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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痴情幽魂

原来南室之中,绣榻香衾,妆台锦帐,居然是间华丽而并不俗气的女儿闺房!

说它“华丽”,是因为那些榻衾屏帐等物,均精美异常,除了王侯第宅以外,连寻常豪富人家,亦所罕见!

说它“不俗”,是因在这些代表豪华的起居用具之外,并还四壁缥缃,架上有琴,床头有剑!

就这室中陈设,已足令狄华康为之纳闷惊奇,何况在绣榻以上的锦帐之中,还有人和衣而卧!

这人,不像是死人,像是活人。

因为他曲肘支颐,倚枕小睡,即令再潇洒的死人,也不会保持着这样漂亮睡相!

室中壁上有灯,灯火未熄,但却不太明亮。

尤其这和衣卧在榻上之人,一来为锦帐所遮,二来面壁侧睡,致使狄华康从背后看去,只看出是个白衣书生模样!

但目光仅及背影,已使狄华康惊魂俱颤地,失声叫道:“白贤弟!”

原来,这白衣书生的背影,竟然绝似狄华康为他远来践约的新交盟弟白樊素?

“白贤弟”三字,刚刚脱口而出,榻上白衣书生便翻过身来,与狄华康正面相对!

不错,丝毫不错,背影像他,前影也是他,榻上白衣书生不是白樊素却是哪个?

狄华康见是白樊素,不禁大为高兴,但白樊素见了狄华康,却好似是意料中事,并无甚么特别惊喜神色?

狄华康首先笑道:“贤弟,你大概想不到我在失约十日之后,仍然会来!”

白樊素缓缓坐起,一面撩开锦帐,一面摇头说道:“大哥,你猜错了,我就是想得到你不会不来,才在这‘三怪墓’中,痴痴等你!”

这几句话儿,说得虽甚平淡?但其间所蕴得良友深情,却把狄华康听得双睛湿润地,越发对自己的失约之举,惭愧不已!

白樊素一见狄华康的目中泪光,以及惭愧神色,便猜透他的心情,摇了摇头,含笑说道:“大哥不要难过,我知道你定是出了甚么意外之事?否则绝不会对我失约!”

狄华康想起请人送信一事,目注白樊素,皱眉问道:“贤弟,我因无法及时赶到,怕你久候关怀,曾派人送信来此,你难道未?……”

白樊素接口说道:“我不曾接到任何书信,大哥究竟是为了甚么事儿,以致迟来十日?但愿……”

狄华康见他神情忽转幽怨,遂讶然问道:“但愿甚么?贤弟怎不说将下去?”

白樊素幽幽一叹说道:“大哥为了任何事儿,迟来都可,但愿你不是为了我所最不喜欢的裴碧云之事!”

狄华康听得一怔,俊脸上立即布满了尴尬神色!

白樊素见状,苦笑叫道:“大哥,你怎么脸红发怔?难道当真是为了裴碧云么?”

狄华康不愿谎言瞒骗,只得点了点头!

白樊素脸色大变,扬眉问道:“大哥快说,你是怎样遇着裴碧云?她又是怎样把你缠住?”

狄华康叹道:“贤弟为何这样讨厌裴碧云呢?我并没有和她碰面,只是往返空跑了几千里的冤枉路儿而已!”

说完,遂把与白樊素别后,巧遇“赤剑真人”段了悟,得知南宫捷、裴碧云被困祁连山玄阴壑,匆匆赶去,空劳往返等情,向白樊素讲了一遍。

白樊素静静听完,透了一口长气,点头说道:“这样还好,你最是关怀‘神笔秀士’南宫捷,并不完全为了裴碧云,否则,我……所作牺牲,就……就太以不值得了!”

狄华康陪笑:“贤弟独处古墓,等我十日,这种牺牲,着实令人……”

白樊素忽然冷笑说道:“大哥,你会错意了,我所说的‘牺牲’,并非指独处古墓中,等你十日!”

狄华康诧然问道:“贤弟说明些,除此以外,你还有甚么?……”

白樊素不等狄华康话完,便冷哼一声说道:“除此以外,我就没有‘牺牲’了么,你知不知道,我的性命……”

狄华康此时因对面交谈,业已发现白樊素脸色灰败,话并屡屡停顿,显见中气极弱,不禁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失声叫道:“贤弟快说,你……你……你的性命怎样?难道有甚么危险?”

狄华康,这一紧张,白樊素反倒神色平静下来,淡淡地笑了一笑答道:“大哥总算来得及时,你若再迟来半日,所见到的,便不是我白樊素,只是这‘三怪墓’中的一具新死人尸而已!”

狄华康骇然叫道:“贤弟,这……这……这是怎样说法?你是受了致命重伤?还……还……”

白樊素凄然一笑,缓缓说道:

“受伤?受了重伤的,是那奇丑婆娘!我却是中了奇毒!”

狄华康颤声问道:“甚么毒?毒……毒从何来?”

白樊素道:“这话说来太长,大哥适才经过外室,可知道‘开椁者死’?”

狄华康骇然问道:“‘开椁者死’四个字儿,是刻在外室鼎右石椁之中的沉香棺木盖上的迷信诅咒,周围并有些奇异符箓,却与贤弟中毒之事,有何关系?”

白樊素摇了摇头,凄然说道:“这不是迷信诅咒,这是极为阴毒的狠辣手段,我既揭开石椁,看见了这四个字儿,当然便难逃一死!”

狄华康向他安慰说道:“贤弟心怀放宽些,这大概只是心理作用!”

白樊素瞠目叫道:“大哥此话怎讲?”

狄华康含笑说道:“我也开启石椁,我也看见了椁中沉香棺木,和棺盖上的符箓诅咒,却安然无事……”

话方至此,白樊素便摇头苦笑说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那石椁之中,棺木以外,郁有一种奇异毒气,我第一个揭椁之人,故而中毒,你是第二个揭椁之人,因毒气已泄,故而无碍!”

狄华康大吃一惊,拉过白樊素的手儿,便替他诊断脉息!

白樊素苦笑说道:“大哥,你不必白费心了,还是多和我谈上几句话儿的好!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我……我不会再挨过今夜……”

狄华康诊出白樊素体内,果然蕴有一种奇异毒力,仿佛随时皆可发作,正自关怀良友,肝肠欲断之际,再听了他这番凄绝言语,不禁心酸泪滴地,悲声叫道:“贤弟放镇定些,你如今觉得怎样?”

白樊素笑了一笑说道:“自今日凌晨,奇毒便已发作,全靠我以内功修为,勉强克制,等把我一身苦练功力,完全耗尽之时,也就是我撒手尘寰,化为异物之际!”

狄华康一面英雄泪落,湿透衣衫,一面把身边所带灵丹,完全取出,向白樊素叫道:“贤弟,这是我恩师所赐‘九转返魂丹’,专为各种伤毒,你……你且服下试试!”

白樊素摇头说道:“多谢大哥,但小弟自知业已魂游墟墓,命若游丝,纵有灵芝仙草,亦难绾魂续命,何必再多浪费大哥的师门妙药?”

狄华康急得抓了两粒“九转返魂丹”,往白樊素口中塞去,并含泪叫道:“贤弟,你身罹大厄,全怪我失约来迟,倘若连这几粒丹药,都不肯服用,岂……岂非……”

白樊素不忍相违,只好服下两粒“九转返魂丹”,凄然说道:“大哥,你知道不知道那具沉香棺木之中,所殓葬的是甚么人物?”

狄华康摇头答道:“我不知道,但从如此毒辣阴险的布置看来,总不是甚么正经东西?”

白樊素道:“大哥可知距今约莫一百二三十年以前,武林中有位‘毒西施’么?”

狄华康点头说道:“曾听前辈说过,那‘毒西施’不仅武功绝高,并擅用各种奇毒,是百余年前,睥睨江湖的一代女魔!”

白樊素似乎服药生效?脸色渐渐转得好看一些,缓缓说道:“常言道得好:‘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又道是:‘善泳者,死于溺,善射者,死于矢’,这位擅用各种奇毒的‘毒西施’,终于被她情敌,也就是她的师妹,用毒毒死!”

狄华康道:“她既擅用奇毒,应该懂得各种解毒之法!”

白樊素叹息一声说道:“‘毒西施’不单懂得各种解毒之法,并藏有各种珍奇药物,她自发现中毒以后,便接连服食了十三种灵药,但仍告毒发难支,把位旷代女魔,化作南柯一梦!”

狄华康道:“这大概是那位‘毒西施’平日作恶尤多,合当数尽!”

白樊素失笑说道:“别人都知道这是果报循环,但‘毒西施’却不服气,不相信自己真会死去!”

狄华康愕然问道:“此话怎讲?”

白樊素道:“‘毒西施’因她所服一十三种药物,全是罕世珍奇,认为纵令当时死去,日后也会复生,她遂作了几项复生准备!”

狄华康皱眉问道:“甚么叫复生准备?”

白樊素道:“第一项复生准备是寻口极好棺木。”

狄华康点头说道:“够好的了,那是一具用‘沉香木’所制的呢!”

白樊素如今显得精神更好地,含笑说道:“第二项是棺不钉盖,好等‘毒西施’在复生之时,可以一推便开,不至于惨遭闷死在内!”

狄华康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我当时颇不明白,为何用这样好的沉香棺木盛尸,却连棺盖都不钉好?”

白樊素继续说道:“第三项是为了防范有人开启石椁,遂在椁内棺外,装置了一片奇异毒气,既可毒毙开棺之人,又可无损于棺内尸体!”

狄华康咬牙恨道:“她倒想得周到,贤弟如今怎么样了?我看你在服食‘九转返魂丹’后,好像脸色和中气方面,都比未服药前,强了一些!”

白樊素微笑说道:“大哥放心,我的确好了一些,大概可以熬到和你把想讲的话儿,完全讲完再死!”

狄华康见他仍是如此说法,不禁一阵伤心,含着眼泪叫道:“贤弟,你……你不要说话,养养神儿,也许好些?”

白樊素颇为感激地,向狄华康看了一眼,摇头说道:“多谢大哥关怀,但我若不乘这能说话的时候,和你多说上几句话儿,等到无常一到,幽明一隔,再想……”

说到此处,白樊素忽然伤感得说不下去,并双睛湿润、泪光乱转!

狄华康更是凄然长叹,泪如泉落!

他一伤心,白樊素反倒渐渐镇定下来,一面引袖为狄华康拭泪,一面破涕为笑地,继续说道:“大哥不要流泪,听我再说下去,‘毒西施’防范自己复苏力弱,故而椁盖也是浮掩,并不许把棺椁入土,由风水先生,寻了这么一座据说是地气极佳的藏龙洞穴,存放其内!”

狄华康道:“这个洞穴,只是‘毒西施’遗体暂厝之所,为何叫做‘三怪墓’呢?”

白樊素答道:“棺不加钉,椁不加封,棺椁均不入土,遂叫‘三怪’,其实此处应叫‘百怪墓’才对!”

狄华康讶然问道:“百怪之语怎讲?”

白樊素应声答道:“洞穴之中,密布各种机关,被我和那冒牌货色的‘白骨幽魂’樊小倩,共同破去了七十二件之多,岂非可以叫做‘百怪墓’么?”

狄华康蓦地想起另具石椁之中的丑妇遗尸,遂向白樊素问道:“那手执八角金锤的奇胖丑妇,可是死在贤弟手下?”

白樊素点头答道:“正是,大哥莫非又嫌我心狠手毒?”

狄华康摇头笑道:“对付这凶淫邪恶之辈,哪里还能效妇人之仁?我不是怪贤弟手狠,而要问那‘白骨仙翁’公羊黑,是未来赴约?抑或?……”

白樊素笑道:“公羊黑也有事羁绊未来,他若来时,我想杀那奇丑胖妇,就未必能够轻易得手的了!”

狄华康问道:“那位真正的‘白骨幽魂’樊小倩呢?她难道竟把贤弟弃置此间,不顾而去?”

白樊素微笑说道:“大哥真想见那真正的‘白骨幽魂”樊小倩么?”

狄华康“咦”了一声说道:“贤弟约我来此之故,岂不是便为了见她?”

白樊素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忽然身形一晃,摇摇欲倒!

狄华康看出他脸色又变,慌忙搀扶白樊素坐在榻上,皱眉问道:“贤弟,你……你……”

白樊素凄然一笑,摇头说道:“大哥,我……我大概快不行了,有两桩重大心愿,要赶快向你交待!”

狄华康知道不对,但自己心力已竭,只得无可如何地,含泪叫道:“贤弟请讲,你无论有甚么重大心愿,狄华康誓必替你一一办到!”

白樊素慰然笑道:“多谢大哥,我有两件心愿,第一件是在生前打次胜仗,第二件心愿是在死后报却深仇!”

狄华康被他弄得愕然不解地,瞠目叫道:“贤弟,请你说清楚些,甚么叫‘生前打胜仗’?和‘死后报深仇’?”

白樊素从带泪的眼光中,闪露出一些诡谲神色,凄然笑道:“大哥要先答应一定替我办到,我才细对你说!”

狄华康未作深思,立即说道:“贤弟放心,狄华康必使你称心如愿,耿耿此怀,可誓天日!”

白樊素闻言,双目一闭,流下了两行珠泪!

狄华康一面替他拭泪,一面也替自己拭泪,强自镇定地,低声叫道:“贤弟不要流泪,你有甚么话儿?快对我说!”

白樊素依靠在狄华康的怀中,听凭他替自已以袖拭泪,并幽幽说道:“大哥,你替我把头上所戴的儒巾摘掉!”

狄华康自然如言办理,但儒巾才摘,便把这位入世不深的少年侠士,惊得发怔!

原来儒巾之下,所罩的竟是黑漆漆、光亮亮、软绵绵的一头乌云秀发?

他发现依在自己怀中的白樊素,竟不是少年男子,而是位绝美娇娃,不禁大为吃惊,要想放手站起。

白樊素含泪叫道:“大哥,你……你不许离开我,把我抱得紧点,我也不会再有多少时间,让你抱了!”

这副凄绝神色,这种悲怆语气,具有使人莫可抗拒的极大力量!

狄华康果然不忍不从,猿臂拥处,把白樊素抱得更紧一点地,叹息问道:“贤……贤妹,你究竟是甚么身份?”

白樊素依在狄华康胸前,脸上从惨白中,浮现出一丝慰然微笑,低低答道:“大哥,你不是要见真牌实货的‘白骨幽魂’樊小倩么?”

狄华康闻言,起初倒是一怔,但旋即恍然省悟地,点头说道:“这事怪我胡涂,其实自从‘太白山血影壁’内,彼此结义以来,贤妹已不知对我作过了多少暗示!”

樊小倩苦笑叫道:“大哥,你如今知道我为何定要杀那冒用我名号的奇丑胖妇了么?”

狄华康点头说道:“在我晓得贤妹的本相以前,便已说过像那等凶淫妖妇,斩首无亏!”

樊小倩睁着两只神光渐萎的妙目,痴望着狄华康,凄然一笑,缓缓说道:“大哥,你到了这凄然死别之际,总该领略出我樊小倩对你的一片痴情,一番心意。”

狄华康绝无其他答覆,只有黯然答道:“当然明白,只可惜贤妹这对我揭露本相之事,迟了一些,倘若早……”

樊小倩满面幽怨神色地,摇了摇头,喟然一叹说道:“早也不行,我见了大哥对于裴碧云那种痴恋入迷模样,怎不寒心?怎么还敢腆然毛遂自荐?……”

说到此处,业已伤感得抽噎断续,语不成声,珠泪纷披,流得满颊都是!

狄华康纵是铁石人儿,也应付不了这等场面,何况他与樊小倩之间的情份,本就颇为深挚?

当然,他也心中难过,他也照样情泪如泉!

但口中却呐呐无言,不知道应该说些甚么才好?只有紧紧搂抱着樊小倩的一搦柳腰,凄然浩叹!

樊小倩低声叫道:“大哥,我大概差不多了,我们拜天地罢!”

第一句“我大概差不多了”,使狄华康听得好不伤心?但第二句“我们拜天地罢”,却又使狄华康听得好不惊愕?

樊小倩见了他的惊愕神色,有点不悦地,冷然叫道:“大哥,你惊奇甚么?我不是早就向你要求过,让我在生前打次胜仗!”

狄华康这才懂得樊小倩所谓“胜仗”,是对裴碧云而言,要抢在裴碧云之前,与自己先定名份!

樊小倩继续叫道:“大哥不要为难,我只求夫妻之名,不求夫妻之实,名份若定?樊小倩含笑九泉,否则……”

狄华康泪落如雨,心内奇酸,不等樊小倩话完,便即摇手叫道:“贤……贤妹,不必说来,你若要夫妻之名,我们立拜天地,你若要夫妻之实?我也……”

樊小倩慰然一笑,接口说道:“多谢大哥,我满足了,为人处世,不宜占足上风,我只要精神上的胜利,把事实上的胜利,留与裴碧云吧!”

一面发话,一面便拉着狄华康,在榻前跪倒,双双行了夫妻交拜之礼!

樊小倩心愿已了,倒是满面春风,把自己即将玉殒香消之事,根本置诸度外!

如今,最可怜的,反是狄华康,把这位浸泡在恨海波涛中的多情英侠,弄得昏头转向,不知应悲应喜?

拜完天地,樊小倩又拉着狄华康,坐到榻上,并纵体投怀地,嫣然笑道:“大哥,亲亲我吧,我们如今已是夫妻,无妨热络热络!”

狄华康情不自禁地,在樊小倩玉颊之上,亲了几亲,但目中英雄情泪,却忍不住奔流而出!

樊小倩略微推开狄华康,边自替他拭泪,边自凄然叫道:“大哥,不要哭了,此世虽难成比翼,他生缘会尚能期,我们该把握有限时光,谈谈正事!”

狄华康愕然问道:“正事?还有甚么正事?”

樊小倩笑道:“大哥怎么如此健忘?我不是曾说有两桩心愿,一桩是‘生前打胜仗’,一桩是‘死后报深仇’么?”

狄华康点了点头,皱眉问道:“贤妹,你这‘死后报仇’之语,应该怎样解释?我还有点弄不懂呢!”

樊小倩目注狄华康,缓缓说道:“这事极易明白,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先问问大哥,我此次惨遭不测,算是死在何人手内?”

狄华康应道:“当然是那‘毒西施’!”

樊小倩道:“那不就对了,我平白遭祸,死不甘心,自然要找那‘毒西施’报仇泄愤!”

狄华康苦笑说道:“那‘毒西施’死了已有百余年之久,贤妹却是怎样寻她报仇?难道你能追魂九幽……”

话犹未了,樊小倩便即叹了一口气道:“大哥,我劝你在这险巇江湖中,仗剑行侠,不宜过于方正,否则难免吃亏!譬如就拿这向‘毒西施’报仇之事来说,你莫非便想不出变通法儿了么?”

狄华康想了一想,皱眉问道:“贤妹难道要把‘毒西施’开棺戮尸?”

樊小倩笑道:“大哥猜得差不多了,但‘戮尸’虽足泄愤,却与我何益!”

狄华康苦笑说道:“既要报仇泄愤,又要对贤妹有益,这种两全其美的理想法儿,我真想不出了!”

樊小倩笑道:“简单得很,对于‘毒西施’,我不想把她‘戮尸’,只想使她‘曝尸’!”

狄华康瞠目叫道:“曝尸?……”

樊小倩皱眉道:“大哥连‘曝尸’都不懂么?”

狄华康点头答道:“我当然懂,‘曝尸’就是把‘毒西施’的遗体,从棺内拖出,曝于天日之下!”

樊小倩妙目之中,厉芒连闪地,咬牙叫道:“对了,曝她的尸,岂非可以泄愤?把她那口沉香木所制的棺材,腾给我睡,岂非对我有益?”

狄华康恍然顿悟地,点头说道:“贤妹,你这种复仇方法,着实想得别致……”

但说到此处,想起樊小倩即将玉殒香消,从兹长逝,不禁又伤感得有些语不成声,情泪泉落!

樊小倩偎在狄华康的怀中,两人本已唇颊相亲,如今既见狄华康泪落如泉,她竟微吐丁香,把狄华康为她所流情泪,全都舐吃下去!

吃胭脂,是乐事,也是韵事,但樊小倩这吃眼泪之举,却又是什么事呢?

这自然不是乐事,而是悲事!

若说它是悲事?但悲凉中又有一种凄绝享受,好像仅用一个字,难以形容,只好称之为“断肠韵事”!

狄华康见樊小倩竟在舐吃自己的眼泪,不禁惶然叫道:“贤妹,你……你……”

樊小倩凄然笑道:“大哥,你惊奇甚么?你的这些眼泪,是不是为……为我流的?”

狄华康道:“当然……”

樊小倩接口说道:“既是为我流的,我当然要在一息尚存之际,充份享受,并把这份珍贵无比的礼物带走,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大哥居然能为我如此伤心?足见爱我之诚,樊小倩这场死前胜仗,打得相当漂亮,也胜得相当澈底的呢!”

狄华康无言可慰,也情绪激动得说不出半句话儿,只是连连摇头,把樊小倩抱得紧紧!

陡然,他觉得樊小倩身上起了一阵痉挛,不由颤声问道:“贤妹,你……你……你觉得怎……怎样?”

樊小倩星眸微阖,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后,目注狄华康,凄然答道:“我大概差不多了,大哥对我适才所作‘死后报深仇’的请求,能否答应?还没有告诉我呢!”

狄华康肝肠欲断地,黯然叹道:“贤妹放心,万一你当真芳魂难绾,玉殒香消,我不但把那可恶的‘毒西施’曝尸,以她沉香棺木,作你梓宫,并在石椁之外,镌上‘爱妻樊小倩之柩’字样!”

樊小倩芳心大慰,嫣然笑道:“大哥,我还有一项请求!”

狄华康一面聆听,一面又替樊小倩诊断脉息,发现她果已魂游墟墓,随时均有气绝可能,遂心中暗痛地,点头说道:“贤妹讲吧,慢说一项请求,就是一万项……”

樊小倩不等他话完,便即笑道:“我要求大哥也不要替我钉死棺盖,封死石椁!”

狄华康闻言,苦笑说道:“我当然,不会钉棺封椁,我也希望贤妹能返魂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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