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晓峰没有跪下。
谢凤凰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不肯认错?难道你敢不服家法?”
她知道没有人敢不服家法。
谁不服家法,谁就必将受天下英雄的唾弃。
现在她手里不仅有一把剑,还有条绳子,用江湖中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编成的绳子,这条绳子无疑已将谢晓峰紧紧绑住。
谁知道谢晓峰就偏偏不服。
谢凤凰脸色变了。
她是个很幸运的女人,不但有很好的家世,也有个很好的丈夫,江湖中敢正眼看她的人却不多。
所以她傲慢,骄纵,一向是大小姐的脾气,从来也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
她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做。
长剑一抖,已经准备出手。
可是她想不到那位走两步路就要喘气的谢掌柜,动作忽然变得快了,忽然间就已挡在她面前,陪笑道:“华夫人请息怒!”
谢凤凰道:“你想干什么?”
谢掌柜道:“我想三少爷心里也许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就算华夫人要用家法处治他,也不妨先回去见了老太爷再说。”
谢凤凰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的叫我华夫人,是不是想提醒我,我已不是谢家的人?”
谢掌柜心里虽然就是这意思,嘴里当然不肯承认,立刻摇头道:“小人不敢。”
谢凤凰道:“就算我已不是谢家的人,这把剑却还是谢家的剑。”
她长剑一展,厉声道:“这把剑就是家法!”
谢掌柜道:“华夫人说得有理,只不过小人还有一点不明白。”
谢凤凰道:“哪一点?”
谢掌柜还是满脸陪笑,道:“我不懂谢家的家法,怎么会到了华家人的手里?”
谢凤凰脸色又变了,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姑奶奶无理。”
谢掌柜道:“小人不敢。”
这四个字出口,他左手一抓谢凤凰的手,右手一撞一托,谢凤凰掌中的剑,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他的人已退出三丈。
这一招用得简单,干净,迅速,准确,其中的变化巧妙,更难以形容。
谢晓峰出手夺柳枯竹的剑,用的正是这一招。
谢凤凰整个人都已僵住,脸色已气得发青,厉声道:“你是从哪里学会这一招的?”
谢掌柜陪笑道:“华夫人既然也认出了这一招,那就最好了。”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是老爷子的亲传,他老人家再三嘱咐我,学会了这一招后,千万不可乱用,可是只要看见谢家的剑在外姓人的手里,就一定要用这一招去夺回来。”
他又笑了笑:“老爷子说出来的话,我当然不敢不听。”
谢凤凰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满头珠翠环珮,却在不停的响。
她也知道这一招的确是谢家的独门绝技,而且一向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
刚才她的剑在一瞬间就已被人夺走,就因为她也不懂这一招中的奥秘。
华少坤忽然问道:“阁下是谢家的什么人?”
他的人看来虽然高大威猛,说话的声音却是细声细气,斯文得很。
他本来不是这样子,自从败在三少爷的剑下之后,这些年来想必在韬光养晦,已经将涵养功夫练得很到家了,所以刚才一直都很沉得住气。
谢掌柜道:“算起来,小人只不过是老太爷的一个远房堂侄而已。”
华少坤道:“你知道这把剑是什么剑?”
谢掌柜道:“这就是谢家的祖宗们传下来的四把宝剑之一。”
剑光一闪,剑气就已逼人眉睫。
华少坤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谢掌柜道:“的确是好剑。”
华少坤道:“阁下配不配用这把剑?”
谢掌柜道:“不配。”
华少坤道:“那么阁下为何还不将这把剑送还给三少爷?”
谢掌柜道:“小人正有此意。”
他说的是老实话,他本来的确早就有这意思了,却不懂华少坤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看得出谢凤凰懂。
他们是经过患难的夫妻,他们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现在她的丈夫要人将这柄本来属于她的剑送给别人,她居然没有一点懊恼愤怒,反而露出种说不出的温柔和关切。
因为只有她懂得他的意思。
他也知道她懂。
剑已在谢晓峰手里,可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去看一眼,只是互相默默的凝视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华少坤忽然道:“再过几天,就是十一月十五了。”
谢凤凰道:“好像还要再过八天。”
华少坤道:“到了那一天,你嫁给我就已有整整二十年。”
谢凤凰道:“我记得。”
华少坤道:“我从小就有个誓愿,一定要到成名后再成亲。”
谢凤凰道:“我知道。”
华少坤道:“我成名时已四十出头,我娶你的时候,比你就整整大了二十岁。”
谢凤凰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是比我大二十岁。”
这地方不止他们两个人,他们却忽然说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来。
他们的声音都很温柔,表情却都很奇怪,甚至连笑都笑得很奇怪。
华少坤道:“这二十年来,只有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谢凤凰道:“我知道,你……你一直觉得对不起我。”
华少坤道:“因为我败了,我已不是娶你时那个华少坤,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已没法子再出人头地,可是你……”
他走过来,握住了他妻子的手:“你从来也没有埋怨过,一直都在忍受着我的古怪脾气,没有你,我说不定早已醉死在阴沟里。”
谢凤凰道:“我为什么要埋怨你?这二十年,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看见你在我的身边,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这种福气?”
华少坤道:“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说不定哪天早上,你醒来时就会发现我已离你而去。”
谢凤凰道:“可是……”
华少坤不让她开口,又道:“每个人都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这种事我一向看得很淡,可是我绝不能让别人说,谢家的姑奶奶,嫁的是个没出息的丈夫,我总要为你争口气!”
谢凤凰道:“我明白。”
华少坤握紧她的手,道:“你真的明白?”
谢凤凰点了点头,眼泪已流下面颊。
华少坤长长吐出口气,道:“谢谢你!”
谢谢你!
这是多么俗气的三个字,可是这三个字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其中却不知藏着有多少柔情,多少感激,浓得连化都化不开。
娃娃的眼泪已湿透衣袖。现在连她都已明白他的意思,连她都忍不住要为他们感动悲哀。
华少坤已坐下来,坐在草地上。
草色早已枯黄——虽然在少年情侣的眼里,这里还是绿草如茵的山坡,那也只不过因为在情人心里,每一天都是春天,每一季都是秋季。
他们却已是多年的夫妻,他们的爱情久已升华。
他坐下来,将手里提着的黄布包摆在膝盖上,慢慢的抬起头,面对着谢晓峰。
谢晓峰也已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还在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华少坤终于道:“现在我用的已不是剑。”
谢晓峰道:“哦?”
华少坤道:“自从败在你剑下后,我已发誓终生不再用剑。”
他看着膝上的包袱,道:“这二十年来,我又练成了另外一种兵刃,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能够再与你一战。”
谢晓峰道:“我明白。”
华少坤道:“可是我已败在你剑下,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所以你若不屑再与我这老人交手,我也不怪你。”
谢晓峰凝视着他,目光中忽然露出尊敬之意,脸上却全无表情,只淡淡的说了一个字:“请!”
(二)
用黄布做成的包袱,针脚缝得很密,外面还缠着长长的布带,打着密密的结。
一种很难解得开的结。
要解开这种结,最快的方法就是一把拉断,一刀斩断。
可是华少坤并没有这么样做,这二十年来,他早已学会忍耐。
他情愿多费些事,将这些结一个个解开。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聚短离长,想再跟他的妻子多厮守片刻。
谢凤凰看着他,忽然擦干了眼泪,蹲在他身边,道:“我来帮你的忙。”
布带本是她结成的,她当然解得快。
她明知她的丈夫此次这一战,生死荣辱,都很难预测。
她明知她的丈夫这一去未必能回得来,为什么不愿再拖延片刻?
因为她不愿这片刻时光,消磨了他的勇气和信心,因为她希望他这一战能够胜利。
他了解他妻子的心意,她也知道他了解。
这种了解是多么困难?又是多么幸福?多么珍贵?
每个人都已被他们这种情感所感动,只有慕容秋荻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却一直在看着那黄布包袱。
她心里在想:“这包袱里藏着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兵器?是不是能击败谢晓峰?”
华少坤壮年时就已是天下公认的高手,被谢晓峰击败后,体力也许会逐渐衰退,再难和他的巅峰时代相比。
可是一个人有了一次失败的经验后,做事必定更谨慎,思虑必定更周密,绝不会再像少年时那么任意冲动,也绝不会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何况,谢晓峰剑法的可怕,他已深深体会,要选择一种武器来对付三少爷的剑,并不是件容易事。
看他对这包袱的珍惜,就可以想像到他选择的这种武器必定是江湖中很少见的,而且必定是极犀利,极霸道的一种。
他韬光养晦,苦练了二十年,如今竟不惜冒生命之险,甚至不惜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离别,要再来与谢晓峰一战,可见他对这一战必定已有了相当把握。
慕容秋荻轻轻吐出口气,对自己的分析也很有把握。
现在若有人要跟她打赌,她很可能会赌华少坤胜。
比数大概是七比三,最低也应该是六比四。她相信自己这判断绝不会太错。
包袱终于解开,里面包着的兵器,竟只不过是根木棍!
一根很普通的木棍,本质虽然很坚硬,也绝对不能与百炼精钢的宝剑相比。
这就是他苦练二十年的武器?
就凭这根木棍,就能对付三少爷的剑?
慕容秋荻看着这根木棍,心里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失望?
也许每个人都会觉得很吃惊、很失望,谢晓峰却是例外。
只有他了解华少坤选择这种兵器时的苦心,只有他认为华少坤这种选择绝对正确。
木棍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自从远古时,人类要猎兽为食,保护自己时,就有了这种武器。
就因为它是最原始的一种武器,而且每个人都会用它来打人赶狗,所以都难免对它轻视,却忘了世上所有的兵器,都是由它演变而来的。
木棍本身的招式也许很简单,但是在一位高手掌中,就可以把它当作枪,当作剑,当作点穴镢,当作判官笔——
所有武器招式间的变化,都可以用这一根木棍施展出来。
华少坤要将这么样一根普通的木棍包藏得如此仔细,也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一种心战,对自己的心战。
他一定要先使自己对这木棍珍惜尊敬,然后才会对它生出信心。
“信心”本身就是种武器,而且是最犀利,最有效的一种。
慕容秋荻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很快就想通了这道理。
可是她还有一点不懂。
她不懂华少坤为什么不用金棍,银棍,铁棍,却偏偏要选择一削就断的木棍?
她对他已远不如刚才那么有信心。
(三)
太阳升起,剑锋在太阳下闪着光,看来甚至比阳光还亮。
华少坤已站起来,只看了他妻子最后一眼,就大步走向谢晓峰。
谢晓峰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对刚才所有的事都完全无动于衷。
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剑客,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冷酷、无情。
尤其是在决战之前,更绝不能让任何事影响到自己的情绪。
——就算你老婆就在你身旁和别的男人睡觉,你也要装作没看见。
这是句在剑客们之间流传很广的名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说出来的。可是大家都承认它很有道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活得比别人长些。
谢晓峰仿佛已做到了这一点。
华少坤看着他,目中流露出尊敬之色。
谢晓峰却在看着他手里的木棍,忽然道:“这是件好武器。”
华少坤道:“是的。”
谢晓峰道:“请。”
华少坤点点头,手里的木棍已挥出,刹那间就已攻出三招。
这三招连环,变化迅速而巧妙,却没有用一招剑招。
慕容秋荻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得出谢晓峰只要用一招就可将木棍削断。
想不到他却没有用出她想像中的那一招,却用剑脊去拍华少坤的手。
慕容秋荻眼睛亮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华少坤为什么要用木棍。
因为他知道谢晓峰绝不会用剑去削他的木棍,谢家的三少爷绝不会在兵刃上占这种便宜。
既然不肯用剑去削他的木棍,出手间就反而会受到牵制。
所以华少坤选择木棍作武器,实在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聪明。
慕容秋荻忍不住微笑,走过去拉住谢凤凰冰冷的手,轻轻道:“你放心,这一次华先生绝不会败的。”
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在一招间就可决定,只不过这决定胜负的一招,并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是第几十招,几百招。
现在他们已交手五十招,华少坤攻出三十七招,谢晓峰只还了十三招。
因为他的剑锋随时都要避开华少坤的木棍。
——作为一个剑客,最大的目的就是求胜,不惜用任何手段,都要达到这目的。
谢晓峰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太骄傲。
“骄者必败!”
想到这句话,慕容秋荻心里更愉快,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响,木棍一打剑脊,谢晓峰的剑竟被震得长虹般冲天飞起。
谢晓峰后退几步,竟说出了他这一生从未说过的三个字:“我败了!”
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上山坡。
华少坤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追击。
追上去的是谢掌柜。
娃娃也想追上去,慕容秋荻却拉住了她,柔声道:“你跟我回去,莫忘了我那里还有个人等着你去照顾他。”
这时飞起的长剑已落下,就落在谢凤凰身旁,剑锋插入了土地,剑柄朝上,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拔起来,就好像是有人特地送回来的一样。
谢晓峰的人已去远,华少坤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一战击败了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吐出了一口已压积二十年的冤气,可是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光彩,反而显得说不出的颓丧。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走回来,脚步沉重得就像拖着条看不见的铁链。
谢凤凰既没有为他欢呼,也没有去拔地上的剑,只是默默的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她了解他的丈夫,也明白他为什么在战胜后反而会如此颓丧。
华少坤忽然问:“你不要那柄剑了?”
谢凤凰道:“那是谢家的,我却已不是谢家的人。”
华少坤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柔情与感激,又过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向慕容秋荻长长一揖,道:“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但请吩咐。”
华少坤道:“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为我在这柄剑旁立个石碑?”
慕容秋荻道:“石碑?什么样的石碑?”
华少坤道:“石碑上就说这是三少爷的剑,若有人敢拔出留为己用,华少坤一定要去追回来,不但追回这柄剑,还要追他颈上的头颅,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辞。”
他为什么要为他的仇敌做这种事?
慕容秋荻既没有问,也没有觉很奇怪,立刻就答应:“我这就叫人去刻石立碑,用不着半天就可以办妥了,只不过……”
华少坤道:“怎么样?”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些顽童村夫从这里经过,将这柄剑拔走了呢?他们既不认得三少爷,也不认得华先生,甚至连字都不认得,那怎么办?”
她知道华少坤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就说出自己的方法:“我可以在这里造个剑亭,再叫人在这里日夜轮流看守,不知道华先生是否认为妥当?”
这本是最周密完善的方法,华少坤除了感激外,还能说什么?
慕容秋荻却又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有时我真想不通,不管他对别人怎么样,别人却都对他很不错。”
华少坤沉思着,缓缓道:“那也许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四)
山坡后是一片枫林,枫叶红如火。
谢晓峰刚找了块石头坐下,谢掌柜也到了,既没有流汗,也没有喘气。
在酒店里做了几十年掌柜后,无论谁都会变得很会做戏的,只不过无论谁也都有忘记做戏的时候。
直到现在,谢晓峰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我真正了解过什么人?慕容秋荻?华少坤?
谢掌柜已叹息着道:“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完全弄不懂。”
谢晓峰并没有告诉他这本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只淡淡的问道:“什么事你不懂?”
谢掌柜盯着他,反问道:“你真的败了?”
谢晓峰道:“败就是败,真假都一样。”
谢掌柜道:“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嫁给什么人都一样。”
谢晓峰道:“你明白就好。”
谢掌柜叹了口气,苦笑道:“明白了也不好,做人还是糊涂些好。”
谢晓峰显然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件事,立刻改变话题,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马不停蹄的赶来,还没有找到你,慕容姑娘就已经找到了我。”
谢晓峰道:“然后呢?”
谢掌柜道:“然后她就把我带到山坡下那小客栈去,她去见你的时候,就叫我们在外面等着,我们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谢晓峰冷冷道:“是不是不敢进去打扰我们的好事?”
谢掌柜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们的关系总比别人特别些。”
谢晓峰冷笑,忽然站起来道:“现在你已见到我,已经可以回去了!”
谢掌柜道:“你不回去?”
谢晓峰道:“我就算要回去,也用不着你带路。”
谢掌柜凝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苦衷?”
谢晓峰已准备要走。
谢掌柜道:“你想到哪里去?是不是还想像前些日子那样,到处去流浪,去折磨自己?”
谢晓峰根本不理他。
谢掌柜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并不想管你的事,可是有件事你却绝不能不管。”
谢晓峰终于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谢掌柜道:“你总不能让你的儿子娶一个妓女。”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妓女?”
谢掌柜道:“我知道那个苗子兄妹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可是……”
谢晓峰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谢掌柜还没有开口,枫林外已有个人道:“是我告诉他的。”
人在枫林外,声音还很远,谢晓峰已箭一般窜出去,扣住了这个人的手。
冰冷的手,就像是毒蛇——竹叶青是不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种?
谢晓峰冷笑道:“你还没有死?”
竹叶青微笑,道:“好人才不长命,我不是好人。”
谢晓峰道:“你想死?”
竹叶青道:“不想。”
谢晓峰道:“那么你就最好赶快走得远远的,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竹叶青道:“我本来就要走了,有份礼我非得赶快送去不可!”
谢晓峰的瞳孔又在收缩:“什么礼?”
竹叶青道:“当然是那位苗子姑娘和小弟的婚礼,既然有慕容夫人作主婚人,游龙剑客夫妇为媒证,我这份礼是万万不可不送的。”
他微笑着,又问道:“三少爷是不是也有意思送一份礼去?”
谢晓峰的手也已变得冰冷。
竹叶青道:“夫人怜惜那位苗子姑娘的身世孤苦,又知道她也是三少爷欣赏怜惜的人,所以才作主将她许配给小弟。”
谢晓峰的手突然握紧,竹叶青脸上立刻沁出冷汗,立刻改口道:“可是我却知道三少爷一定不会同意这件婚事。”
他压低声音:“只不过小弟也是天生的拗脾气,若有人一定不许他做一件事,他也许反而偏偏非去做不可,所以三少爷如果想解决这问题,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会替人解决难题,竹叶青无疑正是这种人。
没有薪火,釜中无论煮的是什么都不会熟,没有新娘子,当然也就不会有婚事。
握紧的手已放松,谢晓峰已在问:“他们的人在哪里?”
竹叶青吐出口气,道:“大家虽然都知道城里有大老板这么样一个人,可是见过他的人并不多,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更少。”
谢晓峰道:“你知道?”
竹叶青又露出微笑,道:“幸好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们就在哪里?”
竹叶青道:“仇二、单亦飞,和游龙剑客夫妇也在,他们都很赞成这件婚事,绝不会让人把新娘子带走的。”
他微笑,又道:“幸好他们都很累了,今天晚上一定都睡得很早,到了晚上,若是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带路,三少爷无论想带谁走都方便得很。”
谢晓峰盯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热心?”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那位苗子姑娘对我的印象一定不太好,小弟却是夫人的独生子,这件婚事若是成了,以后我只怕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看着谢晓峰的伤口:“可是我现在过的日子还算不错,这城里什么地方有好大夫,什么地方有好酒,我全知道。”
(五)
夜。
华少坤悄悄从床上披衣而起,悄悄的推开门走出去。
谢凤凰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叫住他,问他要去哪里。
她了解他的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想单独到外面去走走。
近年来他们虽然已很少像今天一样睡在一起,可是每一次他都能让她觉得满足快乐,尤其是今天,他对她的温柔就像是新婚。
他的确是个好丈夫,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
看着他高大强壮的背影走出去,她心里充满了柔情,只希望自己也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让他再多活几年,过几年快乐平静的日子,忘记江湖中的恩怨,忘记谢晓峰,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
她希望他回来时就已能够忘记,她自己也不愿想得太多。
然后她就在朦胧中睡着,睡着了很久,华少坤还没有回来。
广大的庭园,安静而黑暗。
华少坤一个人坐在九曲桥外的六角亭里,已坐了很久。
经过了一次无限欢愉的恩爱缠绵后,他还是睡不着。
他不能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夜渐深,就在他想回房去的时候,他看见一条人影从山石后掠过,肩上仿佛还背负着一个人,等他追过去时,已看不见了。
但是他却听见假山里有人在低语,仿佛是竹叶青的声音:“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他带走的那个人,就是娃娃。”
竹叶青的声音里充满挑拨:“他在你母亲订亲的那天晚上,带走你的母亲,又在你订亲的晚上,带走你的妻子。连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怒喝:“住口!”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小弟。
竹叶青却不肯住口,又道:“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又回到娃娃的老家去了,那地方虽然破旧,却很清静,又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找他们,你最好也不要去,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假山里已有条人影箭一般窜出。
幸好这时华少坤已跃上假山,伏在山顶上,他认得出这个人正是小弟,也认得出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是竹叶青。
但是他暂时还不想露面,因为他已决心要将这件阴谋连根挖出来。
他决心要为谢晓峰做一点事。
(六)
竹叶青背负着双手,施施然漫步而行,很快就看见他卧房窗里的灯光。
他就住在离假山不远的一个单独院子里,外面有几百竿修竹,几畦菊花。
卧房里既然还有灯,紫铃一定还在等着他。
今天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他有权好好的享受一个晚上,也许还要先喝一点酒。
门没有锁。
住在这里的人用不着锁门,锁也没有用。
他可以想得到紫铃一定已经赤裸着躺在被里等着他,却想不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仇二居然也在等着他。
灯前有酒,酒已将尽,仇二显然已喝了不少,等了很久。
坐在他旁边斟酒的是紫铃。
她并不是完全赤裸着的,她穿着衣服,甚至还穿了两件。
可是两件衣服加起来还是薄得像一层雾。
竹叶青笑了:“想不到仇二先生也很懂得享受。”
仇二放下酒杯:“只可惜这是你的酒,你的女人,现在你已回来,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竹叶青道:“不必。”
仇二道:“不必?”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酒已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你不妨留下来慢慢享受。”
仇二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走。”
他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仇二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惊讶与怀疑,等他快走出门,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竹叶青停下来,道:“你还想要什么?”
仇二道:“还想问你一句话。”
竹叶青转过身,面对着他,等着他问。
仇二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本不该问的,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又笑了:“我只不过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仇二也笑了。
他的脸在笑,瞳孔却在收缩,又问:“你的朋友还有几个没有被你出卖的?”
竹叶青淡淡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仇二冷冷道:“你应该懂得的,因为你几乎已经把我卖了一次。”
他不让竹叶青开口,又道:“黑杀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借茅一灵的手杀了他们,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若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及时赶来接应,茅一灵就不至于死,可是你却故意迟迟不发讯号,因为你还要借谢晓峰的手,杀茅一灵。”
竹叶青既不反驳,也不争辩,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听。
仇二道:“小弟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将他卖给了谢晓峰,就算谢晓峰不忍杀他,他自己只怕也要一头撞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人抢走,这种气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手已在桌下握住剑柄:“所以我才特地来问问你,你准备几时出卖我?把我卖给谁?”
竹叶青又笑了,微笑着站起来,面对窗户:“外面风寒露冷,华先生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请进来喝杯酒?”
窗子没有动,门却已无风自开,又过了很久,华少坤才慢慢的走进来。
四十岁之前,他就已身经百战,也不知被人暗算过多少次。
直到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他一向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
他冷冷的看着竹叶青,道:“我本不该来的,现在却已来了,那些话我本不该听的,现在却已听见,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微笑道:“我就知道华先生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一定还在想着今晨的那一战,所以早就准备送些美酒去,为华先生消愁解闷。”
他答非所问,好像根本没听见华少坤刚才在说什么,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一个滚烫的热山芋抛了回去。
华少坤脸色果然变了,厉声道:“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要消愁解闷?”
竹叶青道:“因为华先生是个君子。”
他的笑忽然变得充满讥诮:“只可惜又不是真正的君子。”
华少坤的手已抖,显然在强忍着怒气。
竹叶青道:“今晨那一战,是谁胜谁负,你知道得当然比谁都清楚。”
华少坤的手抖得更厉害,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半樽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是真正的君子,就该当着你妻子的面,承认你自己输了。”
他冷笑:“可是你不敢。”
华少坤用力握紧双拳,道:“说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也像我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就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了,只可惜你又不是真正的小人,所以你心里才会觉得羞愧痛苦,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晓峰。”
他冷冷的接着道:“所以现在若有人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妨告诉他,你不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懦夫!”
华少坤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不错,我是个懦夫,但是我一样可以杀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嘶哑,收缩的瞳孔忽然扩散,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仇二吃惊的看着他,想动,却没有动。
竹叶青道:“你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倒下?”
仇二道:“他醉了?”
竹叶青道:“他已是个老人,体力已衰弱,又喝得太快,可是酒里若没有迷药,还是醉不倒他的。”
仇二变色道:“迷药?”
竹叶青淡淡道:“这种迷药的味道虽然又浓又苦,但若混在陈年的竹叶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了,我也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
仇二忽然怒吼,想扑过来,却撞翻了桌子。
竹叶青微笑道:“其实你早该想到的,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么会将这样的好酒留给别人享受?”
仇二倒在地上,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刚站起又倒下。
竹叶青道:“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华少坤本是个很谨慎的人,若不是看见你喝过那樽酒,他也不会喝的,却不知你只不过因为喝得太慢,所以药才迟迟没有发作。”
仇二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遥远,人也渐渐遥远,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紫玲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你的野心只不过是想拼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现在……现在连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七)
谢凤凰从噩梦中醒来,连被单都已被她的冷汗湿透。
她梦见她的丈夫回来了,血淋淋站在她床头,血淋淋的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气都透不出,醒来时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丈夫为她点起的灯已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