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湖北虽是邻省，但“雪峰山”与“虎牙山”之间的距离，却不在近。
“雪峰山”中，有座“幽灵峰”，“幽灵峰”下，有条“幽灵涧”。
这座山峰，和这道涧壑，均以“幽灵”为名，自然有其原因。
据说每逢月黑风高，或是天阴雨湿之夜，山峰上下，和涧壑之间，都会响起“啾啾”鬼哭之声，并飞舞着磷磷鬼火！
除此以外，在峰间，在涧底，又时常发现狰狞可怖的骷髅白骨。
杜工部在他“兵车行”名诗之中，描写得好：“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由此看来，“幽灵峰”和“幽灵涧”之称，并非故作惊人之笔，而是名符其实的了。
涂琬与龙不潜，在“虎牙山”山中分手，所约定重逢之处，就是在这“幽灵涧”下。
地点，是在这充满鬼气之处，时间，则是七日至十日之间。
龙不潜因对涂琬相思欲绝，在第六日上，便从“虎牙山”，渡过长江，来到此处。
他虽然提早赶来，却仍难解相思。
因为涂琬没到。
第七日……第八日……第九日……
这是第九日的黄昏了，涂琬仍杳无踪影！
龙不潜沉不住气了，他已在“幽灵涧”上的“幽灵峰”脚，苦等四日，如今打算独自下涧看看。
涂琬在“虎牙山”临别之际，是叮嘱龙不潜等她到后，一同下涧，进入古墓，去拔取墓中七十二具女尸头上的簪发金钗！
起初，龙不潜相当听话，独自在涧上徘徊，等待涂琬，并未下涧半步。
但等人光阴，最难捱过，往往一时半刻，都令人心焦，何况是四日之久？
龙不潜委实太无聊了，遂于第九日的黄昏，走下“幽灵涧”去。
他边行边自心中忖道：“我只是下涧看看，决不先进那‘幽灵古墓’，似也不算犯了琬姊姊的嘱咐？……”
心忖至此，扬眉一笑地，自言又道：“琬姊不单文武两道，均极高明，举措神秘有趣，她约我来到这‘幽灵古墓’之中，拔取七十二具女尸头上的金钗，真够刺激，但不知她要拔走这些钗儿，作何用处？”
涧壑并不太深，只有三十来丈，龙不潜自言自语之间，便已到了涧下。
照理说来，那座“幽灵古墓”中，既有七十二具女尸，定必十分巍峨高大！
但涧下虽然荒草杂杂，一片鬼气，却决无任何坟墓拱起。
龙不潜并不惊奇，因涂琬早已对他说明，所谓“幽灵古墓”的墓门，只是“幽灵涧”下，峭壁间的一个方形石洞。
换句话说，那七十二具女尸，并非埋于土内，而是在这“幽灵峰”的山腹之中。
故而，龙不潜下涧以后，并不去找草间隆起坟堆，只是以目光扫视峭壁，看看可有方形洞穴？
不错，有了！
这洞穴不小，略作方形，其中似甚黑暗！
龙不潜信步走过，但刚到洞前不禁吃了一惊！
因为他目光注处，发现洞口满布肥厚苔藓的石地上，竟留有一行脚印。
这脚印不仅是新近所留，并还是纤纤巧巧的女子脚形。
龙不潜正在察看，一阵奇寒阴风，从洞中吹出，风中并似隐隐挟有凄厉鬼哭！
幸亏他是内功极好，真元充沛，而又胆量极大之人，否则真难免被这阵阴风，吹得遍体生寒，头皮发炸！
龙不潜“叹”了一声，皱眉自语说道：“墓中女尸，纵成鬼物，也不会留下脚印，这……”
自语未毕，突然色变！
他想起了一桩疑问，会不会涂琬比自己先来，这洞前脚印，是她所留？
在“虎牙山”中，涂琬说得分明，此处虽然充满神秘，充满刺激，但也充满危险！
假如这脚印，不是涂琬所留还好，若是涂琬所留，则她至少已入洞四日未出。
拔取七十二具女尸的头上金钗，用不了多少时光，涂琬竟在“幽灵古墓”中，耽搁了数日之久，莫非她有甚么凶险？
一想到涂琬可能有险，龙不潜便不顾一切地，向那洞中走进。
不错，除了他对涂琬的渴慕情思之外，他还欠她琬姊姊的两次恩惠！
一次在“九华山”，一次在“虎牙山”，龙不潜均受了涂琬的深情关垂，如今自然毫不考虑地，便冲进洞去，打算为涂琬援手！
在洞外，看洞中是一片漆黑，似乎伸手不辨五指，但入洞以后，略一定神，才知洞中有透光之处，光线虽颇暗弱，在龙不潜这等目力高明人物眼中，仍然可辨景物！
入洞后，是条长长甬道，向下斜行地，通往峰腹。
龙不潜心中明白，自己虽已入洞，仍在墓外，大概要等进入峰腹，才算到了墓穴之内，可以见着头上均插有金钗的七十二具女尸！
古洞独行，已颇阴森，何况更知前面是座古墓，墓中有大批女尸，自然越走越会觉得背脊间，暗生寒意！
这是对一般人而言，龙不潜则稍有异样。
一来，他艺高胆大，不惧怕甚么鬼物作祟！
二来，他认为涂琬已入墓四日未出，关心他琬姊姊的安危，纵是刀山在目，鼎镬当前，也要毫不考虑地，闯上一闯！
龙不潜仗着情思侠胆，举步如风，把斜行向下的漫长甬道走尽！
大概是已近峰腹，甬道尽头，有座石门阻路。
龙不潜知道这座石门，定是墓门，遂注目看去。
门边悬有一副对联，上联写的是：
“玉骨已成尸，美人自古如名将。”
龙不潜看得点了点头，再复目注下联，只见写的是：
“红颜今宛在，侠士谁来探艳坟。”
不禁“咦”了一声，诧然自语说道：“照这‘红颜今宛在’一语看来，难道这墓中七十二具女尸，竟还保持着生前容光，不曾腐化么？……”
自语至此，目光瞥处，看见墓门上方，还有四个横批大字，写的是：
“无情莫入！”
龙不潜失笑道：“这联语与横批，不知是谁所书？倘若对尸留情，则只是‘狂士’，而不是‘侠士’！”
边自说话，边自伸手凝劲，对墓门轻轻遥推一掌。
墓门应手而启，一股绝不腐臭，但却幽森无比的阴寒气息，从门中吹了出来。
龙不潜举步进门，行未三尺，身后突起微响。
他回头看去，只见适才被自己推开的那扇墓门，业已翕然自阖！
龙不潜早从涂琬口中，得知此处，充满神秘，充满危险，故而虽见墓门自阖，也未怎在意！
他只是微微一笑，回身再往前行。
墓中光线，比甬道中明亮不少！
那是除了透光暗穴之外，在四周壁间，嵌了不少巨珠，柔和珠光，照明各处。
龙不潜展目看去，这墓穴极大，正中有座石台，台上躺满女尸，数了一数，正是七十二具。
龙不潜数完尸数，大吃一惊！
他吃惊之故，并非为了尸数果与涂琬所说之数相符，而是惊于墓穴除了七十二尸之外，为何不见其他人影？
适才在石洞外所见女子足印，无论是否涂琬，如今此人何在？
龙不潜定下神来，目光遍扫四下，见除了壁上珠光，与台间艳骨以外，确实别无所睹！
龙不潜苦笑说道：“神秘，神秘，真正神秘！但我既然来到，不肯空回，非要好好瞻仰瞻仰这七十二具‘成尸玉骨’的宛在红颜不可！”
边自说话边自缓步走到墓穴中央的尸台之前。
这七十二具女尸，每具女尸都是身上裹着一幅白绫，头上覆着一块红布！
龙不潜一来好奇，二来胆大，竟随意选了一具女尸，伸手把她脸上所覆的红布揭起！
当然，他为防意外，在揭布之时，业已功行百穴，气贯全身，准备应付任何突袭！
红布才揭少许，便看见如云秀发，和发间所插的一只金钗！
但等龙不潜把红布完全揭掉，却把他吓了一跳。原来这具女尸，血肉早化，已成骷髅，那里还配得上甚么“红颜宛在”之语？
龙不潜剑眉微挑，伸手再揭左侧女尸的脸上红布。
这具女尸的发上，也插有金钗，但却毫未腐化，果然是副红颜宛在熟睡模样，容貌并十分美艳！
龙不潜起初以为是甚么江湖女寇，伪装尸体！
但伸手一摸对方肌肤，却触处如冰，确实是具尸体！
龙不潜有了兴趣，再看下去。
第三具是“白骨”，第四具是“红颜”，在姿色方面，仿佛比第二具女尸，还要美艳一些！
龙不潜想起涂琬所说“拔钗”之语，遂伸手把这第四具女尸的发上金钗拔下！
谁知不拔金钗还好，这一拔金钗之下，竟出了怪事！
龙不潜刚把金钗拔到手中，便听得有种似有似无，幽灵似的语声，在他耳边说道：“你再把裹尸白绫，揭开看看！”
龙不潜不管这幽灵似的语声，是来自何处，果然伸手把第四具女尸的裹体白绫揭起！
一揭之下龙不潜俊脸通红，赶紧把白绫盖好。
原来这具女尸身上，竟裸无寸缕，龙不潜猛揭白绫之下，高峰低壑，雪肤柔嘉，委实大饱眼福！
他脸红心跳地，刚刚盖好白绫，那莫知所来的幽灵语音又起，缓缓说道：“你这人太狠心了，我全身上下，片物无存，只剩下一根簪发金钗，你……你还要把……把它拔走！”
龙不潜听得怔了！
因按照语音听来，这幽灵似的语声，就是这第四具女尸所发！
龙不潜方自对尸瞠目，那具女尸，竟忽然坐起，双目发直地，向龙不潜一字一字缓缓说道：“还……我……还……我……金……钗……”
边自说话，边自向龙不潜伸出手儿，真是一副索讨金钗模样！
龙不潜起初确实有点头皮发炸，毛骨悚然，但等女尸口中说出“还我金钗”之语后，却已怯意全消，面含冷笑！
因为“尸变”，或“僵尸作祟”之事，虽有传闻，但僵尸之不会说话，却是铁定无误！
如今，对方业已开口，显然不是女尸，只是一名江湖人物所扮！
龙不潜看出端倪，心胆遂壮，竟把手中金钗，向前一递，并含笑说道：“拿去，我不是要抢你的金钗，只是借来看看！”
他口中虽说还钗，手中却凝了九成真力，捏的紧紧，要看那具女尸，怎样取走？
那女尸只说了一句“还我金钗”，便不再发话，并动作生硬地，又恢复了僵尸状态！
金钗递到，她用左手一夺！
龙不潜是“乾坤一笔”冷大先生的衣钵传人，所凝九成真力，岂比寻常？手内金钗，自然不会轻易被女尸夺去。
那女尸左手未曾夺动金钗，竟趁势右手一伸，以尖锐指甲，向龙不潜的面门抓来！
龙不潜冷笑一声，一式“分花拂柳”，便把女尸的右手引到外门，并骈指欲往女尸的胸前点去！
但女尸挺身起立，覆体白绫自落，又成了赤裸的不堪入目之状。
不仅不堪入目，那胸前的高耸双峰，也使龙不潜变得无处下手！
无奈之下，他只得临时把点向对方“期门穴”的“剪梅指”改成了凌空吐劲的“弹指神通”！一缕指风，刚中酥胸，那假扮女尸的赤裸艳女，便发出一声惨哼！
跟着，耳，眼，口，鼻等七窍部位，全都立沁血渍！
这情况，使龙不潜看得为之大吃一惊！
他自己的手法轻重，自己有数，适才那记“弹指神通”，只用了约莫九成真力，最多把对方应指点倒，怎会使她受伤到脏腑碎裂的七窍溢血地步？
龙不潜正在惊奇，“咕咚”一声，那位赤裸艳女，业已栽倒在地！
目光注处，情况显然，这赤裸艳女适才只是假扮“女尸”，如今竟已成了一具真正“女尸”！
龙不潜想不到自己一出手，便杀了人，不禁剑眉深蹙，目扫四周，静待变化！
但赤裸艳女一死，墓穴中便恢复了沉沉死寂，并没有龙不潜意料之中的其他变故。
等了足有顿饭光阴，依然毫无动静。
龙不潜苦笑一声，弯腰伸手，把地下那具女尸，拉到她适才所卧的尸台之上。
因为他觉得与这赤裸艳女，无仇无怨，素昧平生，竟使她死在自己指下，不禁心中颇感愤然，忍令对方陈尸于地，遂把她拖上尸台，并用白绫覆好。事已至此，龙不潜一不做二不休地，索性一方一方揭起尸台上七十二具女尸的盖脸红布，继续看去。看了八九具后，他已获知了两项情况。
第一项情况是这尸台上的女尸，是以“白骨”“红颜”二者，作“梅花间竹”放置。
换句话说，这一具若是“新鲜死人”，下一具便是“陈腐白骨”！
第二项情况则是不论是“红颜”，抑或“白骨”，发上均插有一根金钗！
此刻，龙不潜所要看的，是第十四具女尸。
根据他所看的顺序，这第十四具女尸应该是“新鲜死人”，也就是她的芳魂虽渺，却红颜未败！
盖头红布揭处，龙不潜骇然却立，并接连退了两步！
并不是这具应该“新鲜”的“死人”，已“不新鲜”！
也不是盖头红布之下，有甚么怪异？
更不是那具女尸的形容，太以狞厉可怖！
龙不潜大大吃惊之故，只是为了这第十四具女尸，容貌太以美秀！
讲不通了，活人是比较美貌的，容易惹人喜欢，难道死人竟是比较美貌的，容易惹人讨厌？
当然不对，“美貌”二字之易惹人怜，单放之四海皆准，便连阳世阴间，也应绝无二致！
故而龙不潜并非惊于女尸“美秀”，而是惊于她美秀得像一个人！
像别人，龙不潜还不至于十分惊奇，因这女尸，酷似涂琬，才把他惊得骇然却立！
龙不潜先是退了两步，然后又走前一步，低声叫道：“琬姊……琬姊……，你快吓死我了，不要开我玩笑！”
他以为这具女尸绝不可能与涂琬相像到这等地步，多半就是涂琬所扮，想要惊吓自己！
龙不潜话完，尸台上那具酷似涂琬的女尸，未曾答腔。
龙不潜皱眉叫道：“琬姊不要这样，你……你快急煞我了！”
台上女尸，仍不作答。
龙不潜连问三遍，均未获答，遂走近尸台，伸手在女尸的额头之上，摸了一摸！
由于那种触手如冰的感觉，龙不潜知道台上女尸，绝非活人，确确实实地，是具尸体！
刚才，他希望这具女尸，便是涂琬！
如今，他希望这具女尸，不是涂琬！
因为宠不潜对于涂琬委实敬之太切，爱之太深，假若他是琬姊姊，当真遭了惨祸，龙不潜也决不想生出墓穴。
心惊胆战之下，注目再复细看！
越看越像……越看越是涂琬！
龙不潜忍不住了，伸手抚摸那台上女尸面颊。
他希望这女尸是经过神妙化装，或是戴了一副制作得极为精细，绝似涂琬形容的人皮面具？
两种希望，完全落空！
龙不潜心底生寒，身上发抖，又复伸手去揭那幅覆尸白绫。
他还存有一线希望，想发现尸上所穿，不是涂琬的常着衣衫！
白绫才揭，龙不潜惊上加惊！
因为这具女尸，也和那第四具由假变真的女尸一样，周身赤裸，寸丝不挂！
龙不潜赶紧盖好白绫，因这女尸，既似涂琬，他便不应该对她作任何亵渎之举。
但龙不潜虽然盖好白绫，却又顺手把那女尸的发上金钗拔下！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希望历史重演！
龙不潜目注尸台，心中充满矛盾。
矛盾的是例如这女尸也口呼“还我金钗”，也起身抓扑自己，则自己究竟应像先前那样凝功相斗？还是当真把她作琬姊姊，夷然无惧地，和她亲热亲热？
矛盾虽然满胸，历史却未重演！
这具女尸，比较大方，并未向龙不潜讨还“金钗”！
龙不潜微觉失望，目注“金钗”仔细打量。
他想看出这种金钗，有何异处？涂琬竟甘冒危险，约自己来此拔取！
龙不潜的眼力不弱，却看不出手内金钗，有何异处，这是一根寻常女人首饰，决不是甚么能够吸毒，摧坚等具有异样功能的武林用物！
他眉头深蹙，暗忖涂琬委实太以爱弄玄虚，把自己约来，拔这七十二具女尸头上的寻常金钗，不知究有何用？
想到涂琬，忍不住又看女尸！
看见女尸，禁不住又想涂琬！
这一尸一人，委实太相像了，但龙不潜只忖想何以如此巧事，却决不敢有人尸合一，假设涂琬已遭惨祸之念！
因涂琬无论武功智计，均绝顶高明，龙不潜绝不相信她会在这墓穴之中，变成女尸，也更不敢相信她会被人颇为亵渎地，剥得一丝不挂！
正在他百绪煎心，惶然莫措之际，耳中突有所闻！在那墓穴石门，起了省人走来的脚步声息。
龙不潜心中大喜，以为来人是涂琬，便想迎向前去。但身形未动，念头又转！
来人若是涂琬，自然最好，万一不是涂琬，则自己何必现身？正可藏在暗处，窥看动静，获得不少资料！
念动至此，龙不潜身形闪处，到了尸台之后，悄悄伏下。
他刚把身形藏好，来人足声已到了墓门之外。
龙不潜听得分明，那人连推两次，均未把石门推开。他心中一惊，暗忖自己来时，石门只是虚掩，一推便开，如今怎会闩死……
念犹未了，“轰”然巨震起处，石门已被来人硬用掌力震开！
跟着，便起了一阵颇为狂傲的“哈哈”大笑！
这笑声出于男子口中，显然不是涂琬。
龙不潜心中一动，摸出副人皮面具悄悄戴上。
这时那男子站在墓穴门口，目光电扫，冷然发话说道：“何人藏在墓中，闩了门户请出一会！”
龙不潜不加理睬，从尸台暗影后，收敛目光，打量对方。
来人穿着灰衣长衫，巨颅矮身，狮鼻海口，但一双眼睛，却奇小得极不相配！
年龄颇难判断，大略看去，约莫五十稍过，两手空空，并未携有兵器。
这人连问两遍，见无人应声，也无任何动静，遂双眉略挑，缓步走进。
但才一近尸台，他便发现地上有新鲜血渍！
这血渍是适才第四具由假变真的女尸所留，龙不潜匆促藏身，自然不及将它湮没。
灰衫人目光注处，含笑一声说道：“朋友，地上现有新鲜血渍，你已露出马脚，再不出头答话，可就不光棍了！”
龙不潜知道自己倘若再不现身，这灰衫人可能会破口大骂，遂从尸台后，站起身形，举步走出。
灰衫人闪动一双小眼，精芒炯炯地向龙不潜上下打量。
龙不潜冷然说道：“尊驾看些什么？”
灰衫人说道：“朋友身上并未带伤，这地下何来血渍？”
龙不潜道：“尊驾太多问了，我身上带不带伤，和地下有没有血，却关你何事？”
灰衫人碰了一个钉子，浓眉双挑，似想发作，但又勉强按纳目注龙不潜道：“朋友怎样称谓？”
龙不潜依旧冷冰冰地答道：“你不必问我，我也不必问你，假如你一定要问我的姓名，你便应该先报出自己来历！”
灰衫人目注龙不潜道：“朋友真傲得有趣！”
龙不潜把神色一缓，摇头笑道：“我并不傲，只是讲究平等，不对任何人狂妄，也不对任何人低头！”
灰衫人笑道：“朋友脸上虽然戴了人皮面具，但我却可以猜出你是位年轻人。”
龙不潜扬眉问道：“怎见得？”
灰衫人道：“是从你答话语气之中听出，若是饱受折磨，久经历练的中年人，或老年人，便不会这样说话！”
龙不潜冷笑一声道：“有志不在年大小，无才枉活百年人，尊驽莫要倚仗有了几岁年纪，便藐视年轻人物才好！”
灰衫人摇头说道：“你既敢单身进入这‘地煞墓穴’之中，我怎会看不起你？”
龙不潜道：“尊驾把我唤出，莫非就是为了讨论我的年龄？……”
灰衫人接口说道：“当然不是，我是要请教朋友来意。”
龙不潜灵机一动，趁机套问道：“尊惊不是挺会猜么，我们二人的来意，不会差到哪里，你应该猜得出来！”
灰衫人道：“这样说来，你也是为了那根‘地狱金钗’？”
龙不潜记住“地狱金钗”四字略为点了点头。
灰衫人继续问道：“到手没有？”
龙不潜摇头说道：“刚刚开始搜寻，便被尊驾赶来打断！”
灰衫人目光一闪道：“你搜寻了几具尸首？”
龙不潜道：“四具！”
灰衫人向尸台上扫视一眼，轩眉问道：“在这四具尸体之中，你有没有发现异状？”
龙不潜闻言一诧，向灰衣人不答反问道：“这话怎讲，你怎么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异样情况？”
灰衫人笑道：“这‘地狱墓穴’之中，有七十二具女尸，而七十二具女尸之中，又可分为三十六具红颜，和三十六具白骨……”
龙不潜想起自己从四具女尸中，所发现的“梅花间竹”情状，便点头说道：“不错，我看了四具女尸，便发现了两具红颜，两具白骨！”
灰衫人又复笑道：“三十六具白骨之中，有四具蕴藏莫大危险，而三十六具红颜之中，又可能有几具是由人扮尸，我遂问你可曾在所察看过的四具女尸内，发现……”
龙不潜指着地上血渍，向灰衫人说道：“尊驾似乎多此一问，若未发生情况，这地上血渍，却是怎么来的？”
灰衫人目光方自再度投向地上血渍，龙不潜又对他问道：“尊驾虽知有人扮尸，可知其扮尸之意，究竟何在？”
灰衫人笑道：“简单得很，她们是想获得‘天堂金钗’！”
龙不潜大为惊奇，惑然叫道：“尊驾你说什么？除了‘地狱金钗’之外，还有‘天堂金钗’？”
灰衫人向龙不潜看了一眼，含笑说道：“朋友别装蒜了，你若没有‘天堂金钗’，却冒险来此，寻找‘地狱金钗’则甚？”
龙不潜恍有所悟地，“哦”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原来要使‘天堂’‘地狱’两钗相合，才会发生效用！”
灰衫人也自诧然道：“朋友怎么到此时才明白呢？你应该早就从‘天堂金钗’的钗身镌字之上，知道非与‘地狱金钗’配合，无法发生妙用，以及从江湖流传的歌谣之中，听说过‘乾坤尊一笔，天地拜双钗’了！”
龙不潜为了这句“天地拜双钗”，曾在“九华山”，向苏翔、冷子欣请教，也未得知究竟，故而闻言之下，立向灰衫人问道：“听朋友如此说法，你也有‘天堂金钗’？……”
灰衫人摇首笑道：“当然，否则我来则甚？根据传闻，‘天堂金钗’共有一十二根，流散江湖，其中只有一根是真，其余十一根，皆是伪制！”
龙不潜笑道：“尊驾得了几根？”
灰衫人失笑道：“朋友口气不小，‘天堂金钗’是何等珍奇之物，能得一根，已属绝世缘遇！”
龙不潜笑了一笑问道：“尊驾确信你所获得的‘天堂金钗’，定是真品？”
灰衫人苦笑问道：“不单我有此信心，朋友又何常不有此信念？这要等得‘地狱金钗’，与其互相对合，才分辨得出究是真钗？抑假货？”
龙不潜道：“‘地狱金钗’如何寻法？”
灰衫人诧然问道：“你不是业已开始了么？只要把这‘地狱墓穴’中所有女尸的头上金钗，完全拔下，总有一根……”
龙不潜听至此处，业已知道涂琬约自己来此，拔取女尸头上的金钗之意，遂摇了摇头，接口说道：“据我看来，这‘地狱墓穴’中七十二具女尸头上所插金钗，虽然根根均与‘地狱金钗’相似，但却无一是真，全属……”
灰衣人接口道：“朋友此论，有何根据？”
龙不潜道：“我是根据有人扮尸而言，她们已想谋取来此之人的‘天堂金钗’，定必早把真正的‘地狱金钗’取走，怎会还留在此地？”
灰衫人“哦”了一声，微笑说道：“朋友此语，听来有理，但却未必与实情相符？”
龙不潜诧道：“你认为……”灰衫人不等他发话，便又含笑说道：“我也认为她们不会愚蠢得把‘地狱金钗’留在此处，但问题却是她们于未曾获得‘天堂金钗’前，根本无法辨认七十二根金钗中，哪一根才是真正的‘地狱金钗’？”
龙不潜略一寻思，目注灰衫人道：“我们如今怎办？”
灰衫人含笑说道：“一条路儿是生死相搏，另一条路儿则是彼此合作，随朋友加以选择！”
龙不潜总想等涂琬到来再作定夺，遂故意拖延说道：“请你把这两种办法，说得具体一点！”
灰衣人笑道：“关于第一种生死相搏的办法，似乎无须解释，就是你若把我杀死，便可获得我的‘天堂金钗’，我若把你杀死，便可获得你的‘天堂金钗’！”
龙不潜道：“彼此合作呢？”
灰衣人含笑说道：“就是暂时不相敌对，先把女尸头上七十二根金钗，一一拔下，与‘天堂金钗’，对照配合后，再作定夺。”
龙不潜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你的第一种办法是搏斗在先，第二种办法是搏斗在后。”
灰衣人摇了摇头，怪笑说道：“第二种的合作办法中，不一定准有搏斗，因为假如我们两人的‘天堂金钗’，全属假货，寻不出真正的‘地狱金钗’时，便不会有势不两立的利害冲突！”
龙不潜想了一想，扬眉说道：“所谓‘地狱金钗’，尚不知是否可似寻得，我们何必先行搏斗？还是以彼此合作，来得划算一点！”
灰衣人笑道：“好，我们合作，你方才所搜寻的，是那四具尸首？”
其实龙不潜适才看到那貌似涂琬的女尸之际，是业已看了一十四具女尸，却只拔了两根金钗。
他对灰衣人，不愿完全实言，遂说只搜寻了四具尸体。
如今听得灰衣人发问，他遂向自己看过的第一具女尸，指了一指说道：“是从这具开始，往左侧看去。”
灰衣人道：“你所拔下的四根金钗呢？”
龙不潜取出从第四具及十四具两个赤裸女尸发上，所拔下的金钗，向灰衣人含笑说道：“两根在此，两根业已插还发上，但四根钗儿，却对我毫无价值！”
灰衣人“哦”了一声道：“对你虽无价值，对我或有大用，你把这两根钗儿，给我看看好么？”
龙不潜另有深心，想看看灰衣人的那根“天堂金钗”，遂毫不迟疑地，把两根金钗递过，并点了点头，笑道：“好，你且拿去，与你的‘天堂金钗’，对照一下！”
灰衣人接过两根金钗，便持在手中，注目仔细观察！刚才，龙不潜因不知诀窍，故而只注意金钗质料，如今既经灰衣人说明了“天堂”“地狱”的配合之妙，遂注视钗身以上的所录花纹。
他功力湛深，目力自佳，发现钗身虽细，其上却录有更为细致美妙的山水图画。
龙不潜在注目，那灰衣人却低低“咦”了一声！
龙不潜道：“朋友惊咦则甚？莫非这两根钗儿所录的山水图形，竟与你的‘天堂金钗’，可以配合么？”
灰衣人并未答话，却往怀中取出另一根金钗，仔细配对！
龙不潜知道灰衣人所取出的这根金钗，定是“天堂金钗”，遂凑近身法，想要看个究竟？
灰衣人突地避开数尺，含笑说道：“尊驾要想明白‘天堂’‘地狱’的其中奥妙，必须先看看另外一样东西。”
龙不潜诧道：“甚么东西？”
灰衣人道：“这件东西，叫做‘山水两分仪’，道家所谓‘十四洞天’，均已包罗在内。”
边自说话，边自取出一枚鸭卵大小的黑圆球，托在掌上。这枚黑色圆球之上，录满白色花纹，看去果是山谷溪流形状。”
“波”！
龙不潜正在注目！这枚黑色圆球，竟告“波”然爆炸！
眼前立被浓烟所罩，墨黑无光，黑烟之中，并含有浓烈香味！
不单有浓烟浓香，并有几缕劲疾指风，向龙不潜前胸要穴袭来。
骤出不意之下，双方相隔这近，任凭龙不潜的功力再高，也委实不及躲闪。
万般无奈，他只得提气布穴，准备硬挨一下。
一来龙不潜获得“乾坤一笔”冷大先生真传，功力极高，二来那灰衣人虽然发出指风，却意在脱身，不在伤敌，并非全力施展！
有这两种原因，龙不潜的前胸虽然中指，却未受甚么内伤，只被震得向后退了两步！
灰衣人一阵得意狂笑，于浓烟幂罩中，向墓门方位逸去。龙不潜知道既有这种情况，定是自己所拔两根金钗之一，与那灰衣人的“天堂金钗”，可以互相配合！
他恨透这灰人的卑鄙无耻，想要追击，却已无能为力。
原来适才他于提气布穴之际，业已无法避免地，把烟中浓冽香味，吸入鼻内！
香味才一入鼻便觉神思慵然，有些昏昏欲睡！
龙不潜知已中毒，哪里还顾得追赶灰衣人，忙自盘膝坐下，调息行功。
他的这种举措，是拚着略耗真元，打算把所中的毒力，行功从毛孔逼出。
龙不潜的修为火候而论，以对这行功逼毒之举，并非难事。
但偏偏在他行功之中，又生波折。
所谓“波折”，是尸台以上，突然有具女尸，慢慢坐起。
女尸一起，罩身白布自堕，露出她那凹凸分明的销魂胴体。
原来女尸便是龙不潜所看的第一十四具，也就是容貌酷似涂琬的赤裸女尸！
这女尸缓缓坐起，自然毫无声息，她于坐起之后方对着龙不潜略一扬手。
虽然扬手，并未有甚么暗器发出。
但正在盘膝端坐静心行功的龙不潜，却身形又是一震！
他鼻中又突然嗅得一片若有若无，沁人心脾的淡淡香味。
这淡香与先前所嗅浓香，截然不同！
浓香是迷香，淡香是媚香！不单是媚香，并是极强烈的媚香！
龙不潜才一入鼻，神思立乱！
他愕然睁目之下，浓烟业已散去，眼前春色无边。所谓“春色无边”，自然是比任何山水名画，都更具迷人魅力的“人体山水”。
龙不潜既中媚香毒力，业已丹田奇热，百脉俱沸！何况再加上目前的无边春色，山水盈盈，再加上这赤裸女尸，酷似他魂梦相思的涂琬姊姊！
内心的燃烧，外在的引诱，龙不潜在双重压力之下，防线终告崩溃！
他神智昏昏，双颧火红，站起身形，张臂扑了过去。
赤裸女尸不避而迎，使龙不潜来了个软玉温香抱满怀。
不，修词欠妥，这女尸全身冰冷，不宜用“软”“温”字样，应该是“冷玉寒香抱满怀”才对。
苏东坡有关“卜算子”的词儿，写的极美，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山水盈盈处”。如今，龙不潜这位“行人”，便是去了“山水盈盈”之处。
不过他游山玩水之处，都既不优美，又不高雅，是就在那躺有七十二具女尸的尸台以上，进行着“人尸之恋”！
十二巫山婉转游，拥云握雨兴悠悠，襄王一梦甜然觉，不起遐思只起愁……
龙不潜醒了，全身是汗！
这汗有两种来源：一种是累，是他于高唐梦醒之后，只觉耳鸣眼黑地，似欲虚脱？
另一种是愧，龙不潜想不到自己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他疲累，与极度惭愧之下，仍不相信自己竟会与一具女尸……
不信之下，自然求证，遂伸手向左一摸。
触手冰寒，令人生怖，那是一具白骨！
龙不潜再复向右伸手，又摸着一具骷髅！
这一来，于累，愧之中，又添了无限惊疑！
龙不潜惶惑万分以下，暗忖方才……如今……
就在他莫明其妙之际，突然听得有人长叹一声，缓缓说道：“龙老弟，不必惊奇，我来迟一步，致铸大错，其中微妙，让我来告诉你吧！”
龙不潜听得有人在侧，不禁越发羞愧得冷汗宛如雨下！
他猛一仰身，正欲坐起，便两眼金花乱转。
那人走过，伸手把龙不潜按下，笑道：“老弟真元被吸，斵丧太过，且先行服食我一粒‘纯阳丹’后，才可彼此叙话。”
跟着递过一粒异香扑鼻的红色丹丸，塞向龙不潜的口内。
龙不潜不敢推辞，含丹入口，那人又递过一只扁扁酒壶，助他下咽！
龙不潜乘着服药之际，打量对方。
这是一位清癯的中年书生，身着月白儒衫，双目神光，极为纯正。
龙不潜看出对方是正人侠士，心中稍定，红着脸儿问道：“前辈名字……”
白衣书生笑道：“龙老弟服药后好点了么？”
龙不潜俊脸通红，缓缓坐起身形，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所赐‘纯阳丹’，灵效通神，晚辈服食之后，已无耳鸣眼黑的虚脱之感，但一身功力，却恐怕至少要打个七折，我……我辜负师恩，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尚有何颜,偷生苟活……”说至此处，右掌一翻，竟欲骈指向自己心窝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