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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幻灭了三次希望

桥。

这是一座桥。

这座桥,横跨于一带碧水之上。

碧水,波光粼粼,清可见底,由西而东,不知流往何方?只见它越去越远,越远越细。

水上的桥,由一色青石砌成,共有十三孔,由南岸至北岸,宛若一道卧波长虹。

桥,不知名,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有谁给它起个名儿,更不知修自何时?不过,由那色泽已变为深褐色的青石看来,它已经是很古老,很古老了。

既然相当古老,桥儿自非完好无恙,由于多少年来的风吹雨打,或人力摧残,桥上的石栏,毁塌了好几处。

这样的桥,一眼看上去,给人有种残破、凄凉的感觉。

尤其在黄昏日落,暮色低垂之时,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站在四无人烟的荒凉岸边,面临碧波,望着这座古老而残破的桥,往往会触绪伤怀,怆然泪下。

但这座古老、残破、凄凉的桥,却引出了一段感天动地,泣鬼惊神,缠绵悱恻,足令天下有情儿女,为之共同垂泪的武侠故事。

桥,是平凡的桥。

发生在桥上的事,是不平凡的事。

它有血、有泪、可歌、可泣。

有相聚的欢乐,但欢乐是短暂的。

有分离的痛苦,但痛苦是长久的。

慷慨悲歌,英雄泪流。

故事,要开始了。

黄昏,本已有点肃杀、萧条,秋天的黄昏,便更令人容易凄然兴感,肠断心碎。

沉沉暮霭里,那座古老、残破的十三孔桥之上,站着一条颀长的青色人影。

衣袂,迎风狂飘,人却伫立不动——一动不动。

这颀长青色人影,是背西而立,凝望呜咽东流的桥下逝水,呆呆出神。

由背影看,他潇洒、飘逸,更难得的是,由他那颀长的身影里,透射出一种超人的、无形的高华气度。

由前面看,他俊挺、英朗,翩翩美男,任凭谁看了他一眼,都会情不自禁地,再看第二眼第三眼……

一袭青衫,万里暮霭,长桥卧波,天地唯我。

照说这种情景,应该美得迷人,美得醉人。

但由于桥上青衫人儿,深锁无穷愁绪的一双剑眉,宛如蒙上一层薄雾的一双星目,以及由于这容易使人伤心肠断的仲秋黄昏,使一切都改观了,一切都感染了。

不是美,是愁,愁煞人。

在这时候,在这地方,除了那青衫客外,看不见一丝人影,除了淙淙流水,衣袂飘风外,听不到一丝声音。

静,静,死寂的静,静得令人窒息。

天,黑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夜网四垂,已吞没了眼前一切。

今夜,应该有月,但月儿为浮云所遮,时隐时现,闪烁于碧空中的,只有满天星斗。

死寂,在延续着。

时光,在飞逝着。

蓦然,有东西在动了。

那是青衫客的两道迷蒙目光,目光本是凝注在河面上,如今则逐渐上移,越来越高,终于凝注在另一条河的河面上。

那不是人间的河,那是天上的河……银汉天河。

突地,一声满含忧郁、惆怅、悲伤的长叹,划破寂静,随风远扬,飘……飘呀飘,飘得远远。

紧接着,一缕清音,又随风飘起,声调很低,但清晰可闻,吟的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秦少游缠绵动人,悱侧凄惋的“鹊桥仙”。

断肠人才唱断肠词,看来那桥上青衫客,是位在情海中,浮沉苦恼的断肠人了。

吟声,渐飘渐远,渐至不闻。

接着而起的,是一片仿佛比吟声更凄惋,更沉哀的喃喃自语之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临别时,你所说的,秦少游给真有情者以安慰,但你我掏尽心中隐痛,能故作旷达吗?我不能,你也不能,那么,为什么你……

“三年了,这是我第三年来此,也是你第三次失约,望穿秋水又如何?满腹相思向谁诉?为什么?为什么……

“我记得你向我说过,别时容易见时难,我也明知相见不易,但你怎忍心让我一连等了三个年头?

“希望而来,失望而去,这滋味,我已尝过两次,今夜我又要再一度地,失望而去了。希冀再见,至少再等上一年,这一年之期,对我来说,是太长了太长了……”

青衫客的失神怅惘目光,逐渐下移,由银汉天河,回到人间河面。

喃喃自语又起:

“眼前的河,比不得天河辽阔,眼前的桥,比不得鹊桥虚无,银汉双星,虽然常嚼相思,尚能每年一度,会于今夕,何独我偏不能?难道你我之缘,仅止于昔年一会?不会的,绝不会,牛郎织女有知,以己度人,为何不悯我空等,怜我情痴?

“你我邂逅于此桥,定情于此桥,分离也于此桥,为何偏偏不能重逢于此桥?这莫非天意,常言道:‘真情上可感天’,难道说你我的情不够真?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今夜,天虽不老,月却不圆,这说明了天本无情,月亦有恨,但你呢?我呢?

“你说过,期以三年,三年不见,不等也罢,这是第三年了,你仍然不来,偏偏今夜我不能彻宵久等,因为我另外有个约会,这约会关系我的一生,我不能不去……

“苏东坡说得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你我已然悲离,欢合却在何时?我……我幻灭了三次希望,还敢存第四次的希望吗?只有虔心默诵‘但愿人长久’的词句,代作祝祷而已。”

“呛……”

喃喃自语暂歇,清越龙吟忽起,寒芒如电之下,使拂面秋风,更添了几分寒意。

青衫人手中,多了一柄长剑,发出一声自嘲苦笑,又复喃喃说道:

“江湖人所共知,我被群推为第一流的罕世髙手,但这对我有什么用?你说过,很喜欢这柄剑,如今教我怎样送你?唉!名号、宝剑,不要也罢!”

语音落处,挺腕忽震,长剑剧抖,竟把柄百炼精钢,震抖得寸寸断折,化为一串银星,飞泻桥下。

转瞬间,手中只剩下七寸断剑,和一个剑柄。

青衫客目注剑柄,又是一声苦笑,倏然翻腕下插。

“铮”然脆响,石火星飞,断剑没入石栏,只剩下剑柄在外,丝穗迎风,不住飘拂。

这时,青衫客腾身而起,人影如星,电闪不见。

腾身时,随风洒落了几点晶莹之物,那是伤心热泪。

晶莹热泪,直坠桥下,随着无情逝水,渐渐东去。

人去、桥空,茫茫夜色中,又是一片如死沉寂。

只剩下那仅露剑柄,深没石栏的断剑,以及丝丝缕缕的迎风剑穗。

其他,毫无痕迹。

但,这寂静未能保持多久,不知何时,那古老、残破、寂静的十三孔桥之上,多了一条白影。

这白影身段美妙,胖瘦适中,分明是个白衣女子。

月未升,云乱横,星不朗,夜色黑暗之下,看不淸她的面貌。

但由于她那无限美妙的身段,雾毂冰纨的白衣,以及无形流露,宛如仙人,凌波仙子般的髙华气质之上,可以想象得出,她必然很美,而且美得不带半点人间烟火气。

她站在石栏断剑之前,一动不动,恍若一尊名手雕刻,栩栩如生的女神石像,一任那猎猎西风,吹起白衣,拂乱云鬂。

旋即,那颗已然为夜风拂乱的乌云螓首,缓缓垂了下来,香肩也紧接着一阵轻微耸动。

须臾,白衣女子香肩耸动的动作,渐趋停止,螓首缓抬,人影腾空疾射。

白衣女子不见了,那柄深深没入石中的断剑,也随之失去踪迹。

桥栏上,只剩下一个剑痕宛然的伤心石洞。

这是一座巨冢。

这座巨冢,坐落在一处阴森、深邃、黯黑的山坳里。

巨冢,由一块块的大石砌成,或许因乏人祭扫,石缝之中,业已长满杂草。

因此,原本色呈深灰的巨冢,竟变成了一座青冢。

冢在山坳的最深处,紧靠着奇陡如削,高高矗立的峭壁。左边,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白杨林。

这地方,荒芜人迹,白日里已经够慑人的,在夜晚更显得鬼气森森,狰狞可怖。

荒山无梆鼓,也不知是三更将近?抑或四更初敲?

一条人影,掠进山坳,直落那巨石青冢之前。

来人正是那位在十三孔桥之上,怀人伤情,断剑寄恨的青衫客。

他来到了巨冢之前,向冢前巨大墓碑,看了一眼,立即扬声说道:“司空远应约而来,请示门……”

“请示门户”的“户”字尚未出口,一缕游丝般的语声,业已透冢而出答道:“老朽恭候多时,请进。”

一阵轻微异响,巨冢正前方,突然下陷,现出半人高的一个洞穴,又深又黑,一眼望不见底。

话声又起,这回更觉清晰,似是由地下传上,带笑说道:“老朽病足,不利于行,未能于墓外恭迎,司空大侠要多多原谅。”

司空远答道:“老人家言重,司空远殊不敢当。”

语毕,毫无所怯,飘然举步,低头走进巨冢。

人刚进冢,背后异响又起。

适才所陷的洞口,业已合上,不见半丝缝隙,巧夺天工,布置极妙。

洞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这难不倒功力高绝无匹的司空远,他夷然无惧地,踏着蜿蜓下降层层石阶,飘身而下。

石阶走尽,眼前突然一亮,有人燃起了灯。

这石阶尽头,是一间圆形石室,室中,别无长物,只在中央部位的一个石墩上,放了一具棺木。

棺盖之上,置放着刚刚点燃的一盏孤灯。

凭借孤灯的光亮,虽然微弱,也可看见对面那略呈弧形的石壁上,有两个紧闭着的石门。两个石门中央,再复稍前方的地上,盘膝坐着一个五旬有余的黑衣老者。

黑衣老者瘦削、精悍、长眉、细目,相貌清秀,有修然出尘之概,使人一望之下,便觉得定是位高人隐士。

司空远见了对方,神情微肃,立刻抱拳躬身,口中并表示谦冲地说道:“武林末学司空远,见过老人家。”

黑衣老者连忙欠身答礼,苦笑说道:“司空大侠,你这样谦恭,岂不折煞老朽?老朽不单病足,不利于行,便连站起身形,都无能为力,还望司空大侠,莫以傲慢见责。”

司空远胸襟超人,哪里会计较这些小节。遂毫无责怪对方礼数欠周之意地,摇头笑道:“老人家何出此言?司空远末学后进,江湖叙礼,年长为尊,怎敢当老人家起立相迎,更不敢有任何不敬之念。”

黑衣老者看着司空远,双目之中,突出异采,长叹一声说道:“司空大侠不愧曾被四海八荒豪杰,尊为‘武林第一人’,别的姑且不论,便是这虚怀若谷的超人胸襟,即非常辈能及,令人深为心折。看来,老朽虽受点皮肉之苦,能邀得司空大侠远道而来,纵或身入九泉,亦当含笑瞑目。”

司空远逊谢几句,语锋微顿之后,目光凝注在黑衣老者的双腿之上,扬眉问道:“老人家这腿……”

黑衣老者神色一黯,接口苦笑说道:“老朽双腿,被人点了残穴,虽未断却,也有等于无的了。”

司空远剑眉微挑问道:“老人家,这是何人对你下的毒手?”

黑衣老者一叹说道:“说来话长,容老朽稍时慢慢奉告。”

司空远道:“那人是为了何事,对老人家下此狠心辣手?”

黑衣老者苦笑一下说道:“常言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但老朽既未‘强出头’,也未‘多开口’,只为了比别人多知道一些事儿,便‘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地,遭人毒手伤害……”

说至此处,凄然一叹又道:“老朽被囚于此,一晃便是年余,已有数百日之久,不曾见过天光是什么模样的了。”

换了一般心胸狭窄,遇事多疑的武林人,听完黑衣老者这段话后,必会认为这黑衣老者头发不长,指甲犹短,不像是被囚年余,未见天日之人?以及长期囚禁之下,这黑衣老者,又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但司空远却毫未想及这些,他只是微扬剑眉,抱拳说道:“老人家,非是在下性急,不耐久等……”

黑衣老者微笑接口说道:“多谢司空大侠关注贱体,但此事与老朽约邀司空大侠,来此之事,颇有关连。司空大侠请委屈些席地而坐,容老朽一一细陈如何?”

司空远洒脱英侠,自不会计较无椅可坐,何况这石室地下,又颇洁净,遂点头笑道:“老人家既有所谕,司空远敢不遵命?但在我坐下之前,想先看看老人家的双腿之伤。”

黑衣老者神情一震,截断了司空远的话头问道:“司空大侠是要……”

司空远知他有所误会,忙自微笑说道:“在下因身兼数家之长,想以所学,勉力一试,为老人家设法打通那双腿已僵经脉。”

黑衣老者神情一松,急忙摇手笑道:“多谢司空大侠好意,但请无需为此平白费事,并非老朽斗胆不敬,轻视司空大侠功力,我这双腿经脉,若尚有复通可能,老朽早就自己动手,何必在此苦度年余黑暗时光?”

听口气,此老颇为自负,一身功力,似也不俗,他明知司空远几乎是世罕其匹的第一高手,却仍说出这种话来,足证他所言不虚,双腿业已无法复原,否则他不会甘愿受活罪。

故而,司空远双眉一皱,不便再自告奋勇。

黑衣老者伸手让座笑道:“司空大侠盛情可感,且请坐下细谈。”

司空远告罪坐下,黑衣老者笑道:“在老朽未曾叙述一切之前,敢请司空大侠,答我两问。”

司空远道:“老人家尽管垂询,司空远知无不言。”

黑衣老者欠了欠身,含笑说道:“老朽首先请教,司空大侠知不知道老朽的姓名来历?”

司空远回答得毫不犹豫地道:“老人家的大函之上,已有明示,老人家是……”

黑衣老者摇头一笑,截口说道:“老朽信上所署,是假非真,乃老朽为避人耳目,不令消息外泄,才出此下策。连司空大侠,也一齐暂时瞒过。”

司空远不由呆了一呆,说道:“这样说来,老人家的真实姓名是……”

黑衣老者不等司空远话完,便即含笑说道:“司空大侠可知当年武林之中,有个被天下公认为一身罪恶滔天,百死不足蔽其辜的神奸巨恶呼延相?”

这呼延相号称“毒心人屠”,二十余年之前,便即纵横四海,睥睨八荒,为人残酷毒辣,所向尸横,武林之中,谈虎色变,闻风胆落。后来被司空远之父,“十全书生”司空玉奇,邀斗青城,三招挫敌,一掌震落百丈深渊,从此以后,便绝了此人讯息。

故而,司空远一闻此言,便点头说道:“司空远虽属晚生后辈,但对于此人,倒颇……”

话犹未了,神情猛震,目注黑衣老者,失声问道:“老人家莫非就是……”

因呼延相的声誉太坏,司空远遂语音忽顿,不好意思把“老人家莫非就是呼延相”之问,率然提出。

黑衣老者倒是神色自若地,含笑点头说道:“司空大侠猜得对了,老朽正是当年为武林共弃,众所不齿的‘毒心人屠’呼延相。”

司空远骇然色变,飘身起立,退了两步,向呼延相注目问道:“既然老人家就是‘毒心人屠’呼延相,则今夜邀约司空远来此之意,定是为了先父昔年在青城绝顶……”

呼延相急忙摇手笑道:“司空大侠完全误会我了,老朽对于你,既无半点仇心,也无一丝敌意。”

这种话儿,竟会出于逢仇便杀,睚眦必报的“毒心人屠”呼延相之口,不禁把司空远听得一怔。

呼延相神色安祥,继续笑道:“当年的‘毒心人屠’,业已葬身于青城绝顶的百丈深渊之中,如今坐在司空大侠面前的,只是个善良老人呼延相。”

司空远“呀”了一声,扬眉说道:“呼延老人家,你已经……”

呼延相微笑说道:“我如今业已毫无凶心戾气。说起来还得感谢令尊的昔年一掌,若非那记当头棒喝,老朽至今尚不会幡然觉悟,革面洗心,重新做人,仍然背着那十手所指,神人共愤的‘毒心人屠’之号。”

话,说得既平和又诚恳,加上那第一眼的好印象,和温文儒雅的谈吐,令人不得不信。

司空远心中,惊奇万分,他真料不到眼前这慈眉善目,相貌清秀的孤独可怜老人,便是当年威震武林,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出群高手,第一号大魔头“毒心人屠”呼延相?

他也更料不到“毒心人屠”呼延相,会在青城绝顶,坠渊不死?

但铁一般的事实,毕竟是摆在眼前。

一个“悔”字,能使人伐毛洗髓,能使人脱胎换骨,能使浪子回头,能使屠者成佛。

司空远定下心神,起了一片油然敬念,抱拳长揖地,告罪说道:“晚辈失态失礼,呼延前辈幸勿见怪。”

呼延相呵呵笑道:“司空大侠何出此言?老朽能博得司空大侠一个信字,于愿已足,不虚此生,哪里还会有责怪之意?”

司空远肃然起敬,躬身笑道:“呼延前辈这等毅然回头的勇于改过精神,足为后世楷模,简直如仙如佛。”

呼延相失笑说道:“司空大侠此言,是越发令老朽为之汗颜,说什么毅然回头?说什么勇于改过?说什么如仙如佛?这都是令尊的当头棒喝之功,昔日青城一掌,打得太好,委实打得太好。”

司空远脸上方自一热,呼延相又复笑道:“如今时间不多,司空大侠万勿再作客套,请你答复我的第二问。”

司空远弄不懂他时间不多之意,只好点头说道:“呼延前辈有什么问题,尽管垂询。”

呼延相向司空远看了两眼,含笑问道:“敢问司空大侠,你由关外至此,千里迢迢,途程不近,这一路可曾发现被人跟踪过吗?”

司空远细一寻思,摇头答道:“晚辈并未发现有人跟踪,呼延前辈为何有此一问?”

呼延相慰然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老朽是唯恐今夜之事,被第三者知晓,便将坏了司空大侠的一生大事。”

一面发话,一面再度含笑举手让客。

司空远脸上一红,连忙坐下。

呼延相等他坐定,又复问道:“司空大侠,你可知老朽邀你今夜来此,究竟为了何事?”

司空远摇头答道:“晚辈愚昧,敬请呼延前辈不吝指教。”

“岂敢。”呼延相先行谦逊一声,然后笑道:“老朽因一念悔悟,立意要做点好事,以赎前愆,遂邀约司空大侠于今夜来此,打算把我所知的一桩莫大机密,掬诚相告……”

说至此处,手抚双腿,深深叹了一口长气,继续说道:“老朽便为了知道这桩秘密,才惹祸伤身。我如今和盘托出,俾供司空大侠,仗剑降魔,使莽莽血腥武林,获得安祥宁静。”

司空远剑眉双轩,俊目中朗射神光,欠身说道:“前辈请讲,司空远洗耳恭听。”

呼延相笑了一笑,略作沉吟,突然又问:“司空大侠今年贵庚?”

司空远不明白他为何突作此问,不禁呆了一呆,从实答道:“晚辈今年刚满二十。”

呼延相屈指一计,点头说道:“如今二十岁,当年应该有所记忆的了,司空大侠可知道令尊是怎样去世?”

司空远神色一黯,应声答道:“晚辈知道,先父当年是在北天山摩霄峰,被人围攻遇害。”

呼延相道:“你知不知道当时详细情况?”

司空远摇头答道:“那次北天山之行,是先父携晚辈游赏所经,当时已有警兆,先父便把晚辈点了睡穴,隐藏于一处幽僻山洞之中。”

呼延相唔了一声,司空远继续说道:“三个时辰过后,晚辈被点穴道,不解自开,匆匆驰出山洞,发……发现先……先父业已……”

回忆及此,司空远已自俊目中泪光乱转,喉间抽噎,语不成声。

呼延相摇头叹道:“常言道:‘双掌难敌四手,好汉还怕人多。’但令尊号称‘十全书生’,无论智慧、功力,在当年武林中,均不作第二人想,他在北天山摩霄峰上,遭遇六大高手围攻,获胜虽难,自保却绰有余裕……”

司空远听得呼延相似乎知晓当年父亲遇害经过,不禁倾耳出神。

呼延相继续说道:“但‘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好好一位‘十全书生’司空玉奇大侠,却被那在幕后操纵六大高手的另一奸徒,暗中用歹毒无俦的独门暗器,袭中要害,以致惨遭……”

司空远脸色连变,听至此处,陡然星目疑惑,向呼延相挑眉问道:“呼延前辈,你……你……你怎知当时之事?”

呼延相满面惭愧悔恨神色,垂头叹道:“实不相瞒,老朽便是当年在北天山摩霄峰上,围攻令尊的六大高手之一。”

司空远紧咬钢牙,作势欲起。

呼延相摇手叫道:“司空大侠且慢,等我把话说完。”

司空远忍不住地,痛泪双流,勉强抑怒道:“好,你快点说。”

呼延相以一种无限痛苦,并无限羞愧的神色说道:“昔年我被令尊一掌震落青城绝顶的百丈深渊,侥幸未死之后,本已万念皆灰,深萌悔意,打算从此隐迹,静度余年,不再涉及江湖中之恩怨……”

司空远咬牙喝道:“那你为何又……”

呼延相不等他往下责问,便自叹道:“老朽是为人所逼,再加上那人一番挑拨煽动言语,灵智又蔽,想起前仇,遂糊里糊涂地,参与了围攻令尊的六大高手行列。”

司空远怒目叱道:“你真该死。”

呼延相不加分辩,表示认罪。低头赧然叹道:“司空大侠骂得不错,老朽委实该死,在令尊一遭毒手,我便幡然大悟,但回头业已不及,处处受人胁持,最后落得双腿被废,囚禁于此。”

司空远冷然说道:“这是你自作自受,但……”

呼延相长叹一声,接口说道:“司空大侠,你可曾想想,我既是害你父亲之人,怎又邀你来此,把不能为你所知的重大秘密,掬诚相告吗?”

这句话儿,把司空远问得为之一怔,在怒视呼延相两眼后,方自答道:“这大概是你恶贯满盈,才鬼使神差地,自己找死。”

呼延相点头说道:“对了,老朽所以邀约司空大侠于今夜来此,一方面密告当年惨事,以图稍赎前愆。一方面也自忏前孽,已无生趣,欲假司空大侠贵手,求得解脱,故请司空大侠,暂忍雷霆震怒,容老朽把应该说出之语,完全说完,再听凭司空大侠随意处置。”

司空远向这位昔年十恶不赦,如今似已悔悟,但与自己又有杀父深仇的“毒心人屠”看了一眼,默然不语。

呼延相缓缓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司空大侠绝艺在身,不会不为此事踏遍天涯,寻遍海角,侦察多年……”

司空远目闪神光,轩眉接口说道:“当然,这是人子应尽之道。”

呼延相笑了一笑,目注司空远问道:“司空大侠既已为此侦察多年,可查出昔年在北天山摩霄峰上,对令尊行凶的那些魔头,都是谁吗?”

司空远满面愧色,摇头答道:“毫无所悉,司空远深感愧对先父,一念及此,犹如芒刺在背,片刻难安。”

呼延相叹道:“这并不能怪司空大侠侦察不力,只因昔日元凶,生平做事,太以神秘,太以狡猾。当时既不留一丝痕迹,事后又把参与帮凶,一一设法剪除灭口,可能仅胜下老朽一人,侥幸未死。”

司空远“哦”了一声,欲语未语。

呼延相摇头叹息说道:“故而若非老朽清夜扪心,彻底觉悟,要对你直倾隐情,却恐司空大侠,空怀人子之心,终告父仇难报。”

司空远此时似乎对于呼延相起了感激意念,一抱双拳,改了口气叫道:“呼延前辈,你这指点之情,司空远终生不忘,必有后报。”

呼延相惨笑说道:“老朽生命,只到今宵便告了结,哪里还敢向司空大侠有什么后报奢求。再说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人,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自己求心之所安,司空大侠倘能因此除却元凶,永靖武林,老朽纵死九泉,亦所瞑目。”

司空远双目中射出两道异样神光,扬眉叫道:“呼延前辈请讲,昔日元凶是谁?”

呼延相不答反问地,向司空远注目问道:“司空大侠仗剑江湖,侠名已遍宇内,你可曾听说过‘江夫人’三字?”

司空远神情一震,点头答道:“晚辈何止听过,简直久闻这妖妇凶名,因她心肠凶狠,手段毒辣,武林中人遂多半谈虎色变,闻风胆落。”

语音至此微顿,双眉轩处,扬声问道:“呼延前辈,你提起这妖妇则甚?莫非昔年杀害先父的首恶元凶,就是江夫人吗?”

呼延相点头说道:“谁说不是?江夫人不仅心肠凶狠,手段毒辣,一身武功更高明得宇内罕逢敌手,不然,老朽怎会被她硬逼得……”

话犹未了,身上突然起了一阵颤抖,住口不言。

司空远虽未作声,但一张俊脸之上,业已满布杀气,神色至为怕人。

呼延相身躯颤抖略停,继续说道:“司空大侠,你可知北天山摩霄峰事后,火焚十全山庄,使令堂也葬身于无情烈焰中的,又是哪一个吗?”

司空远忍泪答道:“照前辈所说,推断起来,自然仍是江夫人那万恶妖妇。”

呼延相颔首说道:“不错,正是江夫人,她为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遂……”

司空远双泪忽流,厉声叫道:“呼延前辈,你知不知道我司空一家,与江夫人那妖妇,究有何仇何恨?”

呼延相叹道:“有些事谈不上一个仇字,如果真要说仇,那应该是因爱成恨,因绝望、嫉妒而成仇。”

司空远以一种央求口吻叫道:“呼延前辈,你能不能把这些话儿,说得较为详尽具体一些?”

呼延相好似无穷感慨地,点头说道:“司空大侠别急,我既邀你来此,自会把有关各事,尽我所知一一相告。你可听得昔年武林中的‘一龙双凤’之称?”

司空远瞠目未答,满脸茫然神色。

呼延相笑道:“这也难怪,司空大侠昔年尚未出生,自然不闻此号。所谓一龙双凤,便是指令尊令堂与江夫人等三位。”

司空远咬牙说道:“江夫人……”

呼延相接口说道:“令堂未嫁前,与江夫人本属同门师姊妹,令堂居长,江夫人居次……”

司空远想不到江夫人竟还与自己的去世母亲,有同门之谊,不禁“唔”了一声。

呼延相继续说道:“在一次偶然邂逅之中,令堂与江夫人,均倾心于令尊‘十全书生’司空玉奇,不能自拔。令尊自具慧眼,舍弃了生性淫邪的江夫人,而与令堂结为百年连理。”

司空远咬牙说道:“于是,那妖妇便……”

呼延相不等他往下再讲,便自接口叹道:“司空大侠猜得不错,江夫人伤心断肠之下,反爱为仇,因情生恨,认为令堂无义,令尊无情……”

司空远听至此处,突向呼延相躬身深施一礼,抱拳扬眉说道:“多谢呼延前辈相告之情,无论为武林公义,为一己私仇,若不能手刃江夫人那万恶妖妇,司空远誓不为人!晚辈就此告退,他年……”

呼延相见他要走,急忙摇手叫道:“司空大侠请暂忍仇火杀机,老朽话未讲完,我还有一桩武林隐秘,正要告诉你呢!”

司空起略感意外,讶然问道:“还有一桩隐秘?”

呼延相点头接道:“此事有关天下武林,请司空大侠再复忍耐片刻。”

司空远听他这样说法,只得苦笑说道:“前辈请快点赐告,晚辈此际悲愤填膺,五内如焚,恨不能立即寻得江夫人那万恶妖妇,把她毙于掌下。”

呼延相微笑道:“老朽绝不敢耽误司空大侠的复仇大事。无奈江夫人那妖妇,着实厉害,杀之不易。故在说出另一隐秘之后,再复奉赠一物,或可略为司空大侠的复仇臂助。”

司空远如今不暇客套,只是应声说道:“晚辈多谢,前辈请讲。”

呼延相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司空大侠心急血仇,老朽不敢多事耽搁,就来个长话短说。”

司空远道:“对了,请前辈说得越简单扼要越好。”

呼延相沉声问道:“司空大侠,你急于去找江夫人,但尘寰莽莽,海宇茫茫,你打算怎样找呢?”

这句话儿,把那位满腔仇火的司空远,问得为之怔住。

呼延相叹息一声,微笑说道:“怒火攻心,能令灵智昏昧,江湖中阴险太多,鬼蜮无数,司空大侠嗣后纵或有甚重大拂逆,必须不慌不忙,沉着应付。”

司空远满脸通红,躬身说道:“多谢前辈指教。”

呼延相道:“司空大侠记住,如今江夫人业已创立罗刹教,自为教主,在武林中兴风作浪,荼毒生灵!司空大侠离此之后,只消打听出罗刹教设在何处,就不愁找不到江夫人。”

司空远心中急于想走,但因刚才已受了一顿教训,只好耐着性儿,不敢操切地,连声称谢。

呼延相果然话未说完,又复温颜笑道:“司空大侠请恕老朽直言,以你如今这身功力,虽有武林第一人称,但系仅指与年轻一辈的互相比较,遇上老一辈的正邪高手,火候方面,却恐仍有未逮?”

司空远知他所说是实,自然连连点头。

呼延相道:“尤其那位罗刹教主江夫人,更复功力绝世,仅仅她门下男女二徒,罗刹一龙和罗刹一凤,可能便足与司空大侠,相互颉颃。”

司空远听说罗刹一龙与罗刹一凤,也有如此厉害,未免心中略觉不服,但却未曾形诸神色。

呼延相看他两眼,含笑说道:“故而,为天下武林苍生,为司空大侠,也为消弭老朽的半生罪孽起见,我要送你一件东西。”

说至此处,从怀中取出一本绢册,满面神光地微笑说道:“这册九玄秘籍,是武林前贤所留心血结晶,老朽便得之于这古墓之中。但我风烛残年,对此已无大用,如今转赠司空大侠,只消略费苦心,参悟透彻,必对你有意想不到的大大助益。”

司空远听得满心感激,不知如何是好。

呼延相又道:“但司空大侠对这九玄秘籍,务必慎藏,万勿使其落人奸邪手中,助纣为虐,则老朽一身罪孽,便不仅未能减轻,反更加重了呢!”

说完,满脸神光,极为慎重肃穆地,把那册九玄秘籍,向司空远双手递过。

司空远略一犹豫之后,毅然躬身伸手,接过九玄秘籍,向呼延相正色说道:“前辈所赐,过于隆重,司空远本不敢受,但为了武林苍生,及晚辈父母之仇,只得厚颜敬领,大恩不敢言谢,后报必然有日。”

说完,收起九玄秘籍,向呼延相深施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呼延相叫道:“些微小事,何须挂齿,但司空大侠仍请慢走一步。”

司空远诧然问道:“呼延前辈,你还有何指教?”

呼延相满面神光,歉然笑道:“这桩事儿,只是为求心之所安,但我欠了司空大侠一笔血债,如今应该到了报应循环的清偿之际……”

司空远心中暗暗起敬,不等呼延相话完,便即剑眉双轩,语音平和地接口说道:“晚辈七尺须眉昂藏躯,不是人间俗丈夫!前辈昔年参与围攻先父,固是血海深仇,但若非今夜明告,再加重赐,晚辈不仅蒙在鼓中,报仇无日,便连天下武林,也将惨沦魔劫。自是深恩大德,更何况前辈幡然觉悟,孽海回头,一放屠刀,便成仙佛,休说晚辈心中只有感激,不存半点仇意,即先父在九泉之下,只会对前辈释然微笑的了。”

呼延相摇头说道:“司空大侠,你虽心地光明,仁义如天,令人可佩,但话却不是这样说法。”

说话,身上又起了先前所起的轻微颤抖,语音也自略顿。

司空远暗觉诧异,扬眉问道:“前辈认为应该怎样说法?”

呼延相似是竭力遏止了身躯颤动,苦笑答道:“我对你仇在德先,仇是存心所为,德则只是我为了赎罪安心的有意布置。常言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司空远摇手叫道:“前辈不必多说,人生有德须当报,天下无仇不可消。我们昔年过节,至此已化烟云,晚辈心急寻找罗刹教主江夫人的下落,暂且告别,但他日却定必再来,竭尽微能,务为前辈恢复双腿血脉。言尽于此,前辈多多保重。”

语音落处,立即丝毫不再留恋地转身而去。

但他身形方转,背后忽然响起呼延相的悲怆豪笑叫道:“司空大侠,你虽仁义如天的旷代豪雄,呼延相也并非不肯勇于认过的人间俗物,多谢你大度宽容,前仇尽释。但为了消去多年罪孽,为谢天下武林,我只好自行了断,图个来生清白。”

司空远听他似有自尽谢罪之意,不禁骇然回头,欲想加以阻止。

但目光注处,呼延相已从嘴角间,泌出血丝,身躯颤抖剧烈地,摇摇欲倒。

司空远见状之下,心胆俱裂,赶紧飘身纵过,把呼延相身躯扶住。

呼延相摇头苦笑一下,气息微弱地断续说道:“司空大侠……不……不……不必费……费心,我……我知你不……不肯下手,业……业已服……食了无可解……解救的断……断肠剧毒……”

司空远虽听他如此说法,仍期有所挽救,遂三指搭向呼延相左手脉,查察他中毒程度。

果然,这一诊脉之下,发现呼延相所说,完全是实,异毒已攻脏腑,绝非人力所能挽救,已到了魂游墟墓地步。

呼延相拼竭余力,苦笑说道:“出墓道路,我已为司……司空大侠开……开启,我……我死之后,请司空大侠把……把尸体纳……纳入那口空棺以内……并将这古墓毁掉,免得我在九……九泉之下,再……再不安静……”

司空远满目泪光,不住点头。

呼延相脸上呈现出一片安慰神色,含笑说道:“司空大侠,你他年若能手刃罗刹教主江夫人,报却深仇,望再……再来此……处,向……老朽坟……坟头之上,浇……浇……浇上三……三杯水……”

“三杯水酒”的最后那个“酒”字,尚未说出,呼延相突然全身一阵痉挛,口中流血更多地便告气绝。

司空远忍不住两行英雄珠泪,洒落胸前,轻轻放平呼延相的尸身,向这位杀父深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行礼既毕,把那口棺木的棺盖打开,见果然是口空棺,但连长命钉等,都已有所准备。

司空远捧起呼延相的尸身,纳入棺内,用长命钉钉好棺盖,深施一礼,心中默祷说道:“呼延前辈,司空远仰承厚德,今后誓以二事相报,第一,我于雪却父母深仇之后,对天下武林人物,细述今宵经过,为前辈昭雪恶名,恢复大侠风范,获得四海八荒的一致敬仰。第二,此后行道江湖,凡遇与前辈沾上丝毫亲故之人,均对其竭力扶植相助。”

默祷既毕,再无可恋,司空远只好带着满怀抑郁的凄然心情离开这神秘古墓。

果然,出墓的道路门户,俱已开通,畅然无阻。

出得墓后,司空远谨遵呼延相的遗嘱,凝足神功,双掌齐发,用内力罡气,向古墓凌空击去。

他的一身功力,果然不凡,掌风到处,硬把这座神秘古墓,生生震塌。

一阵天崩地裂震响,一片漫空尘土飞扬,再加上一声宛若龙吟凤哕般的悲愤长啸。

司空远走了,他不是空身走的。

他带着满腹的仇,满腹的恨,和满腹的感慨之情。

出了古墓,出了山坳,司空远自然而然地又复想到了桥。

所谓桥,自然就是那座令他失望三年,碎剑插栏的十三孔桥。

但司空远虽然想起了十三孔桥,却并未去桥上看看。

一来,他如今满腹父母深仇,已把自己的儿女之情,推到了次要地位。

二来,他也没有勇气,再去那十三孔桥之上,略作徘徊,或是站在碧水岸边,向那座伤心桥销魂桥,看上一眼半眼。

因为,他和他所期待的人儿,昔年在桥上相逢,两情极洽,但却连对方的姓名来历,都迄今未晓。

那是一位绝美的白衣少女,她肯和司空远卿卿我我,肯和司空远海誓山盟,就是不许司空远问她的名,问她的居住处所,问她的师门来历。

司空远与这样一位谜样丽人,交往了不到一年,失望了却有三年。

一年失望一魂消,纵算司空远真有三魂七魄,在这连续三年之下,也已把魂消光,他哪里还敢无魂可消地,再复登桥惆怅?

可惜,司空远未曾重登十三孔桥,否则他便发现自己在桥栏所插断剑,业已失去踪迹。

不相干的人,不会对一柄已毁断剑,感觉兴趣,则取剑之人,定是使自己为之魂梦相思的谜样白衣丽人。

虽然阴差阳错,未曾相逢,但司空远只要知道那人儿已来践约,心中便会获得莫大的安慰。

如今,他不知道自己青衫才逝,伊人便到桥头,心中哪里会有半丝安慰?

他的心中,只是充满了无穷的愁,无穷的情,无穷的仇,无穷的恨。

用什么东西才能把这些愁、情、仇、恨,调和一点呢?司空远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酒字。

于是,他要饮酒,他上了一家山店酒楼。

五斤醇酒,转瞬成空,司空远打算醉倒楼头,沉酣一梦,把令人惆怅的昨日之日,令人烦忧的今日之日,一齐撇掉,再开始自己参研九玄秘籍,雪恨复仇的明日之日。

司空远平日酒量极宏,便饮上十斤烈酒,也不会有半丝醺然之感。

但常言说得好:“心中有事,酒易醉人”,如今他只饮了六七斤酒之时,即告微有醉意。

酒酣耳热,拍案高歌,他唱的是: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文正的这阕“苏幕遮”,与当前情景,极为吻合。

山店酒楼,楼外一片秋水,往上看是长空碧云,往下看是疏林黄叶,斜阳映山影,秋水接长天,无一不正是词中景色。

“芳草无情”之句,恰好暗指那位谜样白衣丽人,而“好梦留人睡”,更是道中司空远的胸臆。

因为司空远虽没有勇气,再上十三孔桥,但他却盼望醉卧楼头之后,于梦中重去。

梦中,可以想得美些,他幻想他那位时牵魂梦的谜般情人,已在桥头相候,携素手,偎檀口,相思满腹化乌有,纵令梦回酒醒,一切成空,但总算是……

司空远想得痴,想得迷,想得伤心,也想得高兴,终于想得从一双俊目之中,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珠泪。

这是什么泪?

这是不轻弹的英雄泪,也是范仲淹词末所云,“酒入愁肠”所化的“相思泪”。

直等这英雄泪和相思泪,湿透了司空远的胸前青衫,他方倏然惊觉,俊脸通红地,醒了几分酒意。

司空远低头一看,目注衣襟上狼籍不堪的酒渍泪痕,不禁赧然生惭,暗骂自己平日自负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大丈夫,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软弱?

自己有父母深仇待报,而仇家又是傲视武林的绝顶高手,今后必须卧薪尝胆,悬梁刺股地,刻苦奋发,怎能老是被儿女情愁,磨尽英雄浩气?

司空远剑眉双挑,目中神光朗朗,他不喝酒了,再度以箸击桌,引吭高歌。

这次,他唱的是青莲诗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丈夫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歌声才落,邻桌上响起“噗哧”一笑,有个苍老语音,接口说道:“这位老弟,年岁轻轻,怎的便喜爱李青莲的颓废厌世之语?散发弄舟,并非遁迹烟水,终老江湖,那样就解得开你的相思结?消得了你英雄愁吗?”

司空远愕然惊顾,只见左边邻桌之上,坐着一位灰衣老者。

这灰衣老者,看去约有五十三四,长眉细目,潇洒出尘,更有一片侠气英风,从眉宇中隐隐透出。

司空远红着俊脸,拱手笑道:“在下忘形放肆,倒叫老人家见笑。但老人家怎么知晓在下有甚解不开的相思结,和消不了的英雄泪呢?”

灰衣老者微笑答道:“老弟大概已有七分醉意,你难道不知你眼睛中挂着招牌,衣襟上悬着幌子?”

司空远“呀”了一声,慌忙举袖拭去那一半为情,一半为仇的满面纵横泪渍。

灰衣老者笑道:“老弟丰神如玉,年少翩翩,竟会如此伤感,独自买醉浇愁,多半是为了一个情字?但仔细再看,你又英气勃勃,绝非常人,仅仅一个情字,未必能使你泪落如泉,胸前尽湿。故而老夫斗胆判断,老弟情绪异常复杂,定然有相思结,有英雄愁,才会壶空悲发,百感中来,几乎起了李青莲颓然逃世之念。”

司空远好生佩服地扬眉叫道:“老人家真够高明,多半看得不错。但在下决不会学李青莲散发弄舟的颓然逃世,却会学石达开的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呢!”

灰衣老者含笑问道:“老弟的仇雠是谁?”

司空远闻言一怔,目注灰衣老者,未曾立即作答。

灰衣老者哈哈笑道:“彼此风来水上,云度寒塘,交浅不宜言深。老夫自知失言,认罚三杯美酒。”

说完,果然自行斟了三杯美酒,接连饮尽,并向司空远含笑照杯示意。

一来愁人最怕寂寞,二来司空远看出灰衣老者,亦非常人,言谈气宇,均甚高华,有意就此结纳,遂拱手笑道:“老人家若不嫌弃,何妨移驾同饮。”

灰衣老者一面起身走过,一面含笑说道:“老弟还能饮吗?我看你已有点不胜酒力了呢!”

司空远赧然答道:“在下适才委实因百感交集,心绪如潮,以致略有醉态。如今业已清醒许多,至少还能奉陪老人家,饮上三五斤酒。”

灰衣老者笑道:“老弟台甫怎样称谓?”

司空远向不欲掩饰姓名,遂从实答道:“在下复姓司空,单名一个远字。”

灰衣老者目光一闪,扬眉问道:“武林复姓司空之人不多,昔年誉满乾坤,技压天下的‘十全书生’司空玉奇,与他夫人‘碧云仙子’吴小梅,与老弟是一家吗?”

司空远眼圈一红,躬身答道:“正是先父母。”

灰衣老者“哎呀”一声,点头说道:“原来老弟是如此名门之后,定然家学渊源,难怪老夫适才便觉你英华内敛,宝相外宣,在内功火候方面,业已相当深厚。”

司空远道:“老人家的尊姓上名,尚未见示。”

灰衣老者笑道:“老朽与老弟同样,也是复姓单名,我叫宇文奇。”

司空远觉得这宇文奇三字,颇为陌生,遂又复陪笑问道:“宇文老人家既知先父先母名号,定是熟识知交……”

宇文奇连摇双手,截断了司空远的话题,向他含笑说道:“老夫与令先尊令先堂只是神交,缘悭一面。但‘十全书生’与‘碧云仙子’大名,江湖中是无人不晓的呢!”

司空远心急复仇,因见宇文奇似乎见闻甚博,遂边自向他举杯敬酒,边自问道:“宇文老人家,你游踪所及,可曾听说武林中新近崛起了一个罗刹教吗?”

宇文奇点头答道:“不单听说有这么一个新近崛起的罗刹教,并听说教中卧虎藏龙,拥有无数高手。”

司空远目光一亮,急急问道:“请教老人家,这罗刹教的主坛何在?”

宇文奇摇头笑道:“主坛何在?却无所悉。因为罗刹教不知有何准备,尚未完成,如今一切举措,均在秘密进行,未到公开阶段。”

司空远颇为失望地,叹息一声说道:“这罗刹教由谁所创,宇文老人家可知道吗?”

宇文奇道:“名号不知,只知是个女人,武功心智均高明得世所罕见。”

司空远牙关微咬,恨声说道:“在下得知这罗刹教主就是那号称‘天慈仙子’,实即凶恶淫邪,心如蛇蝎的江夫人。”

宇文奇闻言,失惊叫道:“原来罗刹教主就是江夫人,难怪最近有不少武林高手,均惨死在这妖妇手内。”

司空远目射仇火,扬眉说道:“在下有段过节,必须与罗刹教中人物,一作了断。宇文老人家有无妙策指教?”

宇文奇想了一想,似有所得地点头答道:“有办法,明日夜间,老夫便可设法使司空老弟与罗刹教人物接触,但……”

司空远诧然问道:“老人家为何语音忽顿,言有未尽?”

宇文奇继续说道:“但这桩办法,可能有点行险,也沾点血腥气味。”

司空远剑眉一挑,朗声说道:“行险何惧?便是刀山剑林,虎穴龙潭,司空远也愿一闯。至于沾点血腥气味,更不足提,老人家难道忘了,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以人头作酒杯,来饮尽仇雠血吗?”

宇文奇笑道:“好,老弟既有如此雄心,老夫便代筹一策,并助你一臂之力。”

司空远大喜称谢,宇文奇便凑过头去,向他耳边不住低声密语。

时光过了一天,地点差了百里。

这是司空远与宇文奇结识的第二天,也是七月初九的月明星稀之夜。

幕阜山雄峻异常,范围也颇为广大。

这里是幕阜山中的插云岭下的一片庄院。

庄院屋宇巍蛾,占地不少,便却静寂无声,也黑压压的,不见丝毫灯火。

昔日河南省城开封府中,鸿运镖局的总镖头金刀铁掌方万川,因年事已老,遂封刀归隐,在这幕阜山插云岭下的风景秀丽之处,建盖了这座庄院,颐养天年,课儿教女,不再涉及江湖锋镝。

话虽如此,但老镖头方万川为人慷慨,友好极多,虽然退隐林泉,仍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地,使山庄之内,颇不寂寞。

方万川生有一子一女,子名方家驹,承欢膝下,由老镖头亲课文武韬略。女名方家琪,却姿禀太好,被一位空门奇侠,独臂神尼看中,带往仙霞岭苦因庵内,传授绝学。

往日,这片山庄中,纵非笙歌彻夜,也必灯火辉煌,哪里会像如此阴森死寂。

原来,三日之前,庄丁发现庄门上被人画了一个骷髅头骨,知道事不寻常,遂赶紧报告庄主。

“金刀铁掌”方万川正与远道访旧的两位好友,品茗谈笑。闻报之下,不禁眉头一皱。

他这两位友好,一位叫“中州剑客”施朋,一位叫“追风叟”童林,全是当世武林中的不俗人物。

“追风叟”童林见闻素广,听得庄丁报讯之后,双眉一挑,发话问道:“那个骷髅头骨,是否画得笔法甚佳?并缺了一颗门牙?”

庄丁垂手答道:“正是。”

方万川向童林笑道:“童兄以为来人是遁迹已久的‘毒手煞神’龙飞天吗?”

童林正色答道:“方大哥,昔日你在湘西道上,曾与这位狠毒魔头,结过一掌之仇,难道竟忘怀了?”

方万川微笑说道:“那并非一掌之仇,只是在他意欲劫镖之际,被我拼命苦斗,赢了他半招而已。”

童林皱眉说道:“方大哥莫把此事看轻,那龙飞天胸襟狭溢,睚眦小怨,尚且必报,何况当众挫败之辱?”

方万川神色自如,含笑说道:“即令龙飞天当真再入江湖,并不忘昔日之事,我也不会以封刀归隐之身,再和他起甚争斗,只消低声下气,向他赔个礼儿,龙飞天总可以放过我了。”

中州剑客施朋摇头接道:“方大哥要小心,那龙飞天便因心狠意毒,行事绝不饶人,才获得毒手煞神之号。”

说到此处,目注那报讯庄丁问道:“那个骷髅头骨左近,是否另外画有圆圈等物?”

庄丁点头答道:“有,在骷髅头骨的左侧方,画了三个圈儿。”

施朋转过脸去,向童林笑道:“童兄,这另画三个圈之意,是否表示三日内必来寻仇?”

童林答道:“正是,我们好在无甚急事,且于方大哥这庄院之中,叨扰三日便了。”

方万川摇头笑道:“多谢童兄与施兄的仗义相助之意。但‘毒手煞神’龙飞天的那身功夫,我已有所见识,即令他当真心辣手狠,放我不过,方万川最多不过重启昔日封刀……”

童林双眉微轩,嘴角一牵,仿佛欲言又止。

方万川笑道:“童兄想说什么?何不直言?”

童林缓缓说道:“方大哥可能因退隐林泉,还不知‘毒手煞神’龙飞天业已大非昔比。”

方万川闻言一怔,诧异问道:“童兄这‘大非昔比’四字,是说‘毒手煞神’龙飞天,在武功方面,业已突飞猛进?”

童林取起几上茶杯,饮了一口香茗,点头答道:“龙飞天不单因有奇遇,武功精进,大非昔比,他并参与了一个实力极强的秘密帮会,在帮中似有相当地位。”

方万川“哦”了一声笑道:“这样说来,龙飞天于来此向我寻仇之际,不会是一个人了?”

“中州剑客”施朋微笑说道:“方大哥请相信小弟等绝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对于这‘毒手煞神’龙飞天,委实应该尽能力所及地好好提防一下。”

方万川目中闪射神光,轩眉狂笑说道:“好,方万川从善如流,就把龙飞天当做真正的殃神恶煞着意防范,并请施兄童兄,小驻征尘,鼎力相助。好在我们是过命的武林道义之交,方万川也不说什么感谢客套之语的了。”

施朋笑道:“方大哥豪情逸兴,不减当年。我弟兄能在垂暮之际,三马连环,共御强敌,倒也是令人快意之事。”

计议既定,遂准备迎战那位来此寻仇的“毒手煞神”。

一日、二日,均无动静。

到了第三日,明知“毒手煞神”龙飞天今夜必来,自然戒备特严,一到黄昏,便把庄门紧闭,并熄了庄中的一切灯火。

飕!飕!飕!

时约初更方过,三道蓝色光影,宛如神龙夭矫般,凌空飞进庄院。

秋高气爽,百物干燥易燃,登时庄院之中,便起了三处火头。

庄丁们方一登屋救火,几声破空锐响,便有四五人出声惨哼,栽下屋去。

这时,庄门一开,四条人影,缓步走出。

“金刀铁掌”方万川居中,“中州剑客”施朋居左,“追风叟”童林居右,方家驹捧着一对护手金钩,随在他父亲方万川的身后。

方万川一出庄门,便自抱拳当胸,朗声叫道:“方某候驾多时,‘毒手煞神’龙当家的请出一会。”

峭壁暗影中,冷笑一声,“唰唰唰”地,纵下了三条人影。

方万川看得双眉暗蹙,因为仅从对方的下壁身法之上,便可看出这昔日败在自己手中的“毒手煞神”龙飞天,如今的一身艺业,确已高出自己。

那三条人影,宛如鬼物飘忽般,到了当场,装束完全一样,均是黑衣蔽体,黑巾覆面。当中一人的身形,则稍稍高大一些。

方万川决心先礼后兵,抱拳一揖,含笑说道:“旧友重逢,龙当家的为何还不肯露面?”

当中那身材稍高的黑衣人,冷然答道:“你既已知我是谁,还有何露面必要?”

方万川碰了一个钉子,仍不动气,笑吟吟地抱拳又道:“龙当家的深夜光降,有何指教?”

“毒手煞神”龙飞天咦了一声,诧然叫道:“方总镖头,你好健忘,昔日湘西道上……”

方万川不等这“毒手煞神”龙飞天话完,便即堆起了满脸笑容,接口说道:“原来是为了昔日湘西道上的那点小事……”

龙飞天厉笑截道:“方万川,你倒说得轻松,那是小事?可知我便为了那点小事,忍气吞声地遁迹江湖十一年吗?”

方万川陪笑说道:“龙当家的不必动怒,你虽遁迹江湖十一年,我也封刀归隐,不再涉及武林恩怨。来来来,方万川承认昔日曾有得罪,我如今向龙当家作上十一个揖,借为赔礼如何?”

说完,果然一整衣衫,向“毒手煞神”龙飞天,抱拳长揖。

龙飞天摇手叱道:“方万川,少和我来这一套,十一个揖,值些什么?哪里抵得了我十一年来的含羞忍辱?”

“中州剑客”施朋有点看不过去,一旁问道:“龙当家的,你打算怎么样呢?”

龙飞天目注施朋,沉声说道:“阁下何人?”

施朋尚未答言,童林已含笑答道:“这位便是名震武林的‘中州剑客’施朋施大侠。”

“什么中州剑客?无非也是弹指立碎的土鸡瓦狗。”

施朋笑了一笑,不以为忤地扬眉问道:“龙当家的,你还没有答复我适才所问,是打算怎样报复昔日湘西道上的一掌之恨?”

龙飞天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那一掌既使我忍辱含羞十一年,今日我至少也要在方万川的庄院之中,取上十一条人命。”

施朋正自暗叹此人委实够狠,方万川已抱拳叫道:“龙当家的,方才你以三根火箭,和一把毒针,业已烧掉我三座房屋,杀掉我五名庄丁……”

龙飞天不等他再往下说,便即接口叫道:“好,给你一点便宜,房屋也可抵人,三五是八,还缺三条人命,便把我心中旧恨,一笔勾却……”

语音至此略顿,阴森森地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但你要把话儿听清,我所谓必须追取的三条人命,有特定目标,就是你‘金刀铁掌’方万川,以及你的一儿一女。”

方万川眉头一皱,目注龙飞天道:“龙当家的,你这样想法,是否有点过分,太狠一些?”

龙飞天一阵狂笑说道:“常言道:‘受人点滴,报以涌泉’,这就是我对你这老匹夫的涌泉之报。”

站在方万川身后的方家驹,毕竟年轻气盛,首先忍耐不住,沉声叱道:“龙飞天,你少像恶狗乱吠。”

一语方出,龙飞天立即截口喝道:“小狗报名。”

方家驹怎甘示弱,应声答道:“少庄主方家驹。”

方家驹三字,已颇扎耳,再加上少庄主三字,直如火中浇油,只听得“毒手煞神”龙飞天,双眉高挑,从鼻内发出一阵阴恻恻的冷笑。

冷笑才发,站在他身边一左一右两个黑衣人,动作如电地,立向“中州剑客”施朋,“追风叟”童林,分头扑去。

常言道得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跟随龙飞天同来的两个黑衣人,居然全是一流高手。

“中州剑客”施朋,与“追风叟”童林,自然不敢怠慢,各尽所能,应付奇袭地和那两个黑衣人斗在一处。

几乎与两个黑衣人发动奇袭的同一时间,“毒手煞神”龙飞天也自有了动作。

他阴恻恻地笑声一收,改以狞厉语音叫道:“方万川,你不要光仗恃朋友们替你卖命挡灾,彼此睽违了十一年之久,你且接我一掌,看看昔日湘西道上的武林旧识,有无寸进?”

语声甫落,右掌微翻,一式恶鬼敲门,便向方万川当胸拍去。

一来方万川号称金刀铁掌,在掌刀上造诣甚深,二来龙飞天词锋犀利,说得对方这位业已封刀归隐的老镖头,不好意思不接他一掌。

故而,方万川足下微退半步,站稳子午,以一式如封似闭,封拒龙飞天的一掌来势。

谁知双方手掌刚接,方万川便自哼了一声,退了三步,身形连晃,似乎站立不住。

方家驹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爹爹!你……”

他见方万川一掌受挫,生恐有失,遂边自惊呼,边自微掣护手双钩,揉身扑上。

方万川强忍胸中的翻腾血气,怒视方家驹,沉声叫道:“驹儿,你不要管我,赶快回庄……”

话方至此,“毒手煞神”龙飞天连声狂笑地接口说道:“鬼门关前挂了号,枉死城中留了名,他还能回得去吗?”

一面发话,一面左掌扬处,觑准方家驹,便自凌空猛击。

罡风狂啸,劲气如潮,这一掌的威势,竟比适才一掌,还要来得凌厉。

方家驹正在揉身扑上,自然闪避不及,只好硬接一掌。

他虽少年英发,但一向从父学艺,在火候方面,自比他爹爹差了许多。

方万川适才尚被龙飞天一掌震退三步,受了内伤,方家驹遂更被震得凌空飞出八尺。

身形才一落地,“当啷啷”脆响连声,护手双钩,首先脱手。

跟着“噗”地一声,满口血花喷出,这位少年英雄,颓然仆倒,化作南柯一梦。

龙飞天见状之下,狂笑叫道:“方万川老狗,你看见没有?哈哈……哈哈……”

笑声未了,一片金色刀光,挟着慑魂锐啸之声,业已当头疾落。

原来方万川见独生爱子,已死在龙飞天手中,不禁目眦俱裂,挥动自己的厚背金刀,向这艺业精进,远非昔日吴下阿蒙的毒手煞神,拼命飞扑。

龙飞天艺高胆大,仍未取用兵刃,脚下一滑,身形左旋三尺,避过金刀来势,并骈指向方万川肋下点去。

方万川连理都不理,金刀挥处,招化斜劈春旗,便向龙飞天肩头劈落。

饶他龙飞天再凶再狠,也只得收式飘身,退出一丈三四。

因为即令他点中方万川肋下要害,取了方万川的性命,自己也非被对方连肩带背地,劈成两截不可。

方万川心痛爱子之仇,已定拼命之念,怎肯容他走开?银须飘处,宛如头疯虎一般,又复纵身追扑,向龙飞天恶狠狠地,挥刀猛刺。

但龙飞天借着飘身后退之际,伸手腰间,一探一抖,业已抖出他独门得意兵刃金龙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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