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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屈服

(一)

一个落拓潦倒的年轻人,一个连泪都已流尽了的浪子,就像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一样,连根都没有,难道远方还会有人在思念着他,关心着他?

他既然能听得见那个人的呼唤,为什么还不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悲伤苦痛,不能向人诉说?

阳光艳丽,是晴天。

阿吉并不是一直都在昏迷着,他曾经醒来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时,都仿佛看见有个人坐在他床头,正轻轻的替他擦着汗。

他看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又晕了过去。

等他看清这个人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悲伤。

阿吉闭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显得很镇定,因为她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这么样拼命折磨自己。”

房子里很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老苗子当然已经去上工了,他绝不能放弃一天工作,因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饭吃。

阿吉忽然张开眼,瞪着她,冷冷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死不了的。”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经死了很多次。”

阿吉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问:“为什么?”

娃娃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

阿吉盯着她,仿佛想看透她的心:“你什么时候决定不去的?”

娃娃道:“今天。”

阿吉闭上了嘴,心里又开始刺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惟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拼命折磨自己,作践自己?

——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但他只不过是个浪子。

浪子无情,也无泪。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去。因为他已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愿伤她的心。

这家人不但给了他生存的机会,也给了他从来未有的温暖和亲情,他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娃娃看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没有回答,却挣扎着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娃娃并没有阻拦他,她知道这个人身子虽不是铁打的,却有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可是眼睛里已有泪光。

阿吉也没有回头。

他的体力绝对无法支持他走远,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痛。

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阴沟里,像条死老鼠般烂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出门,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篮回来,慈祥的眼睛里带着三分责备,道:“你不该起来的,我特地去替你买了点肉炖汤,吃得好才有力气,快回去躺在床上等着吃。”

阿吉闭上了眼。

——浪子真的无情,真的无泪?

他忽又用尽全身力气,从老婆婆身旁冲了出去,冲出了门。

有些事既然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

窄巷中阴暗而潮湿,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他咬紧牙根,忍耐着痛苦,迎风走出去,巷口却已有个人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

一个血淋淋的人,身上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脸上的骨头已碎裂。

“老苗子。”

阿吉失声惊呼,冲了过去,老苗子也冲了过来,两个人互相拥抱。

老苗子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出来干什么?”

他自己的伤更重,但是他并不在乎,他关心的还是他的朋友。

阿吉咬紧牙,道:“我……我……”

老苗子道:“难道你想走?”

阿吉用力抱住他的朋友,道:“我不走,打死我我也不走!”

(二)

五处刀伤,四条打断了的肋骨,若不是铁汉,怎么还能支持得住?

老婆婆看着他的儿子,泪眼婆娑。

老苗子却还在笑,大声道:“这一点点伤算得了什么?明天早上我就会好的!”

老婆婆道:“你怎么受的伤?”

老苗子道:“我跌了一跤,从楼梯上跌了下来。”

就算是个连招牌上的大字都已看不清的老太婆,也应该看得出这绝不是跌伤。

就算从七八丈高的楼梯上跌下来,也绝不会伤得这么重。

可是这个老太婆和别的老太婆不同。她看得出这绝不是跌伤的,她比任何人都关心她的儿子。 可是她绝不再问,只流着泪说了句:“下次走楼梯时,千万要小心些。”

然后她就蹒跚着走出去,煮她的肉汤。

这才是一个女人的本份应该做的,她懂得男人做的事,从来不喜欢女人多问。

就算这女人是他的母亲也一样。

阿吉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眼睛里纵然仍无泪,至少也已有点发红。

——多么伟大的母亲,多么伟大的女人,因为人世间还有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等她走进了厨房的门,阿吉才回头盯着老苗子,道:“你是被谁打伤的?”

老苗子又在笑:“谁打伤了我?谁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难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问?”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脸道:“就算我是被人打伤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问。”

一直远远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为他怕你也去挨揍。”

阿吉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顾虑这一点,就算他是为你挨的揍,你也绝不会去替他出气的。”

她冷冷的接着道:“因为这位没有用的阿吉,从来不喜欢打架。”

阿吉的心沉下,头也垂下。

现在他当然已明白他朋友是为了什么挨揍的,他并没有忘记那双凶恶的三角眼。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娃娃说的话虽然尖锐如针,目中却有泪。

可是他不能为他的朋友出气,他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他是怕挨揍。”

这是三角眼的声音。

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两个腰里带着刀的年轻小伙子陪着他,一个脸很长,腿也很长的人,手叉着腰,站在他们后面,穿着身发亮的缎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后面的这个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大‘车夫’,这两个字就算拿到当铺里去当,也可以当个几百两银子。”

老苗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三角眼阴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次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阿吉的头:“这个小子是个孬种,大爷们也犯不上来找他。”

老苗子道:“你们来找谁?”

三角眼道:“找你的亲妹子。”

他忽然转身,盯着娃娃,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小妹子,咱们走吧。”

娃娃的脸色已变了:“你……你们要我到哪里去?”

三角眼冷笑道:“该到哪里去,就得到哪里去,你少他妈的跟老子们装蒜。”

娃娃身子在往后缩,道:“难道我连一天都不能休息?”

三角眼道:“你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两银子?没有银子赚,咱们兄弟吃什么?”

娃娃道:“可是韩大奶奶答应过我的,她……”

三角眼道:“她答应过的话,只能算放了个屁,若不是咱们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过还是个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婊子,就得卖一天……”

娃娃不让他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大声道:“我求求你们,这两天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他们都受了伤,伤得都不轻。”

三角眼道:“他们?他们是谁?就算有一个是你的老哥,还有一个是什么东西?”

两个带刀的小伙子立刻抢着道:“我们认得这小子,他在韩大奶奶那里做过龟公,一定跟这小婊子有点关系。”

三角眼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转身,反手一巴掌掴在阿吉脸上:“想不到你这婊子还有这小子,你再不乖乖的跟着咱们走。咱们就先阉了他。”

他又抬起脚,一脚从阿吉双腿间踢了过去。

可是娃娃已扑过来,扑倒在阿吉身上,嘶声道:“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先杀了我吧。”

三角眼厉声道:“臭婊子,你真的想死?”

这一次他还没有抬起腿,老苗子已拉住他肩膀,道:“你说她是什么?”

三角眼道:“是个婊子,臭婊子。”

老苗子什么话都不再说,就提起碗大的拳头,一拳打了过去。

三角眼挨了他一拳,可是他自己也被旁边的人踢了两脚,疼得满头冷汗,满地打滚。

老婆婆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嘶声道:“你们这些强盗,我老太婆跟你们拼了。”

这一刀是往三角眼脖子后面砍过去的。

她当然没砍中。

她的刀已经被三角眼一把夺过来,她的人也被三角眼甩过了肩,重重的甩在地上。

娃娃扑过去抱住她,立刻失声痛哭。

一个尝尽了辛酸穷苦,本就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怎么禁得起这一甩?

三角眼冷冷道:“这是她自己找死……”

“死”说出口,老苗子已狂吼着,踉跄扑上来。

他已遍体鳞伤,连站都已站不稳,但是他还可以拼命!

他本就已准备拼命。

三角眼厉声道:“你也想找死?”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刚夺过来的菜刀,只要是刀,就能杀人。

他不怕杀人,顺手就是一刀,往老苗子胸膛上砍了过去。

老苗子的眼睛已红了,根本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这一刀偏偏却砍空了。

刀锋刚落下,老苗子已经被推开,被阿吉推开。

阿吉自己也没法子站得很稳,但是他居然敢站了出来,就站在三角眼面前,面对着三角眼的刀,道:“你……你们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他的声音嘶哑,连话都已说不出。

三角眼冷笑道:“你想怎么样?难道还想替他们报仇?”

阿吉道:“我……我……”

三角眼道:“只要你有胆子,就拿这把菜刀杀了我吧。”

他居然真的将菜刀递了过去:“只要你有胆子杀人,我就服了你,算你有种!”

阿吉没有接过这把刀,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不停的抖。

三角眼大笑,一把揪住娃娃的头发,厉声道:“走!”

娃娃没有跟他走。

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一双坚强有力的手,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已几乎被握碎。

这只手竟是阿吉的手。

三角眼抬起眼,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敢动我?”

阿吉道:“我不敢,我没有种,我不敢杀人,也不想杀人。”

他的手又慢慢松开。

三角眼立刻狂吼,道:“那么我就杀了你!”

他顺手又是一刀劈向阿吉的咽喉。

阿吉连动都没有动,更没有闪避,只不过轻轻挥拳,一拳击出。

三角眼本来是先出手的,可是这一刀还没有砍下去,阿吉的拳头已打在他下巴上。

他这个人忽然就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破了窗户,远远的飞了出去,又“咚”的一声,撞在矮墙上,才落下来。

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就像是一滩泥!

每个人都怔住,吃惊的看着阿吉。阿吉没有看他们,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仿佛完全没有表情,又仿佛充满了痛苦。

一直手叉着腰站在门口的车夫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挂了他!”

这是句市井好汉们说的“唇典”,意思就是要人杀了他!

带刀的小伙子迟疑着,终于还是拔出了刀。这两把刀曾经在阿吉身上刺了七八刀,现在又同时往他软肋下的要害刺过去。

可是这一次两把刀都刺空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忽然倒了下去,也像是一滩泥般倒了下去。

因为阿吉的双手一分,就切在他们的咽喉上,他们倒下去时,连叫都叫不出来。

车夫的脸色惨变,一步步向后退。

阿吉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淡淡的说了两个字:“站住。”

车夫居然很听话,居然真的站住。

阿吉道:“我本来不想杀人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因为这双手上,现在又已染上了血腥。

车夫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走得了!”

阿吉道:“我绝不走。”

他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已无路可走。”

车夫看他垂下了头,突然出手,一把飞刀直掷他的胸膛。

可是这把刀忽然又飞了回去,打在他自己的右肩上,直钉入他的关节。

他这只手已再也不能杀人!

阿吉道:“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让你活着回去,告诉你的铁头大哥,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杀人的是我,他们若想报仇,就来找我,不要连累了无辜。”

车夫满头冷汗如豆,咬紧了牙,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他转身飞奔而出,忽然回头:“你真的有种就把名字说出来。”

阿吉借:“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三)

暗夜,昏灯。

凄凄惨惨的灯光,照着床上老婆婆的尸体,也照着娃娃和老苗子惨白的脸。

这是他们的母亲,为他们的成长辛劳了一生,他们报答她的是什么?

阿吉远远的站在屋角的阴影里,垂着头,仿佛已不敢再面对他们。

因为这老妇人本来不该死的,只要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她就绝不会死。

老苗子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走吧!”

他的脸已因悲痛而扭曲:“你替我们的娘报了仇,我们本该感激你,可是……可是现在我们已没法子再留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明白老苗子的意思,他要他走,只因为不愿再连累他。

可是他绝不走。

老苗子忽然大吼,道:“就算我们对你有恩,你已报答过了,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阿吉道:“你真的要我走,只有一个法子。”

老苗子道:“什么法子?”

阿吉道:“打死我,把我抬出去。”

老苗子看着他,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大声道:“我知道你有功夫,就认为可以对付他们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他们又有钱,又有势,他们的大老板养着的打手,最少也有三五百个,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铁头,一个叫铁手,一个叫铁虎,据说以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被官家搜捕得太紧,才改名换姓,躲到这里来。”

他又在吼:“就算你功夫还不错,遇见了这三个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阿吉道:“我本来已无路可走。”

他垂着头,他的脸在阴影中。

老苗子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悲痛和决心。

悲痛也是种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老苗子终于长长叹息,道:“好,你既然要死,就跟我们死在一起也好。”

只听一个人在门外冷冷道:“好,好极了。”

“砰”的一声响,很厚的木栅门已被打穿了一个洞。

一只拳头从外面伸了过来,又缩回去。

接着又是“轰”的一响,旁边的砖墙也被打穿了一个洞。

这人好硬的拳头。

阿吉慢慢的从阴影中走出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下站着一群人,身材最高大,衣着最华丽的一个正用左手捏着右拳,斜眼打量着阿吉,道:“你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阿吉道:“我就是。”

这人道:“我就叫铁拳阿勇。”

阿吉道:“随便你叫什么名字都一样。”

铁拳阿勇冷冷道:“我的拳头却不一样。”

阿吉道:“哦?”

铁拳阿勇道:“听说你很有种,你若敢挨我一拳,我就算你真的有种。”

阿吉道:“请。”

老苗子的脸色变了,娃娃用力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冷。

他们都看得出阿吉已不想活了,否则怎么会愿意去挨这只一下就能打穿砖墙的铁拳?

可是他们反正已只有死路一条,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去他娘的,死就死吧!”

老苗子忽然冲出去,大吼道:“你有种就先打老子一拳。”

铁拳阿勇道:“也行。”

他说打就打,一个直拳打出来,迎面痛击老苗子的脸

每个人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碎的却不是老苗子的脸。碎的是铁拳阿勇的拳头。

阿吉突然出手,一拳打在他的拳头上,反手一拳,猛切他的小腹。

铁拳阿勇痛得整个人都像虾米般缩成了一团,痛得满地直滚。

阿吉看着他后面的人。一群人都带着刀,却没有一个敢动的。

阿吉道:“去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想要我的命,就得找个好手来,像这样的人还不配!”

(四)

后园中的枫叶已红了,秋菊却灿烂如黄金。

大老板背负着双手,站在菊花前,喃喃自语:“等到阳澄湖的那批大螃蟹送来,说不定也就恰巧是这些菊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他舒舒服服的叹了口气,又喃喃道:“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他身后站着一群人,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看来好像是个落第秀才的中年人,距离他最近,手上缠着布的铁拳阿勇,站得最远。

不管站得近也好,站得远也好,大老板在赏花的时候,绝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的。

大老板弯下腰,仿佛想去嗅嗅花香,却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只飞虫,然后才慢慢的问道:“你们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青衫人看看铁拳阿勇。

阿勇道:“他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大老板道:“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他用两根手指一捏,捏死了那只飞虫,忽然转身,盯着阿勇,道:“他叫没有用的阿吉,你叫铁拳阿勇?”

阿勇道:“是。”

大老饭道:“是你的拳头硬,还是他的?”

铁拳阿勇垂下头,看着那只包着白布的拳头,只有承认:“是他的拳头硬。”

大老板道:“是你勇敢?还是他?”

铁拳阿勇道:“是他。”

大老板道:“是你没有用?还是他?”

铁拳阿勇道:“是我。”

大老板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好像是你的名字叫错了。”

铁拳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改个名字,叫废物阿狗?”

铁拳阿勇惨白的脸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一直默默的站在旁边的青衫人,忽然躬身道:“他已经尽了力。”

大老板又叹了口气,挥手道:“叫他滚吧。”

青衫人道:“是。”

大老板道:“再弄点银子叫他养伤去,伤好了再来见我。”

青衫人立刻大声道:“大老板叫你到账房去领一千两银子,你还不谢恩。”

阿勇立刻磕头如捣蒜,大老板却又在叹气,看着这青衫人叹着气苦笑道:“一出手就是一千两,你这人倒是大方得很。”

青衫人微笑道:“只可惜我这也是慷他人之慨。”

大老板大笑,道:“你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会说老实话。”

等他的笑声停止,青衫人才悄悄的道:“我还有几句老实话要说。”

大老板立刻挥手,道:“退下去。”

所有的人立刻都退了下去。

庭院寂寂,枫红菊黄,夕阳已下,将大老板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他在欣赏着自己的影子。

他肥而矮小,却欣赏长而瘦削的人。

青衫人瘦而长,可是他弯下腰的时候,大老板就可以不必抬头看他。

他弯着腰,声音还是压得很低:“那个没有用的阿吉,绝不是没有用的人。”

大老板在听。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大老板总是很注意的在听。

青衫人道:“铁拳阿勇是崆峒出身的,近年来崆峒虽然已人才凋零,可是他们的独门功夫仍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大老板道:“崆峒不坏。”

青衫人道:“在崆峒弟子中,阿勇一直是最硬的一把手,还没有被逐出门墙时,就已经干掉过少林的四个大和尚,武当的两把剑。”

大老板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否则我怎么会花八百两银子一个月用他。”

青衫人道:“可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却一下子就把他废了,由此可见,阿吉这个人很不简单。”

大老板冷笑。

青衫人道:“奇怪的是,这附近方圆几百里之内,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

大老板道:“你调查过?”

青衫人道:“我已经派出了六十三个人,都是地面上耳目最灵通的,现在回来的已经有三十一个,都没有查出来。”

大老板本来一直在慢慢沿着花丛往前走,突然回头站着,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青衫人道:“这个人留在附近,迟早总是个祸害。”

大老板道:“那么你就赶快叫别人去做了他。”

青衫人道:“叫谁?”

大老板道:“铁头。”

青衫人道:“大刚‘油头贯顶’的功夫,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大老板道:“我亲眼看过他一头撞断一棵树。”

青衫人道:“只可惜阿吉不是树。”

大老板道:“他的硬功夫也不错。”

青衫人道:“比阿勇的铁拳功也强不了太多。”

大老板道:“你认为他也对付不了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青衫人道:“不是绝对不行,只不过没有把握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记得大老板曾经吩咐过,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能做。”

大老板微笑点头,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别人记住他说的话,最好每句话都记住。

青衫人道:“我想来想去,我们这边有把握能对付他的,只有一个人。”

大老板道:“铁虎?”

青衫人点点头,道:“大老板当然也知道他的来历,这个人机智深沉,平时出手,从不肯露出他的真功夫来,却已经比大刚、阿勇高出很多。”

大老板道:“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青衫人道:“他这次差使并不好办,以我看,最快也得再过十来天。”

大老板沉下脸,道:“现在我们难道就没法子对付那个没有用的阿吉了?”

青衫人道:“当然有。”

他微笑,又道:“我们只要用一个字就可以对付他。”

大老板道:“哪个字?”

青衫人道:“拖。”

他又补充说明:“我们有的是功夫。有的是钱,他们却已连吃饭都成问题,而且随时随刻都得提防着我们去找他,一定也睡不着觉的,这样子拖个三五天下去,用不着我们出手,他们也要被拖垮了。”

大老板大笑,用力拍他的肩,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难怪别人要叫你竹叶青。”

竹叶青是一种烈酒的名字。喝下去很少有人能不醉的。

竹叶青也是种毒蛇,毒得要命。

大老板忽又问道:“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若来找我们呢?”

竹叶青道:“一个人出来找人拼命的时候,能不能带着个受了重伤的蠢汉,和一个只会卖淫的婊子跟着他一起去?”

大老板道:“不能。”

竹叶青道:“所以他若出来找我们,一定只有把那个苗子留下。”

大老板道:“他可以把他们藏起来。”

竹叶青道:“城里都是我们的人,而且我又早已在他们家附近布下了眼线,他能把人藏到哪里去?”

大老板冷笑道:“除非他们能像蚯蚓一样钻到土里去。”

竹叶青道:“这次阿吉肯出来拼命,就是为了那兄妹两个,他们若是落入我们手里,阿吉还能翻得出大老板的掌心?”

大老板又大笑,道:“好,我们就在这里赏花喝酒,等着他们来送死。”

竹叶青微笑道:“我保证不出三天,他们就会来的。”

(五)

黄昏。

娃娃刚端起一碗肉汤,眼泪就一颗颗滴入了碗里。

肉汤不会让人流泪,让她流泪的,是买这块肉,煮这碗汤的人。

现在肉汤还在,人却已埋入黄土。

这碗汤又有谁忍心吃得下去?

可是她一定要他们吃下去,因为他们需要体力,饿着肚子的人不会有体力。

她擦干了眼泪,才将两碗汤和两个馒头用个木盘盛着捧出厨房。

阿吉还坐在屋角的阴影里。

她先送了一碗汤一个馒头过去,摆在他面前的桌上。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

娃娃又将木盘捧到他哥哥面前,轻轻道:“汤还是热的,你们快吃。”

老苗子道:“你呢?”

娃娃道:“我……我不饿。”

她真的不饿?一个已有两天一夜水米未进的人会不饿?

她不饿,只因为这已是他们最后的一点食物,只因为他们比她更需要体力。

老苗子抬头看着她,勉强忍住泪,道:“我的胃口也不好,吃不下这么多,我们一人一半。”

娃娃也忍住了泪,道:“难道我不吃也不行?”

老苗子道:“不行。”

他刚想将馒头分一半给她,阿吉忽然站起来道:“这碗汤给娃娃。”

老苗子立刻大声道:“不行,那是你的。”

阿吉不理,大步往外走。

娃娃过去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

阿吉道:“出去吃饭。”

娃娃道:“家里有东西,你为什么要出去吃?”

阿吉道:“因为我不想吃馒头。”

娃娃盯着他,道:“不想吃馒头想吃什么?是不是想吃铁头?”

阿吉闭着嘴。

娃娃的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样拖下去,连我都受不了,何况你,可是……”

她泪流如雨,黯然道:“可是你也该知道,城里都是他们的人,你又何必去送死?”

阿吉道:“就算是去送死,也比在这里等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