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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白发驼背老人

司空远见是这位武林奇侠,脸上更红,抱拳叫道:“郭老前辈。”

郭石咦了一声,目注司空远道:“贤侄,我与先尊、先堂,均相交甚厚,你为何不称我郭伯父,只称为老前辈呢?”

司空远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于略一迟疑以后,抱拳为礼,缓缓答道:“老前辈望重山斗,司空远是流落寻仇的无家孽子,不敢妾自高攀。”

这是一个从奉承中隐蕴讽刺的橡皮钉子,暗暗表现出司空远万难自克,不屑求人的嶙嶙风骨。

郭石被这个橡皮钉子,碰得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恍然笑道:“贤侄,你莫非对于我不信任毒心人屠呼延相,会孽海回头之事,有所介蒂?”

司空远被东海潜渔一语道破胸臆,遂直承不讳,点头说道:“呼延老人家,放下屠刀,如仙如佛,委实太以可敬。司空远不容许任何人有对他侮蔑之念。”

郭石又被他顶撞了几句,但仍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如今业已同意了贤侄看法,不再对呼延相的动机怀疑,认为这位毒心人屠,确已放下屠刀,如仙如佛。”

司空远听得郭石此语,精神一振,含笑扬眉问道:“郭伯父,你怎会在观念上突有改变?”

郭石的观念一改,司空远的称呼也改,“郭伯父”三字,便自脱口而出。

郭石笑呵呵地答道:“要改心中念,先证冢中人。我是求证得证以后,才来此处。”

司空远愕然问道:“什么叫‘求证得证’?”

郭石笑道:“贤侄未听得我方才所说的‘先证冢中人’吗?”

司空远赧然摇头,苦笑说道:“小侄愚昧,请郭伯父把‘先证冢中人’一语,解释得详细一些。”

郭石微笑说道:“上次相逢之际,贤侄对我说是那毒心人屠呼延相,于告知你秘密以后,为了忏悔罪行,业已在那巨冢之中,服毒自尽。”

司空远点头说道:“事实如此,这是我亲身经历,郭伯父不必多疑。”

郭石笑了一笑,目注司空远道:“贤侄,你觉得不必多疑,我觉得大有可疑。不论我们的意见谁对,反正是一个若对,另一个便错。”

司空远嗯了一声,说道:“当然,这是不移之理。”

郭石笑道:“不移可以,不疑不行,要明白究竟是你对?抑或我对?只有设法求证。”

司空远道:“小侄如今要请教的,便是郭伯父的求证法儿。”

郭石目光电闪,扬眉笑道:“既要求证,必求确证。最确切的证据,莫如开棺验尸。”

司空远大吃一惊,诧声问道:“开棺验尸?开谁的棺?验谁的尸?”

郭石答道:“那还用问?自然是开那呼延相的棺,验那毒心人屠的尸。”

司空远摇头说道:“验不得了,我为了使呼延相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能够永远安息,业已于离去之时,把坟震塌。”

郭石微笑说道:“为了求证这桩对整个武林,关系极大之事,不计畏难,贤侄能塌坟护棺,我就能挖坟觅棺。”

司空远双眉一挑,俊目之中,神光凛如电闪,凝视着这位东海潜渔郭石,沉声叫道:“郭老前辈,你……你这挖坟觅棺,开棺验骨之举,岂非使那呼延相老人家,在泉下不安?”

称呼又改,从颇为亲切的“郭伯父”,还原到比较生疏的“郭老前辈”,充分显示出司空远对于东海潜渔郭石,所作所为,心中不满。

郭石却不加理会,依然笑吟吟地,点头说道:“贤侄说得不错,翻尸动骨之举,难免使死者不安。但我为了使生者能够安心也就顾不得太多,只好请呼延相的棺内遗尸,为我作一确证。”

司空远眉腾怒气,似想发作,但仍强自按纳,缓缓问道:“郭老前辈主要既定,想必挖了坟了?”

郭石点头笑道:“挖了。”

司空远继续问道:“既已挖坟,必已开棺?”

郭石笑道:“那是当然之理。”

司空远目中神光朗射,盯在郭石脸上,扬眉问道:“郭老前辈,你既挖了坟,开了棺,可曾看见呼延老人家那具心如仙佛的皮囊在内?”

郭石收起笑容,换了副正正经经的恭敬神色,颔首答道:“看见了,但不应该说是看见,应该说是瞻仰。”

司空远一阵狂笑,勃然叫道:“郭老前辈……”

郭石面带愧色,摇手叫道:“司空贤侄,你且不要发怒,先听我说。”

司空远虽然生气,但对方毕竟名列武林七仙,曾是先父好友,也只得默默不语。

郭石长叹一声,目注司空远道:“司空贤侄,你应该知道毒心人屠呼延相的昔日声名太坏,仅论武功,已颇惊人。若是谈到智谋之狡,花样之多,恐怕数尽正邪两道的当世英雄,仍要推他为第一。”

司空远知是事实,遂不加反驳地淡淡一笑说道:“那是昔日之事。”

郭石叹道:“就因为是昔日之事,我的印象之中,才把呼延相当做行必有毒,言必有诈,属于厉害之最,无耻之尤的万恶不赦之辈。”

语音甫顿,不待司空远驳斥,便又往下说道:“故而,我觉得贤侄所告在坟中与呼延相倾吐心腹之事,便立即起了一种想法。”

司空远道:“老前辈起了什么想法?”

郭石答道:“我以为呼延相是编造了一套美丽谎言,骗得你去向天慈仙子江少苹寻仇,搞得武林大乱,他自己则于诈死之后,安安闲闲地,欣赏自己的得意杰作,甚至于更倚仗他千变万化的易容手段,换副面貌姓名,参与推动其事。”

司空远冷笑一声,哂然叫道:“郭老前辈,你的心思,恐怕比呼延老人家还要多上一些。”

郭石苦笑一下,说道:“我接受你的指责,但易地而论,贤侄若站在我的只知呼延相昔日为人的处境之上,恐怕也难免会有这种想法。”

司空远对于郭石的这种说法,倒也表示同意,只是淡淡问道:“老前辈的动机,虽然有理,结论却恐无凭。”

郭石赧然说道:“直等挖坟见棺,开棺见尸以后,我才知天下果有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人。不禁悚然起敬,向那位业已略为腐烂的呼延兄遗体,恭施一礼。”

司空远嘴角微撇,哂然叹道:“可怜,可怜,呼延老人家坟墓被挖,棺木被开,九泉难安之下,也不过仅仅获得一礼之报。”

郭石苦笑一声,摇手叫道:“司空贤侄,莫加责怪。东海潜渔郭石,绝非不知分寸之人,我对于呼延相尚有后报。”

司空远目光一亮,扬眉问道:“后报如何?”

郭石答道:“从今后,凡遇武林人物集会,我必到场,当众宣扬呼延相大彻大悟,放下屠刀之举,替他把昔日的丑恶声名,洗刷洗刷。”

司空远闻言,称呼又改。

竟向郭石抱拳长揖,躬身施礼笑道:“郭伯父望重山斗,一言九鼎,既有此心,呼延老人家的幽光必显,潜德必彰。小侄代为谢过。”

郭石摆手叹道:“我此意既决,遂特地赶来这仰钵峰头,谁知……”

这位东海潜渔,目光扫视仰钵峰头的一十七具遗尸,竟愕然住口,说不下去。

司空远也感慨无穷,长叹一声说道:“郭伯父,看见了吗?这就叫江湖板荡,世乱方殷。到处都尸横血潴地,成了罗刹屠场,人间地狱。”

郭石起初以为这一十七具尸体,全是死在司空远手下,如今听出语气不对,诧然问道:“这些峰头遗尸,不是贤侄杀的?”

司空远苦笑答道:“小侄因事延误,也仅比郭伯父早到一步,业已遍地尸横。峰头人杳,正在细加查看。”

郭石问道:“贤侄可曾察看出什么迹象,足以推断是何人如此心狠手黑?”

司空远应声答道:“小侄查看出了两桩不可思议之事。第一桩是这十七人的死因完全一致,显出一人之手。第二桩是死者几乎正邪各半,十个是武林侠义,七个是罗刹教徒。”

郭石咦了一声说道:“这是谁作的?正也杀。邪也杀,他自己是何立场?”

司空远苦笑说道:“正因如此,小侄才觉得不可思议。”

郭石扬眉叫道:“司空贤侄,你可曾替这一十七具尸体,验过伤痕?若是掌伤,可以看出功力路数,若是刀剑之伤,也可从兵刃上推测那人……”

司空远不待郭石话完,便即摇头截道:“我看过了,这一十七具尸体,全都身上无伤。”

郭石闻言一怔,讶声问道:“无伤怎会致命?他们身上分明均染有斑斑血渍。”

司空远手指那一十七具尸体,失声叹道:“郭伯父请加细看,尸上血渍,不是由伤口所流,而是由七窍所溢,他们是集体中毒而死。”

“集体中毒”四字,把位东海潜渔郭石,听得悚然一惊,边自低下头去,一具具地,细察遗尸,边自口中喃喃说道:“谁能使正邪立场不同,准备争雄斗狠的十七名武林豪雄,乖乖集体中毒?除了业已放下屠刀,超然解脱的毒心人屠呼延相外,谁还有这等高明的用毒手段?”

司空远见这东海潜渔郭石,在验看了几具尸体以后,竟把两道眉头,愁皱得结在一起,遂忍耐不住,含笑叫道:“郭伯父,以你的江湖经验,应该看得出什么端倪了吧?”

郭石嗯了一声,点头答道:“我确实看出来了,他们都是被无相落魂砂所伤。”

司空远听他答复得十分肯定,便自继续问道:“郭伯父,你所说的无相落魂砂,是谁的独门暗器?”

郭石向司空远看了一眼,苦笑说道:“司空贤侄,你……你不要叫我郭伯父,还是叫我郭老前辈便了。”

司空远听出郭石话中有话,不禁悚然一惊。

郭石见了他的吃惊神情,点头叹道:“司空贤侄,你确实应该吃惊,再度感到不可思议的了。因为我所说的无相落魂砂,便是毒心人屠呼延相绝不传人的独门暗器。”

一番话儿,把司空远听得目瞪口呆,呆怔当地。

郭石一声长啸,蓑衣飘处,身形凌空飞起,纵下仰钵峰头。

司空远见他离去,急得叫道:“郭伯父请留步,小侄还有事奉禀。”

郭石一面疾驰,一面传声答道:“我想起有要事待办,无法停留,贤侄珍重,前途自当再见。”

语音落处,人似云飞,业己到了数十丈外。

司空远欲追不及,气得顿足自语叫道:“郭伯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免太性急,太武断了。呼延相的无相落魂砂,纵令绝不传外人,难道还会不传给他的孙儿呼延蒙吗?”

这时,郭石早已形消影杳,去得太远,哪里还听得见司空远的这番解释。

司空远独立茫然,目光又扫视向那十七具峰顶遗尸之上。

他摇头一叹,不惮烦劳地动手挖了一个大坑,把十七具正邪群雄遗尸,全都埋葬其内。

埋完尸体,孑然下峰。但才行不久,身后突起步履疾驰声息。

司空远止步回头,见有三条人影,飞扑自己。

从轻功身法看来,这三人功力不弱,但却仍非自己之敌。

展眼间,人到近前,居然是清一色的罗刹教徒打扮。

司空远见是罗刹教中人物,立时剑眉双挑,扬声喝道:“来人……”

“来人”两字,刚一出口,站在三人中央的那个黑衣蒙面之人,便冷然叱道:“小狗住口!不要乱吠,你可是来自仰钵峰头?”

司空远听对方在一见面下,便出语不逊,自然面含冷笑,不予置答。

那黑衣人厉声道:“小狗,你听见了吗?怎不快点答我问话?”

司空远哂然说道:“我哪有心情,听甚疯狗乱叫?”

黑衣人见司空远竟敢反唇相讥,不禁勃然大怒,厉啸起处,十指如钩,向司空远当胸抓到。

司空远恨极这般罗刹教徒,蓄意加以严惩,足步一滑,旋身右闪。

从表面看来,他是想闪身避势,谁知身躯仅旋尺许,便又翻回,右掌一扬,疾拍而出。

黑衣人以为司空远畏怯自己来势,闪了开去,正待在得意之下,变式继续追扑,却想不到对方不单电掣回身,并还猝然出掌。

事情既出意料,临时应变,自感为难,那黑衣人轩眉狞笑叫道:“来得好,小狗,你这叫老寿星吃砒霜,大概是有点嫌命长吧?”

边自发话,边自改抓为击,迎着司空远的掌势击出。

一个是单掌猛抡,一个是双掌翻接,自然是实胚胚地,起了“叭”的一声脆响。

脆响声中,司空远青衫飘拂,屹立如山。

那黑衣人却“腾!腾!腾!腾!”,接连退出四步。

不单人退四步,并在退了四下之后,先是全身急颤,然后便“咕咚”一声,仆倒在地。

当中这人,似是三名罗刹教徒中的首脑人物,故而在他出手之际,其他两人,均不敢妄加助阵。

如今,人已仆地,只惊得那一左一右两个黑衣蒙面人,双双怪啸,向司空远作势欲扑。

司空远哂然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你们既要找死,便赶紧一齐上吧!”

两个黑衣人虽惊于这少年人太以厉害,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就一拥齐上。

就在他们身形刚闪之际,左边一片崖壁的转角之后,响起了一声“阿弥陀佛”佛号。

这佛号绝非声如霹雳,只是平平淡淡地,仿佛随口而出。

但就这平平淡淡的“阿弥陀佛”四字,却似蕴有极大威严,把那两个黑衣蒙面人,震慑得赶紧收势不发,双双恭身肃立。

司空远见状之下,知道来了什么在罗刹教中的身份极高人物。

他目注崖壁角下,果见徐徐缓步转出了一个僧人。

这僧人年纪甚老,须眉俱白,看去至少有七十开外。

身量不高,双颊瘦削,两只鼠眼,不时闪眨,再配上一个又尖双长的鹰钩鼻子,令人一望而知,这老僧不仅不是个正派人物,并还阴险异常。

颈中挂着一圈骷髅念珠,空着双手,身上穿的是件黑色僧袍。

先来两名黑衣人,见了黑衣老僧,双双抱拳躬身,礼貌十分恭敬。

黑衣老僧也不去理会他们,走到距离司空远五尺以外,立定脚步。

向他略一打量,又念了声阿弥陀佛,语调低沉地缓缓问道:“适才那一掌乾坤再造,是昔年十全书生司空玉奇的独门绝学,小施主既然擅此,不是司空大侠后代,也是他的衣钵传人?”

司空远闻言之下,暗惊这黑衣老僧的眼力好生厉害。

来历既被对方识破,也就不愿再瞒,并因对方曾经提起先父,遂只好微抱双拳,点头答道:“在下司空远,十全书生正是先父。但不知大师的法号上下,如何称谓?”

黑衣僧人听得司空远自承是十全书生司空玉奇之子,不禁又闪动两只鼠目,向他盯几眼。

且把那只又长又大的鹰钩鼻子,皱了一皱,怪笑说道:“老衲上一字法,下一字尊……”

这“法尊”二字,才一出口,司空远便惊得微退半步,失声问道:“大师就是昔年列名三凶、二毒、一佛、七仙,如今则为罗刹教三大护法之一的毒弥勒吗?”

黑衣僧人微笑说道:“司空施主猜得不错。但你为何目注老衲,眼光中流露出闪烁迷惑神色?”

司空远蹙眉说道:“弥勒佛便便大腹,笑口常开。大师虽号弥勒,却是瘦子,似乎名实不对?”

毒弥勒法尊笑了一笑,慢慢说道:“司空施主有所不知,老衲本来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和尚,但因被人所害,渐渐由胖子变成瘦子了。”

司空远感觉希奇,诧声问道:“大师说些什么?把胖子害成瘦子,此人未免太具神通,他又是如何害法?”

毒弥勒法尊双眉微扬,淡淡答道:“我是中了奇毒。”

毒弥勒名列二毒,属于当世中不数一,便数二的用毒名家,他怎会被人所害,中了奇毒?

司空远惊奇之下,扬眉问道:“大师名列二毒之一,是当世武林中的用毒名家,你……你怎么还会中毒?”

毒弥勒法尊阴森森地露齿一笑说道:“这就叫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何况对方也是用毒名家,老衲错把冤家,当做好友,就在双方略谈数语之下,便不知不觉地,中了无形奇毒。”

司空远有点不信地,皱眉说道:“毒倒外行易,毒倒内行难。我不相信还有何人敢在大师这等以毒成名的盖代行家之前,来个江头卖水?”

法尊大师目闪凶芒说道:“弄斧班门必大匠,江头卖水是龙王。司空施主既知我是二毒之一,也应该知道对方是谁的了。”

司空远听出这位毒弥勒的语意,微吃一惊,注目问道:“听大师这样说法,莫非那位使你中了无形奇毒,渐渐由胖子变成瘦子之人,竟是毒心人屠呼延相老前辈吗?”

法尊大师哼了一声,点头答道:“除他以外,普天下谁还能把我毒倒?司空施主似乎与那呼延老鬼颇为熟识?”

司空远并不隐瞒,应声说道:“不错,在下认识这位武林前辈。”

法尊大师语音转厉,狞笑叫道:“司空施主既与呼延老鬼相识,请说出他的踪迹,老衲要找他报仇。”

司空远把手一摇,含笑说道:“大师请息嗔心,你此仇报不成了。”

法尊大师一怔问道:“仇报不成,此话怎讲?”

司空远满面神光,抱拳笑道:“常言道:人死不记仇。呼延老前辈业已放下屠刀,如仙如佛,离开了这肮脏尘世。”

法尊大师闻言,突然双眉一挑,纵声狂笑。

司空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禁惑然问道:“在下据实相告,大师为何如此发笑?难道你为了些许小仇,还饶不过一具冢中枯骨?”

法尊大师目注司空远,阴恻恻地叫道:“司空施主,我来问你,为人子者,应不应该克绍箕裘?”

司空远不假思索,颔首答道:“当然。但只须明辨是非,即所谓盛德当昌,悖德当改。”

法尊大师怪笑说道:“好一个‘盛德当昌,悖德当改’。我要请教司空施主,令先尊‘十全书生’之号,是盛德?抑是悖德?”

司空远剑眉双轩,目闪神光答道:“若非盛德,怎号十全?”

法尊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双掌在胸前合什地,叹息说道:“司空施主说得对,令先尊在日,不仅文通武达,冠冕江湖,其品格之高,更令人衷心钦佩。十全书生司空玉奇是一言九鼎,从来不以虚语骗人的呢。”

司空远听得这位毒弥勒夸赞先父,不禁心中高兴,抱拳称谢说道:“多谢大师盛赞。但既为武林侠义,本该正直无私……”

话方至此,法尊大师突然把脸一沉,面罩严霜,接口厉声叫道:“司空施主,你能克绍箕裘,把令尊昔年誉满武林的‘正直无私’四字,作到了吗?”

司空远诧然答道:“在下文武两途,一切学识,未及先父百一。但守正不阿,尚知自励……”

法尊大师狂笑接道:“说的真比唱的好听。你简直是当面说谎,把我这老和尚当作三岁村童,加以欺骗。”

司空远不悦叫道:“大师请尊重自己身份,在下语语属实,骗字何来?”

法尊大师冷笑说道:“你说毒心人屠呼延老鬼已死,他死了多久?”

司空远应声答道:“这日期好记,呼延前辈是于七月初七,超举解脱,距今恰好一月。”

法尊大师哂然说道:“连日期都如此确实,听来确实逼真。但一月埋尸,皮囊已腐,他还能从坟墓中跑到仰钵峰头,把我罗刹教中人物,毒死八名之多吗?”

司空远一愕说道:“贵教中的人物,在仰钵峰头,仅仅遗尸七具……”

法尊大师接口说道:“当时死了七个,另一个是勉强逃下峰头,然后毒发身亡。”

司空远皱眉问道:“大师在场?”

法尊大师摇头说道:“我不在场,我若在场,怎会容那呼延老鬼,妄自猖狂,伤害教中人物。”

司空远问道:“大师既不在场,为何认定此事是分明业已死去的呼延前辈所为?”

法尊大师冷笑答道:“司空施主,你不要忘了我是用毒名家。既然名列二毒,难道还没有辨毒之力?”

司空远再追根究底问道:“大师辨出贵教人物中的是什么毒力?”

法尊大师毫不迟疑地答道:“是那毒心人屠呼延老鬼的独门毒物无相落魂砂,可以说当世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司空远听得这毒弥勒法尊,与东海潜渔郭石的看法,完全相同,便知绝无谬错。

但适才因东海潜渔郭石,走得太快,使他不及为呼延相加以辩白,如今遂不肯错过机会,苦笑一声,说道:“大师,我承认你这无相落魂砂的猜测,可能绝无谬错。但却也正告你毒心人屠呼延相老前辈业已解脱之事,不单是我目睹,并有有力证人。”

法尊大师问道:“司空施主,你所说的证人是谁?”

司空远轩眉答道:“是昔为武林七仙之一,今则列名武林七老的东海潜渔郭石。”

法尊大师意似不信,摇头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东海潜渔郭石,怎会为毒心人屠呼延相作证,他们是宛如冰炭不相容呢!”

司空远道:“郭老前辈听了呼延相孽海回头,在古墓中自绝忏悔之事,表示不信……”

法尊大师接道:“慢说他不信,我也不信。”

司空远目闪神光,扬眉说道:“郭老前辈不信之下,立即付诸行动,加以求证。”

法尊大师愕然问道:“求证?这证儿是如何求法?”

司空远道:“他是在往我所说呼延老前辈的长眠之处,掘墓开棺。”

法尊大师问道:“开棺结果如何?”

司空远朗声答道:“呼延老前辈皮囊虽朽,遗貌犹存,证明了在下所说各情,全属实在。”

法尊大师哦了一声,双眉微蹙,沉吟思索。

约莫半盏茶时,他向司空远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司空施主,你全力指证毒心人屠中呼延相已死,但却在仰钵峰头,发现他独门毒物无相落魂砂,岂非事有矛盾?”

司空远摇头说道:“不会矛盾,那无相落魂砂,可以由别人施展……”

话方至此,法尊大师便斩钉截铁地,插口叫道:“没有这种可能。呼延相向把他那无相落魂砂,视为傲世奇宝,绝不传人。”

司空远见他又与东海潜渔郭石的看法,完全相同,遂冷笑一声说道:“就算呼延老前辈对这种独门绝艺,极为珍重,不肯传人,但总不致连至亲骨肉,也不肯传。大师应该知道呼延老前辈有个孙儿,名叫呼延蒙吧?”

法尊大师听得呆了一呆,点头说道:“不错,呼延老鬼有个孙儿,行事也向极心狠手黑。难道这仰钵峰头的八条人命,我应该去向呼延蒙索偿?”

司空远笑了一笑,未再发话。

法尊大师厉声叫道:“司空施主,请你告诉我呼延蒙现在何处?”

司空远摇头答道:“我不知晓呼延蒙人在何处,只晓得他如今正觅地隐居,埋首孜孜地,苦心钻研一册武林秘籍。”

法尊大师向司空远全身上下,打量几眼,含笑说道:“司空施主,我们不谈呼延蒙了,且来谈谈你吧!”

司空远愕然问道:“谈我?我有什么可谈之处?”

法尊大师诵了声阿弥陀佛,笑嘻嘻地说道:“罗刹教藏龙卧虎,必霸武林,教主江夫人更是结揽英豪,求贤若渴。老衲认为司空施主若想不负一身所学,在江湖中有番轰轰烈烈作为,便应归入罗刹教下。”

司空远想不到法尊大师竟要吸收自己,参与罗刹教,不禁剑眉微聚,心中考虑。

他考虑的是自己若接受吸收,假意投入罗刹教,岂非立即可以知道天欲宫究在何处?

但此举似乎有欠光明。

司空远念犹未了,法尊大师又复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方今各门各派,谁足与罗刹教一较短长,司空施主必然看得清清楚楚。”

司空远双眉一挑,扬声问道:“大师,你这是劝告?还是警告?”

法尊大师合什当胸,又诵了声佛号答道:“老衲之语,司空施主可以从善恶两面观之,换句话说,就是视为劝告,理所当然,视为警告,也未尝不可。”

司空远狂笑说道:“警告后面,必有下文。我要请问,倘若我不识抬举,不听警告,会有什么后果?”

法尊大师呵呵笑道:“司空施主知不知道有两句俗语,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司空远俊目闪光,冷笑问道:“这亏是怎样吃法?从天上来,从地下来,抑或从眼前来?”

法尊大师摇头笑道:“都不是,是从话儿中来。”

司空远有所不解地,诧声问道:“从话儿中来?不听话会吃亏,难道听话也会吃亏的吗?”

法尊大师诵了声佛号说道:“怎么不会?老衲当年便是听了毒心人屠呼延相极为娓娓动听的一席深谈,竟于不知不觉中,误中奇毒。虽仗功力尚深,疗疾有药,但也病了三年,从胖子变成瘦子。”

司空远笑道:“人与人不同,大师昔年所面对的是毒心人屠呼延相,在下如今所面对的,却是毒弥勒法尊。”

法尊大师诵了声佛号说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老衲昔日既然有此遭遇,于自行疗毒以后,便订了一项规矩。”

司空远道:“什么规矩?”

法尊大师笑呵呵地,缓缓说道:“凡属与我立场不同之人,只要与我交谈片刻,听我诵过三声佛号,便也会不知不觉,中了奇毒。”

这几句话儿,把司空远听得悚然一惊。

法尊大师阴恻恻地笑道:“司空施主,请想想看,你与我说话之间,听我诵过了几声佛号?”

司空远摇了摇头答道:“记不清了,大概总不止三声。”

话方出口,不禁呀了一声,目注法尊大师问道:“法尊大师,照你方才所订的规矩说来,难道在下已于不知不觉中,中了什么毒力?”

法尊大师合掌低眉,又诵了声佛号,冷笑说道:“正是如此。否则我怎会警告司空施主,最好加入罗刹教,免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

司空远想不到对方有那高身份,却如此卑鄙,竟在说话间,向自己暗下毒手。

他钢牙暗咬,剑眉双蹙,正欲运气行功,察看所中毒力,深到什么程度?法尊大师业已哈哈大笑,得意叫道:“司空施主,你不必行功暗察,那毒力要到今日黄昏,才会发作。但第一次发作时,只有一半威力,绝不致命。”

司空远哂然说道:“既不致命,你却如此卑鄙地,向我施为则甚?”

法尊大师答道:“一来我已立规矩,永远遵行;二来出于爱才,想令司空施主,投顺罗刹教下。”

司空远目闪神光,冷然问道:“你认为这是威胁?”

法尊大师笑道:“威胁二字,虽然难听,但事实上也只有如此解释的了。”

司空远剔眉哂道:“司空远是铜浇心肺,铁铸肝肠的男儿汉,视死尚且如归,区区威胁,能有效吗?”

法尊又诵声佛号,合掌答道:“有效?无效?到时自知,老衲请司空施主,考虑一夜,斟酌利害,我们明晨再会。”

司空远道:“明晨何处相会?”

法尊大师伸手向南一指,含笑说道:“南行百里,有座孤立小峰,小峰半腰,有座七层废塔,我们于明日的寅卯时分,在塔顶相会。”

司空远剑眉一挑,点头说道:“好,请大师重信守诺。因为司空远于明晨再会之时,打算向大师请教几手内家绝艺。”

法尊大师哈哈笑道:“司空施主何必傲骨嶙峋。我认为明晨在塔顶再见之际,你必会要求老衲作你的接引之人,共同参与罗刹教的雄图霸业。”

司空远怒声叫道:“大师,你若对我过于轻视,无须等到明晨,司空远如今便请指教。”

法尊大师摇手笑道:“不必,不必,一切等到明晨,司空施主晚来多自珍重。”

说完,把手一挥,竟带着那几名黑衣人,闪动身形,飘然而去。

司空远目送这几位罗刹凶魔,身形消失之后,立即在株大树之下,盘膝端坐,运气行功。

因为,毒弥勒的毒名太大,司空远不得不先加察看,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力?厉害到什么程度?

但一遍功行作罢,司空远不禁把两道剑眉,皱得更紧。

他眉头更皱之故,不是发觉所中毒力,太以厉害。

以一口内家真气,游遍九宫雷府,十二重楼,竟于四肢百骸之间,察看不出丝毫毒力迹象。

是毒弥勒法尊,说了谎?

抑是这种毒力,除非到发作时,能潜伏得令人无从觉察?

假如是第一种原因,则对方说谎的用意何在?

假如是第二种原因,则未免太以可怕。

司空远弄迷糊了,他被这种不易推断的事儿,弄得有点失神落魄。

好容易,他才撇开心头疑雾,独自缓步南行。

但一层疑雾,刚刚撇开,另一层疑雾,却又窜上心头。

这另一层疑雾,自然是关于毒心人屠呼延相之事。

东海潜渔郭石,与毒弥勒法尊两人,看法完全相同,均认为仰钵峰头的那笔血腥杀孽,是呼延相施展他独门毒物无相落魂砂所留。

在平时,东海潜渔郭石,因是正派前辈大侠,自然一言九鼎,所说话儿的分量,重过毒弥勒法尊。

在此时,情形恰巧相反,是毒弥勒法尊所说话儿的分量,重过东海潜渔郭石。

原因在于隔行如隔山,毒弥勒法尊是用毒内行,他的看法,自然比东海潜渔郭石的外行看法,来得正确。

两人一个内行,一个外行,但内外行的看法,并不分歧,居然完全一致。

由此可见,仰钵峰头的十名侠士,七名凶邪,全是死于毒心人屠呼延相的无相落魂砂下。

司空远目睹呼延相已死,又经过东海潜渔郭石,挖坟开棺的求证之举,自然认定仰钵峰头血案,是呼延相的孙儿,呼延蒙所为。

但这种想法,仍有疑点。

所谓疑点,就是呼延蒙自知罪孽深重,为世不容,在临去之前,曾向自己宣称,要等他参透九玄秘籍,练就无敌神功,才是重出江湖,纵横天下之日。

如今,时方一月,难道呼延蒙竟已参透九玄秘籍,练就了什么绝世神功?

从时间上看来,几乎绝不可能,除非……除非呼延蒙有甚稀世奇逢,整个脱胎换骨。

一重重的矛盾,一片片的疑云,把位司空远想得神思恍惚。

不知不觉间,满天霞彩,时已黄昏。

一阵晚风拂来,司空远的身上,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节序未到中秋,天气不会太冷,区区一阵晚风,怎会把内功极为精纯的司空远,吹得身上发抖?

司空远虽然发抖,却也把那些令人烦恼的恍惚神思,完全抖掉。

他是面向南行,偶然一偏头,恰好看见那轮红得像血一般的西山落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一向令人兴感,此时却令人心惊。

司空远不感而惊,惊的是想起了毒弥勒法尊所说的黄昏毒发之语。

他想起了黄昏毒发之语,自然也想起了适才自己竟会被一阵微凉晚风,吹得全身发抖之事。

情况不对,他赶紧再度运气行功,察看是否真有甚中毒迹象。

糟!简直糟透!

司空远不单发现中毒,并发现自己所提的那口内家真气,竟化成万根钢针,于运行周身百穴之际,每到一处,便使该处发生几乎难以忍受的莫大奇异痛苦。

他想停止,但已气不由己,无法统驭控制。

直等这口挟着万根钢针的内家真气,游遍周身,司空远方得解脱。

他的命儿虽未送掉,但却宛如曾经炮烙、油煎、针刺、刀绞等各种地狱毒刑,尝遍了一切痛苦。

司空远的身上衣衫,颜色深了许多,那是整个被汗水浸透。

痛苦后的松驰,是种奇异享受,司空远本在紧闭双目,紧咬钢牙地,强忍痛苦。

如今,痛苦既过,喻于那种全身松驰的奇异享受中,缓缓睁开眼来。

才一睁目,司空远不禁吓了一跳。

在他面前五尺远之处,坐着一个人。

这人,不是司空远对她生惭的方家琪,不是司空远对她生爱的凤栖梧,不是司空远对她生怕的凤双飞,也不是什么宇文奇、宓绿、法尊、郭石……这是一位司空远前所未见的陌生人。

不仅陌生,并且形容极怪。这是位奇瘦无比,满头白发,在颏下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驼背老人。

陌生并不足惊,驼背更不足惊,使司空远吓了一跳的原因,是这位驼背老人,何时来到?为何对方业已坐在距离自己近只四五尺处,竟仍毫无所觉?

司空远惭愧了,脸红了,但在惭愧脸红之下,却对这白发驼背老人,有点不大高兴。

因对方明明看见自己被奇毒所侵,周身冷汗如雨,在极端痛苦之中,竟像隔岸观火般,只看热闹,丝毫不加助力。

他不大高兴下,神色冷然问道:“尊驾何人?”

白发驼背老人竟神色比他更冷地,嘴角一撇,哂然答道:“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司空远碰了一个钉子,不禁剑眉微挑。但仍强自忍耐地,目注对方问道:“尊驾来此何事?”

白发驼背老人,仍然神情极冷地淡淡答道:“这地方又非私人庭院,难道只有你能来,我不能来?”

司空远又碰了一个钉子,哪得不气。但对方神情语调,虽不客气,却使自己无话可驳。

就在此时,白发驼背老人突然向他露齿一笑。

司空远被他笑得心中一跳,皱眉问道:“尊驾为何发笑?”

话才出口,便又后悔。

因根据业已碰过两次钉子的经验看来,白发驼背老人的答话,必然是极为简单,也极为冷峻的“我不能笑吗”五字。

谁知司空远所料不对,白发驼背老人这次答的不是五个字儿,却是四个字儿,不是冷峻之语,却是赞扬之语。

这四个字的赞扬之语,说的是:“孺子可教。”

天下事,妙就妙在此处,司空远连碰两次钉子,连受两次奚落,无法还得上口。

如今,他受了一次赞扬,反倒有了机会,微挑双眉,朗声问道:“谁是孺子?”

白发驼背老人未曾答话,只是伸手把他颏下那撮山羊胡子,摸了一把。

这动作,是无言答复。

因为从那撮山羊胡子之上,对方委实用不着再为谁是孺子问题,作甚解释。

司空远知道又碰了一次无形的钉子,不禁俊脸飞红,剔眉叫道:“就算我是孺子,谁愿意对我教训?”

白发驼背老人仍不答话,只是故技重施地,又把他那山羊胡子,摸了一把。

摸胡子的动作,虽然前后相同,但因司空远的问话不同,遂使白发驼背老人,在同一动作之上,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不同涵意。

第一次,司空远的问题是:“谁是孺子?”

白发驼背老人,摸摸山羊胡子的答案是:“非君莫属。”

第二次,司空远的问题是:“谁愿意对我教训?”

白发驼背老人,又复摸摸山羊胡子的动作答案,却变了“与非君莫属”意义截然相反的“舍我其谁”?

司空远领会得出对方这“舍我其谁”之意,目交神光,发话问道:“尊驾打算怎样见教?”

白发驼背老人这次既不赞扬,也不奚落,更不冷峻,但仍保持了简单二字,含笑答道:“言教,身教。”

司空远本是满腔盛怒,如今却在答话中,发现这白发驼背老人,颇有风趣。遂怒气稍平地,抱拳说道:“在下先闻言教。”

白发驼背老人,神情变得越发和善,笑嘻嘻地叫道:“司空老弟……”

四字才出,便把司空远吓了一跳。

他觉得彼此极为陌生,对方为何能够把自己姓氏,一口叫出?

错愕之间,白发驼背老人继续笑道:“司空老弟,你知不知道你是怎样中了那毒弥勒法尊所施的无形奇毒?”

司空远又是一惊,弄不懂对方为何既能叫出自己姓氏,又能知晓自己中了毒弥勒法尊的暗算之事?

他边自惊奇,边自答道:“我知道,是在双方对谈,听得毒弥勒法尊,念了三声佛号之后。”

白发驼背老人忽然嘴角一撇,哂然骂道:“下流!”

司空远被骂得一怔,好生不悦,沉着脸儿问道:“老人家,我中了人家暗算,愚笨是真,下流则恐未必。”

白发驼背老人哈哈大笑,摇手说道:“老弟莫要误会,我不是骂你下流,是骂那毒弥勒法尊,太以下流。”

司空远心气一平,点头说道:“无端对人施毒,行动确实下流……”

话犹未了,白发驼背老人便接口摇头说道:“施毒是他本行,说谎才算下流。”

司空远诧声问道:“说谎?谁说谎?说什么谎?”

白发驼背老人含笑答道:“自然是毒弥勒法尊说谎。因为老弟在与他答话,听他念了三声佛号之际,根本还未中毒。”

司空远皱眉说道:“毒弥勒法尊自称昔年曾如此在毒心人屠呼延相的手下,吃了暗亏,遂照样施为,立下规矩。”

白发驼背老人冷笑说道:“法尊虽与呼延相,同称二毒,但无论从心机方面,或毒技方面而论,毒弥勒哪里比得上那位毒心人屠的神通广大。”

司空远道:“老人家,毒弥勒法尊并未说谎,我确实中了奇毒,适才业已发作,你难道不曾看见我的痛苦神情,和这一身汗水?”

白发驼背老人怪笑一声说道:“司空老弟,你虽中毒,并非中于与法尊对适之时,却是中毒于法尊离去之后。”

司空远皱眉叫道:“中毒于法尊离去之后?老人家的这句话儿,怎样解释?讲得通吗?”

白发驼背老人笑道:“当然讲得通。那毒弥勒法尊,先无耻下流地编了一套谎言,使你心中疑惑,定会在他离去之后,立即运气行功,细擦体内情况。”

司空远点头说道:“不错,我当时正是如此作法。”

白发驼背老人含笑又道:“这样作法,便是中他奸计,上人恶当。因为毒弥勒法尊借着飘身离去之动作,把他黑色僧袍之上所藏的无形毒粉,撒得弥漫当空,甚至于遍地都是,老弟只一盘坐呼吸,运气行功,便将毒力带进体内。”

司空远恍然说道:“对了,难怪我当时行功暗察之际,并未发现体内有毒。”

白发驼背老人冷笑说道:“气到胸腹,毒到胸腹,气到丹田,毒到丹田。老弟当时所察之处,毒尚初到,自然无形。但一遍功行作罢,便告全身是毒。”

司空远低头看看身上所着冷冰冰的汗透青衫,更想起刚才所忍受的无边痛苦,不禁摇头叹道:“厉害!厉害!惭愧!惭愧!”

白发驼背老人笑呵呵地说道:“谈到厉害,则毒弥勒法尊,比起毒心人屠呼延相来,相去甚远。故而老弟无须惭愧。有道是:上一次当,学一次乖。或许今日黄昏的这场教训,正是砥砺你成为大器,光宗耀祖的莫大帮助。”

这几句话儿之中,所含推理至深,使司空远悚然生敬,抱拳称谢说道:“多谢老人家言教谆谆,在下再求身教。”

他倒未忘了对方所说的言教身教之语。

白发驼背老人,目注司空远,摇头笑道:“司空老弟,我对你是身教先施,言教后至。”

司空远莫名其妙,皱眉说道:“老人家端坐未动,你这身教先施之语,使在下难参奥妙。”

白发驼背老人微笑说道:“我静坐一旁,看你毒力发作,让你吃足苦头,使你印象深刻,免得日后再蹈覆辙。难道还不是最有效,最理想的身教吗?”

司空远啼笑皆非之下,觉出对方所言,确属至理。

遂红着脸儿,点头笑笑说道:“多谢老人家,这番教训,委实使我受益太多……”

白发驼背老人不等司空远话完,便接口笑道:“司空老弟,你践不践与毒弥勒法尊所订的明晨塔顶之约?”

司空远扬眉答道:“大丈夫有誓不渝,有诺必践。”

白发驼背老人一翘拇指,含笑赞道:“好一个有誓不渝,有诺必践的大丈夫。但不知老弟打算如何践约?你愿意由法尊接引,归顺罗刹教吗?”

司空远不从正面作答,一扬剑眉说道:“老人家,你看我像不像愿意向罗刹教投顺的毫无骨气之人?”

白发驼背老人又恢复他那冷峻神情,简单答话,点头说道:“像!”

一个“像”字,把司空远窘得满脸通红,苦笑叫道:“老人家说身教,又加言教,足见垂爱甚深。为何如今又这样看不起我?”

白发驼背老人笑嘻嘻地说道:“我何尝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你。”

语中又有玄机,使司空远于一时之下,瞠目木然,参不透妙旨何在?

白发驼背老人向司空远看了两眼,含笑叫道:“司空老弟,我问你几句俗语,你知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吗?”

司空远颔首答道:“这是老生常谈,尽人皆知。”

白发驼背老人又复怪笑问道:“你知道必须留得五湖明月在,才能不愁无处下金钩吗?”

司空远又自点了点头。

白发驼背老人脸色一变,沉声说道:“你既然知道这种道理,为何还要执意去赴明晨塔顶之约?届时毒力又发,适才所尝过的苦头再来,甚至比今日黄昏所受,还要厉害一些,岂非除了身遭惨死,便是屈膝降人……”

司空远听得一身冷汗,目注那白发驼背老人,惶然叫道:“老人家对于此事,有何明教?”

白发驼背老人脸色沉重,忽然目光电闪,朗声答道:“常言道毒蛇啮手,壮士断腕。老弟既已身中奇毒,除了设法祛毒以外,哪里有别的办法?”

司空远苦笑说道:“那毒弥勒法尊名列二毒,生平仗此成名,所施绝非寻常毒力,如今无药无医,却是如何祛解得了?”

白发驼背老人,向司空远脸上,盯了几眼,扬眉喝道:“司空老弟,请提足真气,护住心脉,我来替你弄点小小手法。”

司空远早已看出对方是绝世高人,自然连连点头,如言施为,提气自护心脉。

白发驼背老人,见他已有准备,遂右手疾扬,以闪电般的快速动作,接连屈指遥弹,隔空吐劲,使司空远身上十三处大穴,全被指风弹中。

一十三指弹完,白发驼背老人便含笑叫道:“好了,老弟撤去护心真气,在周身运转一遍。”

司空远如言照做,觉得周身爽适异常,忙向白发驼背老人满口称谢。

白发驼背老人,怪笑摇手说道:“老弟且慢谢我,我只有暂时遏毒之功,却无永久祛毒之力。”

司空远茫然说道:“暂时遏毒……”

白发老人点头说道:“那毒弥勒法尊,用心极为阴毒,他于今日黄昏,先给老弟尝点厉害,吃点苦头,倘若明晨失约,或是践约而不归顺,便令你毒发惨死,根本没有和他拼命机会。”

司空远听得钢牙一挫。

白发驼背老人继续笑道:“我如今以小转轮度厄指法,在老弟身上施为,约莫有半月时效,毒力再怎厉害,于此期中,也绝对不会发作。”

司空远恍然说道:“老人家是要我利用这半月光阴,赶紧求医祛毒?”

白发驼背老人摇头笑道:“毒不易祛,医不易求。我这半月光阴,是为自己拖延,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找位帮手,便可替老弟彻底祛毒。”

司空远好生感激,目注白发驼背老人,躬身称谢说道:“老人家如此费神……”

白发驼背老人接口笑道:“老弟莫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常言道受人点滴,报以涌泉。我只要你听我两句话儿。”

司空远一时之间,未能体会出白发驼背老人所说的“受人点滴,报以涌泉”含意何在,只好颔首问道:“老人家有何教诲?”

白发驼背老人怪笑说道:“第一,我要老弟莫践明晨塔顶之约,易而言之,就是要你在这半月以内,尽量少生事端。”

司空远怔了一怔,尚未答话。

白发驼背老人,又复说道:“第二我要老弟今后行踪是缓缓南行,纵有偏差,也不可偏差太远。”

对于这第二项嘱咐,司空远倒是立即点头,表示遵命。

他头儿才点,白发驼背老人哈哈一笑,身形如巨鸟腾空,飘然而起,一闪立杳。

这种轻功身法,委实高妙无俦,把位相当识货的司空远,看得为之呆呆发怔。

直等那白发驼背老人的身形杳失,司空远方想起忘了一件大事。

所谓忘了一件大事,就是忘了向那白发驼背老人,请教姓名。

受人大恩,又复交谈甚久,却连姓名均未知晓,岂非天大笑话?

司空远不是没有问题,一见白发驼背老人,他便动问,但所获答复是“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开始时,虽然碰了钉子,但嗣后却双方交谈融洽,尤其是临别之前,他应该再复请教。

司空远心中歉然,深觉失礼之下,两道茫然目光,自然而然地,又凝注到那白发驼背老人适才立身所在。

谁知目光才注,便自吃了一惊。

那白发驼背老人,人已离去,却还有些东西,留了下来。

这东西,不是宝物,是痕迹,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儿。

但含义却十分神秘,是使司空远为之有点明白,也为之有点迷惑的“报之三也”四字。

由这“报之三也”四字之上,司空远有点明白地,猜出在凤双飞小筑中,于自己杯底暗镌“报之一也”的神秘人物,可能也就是这白发驼背老人。

“报之一也”“报之三也”,再加上适才白发驼背老人口中的“受人点滴,报以涌泉”等语,使司空远想起那位用张白纸,充作假地图,骗了自己的壁中怪人,以及纸上所书的“当有后报”四字。

假如自己当初所救的壁中怪人,就是这白发驼背老人,则无相追魂宇文奇便猜测错误,此人不是双口苏秦车大空,而是白阳驼翁罗九公。

这是在情节上,使司空远有点明白,但在数字上却使司空远有点迷惑。

因为“报之一也”与“报之三也”之间,显然缺了个“报之二也”。

没有二,何来三?若有二,二是什么?

司空远想得迷里迷惑,想不通时,遂以为那白发驼背老人的留书有错。

但目光再注之下,看得清清白白,地上留书的“之”字和“也”字之间,分明是三画的三,不是二画的二。

眼前是三,往昔是一,缺少了一个二,就是这个二字,又把司空远弄得莫名其妙的晕头转向。

他苦苦思忖了好大半天,仍然茫无所得。

司空远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一、二、三等令人迷惑的数目字儿,暂时撇开,使心神恢复平静。

夜深,心静,司空远继续启程。

还好,司空远恢复平静之后,既不晕头,自不转向。他遵守白发驼背老人的一半嘱咐,向南行去。

白发驼背老人是叫他缓缓南行,司空远虽然向南,走得却只快不缓,故而只能算是遵守了那位白发驼背老人的一半嘱咐。

这遵守一半,违反一半的原因所在,在于司空远忘不了自己黄昏时分,平白尝受的毒力攻心的那番苦头,也忘不了明晨寅卯时分的塔顶之约。

毒弥勒法尊曾经说明那座七层废塔,是在南行百里的一座孤立小峰半腰,司空远既想践约,自须赶完这百里途程,走得快些。

他不听白发驼背老人之语,仍欲赴约之故,自然是为了报复。

武林人多半不肯吃亏,不肯忍气,司空远自也不甘心平白受了毒弥勒法尊的卑鄙暗算,而丝毫不加报复。

他认为毒弥勒法尊既以施毒作为手段,迫令自己归降罗刹教,大可将计就计地,虚与委蛇一番。

一来,似可借以探出罗刹教主坛天欲宫究竟何在?

二来,或可得知罗刹教的一些其他重要秘密。

三来,若能伺机制住毒弥勒法尊,不仅可以逼索解药,解救自己所中奇毒,并可就便除去这巨恶大憝,为武林中清扫掉一个祸害。

一夜飞驰,百里易过。

晨光熹微之中,面前一座孤峰,挺拔矗立。

司空远注目看去,果见孤峰半腰的树影丛中,露出了尖尖塔顶。

看到塔,便想到与自己订约在此相会的毒弥勒法尊。

司空远虽然心头火发,但知对方极为厉害,遂未雨绸缪地,先在鼻中抹了一些上好祛毒药粉,以防再受暗算。

准备妥当,立即闪动身形,向那孤峰脚下扑去。

双方订约,本是寅卯之交,司空远因心急报仇,来得稍稍早了一些。

如今,刚交寅正,未到寅末,自然更未到寅卯之交。

但司空远扑到距离孤峰峰脚,约莫两丈远处,峰脚暗影之中,却响起了一声冷笑。

随着这声冷笑,三线寒光,划空如电,向司空远迎面飞来。

司空远孤身涉险,警惕之心颇浓,一闻冷笑声息,便及时加以戒备。

身形微闪,躲过那三线寒光,从落人草中,及触及石地的“飕飕”“丁丁”之声听来,似是钉针之属。

司空远止住脚步,目光凝注峰脚暗影中,剑眉双挑,沉声说道:“朋友休得暗箭伤人,何妨出面一会?”

暗影中一声干笑,缓步走出一人。

这人是个身穿玄色长衫的矍铄老者,看去约有六十来岁,手中持着一根足有鸭蛋粗细,显然分量不轻的鸠头钢杖。

司空远不认识这黑衣老者,遂愕然问道:“彼此素不相关,朋友为何突下毒手?”

黑衣老者怪笑答道:“区区三根飞针,哪里算得上毒手,我若真想打你,必然一发百根,你早就没有命了。”

司空远双眉方挑,那黑衣老者又复怪笑说道:“故而,你应该看出我只有阻你进峰之心,却并无取你性命之念。”

司空远听出对方话中有话,俊目中精芒一闪,沉声问道:“你阻我进峰则甚?”

黑衣老者嘿嘿笑道:“老夫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我只能告诉你,在今日午前,不容许有人走进这座山峰,更不容许有人到达那峰腰塔下。”

司空远听了对方的这几句话儿,恍然大悟问道:“你是罗刹教徒?”

黑衣老者似因被司空远叫破来历之故,也自却步微怔。

司空远含笑说道:“我不单知道你是罗刹教徒,并知道贵上为何于今日午前,不容许俗人惊扰之故,他大概是要在此会客。”

黑衣老者惑然说道:“朋友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为何猜测得如此准确?”

司空远笑道:“这道理极为简单,客就是我,我就是客。”

黑衣老者又是微愕,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似是估计天光到了什么时分。

司空远会意笑道:“你不必看,约会原定在寅卯之交,我因途中无事,脚下稍快,到得早了一点。”

黑衣老者闻言,遂一收手中鸠头钢杖,向左闪了两步。

这种动作,显然相信司空远是赴约贵客,闪身让路。

司空远点头一笑,缓步走过,便待登峰。

谁知他刚刚走了六七步远,身后便“格噔”一响。

这是机簧掣发出声,司空远应变迅速,一式长箭穿云,凌空拔起了四丈七八。

半空中,吸气扬手,式化细胸巧翻云,宛如以身为笔,在当空画了一道圆弧般,掉转方位,向适才与黑衣老者答话之处,斜斜飞落。

一到头下脚上,目光投视之时,便瞥见适才“格噔”脆响之故,是黑衣老者按动机栝,从鸠头钢杖的鸠嘴中,喷注出大蓬针雨,向自己背后飞射。

对方举措,如此卑鄙,司空远怒火狂烧,遂双掌凝足真力,宛若神龙御风,垂空疾降。

黑衣老者一来从背后伤人,二来所发飞针,足达百根,自然以为是手到功成,十拿九稳。

但崩簧才响,司空远人已腾空,那等灵巧身法,及快速动作,简直把黑衣老者,有点惊得发怔。

一怔之下,神龙似的青衫人影,业已飞到当头。黑衣老者逃已不及,只好硬拼,右手猛抡鸠头钢杖,以斜劈五岳招术,飞砸司空远,左手也凝足劈空掌力,向上击去。

司空远冷哼一声,杀机狂炽,双掌凌空猛接,大片内家罡气,便如岳倒山崩,向黑衣老者当头压到。

双方功力,距离太远,黑衣老者所发劈空掌力,先被击溃,真气反震以下,业已嗓眼发甜,口中溢血。

跟着他向上猛抡的鸠头钢杖,又被司空远的内家罡气,反震回头,恰好敲在黑衣老者的天灵盖上。

“扑”地一声,脑花四溅,血雨纷飞,一名罗刹凶徒,又告身遭惨死。

司空远轻轻飘地,落在黑衣老者的遗尸之旁,心中好生感慨。

第一桩是幸亏这黑衣老者按动崩簧,使自己能够闻声避难,他若以其他手段暗袭,自己或尚未必能及时警觉,逃出毒手。

第二桩感慨是毒弥勒法尊,既然邀约自己来此,有吸引参与罗刹教之意,为何又遣人埋伏,暗下毒手?

司空远惊疑交并之下,他怎甘就此干休,遂跃过那黑衣老者遗尸,继续奔向峰腰。

晨光熹微,山林间仍自黑暗异常。

司空远正在纵跃之际,陡觉腰中一紧,被根细细之物缠了两匝。

他大吃一惊,起初以为是蛇,但旋又觉得蛇不会这样细法。

不管何物,司空远一有警觉,真气立凝,功行百穴,可以说是全身皆化精钢。

八尺来外的一堆藤蔓之后,陡地有人狞笑叫道:“无知小狗,这峰头岂是你能擅登乱闯之处,还不与我滚下去。”

语音一发,司空远方始恍然,对方人藏太近,那东西又极细小,发时无声,加上天光太暗,遂使自己在被缠之前,毫无觉察。

那狞笑语音,说到“还不与我滚下去”之际,司空远腰间,又觉一紧。

这是对方企图把司空远抖得栽往峰下。

但司空远已运金刚拄地身法,把一副英挺躯干,化为山岳一般,若无两三千斤以上的盖世膂力,却哪里抖得动他?

不仅未被抖动,司空远并伸手捞住了腰间所缠的宛如细索之物。

行家入手便知,这不是根铁绵蛇筋,便是根蛟筋软索。

司空远单足点地,身躯电旋,先脱开腰间缠绕,然后凝劲一抖。

他这一抖,与对方的适才一抖,完全不同。

对方抖不动他,他却把一条瘦小黑影,抖得从藤蔓堆中,飞了出来,带着惨厉呼声,向峰下凌空跌去。

司空远两遭暗袭,怒满胸膛,抬头目注峰腰那座宛若鬼魅矗立的阴森塔影,朗声叫道:“法尊大师,在下前来践约,你为何一再命手下埋伏伤人,如此卑鄙下流,岂不有失你是当代一流高手的名头身份?”

司空远自含怒发话,斥责对方行为卑鄙,峰腰塔内,却毫无应声。

越是如此,越是神秘,也越发使司空远胸中,疑思如云,猜不透那位毒弥勒的心中,又有什么毒练打算?

他细一打量,见自己距离峰腰废塔,仅约七丈来远,遂不再攀援那陡峭山崖,免得处处受袭。

真气暗提,两臂猛抖,一式孤鹤冲霄,窜起了四丈多高,然后再以轻功绝技梯云纵,双脚互踹,几度借力,便纵到峰腰塔下。

此处是约莫方圆十数丈的一片平坡,那座宝塔,便建造在平坡尽头的靠山壁下。

塔共七层,建筑倒颇精巧,但因年久失修,无人照料,业已到处均有剥落颓败迹象。

司空远因当时在峰下发话,无人应声,遂不再招呼,打算径行登塔。

他与毒弥勒法尊,是约定在塔顶见面,司空远登塔之路有二,一是从塔外飞身,一是先走进塔门,再逐级而上。

略一考虑,司空远觉得塔内若设埋伏,必然防不胜防,还不如从塔外飞登,来得简单一点。

主意一定,立即提气飞身。但却仔细异常,并不莽撞,一层层地逐渐纵上。

在司空远的意料之中,认为毒弥勒法尊既于峰下两度设伏,则这七层废塔以内,也必定层层危机。

故而,他绝不大意,先行提足真气,然后飞身,准备随时应变。

一层……二层……三层……

塔中静寂如死,慢说毫无埋伏,根本听不见半丝声息。

司空远好生奇诧,弄不懂毒弥勒法尊虎头蛇尾,是何用意?

四层……五层……六层……

再有一层,便是塔顶,塔中仍无动静。司空远于落足飞檐塔角之际,也曾闪目观看,见塔内蛛网尘封,似乎久无人迹。

他见状之下,既觉戒心稍去,又复起了疑思。

所谓疑思,就是司空远怀疑毒弥勒法尊,是否爽约不来?并未在塔顶等候自己。

就在司空远疑思既起,戒心稍去之际,刚好纵登七层,落足塔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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