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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空谷幽蓝

被束缚了那么久,一旦骤得自由,他只觉自己象一头挣脱枷锁的猛兽,有无限的精力急待发泄,轻啸一声后,从床上一纵而起,在空中连翻了四五个筋斗,才翻身落地,讪然地道:“在下一时忘情,无法自己,请姑娘恕罪!”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相公说那里话,象相公这般生龙活虎的精神年龄,原不应久处于束缚之中,小妹以前之举,乃出于无奈,得罪之处,还要请相公原谅呢!”

司马瑜笑了一下,才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发现这是一间很精致的小楼,室中的陈设古雅得趣,正中壁上悬着一幅小小的黄幅,画着几笔墨兰,触笔生动,意态万千,不仅是画出了君子之花的那种怡淡心情,连兰花那般隐约的香味都仿佛在纸上表划入微,旁边有一行绢秀的小字,写着壬寅九年,蕙姑自写于盛署,是年甫十有二……

司马瑜被那画意书法整个地吸引住了,忘情地道:“妙极了,这可是姑娘的手泽……”

女子微赧地笑道:“儿时涂鸦之作,怎敢入高明法眼,相公恐怕连大牙都要笑掉了!”

司马瑜摇头叹道:“在下西湖上初睹马前辈书法,以为天下之技止于此矣,今日见到姑娘的书画,直不信人间有此妙手……那蕙姑可是姑娘的闺讳?”

女子的麻脸个更透出一层红晕,低头细声道:“那是小妹的乳名,小妹表字蕙芷,家人都称小妹蕙姑……”

司马瑜惶恐地道:“那在下太唐突了……”

马蕙芷仍低着头道:“这倒怪不得相公!原是小妹自己不检点,将贱名涂在拙作上,怎禁得相公呼读呢!不过据家父说相公与家父渊源颇切,相公便呼小妹之名,也不要紧!”

司马瑜被她一言提醒,连忙问道:“姑娘不说,在下倒忘了,在下与马前辈从未晤面,却不知渊源自何而起?”

马蕙芷抬头笑道:“家父既然尚未说明,小妹也不敢饶舌,等相公见到家父之后,自然会知道的!”

司马瑜一头雾水,仍是未得解答,只得游目四顾,去打量其他的陈梅,只见另一边放着一张书桌,上面陈列着许多卷册,虽不知书名,然而由装订上看来,那些书卷都是久年的古物,心中在钦佩着这女子不仅书画称绝,便胸学识定也十分渊博。

由书而想到人,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头低埋着,身材窈窕而伶瘦,恰象一枝含芳孤隐的幽兰,从肩看到脚,他的心忽而砰砰地跳个不止,而蕙芷也惊觉了,叫了一声,飞也似的向门外跑去。

原来脚下的长裙隐约处,露出一双尖尖玉钩,瘦可盈握,色白如玉,却未着鞋袜……

马蕙芷出去了,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讪然抚颊,发现脸面仍裹着厚厚的纱布,只有鼻孔,嘴唇与眼睛露在外面,被纱布包扎的地方开始发痒了,可是他不敢去抓,他也不知道脸上受了什么伤,因为马蕙芷说得那么严重,使他不敢去违逆她的意旨……

刚见过一次面,说过几句话,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对她存在了一种敬畏的心里:“或许是为着她的才情吧?”

他只有这样替自己找答案!

接着他又开始去捉摸她的印象了,她美吗?不!她的麻脸实在不能算美,她丑吗?更不!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她的身材,她的五官,尤其是她的气质,都透露出一种超俗的美!

这样的一个女孩,无论为妻为友,都可以得到无限的幸福,只不知她嫁了人没有,壬寅九年时是十二岁,现在是癸子,她该二十二岁了,比我小四岁,比冷姊姊小五岁!比靳春红小三岁,比薛琪大一岁……

想着!想着,他忽而敲自己的脑袋,骂着自己道:“该死!该死!我想到那儿去了!才见到人家的面,我怎能存在那种思想,冷姊姊与靳春红的生死未卜,薛琪下落不明,我怎能又存那种卑劣的思想,再说我一生的情牵孽缠已经够多了,怎么还能心猿意马的……”

然而他又想到她刚才匆匆而去的情景,那赤裸而瘦小的玉足,从细小的尺寸看来,定是曾经紧紧地缠过,一个女孩子的脚,连她的丈夫都无缘一睹,因为那是她毕生最大的秘密,却被我在无意间看见了!

于是他在脑中尽量着去搜索着前人的词句——描写女子小脚的词句!没有!一句也没有,连最风流的才子,最富才情的诗人,他们也没有这份艳福,得以一见毫无遮掩的玉足,因此这一最动人的艳境始终未曾入诗!

于是他忘神地轻念:“恁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只能喻境,无法传神,这种意境是无法以文字形容的!”

想到高兴之处,他禁不住大声地念起来了:“凭是无情也动人,恁是无情也动人,恁是无情也……”

他突然顿住了,因为马蕙芷又从门外进来,听见了他的话,脸色一阵急变,明眸中珠泪直滚……

司马瑜赶紧一按心神,指着那幅墨兰道:“在下替姑娘想到一句题词,这兰秀骨天成,身居幽谷,香及人间,只有那句话勉强可以用上去,恁是无情也动人,比喻它高深的品格,孤芳自赏……”

到底是临时编出来的话,越凑越不拢,到最后简直无法自圆其说了,急得满脸通红,幸而马上又灵机一动,惭愧地笑道:“在下读书太少,实在无法与姑娘相比,强自附属风雅,妄自品题,惹得姑娘生气了!”

马蕙芷的脸色开朗了,微微一笑道:“相公太过奖了!小妹当不起这等佳誊,小妹从幼时即喜欢涂涂抹抹,然而十之八九,画的都是墨兰,相公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司马瑜很高兴把窘场混过去了想了一下道:“兰为花中君子,香在有无之间,只有接近它,了解它的人才能加以体会,姑娘画兰喻品,足见其高,兰以墨成,为的是不着媚色,正如幽兰生于空谷,若不是知者赏识,宁可终身常伴风露以终,绝不与浓桃艳李争春!”

马蕙芷的眼睛中突然射出了逼人的光彩.颤着声音道:“相公真的作如是想,作如是观?”司马瑜不敢正对她的目光,低下头来道:“在下只是随便说说心中的感觉,望姑娘不要见怪!”马蕙芷顿了一顿,才轻轻地道:“刚才小妹太失仪了,在相公前那付样子,相公一定会认为小妹太轻浮了……”

司马瑜连忙道:“那里!那里,在下绝没有那种想法,也许是在下醒得太突然,使姑娘来不及……”

马蕙芷低下头来轻声道:“是的!相公昏迷了十几天,有时发着高热,有时呓语连日,小妹一直不敢擅离,直到两个时辰前,相公才平静下来,小妹也想抽空梳洗一下,谁知侍茗又叫了起来……侍茗就是那小丫头,小妹心里一着急,匆匆地就赶来了……”

司马瑜万分感激地道:“在下这些日子一定麻烦姑娘很多,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尤其是占用了姑娘的香闺,使姑娘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了……”

马蕙芷轻轻一笑道:“那倒不算什么,小妹自幼略习医理,把相公留在此地疗养是为着便于照顾,因为舍下余房不多,而小妹也不大愿意见到别人,所以才特别请得家父同意,将相公移到此处来的……”

司马瑜忽然想起来道:“正是呢!听姑娘说马前辈也受了伤,不知他老人家的伤势怎么样?”

马蕙芷笑笑道:“家父的伤早好了,他昨天还来探视过相公,随即为着一件急事,带着柳师兄出去了,最多只要三四天就可以回来,临行时曾嘱小妹好好照应相公!”

司马瑜也笑笑道:“在下也觉得太好了,已经麻烦姑娘太多,不敢劳动姑娘再加照顾了!在下想等前辈回来后,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后,就要告辞了!”

马蕙芷急忙道:“那怎么行,相公体力虽复,脸上的伤还须要天天换药,不到一百天,绝对不能间断……”

司马瑜摇头正色道:“在下有急事在身,怎么能等那么久?”

马蕙芷脸色一动道:“相公的急事可是要去找冷姊姊?”

司马瑜惊道:“姑娘怎么知道的?”

马蕙芷笑了一下道:“相公在呓语中,频频叫着冷姊姊三个字,小妹再笨也猜得出来!”

司马瑜只感到脸上一阵发烧,若不是有纱布包着,那红色定会透出来,讪讪地笑道:“冷姊姊与我数度生死共难情逾手足,她遇到了危险,在下当然义不容辞,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马蕙芷笑道:“相公尽管放心好了,不但冷姊姊无恙,连靳姊姊也好好的,她们都在沙克浚的控制下,行动失去自由而已,家父这次出去,也是为了她们,等他回来后,自然会详详细细地告诉相公,小妹知道的仅有这么多……”

当司马瑜还想提出一个问题之前,她已象一只轻盈的蝴蝶,飘到门口浅笑道:“相公内伤已愈,外伤犹待静养,希望相公别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为庆祝相公小愈,小妹不揣浅陋,亲到厨下整治几味粗肴,请相公品评一下小妹的手艺如何?”

司马瑜连声道:“不敢当!不要麻烦了……”

然而马蕙芷已经走了,她嫣婷的身影,清淡的体香还缭绕在他的眼前鼻中,将他牵入了遐思……

就是这样,他在那小楼过了三天,在三天的接触中,他发现了马蕙芷有着更多的女性的优美品质……

她的谈话象一首清丽的小诗。

她烹调的手艺令人食而不知其饱。

她的学识如永无止息的江流。

她的一切都美好到了极点,就是除了那张脸。

每天清晨,她必是循例进来替司马瑜换药,司马瑜只知道那药叫做白獭髓,进一步问下去,马蕙芷就笑着摇头不讲了,不过她的眼中有时会掠过一丝幽怨的神色,由于尤来无方,司马瑜常也轻轻地忽略过去了。

问到她不愿回答的问题,象马卓然到那儿去了。

柳云亭是怎么回事?

冷如冰等人的下落如何?

无为门是怎么的一个门派,她都以一个神秘的微笑掩过去了……

遇到合她生情的问题,她就不同了,妙语如珠,滔滔不绝,立论之精辟,用词之神奇,令人乐而忘忧……

只有一个问题,司马瑜常耿耿于怀,不能问,不敢问也问不出口,那就是她的脸,“麻!”当然不是天生的,她何时麻的!为什么麻的?司马瑜只好在心中暗暗地揣测着,有的时候,司马瑜宁愿自己在初见到她的时候,是个瞎子,那样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印象了!

还有一件事,那便是他自己的脸,马蕙芷只告诉他是皮肉的浮伤,皮肉的浮伤会需要如此慎重的治疗吗?马蕙芷不准他自己私拆脸上的纱布,每次换药时,她也将门窗闭得紧紧的不透一丝天光,她就在黑暗中娴熟地施行一切手续,室中的一切可以照见形象的东西都移走了,在司马瑜的想象中,暗里换药,大概也是怕从她的眸子中,让自己照见形象!

“那么我的脸上有什么秘密呢?”

在室中闷了三天,从种种的可疑迹象中,他更加深了心中的犹豫,曾经有一两次,他想走到门外去看看,然而马蕙芷的感觉十分灵敏,刚走了没几步,立刻又被她婉言劝了回来,这证明即使她不来相伴的时光,她也在暗中留意他的行动!

到了第四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一夜翻转无眠,他都在想着心事,终于起了个绝早,那时天上仅有微微曙色,在床上练了一会儿吐纳,他听得四周都微无声息,乃轻轻地下了床,摸出了房门。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栖身的小楼,摸索着到了楼下,才发这小楼是建在一大片花圃中间,曙色中那许多不知名的花朵都凝含着朝露,娇艳欲滴!

蕙姑也是的,放着这一圃好花,却不准我下来欣赏!

在三天较为亲若的相处下,他们已从世俗的客套中自行解脱了出来,她叫他大哥,他叫她的小名!

心中暗暗地责怪着,脚下却慢慢的移近一座假山,那座假山很大,穿鍪玲珑,山腰还流出一道细细的清泉。

司马瑜引手掬了一口清泉,那沁凉的感觉使他心神为之一畅,若不是一个突然的发现,他几乎要失声大叫出来,那发现是他走近假山时,突然从山隙的石缝中看出一丝灯光,隐约还有低细的语声!

“假山肚里还有人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将眼睛凑上那条小缝看进去,只见马蕙芷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捣药,旁边放在许多大大小小的瓷瓶,而她的小丫头侍茗却手捧了一个玉瓶,脸含忧色地站在一旁!

原来这儿是她的药房,她一大早就要起来替我调药,看样子她们工作了有一阵子,实在太辛苦了!

一阵歉疚,一阵感激,使他又想叫出声来,可是马蕙芷这时又有了动作,她把手中的药钵朝前一伸,那小丫头侍茗低倾玉瓶,倒出一些白色的汁液,这汁液仿佛十分珍贵,所以她倾倒时,也非常小心!

约摸倒了四五滴,她立刻又收了起来,马蕙芷呆了片刻,突然以坚定的声音道:“完全倒下去!”

侍茗惊呼道:“姑娘!你疯了,这白獭髓已经浪费了许多,你自己够不够都不知道,这下子全给了他,你………”

马蕙芷仍是以那种坚定的声音道:“不用你多管,全倒下去,爸爸最迟明天就会回来的,他见过爸爸后,一定就要走了,我希望他能带着一张平滑的脸出去,虽然我不能使他象从前一样的英俊,但至少要让他能见得人!”

侍茗带着哭声道:“他能见得人!你就永远带着这一张见不的人麻脸,姑娘!这是你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世界不会有第二只玉獭了……”

马蕙芷轻叹一声道:“傻丫头!你懂得什么,我麻了十几年了,已经习惯了,他一向是漂亮的,英俊的,骤然发觉变成那个样子,一定会受不了!”

侍茗真的哭出来了叫道:“男人丑了怕什么,只有女人才不能没有美丽,那是女人的第二生命!”

马蕙芷轻叹一声,在侍茗手中接过玉瓶,将里面的白色汁液整个地倒在钵中,一面搅着一面叹道:“丫头!你年纪还小,懂的事情很少,美丽并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因为人会老去,美貌会消逝去,世界不朽的事情很少,立功立言立德都太难了,对象也太广泛了,我只想在一个人的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印象就够了!”

侍茗仍是哭着道:“才三天,姑娘就对他这样倾心了?”

马蕙芷忽然脸上浮着一个凄凉的微笑道:“三天太长了,只需要听他对我所画墨兰的那番话,就足够我一辈子为他默默无闻地牺牲一切!”

侍茗激愤地道:“姑娘太痴心了,只为了几句话就值得把一生的幸福都交付给他吗?他将来会对你怎样呢,你没有听老爷说过,她身边都是些美貌的女孩子……”

马蕙芷轻轻一叹道:“青青子衾,悠悠我心,只为君故,沉吟至今,在我这平凡的一生中,他是第一个了解我的男人,人为知己心可死,我只要那一份知己之情就够了!”

司马瑜在外面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他轻轻地离开了那条石缝,再走到水泉旁边呆呆地立着!

阳光刚刚从天际透出,照在飞溅的流泉上,进出五彩斑斓的珍珠!

司马瑜突然伸手解开脸上密密包裹纱布,蹲下身去,对着浅浅的一泓清潭只看了一眼。

然后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拔腿朝前忘命奔去。

啸声惊动了马蕙芷,连忙捧着药钵钻出了假山,一眼掠见了司马瑜将逝的背影,也惊叫一声,在后面追去。

她手中的药钵却被掷在地下,跌得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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