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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塞外飞魂

寒逼芒鞋透,阴连石发生,朔风吹大野,雪意压边城,天气的确是够冷的了,冷得鸡也不飞,狗也不叫,街头巷尾,一片凄清!

刘家集本就是六盘山下人口不多的一个边城小镇,在这一不逢集,二不遇会的严冬黄昏,慢说路少行人,连一向生涯不错,专卖自制佳酿,陈年老酒的“刘三大酒缸”店中,也只有二三酒客。

店东又兼店伙的刘老三,正在替独据南窗雅座的一位黄衣老人烫酒,忽然,青衫一飘,又有酒客入店。

不等刘老三招呼,那独据雅座的黄衫老人,首先站起身形,抱拳笑道:“展老弟,想不到这么冷的天气,你还有这么好的酒兴?”

刚刚入店之人,是位四十来岁,风神相当秀逸的青衫文士,闻言遂向黄衣老人拱手还礼地,含笑说道:“陈老人家,你还不是一样……”

一语未毕,那位被称为陈老人家的黄衫老人,便自摇头接道:“我是因为外孙重病,女儿差人来把老伴接去照应,寒冬岁腊,独居无聊,才到这‘刘三大酒缸’,小饮解闷,想不到来得凑巧,口福不浅,又遇上展老弟这等投脾胃的酒友,非要好好作个小东,和你喝上半坛,尽尽兴儿不可的了!”

青衫文士因与黄衫老人陈一非是多年酒友,遂不加客套地,趋前坐下,扬眉问道:“陈老人家,这‘刘三大酒缸’是我们常来之地,你方才所说‘来得凑巧’和‘口福不浅’之语……”

陈一非不等青衫文士再往下问,指着店东刘老三所端来的一壶酒儿,和两盘卤菜,含笑说道:“展老弟有所不知,刘老三来了位江南好友,替他添了些上佳货色……”

说至此处,目注刘老三道:“老三,展爷海量,又是江南人士,定系你这‘女儿红’的知音,赶快多烫十斤,再添切一盘羊肉!”

青衫文士听得“女儿红”三字,业已咽了一口馋涎,不等陈一非奉请,自行斟了一杯,略加品尝,慨然叹道:“好酒,好酒,确是江南佳酿,展天平已有十二三年之久,未尝此味的了……”

举杯一扬,饮尽余酒,一面提壶再斟,一面向陈一非笑道:“陈老人家,你可知道这‘女儿红’……”

陈一非点头笑道:“我知道江南绍兴一带,每逢生女,便酿制些酒,埋入地下,俟女长成,掘以陪嫁,故而最少亦逾十八九年,自然香醇适口,属于上乘佳酿!”

展天平笑道:“陈老人家真是博闻广识……”

陈一非看了展天平一眼,扬眉接道:“展老弟,老朽虽然尚称博闻广识,但有件事儿,却始终弄不明白……”

展天平自斟自饮,随口问道:“陈老人家有何事不明?”

陈一非闪目一看,见店中除了自己与展天平外,其余两名酒客,也正饮毕结帐走出,遂不存顾忌地,微笑说道:“据我所知,老弟除了是江南世家以外,并还有一身绝艺,号称‘无双剑客’,与‘冀北人魔’铁霸天,被当世武林推为南北双绝,盖代顶尖高手,却为何不爱六朝烟水,远离金粉江南,携妻带子,甘于平淡地,远迁边荒小镇,领受塞上风霜……”

语方至此,见展天平脸色已变,陈一非遂顿住话头,陪笑又道:“展老弟莫怪我交浅言深,老朽是因一向投契,今日又座无外人,才偶然问及,老弟有难言之隐,便不必……”

展天平双眉忽轩,向陈一非摆手叫道:“陈老人家,展天平甘于淡泊,隐晦边荒之故,既非避仇,也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不为世容之事,我只是在十三年前,一场大厮杀后,突然厌于锋镝,痛恨江湖,才与妻子远离熟人太多的江南,想在这和平、寂寞的边荒小镇,静度余生而已。”

陈一非想了一想,目中闪光问道:“十三年前的大厮杀?是不是贤伉俪双剑合璧,在雁荡大龙湫前,尽歼‘天南九丑’……”

展天平听至此处,含笑说道:“我早就觉得陈老人家气宇不俗,果然也是我道中人……”

陈一非笑道:“老朽年轻时虽也在江湖中混过几天,但自知鄙陋,抽身甚早,只是偶在旧友口内听过不少江湖故事,展老弟千万莫要把我看高,我那点功夫,若不搁下,连替你跟班捧剑,都不够格呢?”

展天平微叹一声,默默片刻,方目注陈一非道:“好,陈老人家既然询及,我就把十三年前的那段旧事,说来与你下酒如何?”

陈一非大喜道:“妙极!妙极!正好我尚不知昔日详情,这是比烧羊肉卤牛肉美妙百倍的下酒之物!”

展天平杯中已空,斟满后,徐徐饮尽,目闪神光,扬眉说道:“陈老人家,你可知道,十三年前横行江湖,经常危害生灵的黑道人物,计有南北两大祸害!”

陈一非颔首道:“老朽知道,是‘冀北人魔’铁霸天,为害南方者,便是在贤伉俪剑下伏诛的‘天南九丑’!”

展天平苦笑道:“一来北道路远,二来‘冀北人魔’铁霸天又神出鬼没,纵迹靡定,我夫妇为了济民救世,除暴安良,遂与‘天南九丑’订下雁荡龙湫之约……”

陈一非举杯道:“展老弟与尊夫人‘玄衣飞卫’狄女侠的这桩豪情侠举,传誉江湖,令人钦佩万分,只不知当时……”

展天平一双英雄虎目之内,闪烁起回忆性的惘然光芒,缓缓说道:“当时我夫妇别无帮手,双剑赴约,‘天南九丑’却总共邀了七十二位黑道高人,由雁荡山口直至‘大龙湫’前,共设了九道厉害埋伏,这九场厮杀,直杀得我夫妇筋疲力尽,血染重衣,等到‘大龙湫’前最后一战结束,展天平本人身负一十三处轻重刀剑掌伤,拙荆狄美瑶,也断去二指,眇了一目,对方则七十二名黑道凶星,再加‘天南九丑’等八十一人之中,共有八十人断腰剖腹,裂脑穿胸,只剩下‘天南九丑’之一的‘佛面丑心’无名居士,还剩下奄奄一息,但也被斩断一条左臂……”

这段叙述,血腥气息极重,使那陈一非本在举杯畅饮,都听得有点荡魄惊心,含酒在口地难以下咽!

直等展天平语音微顿,陈一非方透过气来,咽下口中酒儿,正色说道:“常言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况‘佛面丑心’,无名居士是‘天南九丑’中最凶最毒之人,贤伉俪既已尽杀八十凶人,就不该存仁慈,应再替这无名居士补上一剑!”

展天平点头道:“陈老人家说得极是,但当时不知是杀人太多?抑或何故?我已举剑直拟敌胸,却仅仅刺破无名居士衣裳,略为见血即止,竟不忍心刺进他心窝之内!拙荆也满面泪痕,凄然长叹,与我双双收剑走去,任凭那已断一臂的无名居士,在血泊中自生自灭!”

陈一非恍然道:“从此以后,贤伉俪们莫非便厌倦江湖……”

展天平颔首道:“对了,从此我与拙荆见了剑便心悸,见了血便手软,遂索性弃却江南故居,隐居这无人相识的边城小镇……”

话音是以略顿,饮了一口酒儿又道:“故而我夫妇对于独子展温如,也仅授以一些益气强身的基本吐纳功夫,决不让他学习被武林人物誉为当世绝艺之一但却招术太辣,杀气太重的‘阴阳无双剑法’!”

话完!不知是伤感?抑或是激动地?连干了十二大杯,使桌上添了几把空壶,刘老三烫来待客的十斤“女儿红”酒,业已所存无几。

陈一非看他一眼,含笑说道:“展老弟真是海量,你喝得足有七八斤了……”

展天平也觉得头脑之中,已有了醺然酒意,遂站起身形,向陈一非抱拳笑道:“多谢陈老人家,拙荆尚在家相待,展天平就此告别,今夜真是我远离江南十三年来的第一次尽兴畅饮!”

在展天平步出“刘三大酒缸”时,夜空中已飘下鹅毛般的大雪。

酒的无形力量,果是惊人,像展天平这等身怀绝世功力,被称为盖代无双高手的脚步之间,如今也微见跄踉,身上也有点摇摇晃晃。

陈一非从身上掏取银钱,结算酒帐,并向刘三笑道:“老三,你这好友真够意思,居然远从江南,运酒来此……”

刘老三笑嘻嘻地接口说道:“不瞒陈老人家说,不但带来‘女儿红’之人,与我陌生不识,连他所说请他出塞顺路,送酒与我的阎五先生是谁,我也一时想不起呢!”

陈一非道:“阎五先生……”

四字甫出,倏然色变,从发髻上抽下一根银簪,插入壶中剩酒之内。

刘老三诧道:“陈老人家,你……你……你这是作甚……”

陈一非抽出银簪一看,见银簪上毫无异状,并未变色,遂眉峰略皱,一面低头寻思,一面走向店外……

店外,风雪大作,理应更无人踪,却偏偏不然,有人挡住了陈一非的去路。

陈一非对展天平,谦称所学不精,其实他虽息隐江湖,一身武功并未搁下,可以算得当代武林第二流人物之中的佼佼高手。

他虽喝了两三斤“女儿红”,也有几分酒意,但在发现眼前有人影闪出时,却立即止步卓立,酒意半消地,举目望去。

面前七、八尺远处,从墙角后闪出了一个黑衣蒙面人。

寒风甚劲,雪花也大,那人只穿了件薄薄黑色长衫,在风雪中却全无瑟缩之感,可见内功修为方面,已到相当深厚地步。

但他左边衣袖,郎郎当当地,随风飘拂,使人一望便知是少了一只左臂。

陈一非略为打量对方,一抱双掌,发话问道:“尊骂何人?”

黑衣人声冷如冰应声答道:“阎五先生……”

陈一非起初一怔,继而想起阎五先生正是刘老三所说远自江南差人送酒之人,遂“哦”了一声,点头说道:“我刚才猜得不错,那坛‘女儿红’酒,果不简单……”

黑衣人狞笑接道:“当然不简单,那是着妙棋,老夫就要靠这着妙棋,实现十三年来的复仇大愿!”

“复仇大愿……”,“十三年……”,“左边的衣袖郎当……”,再加上适才“无双剑客”展天平所说的“雁荡龙湫往事”,在陈一非心中,略一闪动交织,便恍然顿悟地,重行目注黑衣人道:“陈一非明白,尊驾不是什么‘阎五先生’,你就是昔年名列‘天南九丑’的‘佛面丑心’无名居士!”

黑衣人“嘿嘿嘿嘿”地发出一阵冷笑,点头说道:“你这老儿,尚不胡涂,我看你抽簪试酒之举,便知你心生疑念,才特地相拦,不令你前往展家报讯,免得展天平夫妇有了警觉准备,使我们多费手脚!”

“我们”二字,听得陈一非心内微惊,不禁回头向“刘三大酒缸”的店中,望了一眼。

无名居士冷笑道:“陈老儿不必看了,我无名居士向来作事,面面俱到,决不含有丝毫机密,可以外泄,那刘老三卖了半坛‘女儿红’,白赚不少银钱,如今已推广业务,增设分店,去往‘枉死城’中,‘鬼门关’内的‘黄泉路’上,开设‘刘三大酒缸’了!”

陈一非知刘老三既死,自己也多半不幸,遂一面暗凝真气,聚集功力,一面目注无名居士问道:“尊驾既不念展大侠夫妇十三年前剑下留人的深仁厚德,反而蓄意复仇,却为何在‘女儿红’中,并未下毒?”

无各居士哂然道:“你太小看展天平了,酒中有毒,他入口便知怎能得逞?纵或偶一不慎,饮下少许,也未必能毒得死内功极度精纯的盖代高手‘无双剑客’……”

说着,语音略顿,得意一笑,继续又道:“故而,那坛‘女儿红’酒,毫无毒质,只是不惜重资,特别加工酿造,使他特别香、特别醇,特别容易进口,但也具有特别强劲的后发酒力……”

陈一非道:“你是要等展大侠酒力发作之后,再去对他图谋?”

无名居士颔首道:“不错,这等安排,毫无漏洞,尤其展天平在迁居边城,远离江湖的十三年后,他名心尽淡,锐气已消,决不会再复机敏得有甚警觉!”

陈一非紧咬钢牙道:“无名居士,你心肠够阴,安排够毒,但恐仍是徒劳!我认为一个酩酊大醉的‘无双剑客’展天平,业已制你有余,何况他身边还有位感情恩爱,夫妇偕隐边荒,相依为命的‘玄衣飞卫’狄美瑶女侠……?”

无名居士冷笑道:“‘无双剑客’确不好惹,‘玄衣飞卫’却不足惧,你这老儿说得不错,清醒的‘无名居士’,也未必斗得过酩酊大醉的展天平,故而我不是自己下手,业已请来了足能克制,在当代武林中,与展天平齐名的特殊人物……”

陈一非听至此处,沉声喝道:“除了‘冀北人魔’铁霸天外,谁有资格和展大侠齐名颉颃?……”

无名居士狂笑接道:“因为你这老儿死在目前,告诉你也不虞泄漏机密,少时等展天平酒力发作后,前往展家,取他一门三口性命的厉害人物,正是与展天平修为仿佛,被江湖中推为‘南北双绝’的‘冀北人魔’铁霸天!”

陈一非“呸”了一口道:“铁霸天是甚么身份,你能请得动他?”

无名居士笑道:“怎么请不动呢?铁霸天在当代武林中,只有展天平这么一个强敌对手,杀了展天平后,他便可能睥睨武林,独霸天下!”

陈一非情知不论是福是祸,终须一拼,遂冷然喝道:“无名居士,你虽请了‘冀北人魔’铁霸天,可知道有个人要请你?”

这回,无名居士到听得一怔,愕然问道:“是谁?谁要请我?”

陈一非挑眉答道:“阎王先生……”

随着这“阎王先生”四字,他双手齐扬,先飞出七道电掣寒光,人也揉身随进,一式“南山搏虎”,举掌向无名居士当胸拍去!

这七道寒光,是他平日精练的七柄飞刀,刀上虽未淬毒,锋芒却利,如今猝然出手,距离又近,确令对方难于躲闪得开。

谁知无名居士根本不躲,只把右手大袖凌空一挥,震落射向面门的三柄飞刀,却听任其余四柄,打中他胸腹要害。

飞刀沾衣,一震即落,并未对无名居士构成任何伤损。

陈一非见状,心中明白,对方定是在那件看来薄薄的黑色长衫之内,穿了甚么“天孙锦”“唐猊甲”一类的护身宝衣。

飞刀既告无功,则自己这式拍向敌胸的“南山搏虎”,又复有何用处,应该赶紧收招变式,改攻对方的其他部位。……!

就在陈一非念动掌收、招式欲变未变之时,无名居士森然叱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阎王先生真要请你去了!”

说话之间,左边空荡荡的衣袖,突然坚挺!

陈一非知道无名居士左臂早断,虽具戒心,却只防他的右掌,谁知竟会从左面空空衣袖以内,飞出一根锐利黑色钢钩!

这种猝然近身突袭,任凭陈一非身法再快,也闪不开,何况更是在意欲变招的收式缩步之际!

半声惨哼,钢钩入肋!

由于无名居士在那钢钩之上,淬有剧毒,故而陈一非只哼出半声,喉中便渐告喑哑了。

无名居士狞笑道:“我知道你这老儿虽不在江湖走动,却还有两个女儿,身手不弱,大女儿并是甚么名震大漠的‘玉观音’,但一来她根本不会晓得你是死在何人之手,二来,从此我有了‘冀北人魔’铁霸天作为靠山,也不怕任何人向我寻仇报复……”

陈一非虽将气绝,但听得无名居士竟对自己情况也有相当了解,不禁仍从目中闪露出诧然神色?

无名居士会意阴笑说道:“你奇怪么?其实毫不足怪,我既对展天平蓄意寻仇,加上点子扎手,自然非处心积虑,把他居停之地的一切交游,都摸得清清楚楚不可,免得有万一疏漏,坏了全盘大事!”

陈一非奇毒攻心,生机将绝,已到了回光返照地步,勉竭余力地,废然叹道:“你这恶贼,确够阴损毒辣,展大侠一着棋差,错在十三年前,不该缩剑生慈,留下你的性命……”

无名居士狞笑道:“对了,他当日不该留我,故而,我今日便绝对不会留你!”

说至此时,目中凶光突炽,左袖之内的淬毒钢钩,猝然用力内收,从陈一非肋下断骨裂肉而出!

陈一非又是半声惨哼,肋间伤口,鲜血狂喷,连口鼻眼耳等五官七窍之中,也泌出缕缕血渍!

就在陈一非惨遭毒手,当街断魂之际,展天平那三间茅屋中,仍然毫未生变地,充满了天伦乐趣。

当年,誉满武林也艳绝江湖的“玄衣飞卫”狄美瑶,经过十三年边镇隐居,容光虽减,丰韵犹存,但在装束上,已经是位皮肤不再白晰如玉的眇目农妇。

展天平步履跄踉地,才一推开前院柴扉,狄美瑶便对她虽年仅十六岁,却业已相当英俊,颀然玉立,长成大人模样的独子展温如笑道:“如儿你听,你爹又喝醉酒了,你且为他挥去积雪,换件衣裳,我到厨下作碗醒酒汤去。”

展温如一声低喏,狄美瑶放下手中针线,尚未走向厨房,满身满头飘满积雪的展天平,业已走进茅屋。

室中生有火盆,盆中的熊熊火焰,自然会使从风雪中归来的展天平觉得温暖!

但他既未趋向火盆,享受温暖,也未向爱妻爱子,有怎么招呼理会,更顾不得挥去身上积雪,便和衣倒卧炕上。

狄美瑶见状,微一皱眉,暂缓入厨之举,走到炕边一面为展天平解开钮扣,脱下积雪青衫,一面以丝毫不带嗔怪语气的温和语音,低声问道:“你跟谁在喝酒,还是陈一非么?今夜喝了多少,怎会这般醉法?”

展天平酒意虽涌,尚未全醉,听得爱妻一问,喃喃答道:“七……七八斤,大……大概七八斤,今……今夜太难得了,喝得好不舒服,是……是相思多年竟在塞外巧获的家乡美酒,上好‘女儿红’呢!”

狄美瑶替展天平脱下青衫,本待入厨,闻得他最后一话,不禁愕然问道:“哪里来的‘女儿红’酒?”

展天平似乎满怀欣慰地,含笑答道:“是有人远从江南运来,送给刘老三的。”

狄美瑶目光微转,脸色突变,立即坐在坑边,以三指搭于展天平左手寸关尺上,为他诊察脉象,并向展温如说道:“如儿,你到后屋贮物仓中,把那只长形红色木箱中的‘阴阳剑匣’取来。”

展温如诧然领命,踅入后屋,展天平却在炕上微笑问道:“美瑶,你命如儿取剑则甚?莫非你怀疑有甚仇家,来弄蹊跷么?但我在饮前,早就注意那‘女儿红’真是上佳香醇美酒,毫未含蕴毒素的呢!”

狄美瑶此时也已诊察出丈夫只是酒醉,并未中毒,遂缩回手儿,点头说道:“不错,你没有中毒,但我总觉得事太蹊跷,哪里会有人不惮劳顿,远从江南万里迢迢地,送上一坛‘女儿红’酒?这分明是处心积虑,可能为你而来……”

话方至此,展温如已捧着“阴阳剑匣”走来,喜孜孜地笑叫道:“娘,你叫我取剑则甚?莫非看如儿业已长大成人,要传授我想学已久的‘阴阳无双剑法’么?”

狄美瑶接过剑匣,白了爱子一眼,佯嗔说道:“学甚么剑?你学成你爹这般威震寰宇第一流中第一流的盖代剑客,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远离乡井遁迹穷边……”

展天平此时似酒意渐平,人稍清醒,闻言含笑接道:“美瑶莫向如儿发甚牢骚,这事大概是你过虑,展天平与狄美瑶虽厌杀戮,甘隐穷边,但一身功力,并未退化,我不信‘天南九丑’那般恶贼,还未被我们在‘雁荡’一役,杀寒了心,吓碎了胆,纵令‘佛面丑心’无名居士,当日能活命幸存,他也决不敢……”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阵相当凄厉,相当狂暴的突发笑声,打断了展天平未竟之语。

狄美瑶变色起立,边自开匣,抽取十三年久置未用的“阴阳双剑”,边自目注笑声来处的茅屋以外,沉声发话问道:“来者何人?”

茅屋外狞笑应声答道:“江南旧友!”

展天平摇了摇头,从炕上撑持坐起,冷哼一声道:“果然是‘佛面丑心’无名居士,我还记得他那阴险狠毒的特殊语音!”

狄美瑶抽出“阴阳双剑”,分了一柄,递给展天平。

展天平摇头道:“不必,一个醉了酒的‘无双剑客’展天平,便已胜得过清醒的‘佛面丑心’无名居士,对付这等下流江湖鼠辈,我还不屑用剑。”

茅屋外又响起无名居士的阴险笑声道:“展大侠,你还是拿上你的剑吧,无名居士虽然技艺薄弱,不堪一击,但你若手中无剑,恐怕无法敌得过与你齐名当世的‘冀北人魔’!……”

常言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冀北人魔”四字才一出口,展天平的醺醺酒意,便被惊得醒了一半!

狄美瑶更是花容变色地,一把拉住爱子展温如,向他低声嘱道:“如儿,你千万不许出手,万一情况不对,并须设法藏起,或是悄悄逃走,才可保全展氏一脉香烟,将来为你爹和我,报仇雪恨!……”

展温如咬牙不响,一双俊目以内,闪射出情绪复杂的炯炯神光!

这时,茅庐外的庭院之中,又响起了个阴沉语音说道:“老夫‘冀北人魔’铁霸天,敬请展大侠贤伉俪,院中一会。”

展天平不再矜持地,从爱妻手中,接过长剑。

狄美瑶递过三粒灵丹,悄声说道:“天平,快服了这三粒‘葆元丹’,或许能消解一些酒力?”

展天平虽知“葆元丹”对于解酒,无甚功效,但也不忍拂逆爱妻之意,遂接过服下,并对展温如压低语音说道:“如儿!你绝对不许出屋,并赶快设法藏起,若不听话,我便不认你是我展家子孙!”

他边自低声叮嘱,边自暗凝劲功,把醺醺酒意,逼聚一处,暂时不会继续发散。

话一说完,不再理会展温如的反应,便与爱妻狄美瑶,双双仗剑走出茅屋。

他这茅屋不大,庭院到十分宽敞,院中共有七人,卓立相侍。

展天平狄美瑶夫妇,才一出屋,五条人影便身手矫捷地电疾散向四面,包围了整座茅屋。

院中,只剩下一袭黑衫,左袖飘飘的无名居士,与另外一位身材瘦长,面貌清癯,看去并不凶恶,身着铁灰长衫的六旬左右老者。

展天平根本不理无名居士,只向铁灰衣老人抱拳问道:“尊驾……”

灰衣老人不等展天平发问,便含笑说道:“老夫铁霸天,久仰大侠贤伉俪的‘阴阳无双剑法’,为当世盖代绝学,为此不辞万里,期会名家,辛苦寻来,尚望展大侠莫吝指教!”

展天平明知对方乃无名居士请来劲阵,向自己寻仇,多作虚言,毫无益处,遂点头说道:“展天平也久仰尊驾以‘长短霸王鞭’打遍北六省,数十年未逢敌手的赫赫威名,铁朋友既欲切磋,请亮兵刃!”

铁霸天微笑道:“展大侠快人快语,铁某相当敬佩……”

说出“佩”字,已从衣衫以内,撒出了一长一短两根鞭儿。

长鞭粗如拇指,长约七尺,寒光闪烁,似是蛟筋揉夹金丝所制。

短鞭则粗如杯口,长才尺许,且看去相当沉重,绝非寻常精钢,多半乃海底寒铁所铸。

展天平见他已双鞭在手,遂举剑指天,开了一个门户,沉声道:“铁朋友请!”

铁霸天目光电注,看出展天平眼现红丝,知他酒意果深,遂微微一笑说道:“久闻‘阴阳无双剑法’,以合璧联运见长,展大侠怎不与尊夫人同上?你若单独赐教,便太以瞧不起我铁某人了!”

换在平日,展天平若闻此话,必会勃然色变,怒斥对方狂妄,但今夜深知自己以真气强抑酒劲,功力必打折扣,遂冷然一笑侧顾爱妻叫道:“好,美瑶,我们一同上吧,反正落人算计,有死无生,索性成全铁朋友,让他获得个独败我夫妻联手的震世威名也好!”

铁霸天见心事被展天平叫破,不禁脸上一热,目光闪动阴狠煞芒,向无名居士说道:“你退后掠阵,让我单独会会展大侠夫妇的盖代绝学!”

无名居士应诺,退后几步,狄美瑶则上前两步,与展天平并立一处。

铁霸天虽知展天平中计醉酒,也不敢过份大意,见他夫妻开好门户,遂朗声发话道:“展大侠贤伉俪请注意,铁霸天要出手了!”

语音落处,右手长鞭当空挽了一个鞭花,“啪”的一声脆响,以“斜鞭紫电”之式,击向“玄衣飞卫”狄美瑶的左肩,左手短鞭则力沉劲猛地,一式“玄坛伏虎”,向“无双剑客”展天平,带啸当头砸下。

展天平狄美瑶夫妇全是一样的稳立如山,毫不躲闪,静等铁霸天慑人心魂的长短鞭影,将到当头,才双剑齐举,像是画太极图般,徐徐向当空划了一个半弧。

看起来毫未凝劲,但双剑剑尖之上,却有种奇强韧力,不单阻遏了铁霸天双鞭来势,并连对方鞭招中所含蕴的无穷厉害变化,也一齐封住。

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就这起手一招,便使铁霸天感觉出展天平与狄美瑶虽然厌于锋锥,十三年边镇逃名,但一身内家绝学绝未放下,自己若凭手中“长短霸王鞭”的真实招术功力,要想胜过他夫妇的“阴阳无双剑法”,必需尽展所能,并还希望不大!

警念既起,毒心立生!

铁霸天一声厉啸,右手凝劲倒抖,把鞭梢接在掌中,竟将长鞭当作短鞭使用,向展天平狄美瑶夫妇挑眉叫道:“贤伉俪炼得好高明的‘阴阳无双剑法’,和好深厚的‘先天太乙罡炁’,铁霸天既遇高人,当献绝学,你们且接接我这一招前无古人独创精研的‘霸王双撞钟’吧!”

语音才了,双臂齐探,左右手分握钢鞭,向展天平狄美瑶胸前缓缓点到!

这式“霸王双撞钟”,来势既不迅疾,所凝劲力,也似并不太强,但却使展天平狄美瑶夫妇为之吃了一惊!

吃惊之故,在看不透!

铁霸天于已知厉害后的再度进手,攻势方面,无疑必比前次要来得精妙凶险!

明知精妙凶险,但所发招式,偏偏平淡庸俗,自令人看不透其中奥秘,心头怎不吃惊!

展天平狄美瑶夫妇两心相通,微惊之下,全自平剑前指,岸立不动,静等铁霸天这庸俗平凡来势有所变化之际,再复相机制敌!

这是内家高手“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以静御动的上乘心法!

心法虽属上乘,但此时用得不当,却成了使他夫妇惨遭毒手,含恨九泉之举!

因为“冀北人魔”铁霸天与“佛面丑心”无名居士全是阴险毒辣的一路人物,作事向来只求达到目的,根本不择手段!

他先行夸耀自己这招“霸王双撞钟”是前无古人的独创精妙绝学,但去势却特别平庸缓慢之意,便在于使展天平狄美瑶夫妇,难以看透奥秘!

铁霸天擅于揣摸心理,他知道对方在看不透奥秘的情况之下,必会注目凝神,以静制动。

这样一来,他左右双鞭便会在毫无变化,毫无阻碍下,点到距离展天平狄美瑶夫妇约莫三尺之处,指定了他们的面门心窝要害!

一切如意均在算中,到了最适当的距离,铁霸天便发动变化!

但所谓变化,不是这位“冀北人魔”的鞭招变化,而是铁霸天不择手段地,竟以暗算伤人,蓦然按动了“长短霸王鞭”鞭柄上的特制机括!

一蓬为数上千的奇亮电闪芒雨,从左手短鞭中飞出,向展天平猬集怒射!

一蓬微带腥味的毒汁,从右手长鞭中喷出,化为漫天水雾,罩向狄美瑶的当头!

对手若是下流狠毒的无名居士,展天平狄美瑶夫妇,会加小心防变,但对手既是名震八荒,与自己在功力方面,上下有限的“冀北人魔”铁霸天,遂作梦也未想到对方有如此身份,竟会在第二招上,便罔顾江湖道义地,施展出卑鄙手段!

一来正凝神应敌,毫无意外之防,二来发难距离,近在身前三尺,三来芒雨毒汁之数量范围,既多又广,纵有通天本领之人,也必闪躲不开。

于是,展天平身上,中了上百飞芒,狄美瑶头上,被喷了一脸毒汁!

飞芒由于特制,一中人身,真气立破,所淬剧毒,立即循血攻心!

毒汁更是厉害,被喷中处的皮肉,立即开始剧烈溃烂!

狄美瑶一目早眇,如今双眼尽瞎,更忍受不住满脸剧烈疼痛,及毒力攻心的全身痉挛之苦,首先凄声叫道:“天平,在劫难逃,不必受辱,我要先走一步了!”

语音才落,翻掌自拍天灵,便告尸横就地。

展天平以一种异常神色,看看铁霸天,冷冷说道:“铁朋友,你够狠、够毒,但却不够光明,展天平夫妇今夜把性命交给你了,希望你做事莫太过份,应该为你的子孙后代,略留退步!”

铁霸天那等枭雄,居然也听得脸上一热,心中一寒!

展天平嘴角微披,掀起一丝哂薄笑意,又看了铁霸天一眼,然后便自凝残余真气,震断心脉,尸身缓缓仆倒!

“哈哈哈……”

“嘿嘿嘿……”

“冀北人魔”铁霸天与“佛面丑心”无名居士见所愿已遂,同时纵声狂笑!

就在他们狂笑声中,一条人影从茅屋中冲出,向铁霸天闪电扑去。

这是展天平与狄美瑶的独生爱子展温如。

展温如虽经父母严嘱要设法藏起,相机逃命,但人非禽兽,眼见父母中了无耻暗算,双双惨死,却叫他这仅仅十六岁的血气方刚少年,怎样忍得住胸头沸腾义愤?

但虽想拼命,技艺功力却差得太远,刚刚扑到铁霸天面前,便被他一把扣住脉门,气血一紧,全身无法动弹!

铁霸天见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遂向无名居士问道:“这是谁?是不是展天平狄美瑶夫妇的独生孽子?”

无名居士道:“正是……”

语音略顿,狞笑接道:“门主千万不必存甚仁慈之念,常言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展天平狄美瑶夫妇就是在‘天南九丑’中,留我一人,才铸了大错,种下今日全家惨死之祸……”

铁霸天听至此处,颔首道:“你说得对,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扭头目注展温如,阴森森地说道:“适才你父亲临死之前,曾请我不要做得过份,应为子孙后代着想,他这话儿,是系为你乞命,但也提醒了我,因为以你这点气候,虽然铁霸天本人,无法构成威胁,但我百年之后,子孙后代,一不小心,便可能受到你蓄意寻仇危险,故而为了我的子孙起见,只好让展天平断子绝孙地,拔掉你这条根了!”

展温如身受人制,除了悲悼父母惨死的两行痛泪,从颊上滚滚流落以外,根本毫无抗力,闻言之下,知必不幸,只有咬牙等死!

铁霸天右掌方举,倏然似有所觉地,回头叱道:“甚么人?”

一条人影,飞上竹篱,沉声答道:“‘卧龙秀士’诸葛奇,也就是‘无双剑客’展天平的八拜至友!”

铁霸天久闻这诸葛奇智计过人,学识渊博,但功力却未臻致,只在第一流之末,第二流之顶地步,遂哂然说道:“诸葛奇,凭你这点能为,也敢淌甚混水?何况展天平狄美瑶夫妇,双双伏尸,你根本业已来迟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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