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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剑

(一)

夕阳红如血,枫林也红如血,天地间本就充满了杀气。

何况天地间又有了这么样两个人!

满山红叶中,已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黑色所象征的,是悲伤,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样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

它所象征的意思,正是一个剑客的生命。

就像是大多数剑客一样,燕十三也喜欢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时,从来都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

现在他又恢复了这种装束,甚至连他的脸都用一块黑巾蒙住。

他不愿让谢晓峰认出他就是药炉边那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他不愿让谢晓峰出手时有任何顾忌。

因为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决一死战。

只要这愿望能够达到,败又何妨?死又何妨?

现在他确信谢晓峰绝对看不出这身子像标枪般笔挺的黑衣剑客,就是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衰弱老人。

可是谢晓峰一定能认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强的对手燕十三!

因为他的手里握着剑,漆黑的剑鞘上,镶着十三粒晶莹的明珠。

这柄剑虽然并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却久已名传天下。

在江湖人的心目中,这柄剑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谢晓峰一转过身,目光立刻被这柄剑吸引,就像是尖针遇到了磁铁。

他当然也知道这柄剑就是燕十三的标志。

他的手里也有剑。

两柄剑虽然还没有出鞘,却仿佛已有剑气在冲激回荡。

燕十三忽然道:“我认得你。”

谢晓峰道:“你见过我?”

燕十三道:“没有。”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可是我认得你,你一定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道:“因为你认得这柄剑?”

燕十三道:“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它若在别人手里,只不过是凡铁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次我见到这柄剑时,它仿佛也已经陪着它的主人死了,现在一到了你的手里,就立刻有了杀气。”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们总算相见了。”

燕十三道:“你应该想得到的。”

谢晓峰道:“哦?”

燕十三道:“天地间既然有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就迟早必有相见的一日。”

谢晓峰道:“我们相见的时候,是不是就必定要有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

燕十三道:“是的。”

他紧握着他的剑:“燕十三能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等这一天,若不能与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么你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几时让别人看过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着道:“谢晓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从来就没有人知道。”

谢晓峰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谢晓峰道:“所以……”

燕十三道:“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燕十三,也已足够。”

谢晓峰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剑,就已足够了。”

他看见过“夺命十三剑”,对这套剑法中的每一个细节和变化,他几乎都已完全了解。

但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们这一战的胜负。

因为这套剑法在燕十三手里使出来,无论气势,力量和速度,都一定会完全不同。

所以他希望能看到燕十三手里使出来的夺命十三剑。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剑,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剑,必定就是决生死,分胜负的一剑,也就是致命的一剑。

如果夺命十三剑已经有了第十五种变化,第十五剑就是这致命的一剑。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这一剑使出时,他已经死了。

只要有这一剑,他就必死无疑。

所以他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剑,竟是他这一生中永远看不到的。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造物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无情?

他不愿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现在我们手里都有剑,随时都可以出手。”

燕十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一定不会轻易出手的。”

燕十三道:“哦?”

谢晓峰道:“因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机会。”

燕十三道:“你是不是也一样会等?”

谢晓峰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这种机会绝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燕十三承认。

谢晓峰道:“所以我们一定会等很久,说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时,才会有这种机会出现,我相信我们一定都很沉得住气。”

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像两个呆子一样站在这里等呢?”

燕十三道:“你想怎么样?”

谢晓峰道:“我们至少可以到处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的眼睛里闪出了笑意:“天气这么好,风景这么美,我们在临死之前,至少也应该先享受一下人生。”

于是他们开始走动,两个人的第一步,几乎是同时开始的。

他们谁也不愿占对方的便宜。

因为他们这一战,争的并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要对自己这一生有个交代。

所以他们既不愿欺骗对方,更不愿欺骗自己。

(二)

枫叶更红,夕阳更艳丽。

在黑暗笼罩大地之前,苍天总是会降给人间更多光彩,就正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显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这就是人生。

如果你真的已经能了解人生,你的悲伤就会少些,快乐就会多些。

枫林中已有落叶。

他们踏着落叶,慢慢的往前走,脚步声“沙沙”的响。

他们的脚步越走越大,脚步声越来越轻,因为他们的精神和体能,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等到他们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他们就会出手。

谁先到达巅峰,谁就会先出手。

他们都不想再等机会。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的。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拔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击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因为他们已完全进入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剑光流动,枫叶碎了,血雨般落下来。

可是他们看不见。

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都已不存在。

天地间惟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坚实的枫树,被他们的剑锋轻轻一划,就断成了两截。

因为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这棵树。

茂密的枫林,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片平地,他们的剑要到哪里,就到哪里。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们的剑锋。

枫树一棵棵倒下,满天血雨缤纷。

流动不息的剑光,却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

燕十三盯着自己手里的剑锋,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

他的剑虽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

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现在他的剑已经死了。

谢晓峰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剑尖。

他的剑若是条毒蛇,谢晓峰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在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的钉死。

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

可是就在这时候,本来已经被钉死了的剑,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满天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都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谢晓峰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虽然还在手里,却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对方手里这柄剑开始有了生命时,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现在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出来。

燕十三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远比谢晓峰更恐惧。

然后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事。

他忽然回转了剑锋,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没有杀谢晓峰,却杀死了他自己!

可是在剑锋割断他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手里的剑还是在震动不停。

夕阳消逝,落叶散尽。

谢晓峰还没有走,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个人怎么会在胜利的巅峰杀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已死了,这个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来应该是谢晓峰,不是他。

可是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绝对没有恐惧怨恨,只有幸福平静。

他并没有疯。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天下无敌,当然也没有人能强迫他。

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很深很深。

谢晓峰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还是不懂,还是不明白,还是想不通,还是不明白。

这个人在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黑巾已经翻了起来。

谢晓峰已经看见了他的脸。

这个人就是燕十三,就是药炉边那个衰弱的老人,就是救过他的命的人。

这个人救他的命,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若不能与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并没有忘记简传学在客栈中对他所说的一番话。

——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但却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长夜漫漫。

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枫林残缺的枝叶间照进来,恰巧照在谢晓峰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树叶,阳光跳动不停,又仿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谢晓峰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着头,发髻衣衫都已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的疲倦而悲伤。

谢晓峰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燕十三的尸身,黯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

谢晓峰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从未忘记过铁开诚说的话。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只有谢晓峰知道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因为他知道燕十三并不是真的无情。

他长长叹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见你,因为你虽然不是他的子弟,却是他剑法惟一的传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后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就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谢晓峰道:“不错,那就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种变化,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铁开诚道:“你也不能?”

谢晓峰道:“我也不能。”

铁开诚道:“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你。”

谢晓峰道:“那一剑若是真的击出,我已必死无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问,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

铁开诚又问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他知道铁开诚不懂,又接着道:“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

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

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铁开诚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必死的。”

谢晓峰道:“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铁开诚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谢晓峰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我才明白,他实在非死不可。”

铁开诚更不懂。

谢晓峰道:“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我,不忍杀我,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

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铁开诚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自己。”

谢晓峰道:“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既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他为什么要毁了它?”

谢晓峰道:“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他的神情严肃而悲伤:“可是这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着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干为止。”

铁开诚的眼睛里也露出恐惧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谢晓峰黯然道:“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这是个悲惨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现在这一代剑客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所创出的那一着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同时消失。

谢晓峰看着他的尸身,缓缓道:“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他已死而无憾了。”

铁开诚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宁愿死的是你自己?”

谢晓峰道:“是的。”

他目中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落寞和悲伤:“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清。

铁开诚脱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蒙住了燕十三的尸身,心里在问:“如果死人也有知觉,他现在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着,死的是谢晓峰?”

他不能答复。

他轻轻扳开燕十三握剑的手,将这柄剑放回那个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鞘里。

名剑纵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剑仍在。

人呢?

(三)

旭日东升,阳光满天。

谢晓峰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走回了那无名的客栈。

昨天他沿着这条小径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铁开诚在后面跟着他走,脚步也跟他同样沉重缓慢。

看看他的背影,铁开诚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现在他还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好像变了很多?

客栈的女主人却没有变。

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惘和疲倦。

她还是痴痴的坐在柜台后,痴痴的看着外面的道路,仿佛还是在期待着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子,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没有看见骑白马的王子,却看见了谢晓峰,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暧昧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她好像想不到谢晓峰还会回来,可是他既然回来了,她也并没有觉得意外。

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早已习惯了命运为他们安排的一切。

谢晓峰对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经忘了前天晚上她对他做的那些事。

青青道:“后面还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谢晓峰道:“我知道。”

慕容秋荻本来就应该还在等他,还有他们的那个孩子。

“他们的人在哪里?”

青青懒洋洋的站起来,道:“我带你去。”

她身上还是穿着那套又薄又软的衣裳。

她在前面走的时候,腰下面每个部份谢晓峰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厅,走进后面的院子,她忽然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铁开诚。

铁开诚很想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可是装得一点都不好。

青青道:“这里没有人等你。”

铁开诚道:“我知道。”

青青道:“我也没有叫你跟着来。”

铁开诚道:“你没有。”

青青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到前面去等?”

铁开诚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对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青青眼睛里却又露出那种暖昧的笑意,看着谢晓峰道:“前天晚上,我本来准备去找你的。”

谢晓峰道:“哦?”

青青轻抚着自己腰肢以下的部份,道:“我连脚都洗过了。”

她洗的当然不仅是她的脚,她的手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明显。

谢晓峰故意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青青道:“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给我的钱,一定比你给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绝不是个肯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显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欢,今天晚上我还是可以……”

谢晓峰道:“我若不喜欢呢?”

青青道:“那么我就去找你那个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会喜欢的。”

谢晓峰笑了,苦笑。

这个女人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心里想做的事。

她也从来不肯放过一点机会,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过得好些。

如果只从这方面来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连他自己都比不上。

青青又在问:“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谢晓峰道:“你应该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每个人都应该有找寻较好生活的权力。

也许她用的方法错了,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比较正确的法子。

根本就没有人给过她这种机会。

“等你的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就是谢晓峰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青青已经走了,走出了很远,忽然又回头,盯着谢晓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不要脸的女人?”

谢晓峰道:“我不会。”

青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婴儿般纯真无邪。

谢晓峰却已笑不出。

他知道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女人,虽然生活在火坑里,却还是可以笑得像个婴儿。

因为她们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可悲。

他只恨世人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些比较好的机会,就已经判了她们的罪。

(四)

黑暗而潮湿的屋子,现在居然也有阳光照了进来。

无论多黑暗的地方,迟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

一个枯槁憔悴的男人,正面对着阳光,盘膝坐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

阳光很刺眼,他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却连动都没动。

他是个瞎子。

一个女人,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仿佛已睡着了,睡得很沉。

慕容秋荻并不在这屋子里,小弟也不在。

这个可怜的瞎子,和这个贪睡的女人,难道就是在这里等谢晓峰的?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

他已经走进来,正想退出去,瞎子却唤住了他。

就像是大多数瞎子一样,这个瞎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很灵。

他忽然问:“来的是不是谢家的三少爷?”

谢晓峰很惊讶,他想不通这瞎子怎么会知道来的是他?

瞎子憔悴枯槁的脸上,又露出种奇异至极的表情,又问了句奇怪的话:“三少爷难道不认得我了?”

谢晓峰道:“我怎么会认得你?”

瞎子道:“你若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的。”

谢晓峰忍不住停下来,仔细看了他很久,忽然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的确认得这个人。

这个可怜的瞎子,赫然竟是竹叶青,那个眼睛比毒蛇还锐利的竹叶青!

竹叶青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认得我的,你也应该想得到我的眼睛怎么会瞎?”

他的笑容也令人看来从心里发冷:“可是她总算大慈大悲,居然还留下了我这条命,居然还替我娶了个老婆。”

谢晓峰当然知道他说的‘她’是什么人,却猜不透慕容秋荻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更猜不透她为什么还要替他娶个老婆。

竹叶青忽又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她替我娶的这个老婆,倒真是个好老婆,就算要我再割下一双耳朵来换,我也愿意。”

他本来充满怨毒的声音,居然真的变得很温柔,伸出一只手,摇醒了那个贪睡的女人,道:“有客人来了,你总该替客人倒碗茶。”

女人顺从的坐起来,低着头下床,用破旧的茶碗,倒了碗冷茶过来。

谢晓峰刚接过这碗茶,手里的茶碗就几乎掉了下去。

他的手忽然发冷,全身都在发冷,比认出竹叶青时更冷。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女人的脸。

竹叶青这个顺从的妻子,赫然竟是娃娃,那个被他害惨了的娃娃。

谢晓峰没有叫出来,只因为娃娃在求他,用一双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他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他从来就不忍拒绝这个可怜女孩的要求。

竹叶青忽然又问道:“我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谢晓峰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道:“是的。”

竹叶青又笑了,笑得连那张枯槁憔悴的脸上都发出了光,柔声道:“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这么样一个好心的女人,绝不会长得丑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娃娃。

如果他知道他这个温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惨了的女人,他会怎么样?

谢晓峰不愿再想下去,大声的问:“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

竹叶青点点头,声音又变得冰冷:“她要我告诉你,她已经走了,不管你是胜是负,是死是活,她以后都不想再见你。”

这当然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来,只不过要谢晓峰看看他已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竹叶青忽然又道:“她本来要小弟也留下来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说他要到泰山去。”

谢晓峰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竹叶青的回答简单而锐利:“去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的声音里又变得充满讥诮:“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己去碰一碰运气,闯自己的天下。”

谢晓峰没有再说什么。

该说的话,好像都已说尽了。

他悄悄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娃娃一定会跟着他出来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这就是娃娃的解释——

“慕容秋荻逼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本来决心要死的。

“我答应嫁给他,只因为我要找机会杀了他,替我们一家人报仇。

“可是后来我却没法子下手了。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害了我们一家人的竹叶青,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两条腿上的筋也被挑断。

“有一次我本来已经下了狠心要杀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时候,他却忽然从睡梦中哭醒,痛哭着告诉我,他以前做过多少坏事。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没法子再恨他。

“虽然我时时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我对他的仇恨,可是我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仇恨,只有怜悯和同情。

“他常常流着泪求我不要离开他,如果没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现在我也一样离不开他了。

“因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看不起我,更不会抛弃我,乘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幸福,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我。

“对一个女人来说,能知道有个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许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

谢晓峰能说什么?

他只说了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外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他说:“恭喜你!”

(五)

冷月。

新坟。

“燕十三之墓。”

用花冈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因为无论用多少字,都无法刻画出他充满悲伤和传奇的一生。

这位绝代的剑客,已长埋于此。

他曾经到达过从来没有别人到达过的剑术巅峰,现在却还是和别人一样埋入了黄土。

秋风瑟瑟。

谢晓峰的心情也同样萧瑟。

铁开诚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无憾?”

谢晓峰道:“是的。”

铁开诚道:“你真的相信他杀死的那条毒龙,不会在你身上复活?”

谢晓峰道:“绝不会。”

铁开诚道:“可是你已经知道他剑法中所有的变化,也已经看到了他最后那一剑。”

谢晓峰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同样使出那一剑来,那个人当然是我。”

铁开诚道:“一定是你。”

谢晓峰道:“但是我已经终生不能再使剑了。”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没有回答,却从袖中伸出了一双手。他的两只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断。

没有拇指,绝不能握剑。

对一个像谢晓峰这样的人来说,不能握剑,还不如死。

铁开诚的脸色变了。

谢晓峰却在微笑,道:“以前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宁死也不会做。”

他笑得并不勉强:“可是我现在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求得心里的平静,无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铁开诚沉默了很久,仿佛还在咀嚼他这几句话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问:“难道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平和安详:“我只知道一个人心里若不平静,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当然有资格这么样说,因为他确实有过一段痛苦的经验,也不知接受过多少次惨痛的经验后,才挣开了心灵上的枷锁,得到解脱。

看到他脸上的平静之色,铁开诚终于也长长吐出口气,展颜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

谢晓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剑客谢三少爷了,我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已经不必再像以前那么样折磨自己。”

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决定。

他又问铁开诚:“你呢?你想到哪里去?”

铁开诚沉吟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谢晓峰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这时清澈的月光,正照着他们面前的锦绣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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