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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无赦

(一)

车轮声,马蹄声,趟子手的吆喝声,一下子忽然全都停顿。

一片乌云掩住了日色,乌云里电光一闪,一个霹雳从半空中打下,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可是大家竟似已连这震耳的霹雳声都听不见,一个个全都两眼发直,瞪着车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和他手里的两截断旗。

没有人能想得到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人能想得到世上真有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敢来做这种事。

被一拳打下马鞍的护旗镖师,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这人姓张名实,走镖已有二十年,做事最是老练稳重,二十年来刀头舐血,出生入死,大风大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同行们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实心木头人”。

那并不是说他糊涂呆板,而是说他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保持镇定,沉着应变。

可是现在就连这实心木头人也已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这件事实在太意外,太惊人,发生时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事发时每个人都乱了方寸,否则小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一击得手,就算能侥幸得手,现在也已被乱刀分尸,剁成了肉泥。

看见这些人的脸色神情,小弟也笑不出来,只觉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

震耳的霹雳声中,仿佛听见有人说了个“杀”字,接着就是“呛”的一声,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这一声响实在比刚才的霹雳还可怕。

刀光一起,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虽急促,次序却是丝毫不乱,霎眼间已将这辆镖车围住。

就凭这种临危不乱的章法,已可想见红旗镖局的盛名,得来并不是侥幸。

张实也已渐渐恢复镇定,护镖的四十三名镖师趟子手,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出,就要乱刀齐下,血溅当地。

小弟反而笑了。

他并不怕死。

他本就是找死来的,刚才虽然还有些紧张恐惧,现在心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解脱。

——世上所有的荣辱烦恼,恩怨情仇,现在都已将成过去。

——我是个疯子也好,是个没有爹的小杂种也好,也都已没关系了。

他索性在车顶上坐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的刀已出鞘,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

这也是大家都想问张实的,在镖局中,他的资格最老,经历最丰,总镖头不在时,镖师们都以他马首是瞻。

张实却还在犹豫,缓缓道:“要杀你并不难,我们举手间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过……”

他身旁一个手执丧门剑的镖师抢着问:“只不过怎么样?”

张实沉吟着道:“我看这个人竟像是存心要来送死的。”

丧门剑道:“那又怎么样?”

张实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隐情,不可不问清楚,何况,他背后说不定还另有主使的人。”

丧门剑冷笑道:“那我们就先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说。”

他的长剑一展,第一个冲了上去,剑光闪动,直刺小弟膝上的环跳穴。

小弟并不怕死,可是临死前却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丧门剑。

这一脚突然而发,来得无影无踪,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绝技中的“飞踢流星脚”,连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这柄丧门剑,还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着他。

丧门剑斜斜飞出时,已有三把刀,两柄剑直刺过来,刺的都是他关节要害。

刀光飞舞,剑光如匹练,突听“叮”的一响,三把刀,两柄剑,突然全都断成两截,刀头剑尖凭空掉了下来,两颗圆圆的东西从车顶上弹起,的溜溜的滚在地上,竟是两颗珍珠。

车顶上已忽然多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手里还拈着朵妇人鬓边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颗。

五件兵刃被击断,声音却只有一响,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颗珍珠在一刹那间同时击断五件精钢刀剑。

在镖局里混饭吃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可是像这样的功夫,大家非但未闻未见,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像。

又是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落。

这个人却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仿佛也全无表情。

小弟冷冷的看着他:“你又来了。”

这人道:“我又来了。”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实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

“我姓谢。”

张实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实的声音已颤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

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呼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了……”

(二)

三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负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处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斩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

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也就是这面银剑红旗的主人。

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趟子手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

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

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惟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雨珠如帘。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青布衣,白布袜,黑布鞋,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玉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趟子手竟全都弯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的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的总镖头,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么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么能服得住那些剽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由。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实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慌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惶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慢的走过来,一双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底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么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

他已发现这少年很可能比铁中奇更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折毁镖旗的人就在眼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的走过来,只淡淡的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哪一位?”

张实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了。”

张实道:“是,是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头,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

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恩义,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慧,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的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分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仿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珠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已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们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

对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全无表情,又淡淡的说道:“胡镖头在哪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头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重金从状元楼挖去的,一个月没有两三百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都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

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拔出了腰刀,身子已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

可是等到他想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肋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

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

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折毁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哪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分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直言,评定是非,怎么一直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谢大侠又岂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间还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道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铁开诚躬身道:“先父在世时,晚辈就常听他老人家说起,谢大侠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谢晓峰道:“你的剑法也不错。”

铁开诚道:“不敢。”

谢晓峰道:“能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铁开诚道:“可是晚辈杀人,并不是要以杀人立威,更不是以杀人为快。”

谢晓峰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为了先父开创镖局时,就教我们人人都一定要记住的六个字。”

谢晓峰道:“六个字?”

铁开诚道:“责任、纪律、荣誉。”

谢晓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难怪红旗镖局的威名,二十六年来始终不堕。”

铁开诚躬身谢过,才肃容道:“先父常教训我们,要以镖局为荣,就得要时刻将这六个字牢记在心,否则又与盗贼何异?”

他的神情更严肃:“所以无论谁犯了这六个字,杀无赦!”

谢晓峰道:“好一个杀无赦!”

铁开诚道:“张实疏忽大意,护旗失责,胡非自甘堕落,操守失律,所以他们虽是先父的旧人,晚辈也不能枉法徇私。”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谢晓峰:“神剑山庄威重天下,当然也有他的家法。”

谢晓峰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神剑山庄的门人弟子,若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谢晓峰更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无论哪一家的门规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视江湖道义,破坏武林规矩?”

他的目光如刀,话锋更利:“闹市纵酒,无故寻事,不但伤了人,还折毁了镖局中荣誉性命所系的镖旗,这算不算破坏了江湖规矩?”

谢晓峰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算的。”

铁开诚目中第二次露出惊讶之色。

他手里已有了个打好了的绳圈,正准备套上小弟的脖子,谢晓峰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不将小弟的脖子挡住?

不管怎么样,这机会都绝不能错过,他立刻追问:“不顾江湖道义,无故破坏江湖规矩,这种人犯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的回答更干脆:“死罪。”

铁开诚闭上了嘴。

现在绳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谢晓峰的意思。

小弟的性命虽重,神剑山庄的威信更重,若是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他只有牺牲小弟。

现在张实和胡非都已伏罪而死,小弟当然也必死无赦。

红旗镖局的镖师们,无一不是目光如炬的老江湖,当然也都看出了这一点,每个人的手又都握紧刀柄,准备扑上去。

铁开诚却又挥了挥手,道:“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铁开诚淡淡道:“罪名是谢大侠自己定下来的,有谢大侠在,还用得着你们出手?”

小弟忽然大声道:“谁都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谢晓峰,忽又大笑,道:“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果然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心里实在感激得很。”

他大笑着跃下车顶,冲入人群,只听“喀叱”一响,一名镖师的手臂已被拗断,掌中的剑已到了他手里,他连看也不再去看谢晓峰一眼,剑锋一转,就往自己咽喉上抹了过去。

谢晓峰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全身上下好像连动都没有动,大家只听见“嗤”的一声,“格”的一响,小弟手里已只剩下个剑柄,三尺的剑锋,已凭空折断,一样东西随着剑锋落下,赫然又是一粒明珠。

谢晓峰手里珠花上的明珠又少了一颗。

小弟的手虽然握住了剑柄,整个人却被震退了两步。

他身后的三名镖师对望一眼,两柄刀,一柄剑,同时闪电般击出。

这三人与那手臂折断的镖师交情最好,本就同仇敌忾,现在谢晓峰既然又出了手,也就不算违抗总镖头的命令了。

三人一齐击出,自然都是致命的杀手。

只听谢晓峰指尖又是“嗤”的一响,接着“格”的一声,两柄刀,一柄剑,立刻又同时折断,三个人竟同时被震退五步,连刀柄都握不住。

铁开诚沉下了脸,冷冷道:“好强的力道,好俊的功夫!”

谢晓峰沉默。

铁开诚冷笑道:“谢大侠武功之高,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谢大侠的言而无信,江湖中只怕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谢晓峰道:“我言而无信?”

铁开诚道:“刚才是谁定的罪?”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道:“定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道:“死罪。”

铁开诚道:“既然定了他的死罪,为什么又出手救他?”

谢晓峰道:“我只定了一个人的死罪,有罪的却不是他。”

铁开诚道:“不是他是谁?”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目中第三次露出惊讶之色,问道:“为什么是你?”

谢晓峰道:“因为那些不顾江湖道义,破坏江湖规矩的事,都是我教他做的。”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慢慢的接着道:“若不是我,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服罪当诛,却绝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铁开诚看着他,瞳孔渐渐收缩,忽然仰面长叹,道:“状元楼头,你以一根牙筷,破了曹寒玉的武当剑法,你的剑法之高,实在是当世无双。”

直到现在,小弟才知道状元楼上那一战是谁胜谁负。

他虽然还是连看都不去看他一眼,心里却忽然在后悔了,只恨自己当时没有留下来,看一看谢家三少爷以牙筷破剑的威风。

铁开诚又道:“当时袁家兄弟就看出了,就算他们双剑合璧,也绝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才知难而退,在下两眼不瞎,当然也看得出来,若非逼不得已,实在不愿与你交手。”

谢晓峰道:“很好。”

铁开诚道:“可是现在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已准备在剑法上一较生死胜负。”

他冷笑,接着道:“江湖中的道理,本就是要在刀头剑锋上才能讲得清楚的,否则大家又何必苦练武功?武功高明的人,无理也变成了有理,那本就算不得什么。”

谢晓峰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长叹,道:“你错了。”

铁开诚道:“错在哪里?”

谢晓峰道:“我既已服罪,当然就用不着你来出手。”

铁开诚虽然一向自负,能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江湖中替人受过,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以谢晓峰的身份武功,又何苦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谢晓峰已走过去,拍了拍小弟的肩,道:“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你走吧!”

小弟没有动,没有回头。

谢晓峰道:“我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小时候一定受尽别人侮辱耻笑,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做人,酒色两字,最好……”

他下面在说什么,小弟已听不见。

想到自己童年时的遭遇,想到娃娃拥抱着他的情况,小弟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忽然大声道:“好,我走,这是你要跟着我的,我本就不欠你什么!”

他说走就走,也不回头。没有人阻拦,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谢晓峰。

大雨如注,沿着他湿透的头发滚滚而落,流过他的眼睛,就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地间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身,面对铁开诚。

铁开诚没有开口,也不必再开口。

有谢家的三少爷抵罪,红旗镖局上上下下,还有谁能说什么?

谢晓峰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据说铁老镖头近年来一直很少在江湖走动,为的就是要自己教导你?”

铁开诚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幸他老人家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谢晓峰道:“但是你毕竟已经成器。”

铁开诚道:“那只因为他老人家的教训,晚辈时刻不敢忘记。”

谢晓峰也慢慢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将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

他的手却已握紧。

长街上挤满了人,有的是红旗镖局属下,也有的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天下无双的名侠,心里充满了内疚和愧恨,已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洗清。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大喊:“谢晓峰,你错了,该死的是铁开诚,不是你,因为……”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快刀利刃割断。一个人从人从中冲出来,双睛凸出,瞪着铁开诚,仿佛还想说什么。

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人已倒下,后背赫然插着柄尖刀,已直没至柄。

可是另一边的人丛中却有人替他说了下去:“因为红旗镖局的令旗,早就已被他玷辱了,早已变得不值一文,他……”

说到这里,声音又被割断,又有一个人血淋淋的冲出来,仆地而死。

可是世上居然真有不怕死的人,死并没有吓住他们。

正面又有人嘶声大喊:“他外表忠厚,内藏奸诈,非但铁老镖头死得不明不白,而且……”

这人一面大喊,一面已奔出人丛,忽然间,刀光一闪,穿入了他的咽喉。

北面立刻又有人替他接着说了下去:“而且西城后那藏娇的金屋,也是他买下的,只因老镖头新丧,他不能不避些嫌疑,最近很少去那里,才被胡非乘虚而入。”

这次说话的人显然武功较高,已避开了两次暗算,窜上了屋檐,又接着道:“刚才胡非生怕被他杀了灭口,所以才不敢说,想不到他不说也难逃一死。”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说到“死”时,屋脊后突然有一道剑光飞出,从他的后颈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而出,这人骨碌碌从屋顶上滚了下来,落在街心。

长街一片死寂。

片刻间就已有四个人血溅长街,已令人心惊胆裂,何况他们死得又如此悲壮,如此惨烈。

铁开诚却还是神色不变,冷冷道:“铁义!”

一个健壮高大的镖师越众而出,躬身道:“在。”

铁开诚道:“去查一查这四个人是谁主使的,竟敢到这里来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铁义道:“是。”

谢晓峰道:“他们若真是血口喷人,你何必杀人灭口?”

铁开诚冷笑道:“你看见了杀人的是谁?”

谢晓峰忽然跃起,窜入人丛,只见他身形四起四落,就有四个人从人丛中飞出来,“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街心,穿着打扮,正是红旗镖局的镖师。

铁开诚居然还是神色不变,道:“铁义。”

铁义道:“在。”

铁开诚道:“你再去查一查,这四人是什么来历,身上穿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穿的这种紧身衣,并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红旗镖局的镖头穿得,别人也一样穿得。

铁义口中道:“是。”却连动都不动。

铁开诚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铁义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用不着去查,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我买的,谢大侠手里的这朵珠花,也是我买的。”

铁开诚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当然知道谢晓峰手上这朵珠花是从哪里来的。

谢晓峰当然也知道。

他从那猫一样的女人头上,摘下了这朵珠花,当作救人的暗器。

铁义大声道:“总镖头给了我三百两银票,叫我到天宝号去买了这朵珠花和一双镯子,剩下的二十多两还给了我。”

“铁开诚买的珠花,怎么会到了那猫一样女人的头上?”

谢晓峰忽然一把提起铁义,就好像提着个纸人一样,斜飞四丈,掠上屋顶。

只听急风骤响,十余道寒光堪堪从他们足底擦过。

谢晓峰出手若是慢了一步,铁义也已被杀了灭口。

但是这屋顶上也不安全,他的脚还未站稳,屋脊后又有一道剑光飞出,直刺谢晓峰咽喉。

剑光如惊虹,如匹练,刺出这一剑的,无疑是位高手,使用的必定是把好剑。

现在他们想杀的人,已不是铁义,而是谢晓峰。

谢晓峰左手挟住一个人,右手拈着珠花,眼看着这一剑已将刺入他咽喉。

他的右手忽然抬起,以珠花的柄,托起了剑锋,只听“波”的一声,一颗珍珠弹起,飞起两尺,接着又是一粒珍珠弹起,去势更快,两粒珍珠凌空一撞,第一粒珍珠斜飞向左,直打使剑的黑衣人右腮。

这人一偏头就闪了过去,却想不到第二粒珍珠竟是下坠之势,已打在他持剑的手臂曲池穴上,长剑落下时,谢晓峰的人已去远了。

雨丝如帘,眨眼间连他的人影都已看不见。

铁开诚站在油布伞下,非但完全不动神色,身子也纹风不动。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的镖师,忽然压低声音道:“追不追?”

铁开诚冷冷道:“追不上又何必去追?”

这镖师道:“可是这件事若不解释清楚,只怕再难服众。”

铁开诚冷笑,道:“若有人不服,杀无赦!”

(三)

雨势不停,天色渐暗。

小小的土地庙里阴森而潮湿,铁义伏在地上不停的喘息呕吐。

等到他能开口说话时,就立刻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事。

“被暗算死的那四个人,全都是老镖头的旧部,最后在屋顶上被刺杀的是镖师,其余三个都是老镖头贴身的人。”

“两个月以前,有一天雷电交作,雨下得比今天更大。”

“那天晚上,老镖头仿佛有些心事,吃饭时多喝了两杯酒,很早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了他老人家暴毙的消息。”

“老年人酒后病发,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当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人,却听见了老镖头房里有人在争吵,其中一个竟是铁开诚的声音。”

“铁开诚虽是老镖头收养的义子,可是老镖头对他一向比嫡亲的儿子还好,他平时倒也还能克尽孝道,那天他居然敢逆颜犯上,和老镖头争吵起来,已经是怪事。”

“何况,老镖头的死因,若真是酒后病发,临死前哪里还有与人争吵的力气?”

“更奇怪的是,从那天晚上一直到发丧时,铁开诚都不准别人接近老镖头的尸体,连尸衣都是铁开诚自己动手替他老人家穿上的。”

“所以大家都认为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来。”

听到这里,谢晓峰才问:“当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就是那四个人?”

铁义道:“就是他们。”

谢晓峰道:“老镖头的夫人呢?”

铁义道:“他们多年前就已分房而眠了。”

谢晓峰道:“别的人都没有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

铁义道:“那天晚上雷雨太大,除了当值的那四个人责任在身,不敢疏忽外,其余的人都喝了点酒,而且睡得很早。”

谢晓峰道:“出事之后,镖局里既然有那么多闲话,铁开诚当然也会听到一些,当然也知道这些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铁义道:“当然。”

谢晓峰道:“他对那四个人,难道一直都没有什么举动?”

铁义道:“这件事本无证据,他若忽然对他们有所举动,岂非反而更惹人疑心,他年纪虽不大,城府却极深,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可是大殓后还不到三天,他就另外找了个理由,将他们四个人逐出了镖局。”

谢晓峰道:“他找的是什么理由?”

铁义道:“服丧期中,酒醉滋事。”

谢晓峰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铁义道:“他们身受老镖头的大恩,心里又有冤屈难诉,多喝了点酒,也是难免的。”

谢晓峰道:“他为什么不借这个缘故,索性将他们杀了灭口?”

铁义道:“因为他不愿自己动手,等他们一出镖局,他就找了个人在暗中去追杀他们。”

谢晓峰道:“他找的人是谁?”

铁义道:“是我。”

谢晓峰道:“但是你却不忍下手?”

铁义黯然道:“我实在不忍,只拿了他们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谢晓峰道:“他叫你去买珠花,送给他的外室,又叫你去替他杀人灭口,当然已把你当作他的心腹亲信。”

铁义道:“我本是他的书童,从小就跟他一起长大的,可是……”

他的脸在扭曲:“可是老镖头一生侠义,待我也不薄,我……我实在不忍眼见着他冤沉海底,本来我也不敢背叛铁开诚的,可是我眼看着他们四个人,死得那么悲壮惨烈,我……我实在……”

他的声音哽咽,忽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们今天敢挺身而出,直揭铁开诚的罪状,就因为他们看见了谢大侠,知道谢大侠绝不会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只要谢大侠肯仗义出手,我……我一死也不足惜。”

他以头撞地,满面流血,忽然从靴筒里拔出把尖刀,反手刺自己的心口。

可是这把刀忽然间就已到了谢晓峰手里。

谢晓峰凝视着他,道:“不管我是不是答应你,你都不必死的。”

铁义道:“我……我只怕谢大侠还是信不过我的话,只有以一死来表明心迹。”

谢晓峰道:“我相信你。”

阴森的庙宇,沉默的神祗,无论听见多悲惨的事,都不会开口的。

可是冥冥中却自然有双眼睛,在冷冷的观察着人世间的悲伤和罪恶,真诚和虚假,它自己虽然不开口,也不出手,却自然会借一个人的手,来执行它的力量和法律。

这个人,当然是个公正而聪明的人,这双手当然是双强而有力的手。

铁义忽然又道:“可是谢大侠也一定要特别小心,铁开诚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他的剑远比老镖头昔年全盛时更快,更可怕。”

谢晓峰道:“他的武功,难道不是铁老镖头传授的?”

铁义道:“大部分都是,只不过他的剑法,又比老镖头多出了十三招。”

他目中露出恐惧之色:“据说这十三招剑法之毒辣锋利,世上至今还没有人能招架抵挡。”

谢晓峰道:“你知道这十三招剑法是什么人传授给他的?”

铁义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是谁?”

铁义道:“燕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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