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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

(一)

酷热。

刚下过雨的天气,本不该这么热的。

汗珠沿着人们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几乎已湿透的衣服里。

变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已又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还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台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叶开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的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

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参加意见。

丁灵琳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叶开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丁灵琳点点头,道:“货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全买了下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长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们常来光顾,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灵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的,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了,就是小店的错。”

丁灵琳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灵琳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么敢有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伙计道:“小的只不过没想到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灵琳道:“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灵琳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三老板只有这么样一位千金。”

丁灵琳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一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转过头去看叶开。

叶开眯着眼,似乎在打磕睡。

丁灵琳道:“喂,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嗯是什么意思?”

叶开打了个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说,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丁灵琳瞪着他,终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轻的伙计忽又叹了口气,道:“小的倒明白马姑娘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叹道:“马姑娘这样委屈自己,全是为了三老板。”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道:“因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

丁灵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杀了那跛子。”

这伙计点头叹道:“她实在是位孝女。”

丁灵琳突然冷笑,道:“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替男人擦背呢?”

这伙计怔了怔,想说什么,但被那年长的伙计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蹄声很乱,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

丁灵琳眼珠流动,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来了!”

这伙计虽然对她很不服气,还是垂着头走了出去。

“来的是万马堂的老师傅们。”

“来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灵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看他们是想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叶开又打了个呵欠,道:“这就得看他们是笨蛋,还是聪明人了。”

丁灵琳道:“假如他们是想来帮忙的,就是如假包换的笨蛋?”

叶开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这么好看的热闹,也只有笨蛋才会错过的。”

丁灵琳也笑了笑,问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看,究竟是傅红雪的刀快,还是路小佳的剑快?”

叶开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会等。”

丁灵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叶开道:“绝不是。”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许多人不平。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

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灵琳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二)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虽慢,但却没有停。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

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马芳铃的手已停下,手里的浴巾,还在往下面滴着水。

一滴,两滴……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了这几滴水声。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侮、仇恨。傅红雪的眼睛。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她脸上似也结起了冰雪。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已该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的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鲜血箭一般标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竟刺出了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标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像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

路小佳看着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没有人懂。

马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吧。”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

“不是?”

路小佳道:“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路小佳道:“你不懂?”

傅红雪还是不懂,没有人懂。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

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竟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窜了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

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闪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驼龙!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

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叶开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丁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最后一滴血也已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已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节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说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是因为有人付了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叶开都愿意洗个澡了。”

叶开在微笑。

傅红雪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路小佳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他们看错了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千两银子,我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但是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做工具。”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溶化。

他忽然觉得湿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傅红雪道:“这是个好习惯。”

路小佳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还有好的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下去。”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现在我已收了别人的钱,也已答应别人要杀你。”

傅红雪道:“我听见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种人?”

傅红雪道:“是种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叶开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你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的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道:“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裢,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裢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的,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下,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竟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裢,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傅红雪一眼,也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

大家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可是他走到叶开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开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叶开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叶开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叶开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叶开也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去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剽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得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已生在万马堂。

马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耸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嗄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已无话可说。

叶开一直在很注意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么事不好?”

叶开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那里本来正是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三)

浓烟,烈火。

叶开他们赶到那里时,万马堂竟已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又加了油——草原中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

马群在烈火中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过去,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发出炙肉的焦臭。

“万马堂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叶开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说:

“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

现在他已实践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叶开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奇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的嵌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的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烧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叶开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在等你。”

叶开道:“等我?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叶开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叶开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叶开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叶开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叶开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叶开怀里,痛哭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叶开又怎么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叶开这才发现马芳铃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烧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日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还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

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四)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

他也同样恨自己——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

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必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他们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的。

街上泥土也同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虽慢,却绝不会停。

还没有找到马空群之前,他就要这样一直走下去。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

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浓。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浓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翠浓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到马空群不可。

翠浓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

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有人说,黑象征着不祥,有人说,黑象征着死亡。

你说呢?

(五)

太阳已消失,长街上寂无人迹。

只有小楼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

他知道黑夜已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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