄金、水晶、琥珀,所以又名大金沙江。但是,该地人烟稀少,民风强悍,跟中原的风俗习惯全不相同。”

邵金凤道:“你说大自在教,又是一种什么教?”

白玉楼道:“该地区的人,全部信奉佛教,所以在佛经上,一度称之为‘神有国’,或称之为‘佛在国’。天竺国人则称之为‘灵魂之国’。当地人都说他们的教派为‘喇嘛教’。据说,喇嘛就是‘上人’、‘高僧’的意思。”

邵金凤道:“你说喇嘛,我就懂了。就是平常一般人说的什么‘红衣喇嘛’,‘黄衣喇嘛’对不对?”

白玉楼道:“不太对。”

邵金凤道:“哦?”

白玉楼道:“这个奇特的地区,太古称‘三危’、汉称‘西羌’、魏称‘秃发’、唐称‘吐蕃’、元称‘西番’、明称‘乌斯藏’、清称‘唐古特’……”

邵金凤道:“好啦!我头都被念昏了。这些称呼都没有什么关系,你只须告诉我大自在教是什么教派就行了。”

白玉楼笑了一下,道:“我们现在对这个西极边陲之地,只知道那个地方有一种‘喇嘛教’,并有‘红衣’、‘黄衣’之分,这是不够的。”

邵金凤道:“否则,该怎么说?”

白玉楼道:“那个地方的喇嘛教,原来只有一种,叫‘波恩派’。是原始的巫教加佛教,又叫‘幽鬼教’。崇拜的对象,是大地、日月、星辰、雪雹、雷霆、风雨、山川、陵谷、草木、野兽……”

邵金凤举起双手道:“拜托,拜托,我又要昏过去了!”

白玉楼笑道:“那我就说得简单一点。”

邵金凤道:“千拜托,万拜托,愈简单愈好。”

白玉楼笑道:“这个地方的人,有六成以上的人都信佛教。所以,十人之中,有四个人拼命工作,而以一生劳力所得,去养另外六个什么也不干的闲人。”

邵金凤道:“混蛋!”

白玉楼道:“谁混蛋?”

邵金凤道:“那些靠人奉养的家伙!”

白玉楼笑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有什么办法!比某些化外之邦,把一切辛劳所得,拿来孝敬大象、野牛、猴子、蛇虫可要强多了。”

邵金凤道:“拜托,请言归正传。”

白玉楼道:“好,且说那个唐古特国,由‘波恩派’,逐渐分成黄、红、黑、白、花五教,分别叫做甘丹派、宁玛派、波恩派、迦宁派、萨迦派。”

邵金凤道:“我的奶奶,我的妈妈呀,你只要说什么叫做大自在教就好了。”

白玉楼道:“好,一句话说完,所谓大自在教,什么派也不是,它只是冒格鲁派之名而别出一支的邪派。”

邵金凤一怔道:“格鲁派?前面你所说的黄红黑白花五派中,可没有提到什么格鲁派呀!”

白玉楼笑道:“对不起!这是我的疏漏。明成宗永乐年间,有宗喀巴其人改革甘丹派,首倡僧侣着黄衣黄冠,是黄教之宗主,也是格鲁派之始祖。”

邵金凤道:“这也就是后来的黄衣喇嘛?”

白玉楼道:“对!”

邵金凤道:“这跟大自在教又有什么关系?”

白玉楼道:“明宣宗宣德九年,皇帝下了一道诏书,封格鲁派宗喀巴弟子释迦也失为:‘万行妙明,真如上胜,清净般若,弘照普慧,辅国显教,至善大慈法王,西天直觉如来,自在大圆通佛!’”

邵金凤抢着道:“噢,我知道了。现在这批家伙,就是藉着这道诏书的最后一句话,让人误以为他就是西天黄衣喇嘛格鲁派的正宗传人?”

白玉楼笑道:“对,孺女可教!”

白玉楼也许觉得自己这句话改得很风趣,但邵金凤听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思索了片刻,抬头道:“你噜哩八嗦的说了这一大篇,想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

白玉楼笑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批教徒,来头不可轻视,他们消灭扬州的丐帮弟子,只是一个开始!”

邵金凤道:“然后呢?”

白玉楼道:“然后,我不敢确定。依我猜想,他们最后的目标,也许是你凤姐的这座金凤酒店。”

邵金凤道:“你又在开我的玩笑是不是?”

白玉楼道:“这话什么意思?”

邵金凤道:“这个大自在教,不论正邪,终究是佛教的一支,僧人的戒律中,有远离酒色条文,他们要我这座金凤酒店干什么?”

白玉楼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近酒色?僧人戒律中,也戒贪嗔、盗杀。他们一口气杀了丐帮八九十名弟子,又该怎么说?”

邵金凤皱皱眉头,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自己提出的辩护很勉强。黑水大自在教如果能遵守僧人戒律,又怎会是邪教?既称邪教,又怎会遵守僧人戒律?

白玉楼独自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我清楚你这座酒店里人手相当坚强,但那只够应付一般江湖强梁。今天我跟他们见过面,单就已经出现的两个老魔头,我估计你这店里,就没人应付得了!”

邵金凤道:“连你也不是两魔的对手?”

白玉楼道:“我跟两魔没有正式的交手。没有正式交手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必胜的信心。”

邵金凤流露出忧虑之色道:“那要怎么办?”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我怀疑店里最近那批查不出身份的客人中,可能就有大自在教徒在内。”

邵金凤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就更叫人担心了。”

白玉楼笑道:“没有关系,你的福气好。”

邵金凤一怔道:“我的福气好?好在哪里?”

白玉楼笑道:“因为你跟小黑一样,也有一位白大哥,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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