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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黄梅血案

从河南开封到湖北黄梅,是一段相当遥远的路程。

郭南风将取自中原第一帮的黄金和白银,分给朱磊一半,叫他带回灵璧,作为抚养那批孤儿的基金。他自己则将留下的一半分成两份,一份沿途救助孤寡,一份准备到了黄梅,再跟杏花三娘共商用途。

二月初,郭南风到达豫鄂交界的鸡公山。鸡公山风景绝佳,是当时的避暑盛地之一,属大别山脉的分支,再过去便是鄂北有三关之险的武胜关。

这一天,积雪未消,郭南风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看到一家小钦食店。时已近午,饥肠辘辘,他就便走进去,想用点酒食再上路,不意却碰上一件新鲜事。

这家小饮食店,店名叫“一壶春”。老板是个小脑袋,圆面孔,人很和气的中年人。

郭南风问他,有什么好吃的?老板反问他,要不要喝点酒?郭南风想起外面木板上写的一壶春,知道这家饮食店可能很会调理酒菜,便问有什么下酒的。

老板笑眯眯地道:”来盘爆炒小肉如何?”

郭南风把“小肉”听成了“肴肉”,他心想肴肉乃扬州名点,想不到在这千里之外,也能品尝到家乡口味,叫一客来解解乡愁也好。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肴肉只有一种吃法,那有爆炒的道理?

“老板。”他说:“你说什么?来盘爆炒肴肉?”

“煮清汤或是红烧也可以。”老板笑眯眯地道:“最近因为要成批供黄安和麻城的关系,货源已经愈来愈稀了。”

郭南风听了,更是一头雾水,肴肉可以成批供应外县市?货源会有问题?

他晓得这里可能有误解,既是稀有之物,又是店家特别推荐的,大概也错不到那里去,先来一盘品尝品尝也好。

“就来一盘爆炒肴肉吧!”他点头道:“再来一斤酒这里都卖什么酒?”

“口味重的有原装老烧酒,口味温和一点,也贵一些的有洞庭醉仙。”老板笑着道:

“不过,就是洞庭醉仙,我看来上八两也尽够了。”

郭南风从善如流,点头道:“好,就来半斤洞庭醉仙吧。”

不一会,酒菜来了,爆炒小肉盛在盘子里,菜式很中看,葱花、辣椒、加蒜瓣,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郭南风挟了一筷子,果然滑嫩细腻,美不可言。他只知道吃的是兽肉,却无法辨别是一种什么肉。他抬头望向老板道:“味道的确很不错!是一种什么肉?”

老板笑眯眯地道:“小肉啊!”

郭南风道:“小肉?”

老板五指伸出聚拢,做出个尖嘴形,然后向前一钻一钻的道:“吱,吱,吱!看到没有,我说的就是这个东西!”

现在,郭南风完全明白了。

他吃的是老鼠肉!

中国人的吃,真是可怕,也很可爱。

在这以前,郭南风除了在古小说里看描述孤军守城,粮草已尽,守军罗掘俱穷,猜想那“罗”的可能是雀鸟, “掘”的可能就是老鼠外,实在没有想到老鼠真能当菜式,甚至有一天自己居然也尝到了这道菜!

不过,凭良心说,这道菜的滋味还真不错。

郭南风很快的喝光了那半斤洞庭醉仙,也吃光了那盘“小肉”。“伙计,”他亲热的招呼老板,“酒和菜再来—份。”

圆面孔的老板也很高兴,客人欣赏他做菜的手艺,这是主厨者除金钱代价外的最大收获。

炒好第二盘“小肉”,老板端菜上桌,人也顺便在一旁坐下。

今天客人不多,他清闲得很,碰上一个聊得来的人,也是一大享受。

“客官爷要是喜欢这道菜,今晚就不妨在这儿住下来。”他告诉郭南风: “自从这种小肉的吃法传了开去,不但价钱提高了,而且进货也愈来愈困难。如今店里还有一点存货,客官爷大可以在本店吃个痛快。”

郭南风表示了他的谢意:“吃过一次也就够了,知道了这种小肉的吃法,下次想吃,可以自己来。对了,这种吃法当初是谁想出来的?”

“郝善人!”店老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是郝善人想出来的,碰上收成不好的年头,这个主意还真救了不少人。现在做法翻新,又成了一道好菜,这位郝善人真叫人感激不尽!”

“好善人?”郭南风问。

“姓郝的郝。”店老板加以纠正:“这位郝善人是罗田人,家财万贯,专做好事,地方官据说要替他向朝廷申报,赐他一块官匾。”

“报了没有?”

“还没有。”店老板道:“不过,听说也快了。”

“这位郝善人的家财是怎么积下来的?”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店老板有点尴尬:“据说他在罗田的势力很大,那地方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善人,家里养的家丁家将就有几十个。”

“他既然是个善人,专做好事,养这么多的家丁家将干啥?”

“大概是替他收租吧!”店老板说,“一个有大家业的人,当然免不了要养一些闲人,要是换了普通人家,如何养得起?”

郭南风知道这位小店老板一切都是听来的,便没有再问下去。当天,酒足饭饱,他当然不会为了贪吃两顿老鼠肉,而停留在那个小村落里。

结账出来,他继续向鄂南赶路。

当天晚上,赶到礼山,他歇在一座小客栈里,经向栈伙侧面打听,果然大家都知道罗田有位郝大善人,但跟鸡公山下的小店主人一样,大家都对这位郝大善人知焉不详。

大家都知道这位大善人,在罗刚很有一点势力,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以及他财富的来源。

从礼山到黄梅,罗田并不是必经之地。第二天,郭南风只好按下好奇之心,搭上一条顺水船,直奔汉阳转黄岗。

到了黄岗,郭南风起早一路赶赴黄梅。

到了黄梅,要打听杏花三娘就容易了。

杏花三娘的木业行就开在南门外,据说规模很大。听当地人的口吻,对这位杏花三娘,好像都有点既敬且惧的神情。

郭南风走出南城门,向右拐,约百来步光景,便看到一排排的木架子,整齐地排列着一支支以粉笔勾了记号的原材。

杏花三娘在行为上表现得虽然随便,看来还是个事业心重的女人,郭南风很怀疑自己将来会不会适应这种整天与木头为伍的生活。

他一步步走向木材行,忽然感觉气氛有点不对。

木材行的大门口高吊着两盏素面的灯笼,两名中年汉子在门口的两条板凳上,默然吸着旱烟,行中透着一片宁静。

“碰上行中在办丧事?”郭南风皱眉暗忖, “不知道去世的,是三娘的什么人?”

他走到那两名吸烟的中年人面前停下:“这里有没有一位杏花三娘?”

其中一人拔下口中旱烟筒,朝他打量着道:‘阁下是”

“敝人名叫郭南风。”郭南风道,“从扬州来的,是杏花三娘的朋友,如果三娘在家,麻烦通报一下。”

那人瞪着他,突然眼眶一红,信手甩去旱烟筒,卟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尊驾想必就是淮左郭爷,我们三姑奶奶等得郭爷好苦……”

郭南风讶然道: “我不是跟她约好,过了三月,才能过来吗?”

那人拭了一下眼角道: “可是,我们三姑奶奶已经等不及了。”

郭南风心头猛地一震,一股不祥之感登时袭上心头,他握紧拳头,注视着那汉子道:

“你说三娘如今在哪里?”

他问这句话等于是多余的,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游扫所及,已瞥及堂屋正中,正供奉着一具白木棺材。这口棺材盛殓的是谁?

那汉子磕了个响头.爬了起来,红着眼睛道:“三姑奶奶福薄,已经先走了。”

郭南风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那汉子道:‘郭爷请里面喝杯茶,慢慢再说。”

进了堂屋,那汉于拿出一块染满血渍的血布,好像是从衬里子上撕下来的,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了一行字。

“风:去罗田找姓郝的,替奴家报仇……”

“这姓郝的,据说丧妻多年,他先备了一份厚礼,派人来向家姑求亲,被家姑一口回绝了。”

那汉子悲痛地告诉郭南风:“来人回去后,隔了约摸十多天光景,有一天半夜忽然来了三个蒙面人,好像也有姓郝的在内,双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以后呢?”

“家姑起初似乎未将这三个蒙面人放在眼里,交手了几个回合,惊动了行里的伙计,三个蒙面人中的一个,突然放出了一蓬 暗器,家姑一时大意,中了暗算,姓郝的本想将人劫走,后见家姑伤重吐血不止,便又加了一掌,相继逸去。”

“贼人离去后,家姑尚未绝气。”那汉子拭了一下眼晴,接下去道: “她匆匆撕下一块棉袄里衬,写下这一行字,字未写完,人就去了……”

那汉子顿了片刻,才接下去道:“我叫吕文良,是长房里的长子,早就听姑姑说,新姑爷是淮左扬州人,姓郭,武功很好,好要郭爷替她报仇。”

郭南风仰脸向天,好半晌方忍住心中的一阵翻绞,他妥慎地收回那块血布,向吕文良问道:“这边木材行里,有没有需要我帮忙处理的地方?”

吕文良道:“行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家姑的心愿,希望郭爷放在心上。郭爷大概还没有吃饭吧,我去叫人安排酒食。”

郭南风道:“不必了,我马上要走。”

他走去棺木前,双膝跪下,默祷道:“三娘,你安心将息吧!我不会放过那姓郝的,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三娘,我们今生缘分已尽,为了你的心愿,我也不送你下葬了。三娘,再见,祝你九泉平安!”

他俯下身去,拜了三拜,终于忍不住流下两行英雄之泪。

罗田是鄂东的一个县份,因有巴水之利,土地非常肥沃,县中的土地,几乎有一半以上,都属于郝家庄的郝大官人郝为善。

郝为善就是在鄂东一带远近皆知的郝善人。

郝善人的身世,知道的人不多。他住的地方便叫郝家庄,四开门的大院子,总数有一百多间,单是管账的师爷便有六位之多。

每逢歉收之年,郝善人便命家人在附近乡镇施饭施粥,冬天则供应贫户柴火棉衣。

郭南风进入罗田县,众口一词,无人不对这位郝善人竖大拇指。他实在有点纳罕,一个如此受人尊祟的人,又怎会是个不择手段的好色之徒?

这时是二月中旬,郭南风在靠近县城的一个小镇上歇下来。

他替杏花三娘报仇的心意绝不会改变,但他仍希望先行查个清楚,以免别人冒充郝善人的名义,让一个真正的善心之人蒙上不白之冤。

当天晚上,他到镇外溜了一圈,近郊的农家只要提到郝善人,都抢着献殷勤,自动告诉郭南风,如果是外乡人缺点回乡盘川,可以找到郝家庄去,他们相信郝善人一定会帮这个忙。

回到客店,郭南风心情十分烦闷,便叫店家替他弄了点酒菜,准备再向店家打听一个明白。招呼他的伙计叫小癞子,这伙计在称呼上虽然有个“小”字,实际上也不能算“小”了。

一个四十出头的人,除了个头儿矮人一截,“小”个什么劲?

“小癞兄,别忙了,坐下来喝一杯。”郭南风拍拍凳子,向小癞子讨好。

小癞子搁下一盘菜,笑嘻嘻的,非常受用。郭南风又诚恳的催了一遍,小癞子便在桌子的另一边签着身子坐下。

“这镇上景色不错。”郭南风替小癞子倒了碗酒:“小癞兄是本地人吧?”

“我的老家是太湖。”

“噢,在这东南边,说起来也不算远啊!”

“我十几二十年前就到这边来落脚,算起来也称得上是半个罗田人了。”

“做个罗田人,真够面子。”

“这话怎么说?”

“罗田出了一位郝大爷啊!”

“嘿,算了。”小癞子喝了口酒,没有说下去。

“这里哪个不说郝大爷好?”

“我是太湖人,不是罗田人。”

“罗田有位郝大爷,总是一种荣耀。”

“我有饭吃。”小癞子又喝了口酒道,“我也没有个标致的大妹子,用不着去巴结谁。”

“唔”郭南风含混地点头道,“这倒是的。”

“别人不清楚,可瞒不了我小癞子。”小癞子碰上知音,话匣子就慢慢的打开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就忙一件事情,庄上养的那些闲汉,也靠着这件事混饭吃,这种善人,不提也罢。”

“他大老婆管他不住?”郭南风试着探口风。

“他哪有什么大老婆?”小癞子似乎愈说愈有气:“就算有过,也早被他气死了,别人玩女人,讨小,最多三两个,他啊,嘿!”

“多多益善?”

“究竟有多少,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名声那么好,别人不说闲话?”

“谁会清楚这种事?”小癞子道:“外县市弄来的,玩腻了再送到外县市去,本乡本土的,玩过了,送上一大笔银子,谁会嚷出去让别人家笑话?真是作孽!”

郭南风弄明白了,便将话题巧妙的岔了开去。这一晚,他喝了个大醉,便在小店中歇了下来。

第二天,他赶去县城酉门外的郝家庄,那是一座建在防风林里的大宅院,占地不下七八亩,果然气象恢宏,气势非凡。

一个陌生人,要想一下见到那位郝善人,当然不太容易。

接见郭南风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师爷,跟在师爷身后的,则是两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武师。

郭南风早在进庄之前,便下了决定,这一次他将采取的是“明人不做暗事”。无论郝家庄有多少武师.他都要罗田县百姓通统明白郝为善的为人,通统明白郝为善取死的原因!

所以,他在会见那位师爷及两名武师后,立即宣布他要见郝大爷的理由:“我练过武功,会一点武艺,想要在贵府讨一份差事,所以希望能够亲自拜见到郝大爷!”

郭南风这样一说,郝大爷自然无法回避。

不一会,郝大爷整衣出现,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郭南风不禁暗暗叹息:长得倒是一表人材,只可惜衣冠禽兽,不干人事儿!

郝大爷笑容可掏地道:“这位小兄弟贵姓大名?”

郭南风道:“郭北风。”

他在中原第一帮报的名字是郭东风,现在,对不起,他要刮北风了。

郝大爷对这个名字似乎毫无警觉,又问道:“这次,小兄弟的意思”

郭南风道:“在下生长南方,流落中原,听人说郝善人慷慨大方,想在郝府谋一差事,自信身手还算俐落,望郝大爷破格收留;”

郝大爷身边那两位武师有人嘿了一声,意似不屑。

郝大爷抢着微笑道:“好,好,好极了!本庄护院武师正巧有人出缺,不过,我说小兄弟,你身手怎么样?”

郭南风抱拳道:“希望能跟贵庄的师父们走几招,请郝大爷下评语。”

这两句话说得极为自负,听在郝大爷身旁那两位武师耳朵里,当然不是滋味。

郝大爷本人也会武功,会武的人谈起武事,自然见猎心喜。当下郝大爷一挥手,吩咐那位师爷,快去把庄中几位武师通统请来,以便观摩、印证、比较。

不一会,武师们请到,共计是七位,家人们搬出三四张长板凳,郝大爷、三位师爷、七位武师,分别坐在花架下,一些长工仆妇,都闻风而至,拥挤在后面角门口,探头远远地张望。

郭南风胸有成竹,扎紧袍袖裤脚,在院心中先走了一趟少林七禽拳。

这趟拳他打得虎虎生风,但事实上也并不算怎么出色。他的意思便是要那些武师们安心,好让他们生出轻敌之心,而无拔腿潜逃之意。

郭南风一趟拳走完,抱拳含笑道:“那位师父愿意下场赐几招?”

那些武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像都不愿意跟这青年人随便动手,失了自己的身份。

郝大爷见这青年人人品虽然俊逸,论武功也没啥惊人之处,为了凑个热闹,便望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浓眉大汉道: “张师父,你陪这位小兄弟下去走几招,大家点到为止,手脚收敛些。”

他的意思,当然是要那位张师父注意不要伤着郭南风。

另外几位师父听了,都露出会心的微笑。

因为他们从郝大爷的语言动作中,也都看出,场于里这小子玩艺有限,显然连郝大爷也都看出来了。

而这一点,正是郭南风的目的。

他无法分辨谁和谁是跟郝为善,一同赶去黄梅对杏花三娘施暴的两名武师。不过,察看这班武师对郝为善的阿谀神色,就可以断定,这批家伙为了讨好主人,保住自己的饭碗,平常必然干了很多见不得天日的污糟事。

张武师春风满面,轻轻松松地走到院心,对郭南风抱拳道:

“小兄弟,你年青力壮,对我这把老骨头可要手下留情才好!”

他一点也不老,却自谦老骨头,正是标准的“以老卖老”;换句话说,他从一进场子就没有把郭南风放在眼里。

郭南风要对付的是七个人,当然不会理睬这家伙的“风凉”。

“张师父好说。”他中规中矩的向张姓武师施了一礼,“能被郝老爷子看中礼遇的师父,当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晚生初学乍练,还请张师父多多担待。”

张姓武师口喊一声请,便挺直右拳,快步捷上,向郭南风面门直捣过去。

在武功印证方面来说,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举动。

张姓武师第一个被叫出来,心里很不是味道,因此他要向众人表示,对付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他随随便便就可以打发得了。

如果郭南风心里不舒服,想来狠的,他便可以乘机也来几下重的,给这小子一顿教训。

郭南风当然懂得这位张武师的用意,但是,他不能动气,后面还有六名武师要收拾,他绝不能“打草惊蛇”。

张武师一记直拳捣过来,他表示“不敢硬接”,倒退两大步,方扬臂横架过去。他的姿式很笨,用的内力却不小。

张武师想来“一招取胜”,便将捣出去的直拳蓦地一弯一压。他心想,你一个刚出道的小伙子,能有几斤气力,我这一压下去,你就非垮不可。

张武师的用心,别的武师也看出来了,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张武师该换招而不换招,这种打法当然有点欺人太甚。但在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希望能在一开始,便让郭南风吃点苦头,好显示他们这批郝府护院,都不是易与角色。

“砰”的一声,张武师的右臂,竟然走了相反的方向。他本想使劲压下去,没想到却给弹了起来。

郭南风在笨笨的招式里,很使了点笨笨的气力。张武师被弹之下,连退好几步,一双右臂完全失去了知觉,脸孔却像热透了的柿子,大红而特红。

郭南风把拳赔笑道:“张师父承让!”

张姓师父红着脸孔退下了,这第一场,郭南风胜得“侥幸”,张武师败在“轻敌”。严格说来,都很难令人满意。

郝善人转向那些武师道: “还有哪位师父下去活动一下筋骨?”

一个黑大个儿似笑非笑地站了起来道:“我来陪这位小兄弟玩玩。”

郝善人轻轻哦了一下,似乎有点惊讶。

郭南风顿时生出惊惕之心。

他从郝善人的反应猜测,这个黑大个儿必然是七名武师中相当出色的一个,因为他的自告奋勇,显然很出郝善人意料之外。

另一方面,郭南风还有一种猜测,这个黑大个儿神情阴鸷而凶狠,很可能就是跟去黄梅的两名武师之一。

现在,郭南风有点感到为难了。

这个黑大个儿,当然不能放他过去。而且他跟刚才那名张师父不同,更该好好收拾一下才对。问题是:这家伙武功不差,要降伏对方,可能使点真本领才行。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掩人耳目呢?

黑大个儿自称姓赵,他一开始,完全走的是正宗比武路数。蹲步游走,展臂运劲,全身上下,几乎每一个关节都在格格作响。

那些武师们的精神都来了,一个个坐正身子,目注庭心,不稍一瞬。

而在这一瞬间,郭南风也给触动了灵感。

他决定来个苦肉计,先让这赵姓黑大个儿尝点甜头,然后乘机“笨笨地”误打误着,叫这厮在床上“躺”上三五个月。

他知道杏花三娘之死,完全是因为罗田出了这么位“善人”。至于这些助纣为虐的武师们,受了生活的煎迫,应该罪不致死。

赵武师一面活动筋骨,一面连说请字,郭南风不再客气,冲上去发了两拳,都被赵武师闪开了。

赵武师的身形灵活无比,他每闪让一次,那些武师便忍不住大声喊一次好。

郭南风两拳攻至,知道赵武师要还手了,便故意卖个破绽,又冲向赵武师攻出明知无效的第三拳。

赵武师微微一笑,闪电出手,一把叼住郭南风手腕,使了个巧劲,一拧一绞,带得郭南风全身不稳,然后一腿横跨郭南风两腿之间,使劲一甩,想把郭南风摔一个元宝翘,以博众人一笑。

如果郭南风没有顾忌,他的一条手腕,那赵武师又哪里叼得着?

而他为了显示自己的“身手有限”.不但把自己的手腕“送”给了赵武师,甚至赵武师想把他摔翻,他也惊慌失措,作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赵武师如愿以偿,一腿绊住郭南风双腿,上面运劲一带,郭南风完全顾着对方的意思,向一边倒下。

只是他在倒下时.却使了个坏,装作挣扎的模样,一脚对准赵武师股骨上蹬去。郭南风倒下了,众人大喜,一致鼓起掌来!

没想到郭南风刚倒下去,赵武师嘴巴一歪,也坐下了。

赵武师挣了一下,想站起来,一阵澈心之痛,直袭全身,他才知道,右边的股骨已经完全碎裂了。

两名武师看见赵武师脸色不对,急忙越众而出,前来掺扶。赵武师脸上下不去,只好强笑解释:“我使劲过头,大概闪了腰,扶我下去,歇一会就没事了。”

郝善人眉头皱得紧紧的,他亲眼看得清清楚楚,郭南风被摔翻倒下,脚是顺跌倒之势而翘起的,就算这一脚“碰”到赵武师,也是伤皮不伤肉,所以他也相信赵武师只是“闪了腰”。

现在,“武”还要不要再“比”下去?

郭南风急忙走向赵武师,表示抱歉:“害您闪了腰,对不起!您的活儿的确不赖,晚辈算是开了眼界,甘拜下风!”

他的长相忠厚,语言诚恳,就连赵武师本人都相信这只是一种“巧合”,乃郭南风的“无心之过”。

两名武师抬着赵武师下场,现在在场的武师只剩下四名了。

郝善人忽然起身挥手道:“好,好,比武到此结束,用不着再比下去了。这位郭姓小兄弟依新进护院录用,晚上大厅摆酒,大家叙叙!”

郝善人说完,带着另外四名武师走了,刚才那名文质彬彬的师爷,过来招呼郭南风进书房奉茶。

郭南风有点失望,因为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一种结局。虽然他还可以照他的计划继续进行,但显然要增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接待他的这位师爷,十八岁时中了秀才,应来应了三次乡试,都名落孙山外,他为人很看得开,便经人推荐,到了郝府,担任首席账房,一个月八两银子的月俸,加上郝大爷一年三节的赏赐,养家活口也算绰绰有余了。

这位师爷名叫王金策,三十五六岁,人很和气,谈吐斯文,郭南风很敬重这位师爷,交谈之下,才知道这位师爷是麻城人,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一位寡嫂,家道非常寒素,郭南风暗暗盘算,已经有了另一番计较。

另一边,郝善人带着四名武师刚走进后院,便碰上那两位护送赵武师的武师迎面走来。

其中一名武师道:“赵武师请东家进去一下。”

郝善人道:“他的伤势怎么样?”

那名武师低声道:“赵师父说实话了,他不是闪了腰,而是中了那小子一记飞脚,他说那小子来路不善,要东家小心一点。”

郝善人哦了一声,急忙向一间厢房走去,厢房里赵师父躺在一张藤榻上,身上盖了一条厚毛毯,人在不断呻吟,呼吸很急促,似乎相当痛苦。

郝善人快步走过去道:“赵师父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城里找个大夫来抓药?”

赵姓武师勉强振作一下,苦笑道:“不用了,不怕东家笑话,赵某人是着了道儿了,那小子……那小子……我担心跟黄梅那个丫头可能有点渊源,您……还有冯师父,可要小心点才好。”

郝善人转身向另一个红脸壮汉望了一眼,皱眉道:“你意思是说……”

赵武师在榻上咬牙挪动了一下道:“我是这样猜想,大概错不了,东家如果不相信,可以在晚饭酒菜中做点手脚,然后拿下来好好拷问一番,我怀疑这小子没安好心眼。”

郝善人沉思着点点头道:“唔,这样也好,如果这小子是从黄梅来的,就决不能让他小子活着走出去。”

转眼之间,天色渐渐黑下来了,郝善人朝那名红脸的冯师父道:“老冯,你到厨房里去,上菜时用两种碗盘,圆盘子圆碗,尽量放在小子面前,里面另外加点调味料。”

冯师父点点头,表示他听得懂调味料的意思。冯师父走后,郝善人又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过去了。”

被郭南风震伤手臂的张师父,心情欠佳,自愿留在厢房里陪伴碎了股骨的赵师父。

郝善人点点头,也不勉强。接着,一行便往前厅走来。

前厅中摆了—张大圆桌,八副杯箸,八张座椅,两壁四支巨烛,宽敞干净,气象豪华。

就是在扬州请客,这种场面也很少见。

郭南风自行走江湖以来,没有暗算过别人,也很少被人暗算,今晚见了这种排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他名义上是来郝府求职的武师,而且已在无意中伤了府中两名护院,他所表现的武功也并不怎么出色,郝大爷有什么理由要以这种大排场来款待他?

不过,就算郝为善有什么奸谋,他也不在乎。

他想借比武先收拾掉几名武师,是为了安全着想。如果此路不通,他说不得只好扯破脸皮,来个开门见山了。

如今在座的,是郝大爷,王师爷,五名武师,以及郭南风。

用菜之前,大家先互干了一杯酒,酒是同一把壶里倒出来的,郭南风知道酒里大概没有花样,便爽爽快快跟大家干了一杯。

接着,郝大爷举箸让菜,郭南风采用的方法更简单。郝大爷的筷子伸向哪里,他的筷子也伸向哪里,郝大爷挟了菜,直接送进嘴里,他便跟着照吃不误。

郝大爷虽然不知道郭南风已起了戒心,却对郭南风的有样学样,一点办法没有。

如此虚情伪意的敷衍了片刻,最后,时间一久,郝大爷的耐性大概也磨光了,他似乎觉得对付这样一个刚出道的后辈,实在用不着如许费事,便声称要去后面换件衣服,失陪一会儿,马上就来。

这当然又是一个暗号,它等于告诉那些武士,我这一走,你们可以动手了。

郭南风当然也有所警觉,当郝大爷离去后,他含笑向那五名武师扫了一眼道:“上次去黄梅,是哪两位陪郝大爷去的?”

他这一问,五位武师顿时都变了脸色。

郭南风目力过人,在这一瞬间,他发现那位红脸冯师父眼中有杀气一闪而没,而那位冯师父就在他左手隔壁,他想也不想,便将手中一杯酒朝冯姓武师脸上泼去。

他这一手先发制人,还真有效。

冯姓武师还没来得及发作,脑后一双巨掌压下来,他的脑袋已经撞上桌面。

郭南风平时令江湖黑道人物胆寒的,便是刀快。而他在不使刀时,他的一套拳脚功夫,也不比有刀在手差多少。

一脚踢开脑袋开花的冯武师,他闪电般抓住另一名武师的衣领,将那名武师整个人投向前面一名穿黑长袍的武师。两名武师撞在一起,发出一片刺耳的骨折声。五名武师一下摆平了三个,剩下的两名武师全被郭南风这种快捷而勇猛的身手吓呆了。

郭南风却不放过机会,从桌面飞跃过去,迅速点了两人穴道。

现在,就只剩下一个无拳无勇的王师爷了,郭南风快速地道:“王师爷,您先请回书房,郝家的事与您无关,等会儿我还有麻烦您的地方.请您帮忙。”

然后,他快步出厅,走向后院,抓住一名送炭火的家人,问出郝为善的住处。郝为善正在卧室中闷闷的吸着旱烟,似乎在等候前面的“佳音”。

这位郝大爷虽然富可敌国,却因纵色过度,把身子掏空了,几乎连抵抗的勇气也没有,便给郭南风制服了。

郭南风点了他双肩穴道,简洁地说明了自己是谁,要他乖乖:听话,还可多活几天,否则,他只须动—动指头.便可随时送他命归西。

王师爷果然等在前面书房内,郭南风要他把所有师爷都请来,由郝为善亲口供出自己的简历。

原来郝为善是热河承德人,小时候练过几年武功,长大后加人胡匪,在东北一带专劫参商,发了点小财,后来为了女人争风吃醋,他仗着酒意杀了五名同伙,弄到一大批钱财,逃来内地,无意中看中罗田这块地方。

他经营钱庄,放印子钱,收买土地,财富越滚越多,便在现址建造了庄院,开始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赢得善人之名。

去年秋天,他听到黄梅杏花三娘的艳名,先派人去提亲,碰了钉子。然后恼羞成怒,带着赵、冯二名护院前往黄梅。

他本想以蒙面打劫的手段,硬将杏花三娘掳来,然后逼充姬妾,不意杏花三娘不但意志坚决,武功亦颇扎手,冯姓武师受示打出暗器,结果害了杏花三娘一命。

弄清郝为善的这笔烂污账,众师爷无不摇头叹息。

最后,郭南风要郝为善立了字据,愿将田产全部奉赠现有的承租人,府中库存金银,则由六位师爷共商处理办法。

当夜,三更左右,一切安排竣事,郭南风立即押着郝为善进入罗田县城。

第二天,在城南的城隍庙前,游人都看到一座大黄牌告示,上面贴着一幅告白,说明郝为善的一生“经历”。

告示牌前跪着一名黑须老者,这名老者当然就是“郝大善人”。

善人旁边的小木凳上,坐着一名青年人,悠闲的在看一本古书。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到三天功夫,远近百里都听到了这件奇闻。

但到了第四天,庙前这对老少却忽然失踪不见。

郭南风完成了他在杏花三娘灵前的承诺。

郭南风悄然离开了罗田,一时之间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再去灵璧?他觉得有点对不起林白玉,同时也感觉有几分对不起去世不久的杏花三娘。

他一路走走停停,仍是走的北上路线。

这段期间里,他喝了不少酒。

他时常自嘲地想,他幸亏没有活着的仇家。否则,以他这样难得清醒的状态,就算碰上一个偷鸡摸狗的末流人物,恐怕都能将他大卸八块。

这一天到了皖南六安,时下已是二月下旬天气。

六安以产茶叶出名,城里茶馆特别多,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好像—天不上茶楼喝上几碗,就如同生活缺了一角似的。

郭南风平时也很喜欢喝茶,他觉得“茶” “酒”好像有点“势不两立”。

喜欢喝茶的人,很少嗜酒。嗜酒的人,也很少碰茶。酒后喝杯浓茶的人,那不是喝茶,那是为了解酒,那种茶已几乎是当“药”喝了。

这一天,天气很好,郭南风信步走进一家茶楼,他觉得从现在起,实在应该多亲近“茶”,而少喝一点“酒”了。

各地茶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最明显的特色,便是一个字:”吵”!

严格的说起来,当时的百姓都很节俭,也很穷。

有事出门,带几串铜钱已经很不错了,带整锭银子的,可说少之又少。除了进行大笔交易,更没有人使用银票。

郭南风打了个靠窗的位置,泡了一碗茶。有个卖零食的小贩,向他兜售花生,他用五个铜钱买了一大包,一面剥花生,一面喝茶,脑海里什么也不想,心情却反而慢慢的愉快起来。

这时约摸巳末,正是茶楼里最热闹的时刻,有些骚包大爷喜欢摆阔的,已经叫了蟹黄包子,酱焖小排骨,在喝酒了。

这里用的蟹黄、都是蟹黄粉泡的,只在包子褶儿上抹一点,分量既少,也不新鲜,价钱却贵得要命,跟扬州的蟹黄包子比起来,那是差得太远了。

当时的人也很少穿得起真正的皮袍子,都是缝上一条假领子,或是缝上两只假袖子,能有一件驼绒布的袍子穿穿,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当一位穿藏青真皮袍子的中年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茶馆时,连郭南风看了都有些吃惊。

那人大刺刺的往中间一张桌子上一坐,茶房连忙赔笑过来巴结,说了好多废话,最后才问那位大爷要泡什么茶。

那人头抬得高高的,声调也是高高的:“今天不喝茶,弄壶洒来!”

茶房应了一声是,又问:“点心呢?”

那中年人很踞傲地道:“一客小排骨,一客肥肠,两笼蟹黄包!”

郭南风暗暗皱眉,看得有点恶心,他心里想: “有钱喝酒是自己的事,何必一定要摆出这么一副德性来?”

正在想着,茶楼外面忽然进来一个流鼻涕的大孩子。

那孩子跑到穿皮袍的中年人面前,怯生生的喊了一声:“爸!”两眼则死盯着那笼蟹黄包子,口水都好像快要流出来了。

穿皮袍的中年人恶狠狠地吼了一声道: “谁叫你来的?回去!”

那孩子哭丧着脸道:“韩叔叔说……”

中年人脸孔一沉,厉喝道:“滚回去!”

那孩子眼眶一红,不敢再说下去,低着头转身走了。临出店门之前,还偷偷转过头来,朝那笼蟹黄包飞快的瞄了最后一眼。

郭南风取出一叠铜钱放在桌子上,然后飞快出门,跟在那小男孩身后.直到转过两条巷子,目送那小男孩子钻进一间破旧的小茅屋为止。

他回到茶楼。叫了两笼蟹黄包,用牛皮纸包好,然后算清茶资.再出门朝刚才那间小茅屋走去。

走近小茅屋,郭南风向里张望,屋里黑洞洞的,除了一张破木桌.两张旧板凳,什么也看不到,里面的小房间里仿佛有女人在低低哭泣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刚才那小男孩子的声音道: “妈,我饿了,我要……我要吃大包子,涂了黄酱的那—种……”

随听妇人止了哭声,恨恨责骂道:“你看见你爹在吃那种包子是不是?那是娘的一副耳坠子换来的啊,它是娘的最后一件首饰……昨晚跟人推牌九,大概赢了点钱……不买柴,不买米……陈九爹的利子也不付,看样子这两间破草屋都快呆不住了……”

郭南风不忍再听下去,便故意重重咳了一声。

只听妇人惊慌地道: “大锁儿,快出去看看,看看是不是陈九爹来了。”

叫大锁儿的那个男孩子,瑟缩地从卧房里探出头来,郭南风连忙朝那孩子微笑着招招手。

那孩子看出来人不是陈九爹,胆子便大了些。

他一面朝房里高声告诉妈妈,来的不是陈九爹,一面蹦蹦跳跳的向郭南风走来,刚才说肚子饿,要吃包子的事,似乎已忘去九霄云外。

郭南风又招手把孩子领到门外,低声微笑道:“已经不早了,妈妈为什么不煮饭给你吃?”

大锁儿像告状似地道:“妈妈说家里没有米了,爸爸不肯拿钱回来,还有北门陈九爹一天到晚来催利子钱,弟弟都快没有米汤好喝了……”

郭南风一愕道:“你还有个弟弟?”

大锁儿高兴地笑了:“叫二锁儿,快三个月大了.脸黄黄的,还会笑,好可爱。”

郭南风听得一阵心酸,不禁暗骂茶楼中那个装阔喝酒的男人不止。家里妻儿饭都没得吃,还欠了一身债务,却拿了老婆的最后一件首饰去跟人耍钱,侥幸赢了几文,却又拿去喝酒,这种人还能算人吗?

郭南风看那孩子已有八九岁的样子,该懂得一点事情了,便问那孩子道:“你爸欠了陈九爹多少钱?”

大锁儿口齿很清晰地道:“妈说是六两银子,利息三分,一个月付一次,已经欠了三个月,再不付陈九爹就要来住我们的房子了。”

郭南风想了一下道:“你外公住哪里?”

大锁儿道:“住丁沟桥。”

郭南风道:“有几个舅舅?”

大锁儿道:“三个。”

郭南风道:“有没有常来这里?”

大锁儿道:“妈说爸常去借钱,外公也没有钱,舅舅们都不敢来了。”

郭南风拿出那包蟹黄包子,尚温热炙人,又取出各十两的两锭银锞子,及七八两碎银,交给大锁儿道:“这是徐黄酱的包子,拿进去跟你妈一起吃。这包东西也给你妈妈收着,还了陈九爹的钱,再跟你爸去丁沟桥住,或者种田,或者做生意……”

大锁儿眨着眼皮道:“叔叔,你是谁呀?”

郭南风嗅了一声道:“我是你舅舅的朋友,跟你大舅合伙做生意赚了一笔,是你大舅舅托我送来的,你快进去吧!”

郭南风第三次走进那座茶楼,那个穿皮袍的汉子还在喝酒,喝得脸孔红红的,正对着其他几个茶客大谈赌经,神气得不得了。

郭南风越有气,越看越不顺眼,真想过去把那家伙拖出去痛打一顿,但一想到对方家中还有个刚生不久的婴儿,心肠又软了。

小二走过来,虽然有点惊奇,但仍照问不误:“大爷喝酒还是喝茶?”

郭南风道:“茶,再来两样小点心。”他接着又问道:“现在那边说话的那一位,怎么称呼?”

小二朝那皮袍汉子瞥了一眼道:“那是徐二爷,这里有名的一个赌鬼,大爷认得他?”

原来小二也知道他是个赌鬼,不过表面上敷衍敷衍而已。吃完点心,郭南风捧着茶碗,也往这一桌走来。

徐二爷说得口沫横飞,见又有人凑拢过来,描述得更为有劲。

“牌九这玩艺儿,硬是有鬼!”他形容自己最得意的一副牌。

“头一条,庄家打五在手,独配大,一吃三,老实说,这种牌要是被我抓到了,就是刀搁在脖子上,我也要洗牌的。”

“庄家偏偏不洗,”一名茶客问。

“庄家不洗!”徐二爷冷笑一声,“我晓得机会来了,于是重重的一注押了下去!”

“押了多少?”另一名茶客问。

“一吊三!”徐二爷回答。

一吊三者,就是一千三百文之谓也。郭南风听了,不禁好气又好笑,一两多银子,在他眼里当然不算什么。不过,他也知道,在皖南这种地方,生活简单,物价便宜,一千三百文已足够一家四口,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了。

“那一注最后押中了?”郭南风问。

这句话问了等于没问,根本就是一句废话!这一注要是没赢,这人会在这里吹牛?他吃喝的这些酒菜谁来付帐?

“当然押中了!”徐二爷回答得很神气: “接下去的几条牌,庄家条条吃少赔多.先后瘟了三庄.九两银子泡汤!”

徐二爷没有说他昨晚一共赢了多少,但依郭南风估计,他的本钱只有一吊多,输输赢赢的,庄家一共才输去九两,他能分个二三两,也就很不错了。

赢这些钱,是个聪明的,或是有良心的,就该在家里留个吊把下来,或是把陈九爹拖了很久的利子钱付—付。

再不济儿子找来这里,也该替儿子叫碗面,让儿子吃两个包子解解馋。

可是,这家伙心肠又黑又狠又毒,竟怕儿子丢了他的脸,硬将儿子骂了回去,这种下贱的赌徒,还能算是人吗?

郭南风忽然露出羡慕之色道: “这次到六安来批茶叶,货色老是看不中意,真想找个机会也去碰碰手气,只可惜找不到门路。”

徐二爷立刻自告奋勇道:“我带你去。”

郭南风道:“这里什么时候开场子?”

徐二爷笑道: “这里的场子又不是一家,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有得玩,只要你有银子。”

郭南风也露出兴奋的样子,迫不及待地道:“我们这儿喝完茶就去怎么样?”

徐二爷笑道:“当然好啊,这两天我手气正顺,不趁手气顺的时候捞两个,这吃的喝的找谁替我会账?哈哈哈!”

他自以为说得很幽默,说完自己第一个先笑了起来。

午后,阳光普照。

仲春的阳光,虽然还谈不上有什么威力,但和风中已少了那股料峭寒意,尤其是喝了几杯酒的人,走在阳光下更感舒畅。

徐二爷现在带郭南风去的这个地方,看上去并不怎么高级。

满屋子的人,穿长袍的没有几个,穿皮袍子的当然更只有一个徐二爷了。但是,很显明的,就是这种地方,徐二爷都算不上是受欢迎的人物。

这时推庄的是个满脸白斑的大汉,有这种长相的人,经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下层社会里,第一个抡拳头的,经常都是这种人。

屋子里认识徐二爷的人不少,见他今天带了个体面而英俊的青年人来,都笑着跟他招呼,并自动让开下门的位置。

人在下门,并不一定非押下门不可。郭南风今天来,另有目的,他看大家出手都不大,便掏出两吊钱,拆开来十文二十文的随便乱押。徐二爷开始时,出手很豪爽,一注至少三四十文。

他在茶楼时说得头头是道,什么看牌路啦,看骰子点子啦,其实都是胡盖一通,他根本就是个滥赌加瞎赌,注子把把不空,而且都是一样大小。

碰上这样的下家,只要庄家手气一来,马上便可“满庄”。

今天的庄家手气平平,算起总账来,稍微占点赢面。

玩了半个时辰,郭南风大概赢了三四百文,徐二爷因为下的是“呆注”,在庄家中上的手气下,输了大概一吊多。

一吊多钱不过两把银子,一般说来实在算不上什么输赢。但是,在这位徐二爷就不同了。

因为他的本钱不多,输了没有“援兵”。赢了固然得意,输了便心慌。赌钱这玩艺儿,怪就怪在这里,不计输赢的人,手气经常不错,愈是怕输的人,手气愈是好不起来。

玩到天快黑的时候,依据郭南风的估计,徐二爷身上的几吊钱应该快光了才对。可是,徐二爷一注一注的押,一注一注的输,居然仍无歇手之意。

郭南风暗暗诧异:这厮怎么老输不完?难道他身上的银子不止自己所估计的数目?

郭南风暗中留意,不上一会,便找到了答案。

原来这厮在耍小手法!

在赌台上,尤其是赌牌九,场面经常乱得很,当庄的人纵然请上一二个帮手,有时候还是照顾不过来,而这位徐二爷,便趁火打劫,利用了这种机会。

他押的注子都是下门,也就是经常都把注子押在自己面前,碰上自己抓到大点子,赢的机会在八成以上,他便借理钱注,或翻牌的机会,把预扣在掌心的一叠钱,很灵巧的加在自己的注子旁。

这样作弊的结果,庄家多赔不少冤枉钱,他当然永远也输不完。

郭南风暗暗叹息,一个人好赌,而又无钱可输,为了能继续赌下去,偷抢扒拿,无所不用其极,品格也就无形中愈来愈卑下了。

更糟的是,有个帮庄家的二爷,也慢慢发现了徐二爷这种作弊的手法,他偷偷的暗示那个脸上长了白斑的庄家。那个脸上有白斑的庄家很沉得住气,装作若无其事,牌仍照推不误。

碰到一把牌,下家的徐二爷又抓到一副大点子,他按老规矩,又把窝藏在掌心里的一吊钱偷偷放到注子旁,一面高声喊着点子,以分散别人的注意。

不料庄家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暗暗添住的那只手,冷冷问道:“徐二爷,快翻牌了,你加上这一吊钱是什么意思?”

徐二爷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原来下的,就这么多呀!”

白斑汉子转向站在徐二爷身后的一个赌徒道:“陈三,你的注于就下在徐二爷的隔壁。

你说.你说,徐二爷刚才下的是多少?”

徐二爷下的注子是多少,那汉子当然明白。只是不经说破,他也有点迷迷糊糊就是了。

现在经庄家这一问,他立刻发觉,徐二爷下的注子旁,的确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吊钱。

那汉子是个老实人,他对当庄的白斑汉子和徐二爷都是熟人,都是老街坊,碰上这种情形,他很为难,他不愿偏袒谁,也不愿意说谎。

“这个”他说,想讨好双方:“大概是徐二爷不小心,把手上的钱滑了下去,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常有的事……”

白斑汉子左右望了众人一眼道:“大家听到了没有?”

在场的赌徒当然都听到了,在赌博场合中,徐二爷玩的这一手叫做“金鹅下蛋”。这种手法段数不高,但当庄的人碰上了,却很恼火。

白斑汉子见大家都对徐二爷的行为嗤之以鼻,自己的胆子便也壮了起来,火气也更加大了。

他伸手一把揪住徐二爷的衣领,咬牙骂道:“你他妈的,一天到晚在赌坊里混,原来就全靠这一手吃饭?”

徐二爷千不该万不该,忽然冒出一句:“你张豹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输急了,常玩的那一套,打量我徐二不知道?”

白斑汉子盯着他道:“我玩的哪一套?”

徐二爷道:“哪一套?你自己明白,洗牌藏封子,骰子灌铅!你有没有耍过这种把戏呢?”

白斑汉子大吼道:“我灌铅?我灌你娘!”

他一把原地揪起徐二爷,从桌面上硬拖过来,抡拳便打。徐二爷瘦瘦弱弱的,只是一张嘴硬,如何是这白斑壮汉的对手?

白斑汉子一拳一拳的擂下去,直擂得徐二爷双脚乱蹬,拼命吼叫,毫无还手之力。

一班赌徒,似乎都对看别人打架很感兴趣,大家向后退得远远的,嘴里尽管喊着“别打了,有话好说。”真正动手劝架的,一个也没有。

郭南风也向后退了两步,杂在人丛里,静静观看。

他觉得以徐二爷对待妻儿的行为,即使刚才不被白斑汉子抓到弊病,挨上这一顿都不冤枉。

白斑汉子大概这几天在别处输了钱,连擂十几拳.毫无罢手之意。

徐二爷双腿狂蹬,一个不凑巧,竟被他踢着了白斑汉子的脸颊,在他舍命狂蹬之下,这—脚当然踢得不轻。

这一下,白斑汉子被踢出真火来了,他左手按着徐二爷的肩胛,右手食中二指扣着衣领一拉,只听嗤的一声,那件皮袍子竟一下被扯裂了两三尺。

被当胸扯破两三尺的皮袍子,哪还像件袍子?

这件皮袍子就算七成新罢,至少也值个二三两银子,徐二爷又不是个真正有钱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种大损失?

他现在逞能的,就是一张嘴.这时骂得更粗更毒了。白斑汉于口才没有他好,他能发威的,便是一双拳头。

打着,打着,徐二爷的声浪渐渐微弱下去了,那些睹徒恐怕闹出人命来.才认真的簇拥过去.硬将白斑汉子拉开。

只有郭南风从旁观察得明白。

白斑汉子生就一副恶相,多了几斤笨气力,跟练过武功的人出手不一样,徐二爷尽管被揍得很惨,但绝无生命之忧。

众人把白斑汉子拉去一边,好言抚慰,一面编排着徐二爷的不是.留下来照顾徐二爷的,却一个也没有。

郭南风走过去,扶起徐二爷,后者这时看上去,好不狼狈。他的脸上泛青淤肿,眼睛成了一条缝,说话有气无力的,还在为自己辩护:“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陈三说得对.也许是我不小心.滑下了那吊钱……我赌了这么多年,那一次不是规规矩矩的……”

郭南风干静地道:“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谁对谁错,只有各人心里明白,我扶着你走,你住什么地方,还是回去躺躺吧!”

徐二爷一听说要送他回家,像受了惊吓似的,猛摇其头道:“不,不,先去这后面找家客栈……”

郭南风道:“为什么不回去?”

徐二爷脱口道:“我要看大夫,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

郭南风道:“那你老婆儿子靠什么过日子?”

徐二爷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更正道: “柴米油盐还是有的,我受了伤,要安静,我是怕我那女人噜嗦。”

郸南风心想:你这厮挨打得一点都不冤枉,睁着眼睛说瞎话,就不怕抬头三尺有神明?

他依着徐二爷的意思,把徐二扶到赌场后面的一家小客栈,推称徐二酒醉和人闹事,受了点轻伤,叫伙计去找大夫,为徐二抓药。

徐二受的伤只是皮肉外伤,经过外敷内服,第二天便减轻了很多。

郭南风和他长谈,晓以利害,告诉他再这样混下去,两个儿子一定无法长大成人。就算硬捱过来,儿子大了,也会继承父志,一辈子是个废物。做人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

郭南风和他索不相识,这样热心帮助他,劝他的话又全都入情入理,徐二爷只是好赌,并非没有人性,当然很受感动。

最后,徐二说老实话了,他沉迷赌博,实在是因为自己没有谋生的能力和资本,妄想碰手气赢一大笔钱,好来个不劳而获,改善生活。

郭南风告诉他,想白手成家,靠的是勤劳,这世上没有不劳 而获的例子,如果对方真有心戒赌,他可以助以一臂之力。

这样,郭南风又陪了徐二一天,替他叫人补好那件皮袍子,并送了他二十多两银子,要他找个小生意做做,不但赌博碰不得,连茶楼要少去,有钱买鱼肉,应拿回家去,与妻儿共享。

最后,他告诉对方,他在陆安附近有很多朋友,他如果再不习好,他会回头再来找他算账,希望对方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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