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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由来红粉最怜才

安徽祁门以南的马鞍山麓,有一片颇为广大而颓废了的巨宅,虽然虹梁鸳瓦,久已生尘,绮柱珠帘,半经凋敝;但那一种巍峨气象,却依然存在!

尤其是后园之中,飞花楼阁,积翠亭台,配上几座玲珑山骨,剔透云根的假山石,和一池清水,曲径斜通。小桥浮阁,景色仍是不俗。

这废宅主人,本是一位显宦,因事挂误失官,家道中落,子孙不肖,析产分居,以致把好好一座第宅,弄得如此残败。

但后园的三间精舍之内,却有主人的一位远戚,在此借居攻读。

这位远戚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风骨极奇,神仪朗彻,从外表看来,仿佛是一位气茂神清,志和音雅的英俊书生。

其实内行人,只要从那点漆双睛之内的湛湛神光,和微向外凸的两太阳穴之上,便可知道这少年不但允文,而且允武,内功锻炼,并已到了相当火候。

他叫公孙玉,怙恃双失,孑然一身。文事一方面,天悟神聪,诗书满腹,武学则得自前文书中,盖代奇人天南三剑第一位元修道长的秘授心传。

是个暮春月夜,公孙玉在园中自行练了一遍剑法掌招之后,在房内略为闲坐,觉得百无聊赖,春愁黯黯,意兴慵慵!遂随手拿了一支玉笛,走到室外假山石后的小亭之内,倚柱吹弄遣愁。

那知一曲既停,心情益发烦闷,公孙玉窃笑自己还是修习玄门上乘内功之人,怎的灵台方寸之间,渣滓这多?不能做到清净无碍!

蟾华满地树影纵横,抬头一望晴空不满半轮的下弦残月,公孙玉不禁暗想: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即如桂殿嫦娥,还不是缺多圆少,镜分人恨,眉写天愁,徒为李义山留下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一句断肠好诗而已。

他心情怔忡,感触来自无端,难排愁绪,随口吟着李重光的菩萨蛮道:“人生愁恨谁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吟声未了,突然亭外的假山顶上,有一个娇朗口音,也自吟道:“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公孙玉这一惊非同小可,把方才那些难排难遣的无那闲愁,一下都惊入了乌有之乡!因为凭自己内功修为,十丈之内,就是飞花坠地,多少也会有点警觉!怎的这吟诗女子,人到了亭外的假山顶上,倘不出声,自己还自毫不知晓!这等轻功,听口音又是一个妙龄女郎,夤夜之间,来此何事?

缓步亭前,只见假山石上,站着一个白衣少女,风扬罗袂,姿态如仙!因系背着月光而立,面容看不真切,公孙玉把心神略定,抱拳含笑说道:“不敢动问这位姑娘芳名,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白衣少女身未见动,却向公孙玉冉冉飞来,双方相距不过一、二丈远,晃眼即到,公孙玉才觉得一阵淡淡幽香入鼻,一人已落在眼前,好美的一位妙龄女郎,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直注公孙玉脸上,轻启樱唇说道:“我叫卞灵筠,公子可是天南三剑元修道长的高足公孙玉么?”

公孙玉此时颇为这卞灵筠的绝妙轻功所震,听她一口道出自己师承,不由一愕,正色答道:“在正正是公孙玉,看卞姑娘神色,好似有甚……”

不等话完,卞灵筠轻轻一喟说道:“公孙公子对月吟咏,我真不忍以这般噩耗,来破坏你的优美情思!但我既奉师命,又受元修道长临终所托,只得……”

公孙玉尖声叫道:“怎说临终所托?我恩师他老人家……”

卞灵筠眼角也现泪珠,低头说道:“天南三剑,元修元朗元真三位道长,已在括苍山绿云谷内,齐归道山,他们遗蜕还是我亲手所葬!”

公孙玉“哼”的一笑,面罩寒霜,双眼神光电射,足下微退半步,看着卞灵筠冷冷说道:“卞姑娘是何人门下?我恩师与两位师叔,剑术之精,独步武林,怎会同在括苍弃世?是伤?是病?望卞姑娘对我实言!师恩重同父母,不容轻侮,如有虚言,请恕公孙玉要无礼得罪!”

卞灵筠知道天南三剑,确实在武林之中,威望太高,难怪公孙玉不信,遂凄然一笑,从背后解下元修道长所托之物,递向公孙玉叹道:“我也知公子不信,现有令师遗书遗物在此,还请暂抑悲怀,遵照元修道长遗志行事!”

公孙玉接过包裹,一见那半幅道袍,心中已自急得腾腾乱跳,等到看到半截断剑,两行英雄珠泪,忍不住地如线急流,一声凄呼:“恩……”

“师”字还未出口,人已晕倒在地。

卞灵筠见他师徒这等天性,感动万分,不由蹲下身去,扶起公孙玉上半身,从自己怀中取出一粒灵丹,塞向他口中,并为公孙玉慢慢按摩点拍!

公孙玉悠悠醒转,见自己倚在卞灵筠的香怀之内,不由脸上一红,强忍珠泪,起立谢道:“卞姑娘千里传书,感激不尽,请恕公孙玉方才出言无状!”

卞灵筠幽幽一叹道:“你且慢谢我,先把元修道长遗书看完,我们之间,恩仇尚自难定!”

公孙玉那里懂她话中涵意,低头一看手中恩师所遗血书,不由全身抖颤,有些不忍开视。

卞灵筠体会他这种心情,轻抬玉臂,把公孙玉按坐亭边栏杆之上,柔声说道:“天南三剑横剑就义之时,何等壮烈?公子且振英风,你方才不是念道‘人生仇恨谁能免?’,这大概也是劫数使然,徒悲何益?”

公孙玉闻言不禁一阵惶惭,觉得这少女卞灵筠,怎的武功见识,好似件件高过自己!剑眉微剔,一咬钢牙,把手中血书,展开细看,只见元修道长除把当年与六诏神君万俟午结怨经过,及此次冷云谷中互相赌命情形,详细写明之外,并告知公孙玉,说是本门“无极气功”本来可以独步天下,胜过六诏神君所练“纯阳真解”!但因缺乏一部“柔经”,互相融会贯通,以致不能达到“至柔克刚的无上境界”,而为六诏神君所败,师兄弟三人,饮恨幽谷!这部柔经,据说共总不过百字,极其奥秘精妙,数十年来,为寻找此物,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依然不知究在世间何处?接此遗书之后,不必过分悲戚,我师兄弟舍命成仁,已为中原武林各派,暂时阻止住了一场莫大浩劫,死亦瞑目!你两位师兄,一尘一鹤,均在江湖行道,踪迹靡定,可设法将此耗告知,师兄弟三人,专心寻找那部柔经,倘苍天有眼,此愿能偿,不但深仇足雪,并可除去这个盖世魔头,立场莫大功德!六诏神君万俟午,人虽凶毒无伦,但极爱羽毛,一言既出,决不反悔,这十年之内,中原不会现他踪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年后的六诏之约,祸福吉凶,自难逆料。但能为人忘我,竭力以赴,便不愧为天南三剑的门下弟子!

末后并又写着:“三元剑阵,发招收式,均有一定规矩,依我心中默计,与六诏神君的第二场赌斗,元真师第是在整整第一百招上失手落败!但他女弟子卞灵筠,却蓄意成全,多报一招,才使六诏神君,如约在六诏山纯阳宫内,自禁十年,中原武林免得骤遭浩劫!此举功德无量,但此女叛师反助外人,必有隐情,倘若是她传书,或他年六诏相会之时,不可把这卞灵筠当作仇敌看待!”

公孙玉看完师傅遗书,益发泪如泉涌,转过身来,竟向着卞灵筠恭身下拜。

慌得卞灵筠盈盈还礼,把公孙玉扶起身来,脸泛娇红,柔声问道:“公子怎的施这重礼?”

公孙玉俊目之中,仍泛泪光,长叹一声说道:“卞姑娘!你在括苍山绿云谷中,不但亲手埋葬我三位师长遗蜕,并还在临场监战之时,蓄意成全,多报一招,暂免中原武林十年浩劫,此恩此德,实同天大!公孙玉旦夕焚香,犹恐不足,区区一拜,怎有重礼之称?不过尊师和我却怨比海深,他日六诏山了断恩仇,只能各算各帐呢!”

卞灵筠见公孙玉神情那等悲切,眼圈也自微红,和声劝道:“天南三剑,真个高明,我这一念之私,居然仍能看出!照理说双方赌斗,暗助外人,岂不形同叛逆?但一来我与六诏神君,并非纯粹师徒关系,另外有一重连六诏神君都想不到的恩怨,存乎其间,二来也着实敬佩天南三剑那种舍身救世的崇高志愿,偏偏在第一百招上,元真道长长剑脱手,倘当真直说,中原武林立时便是一番浩劫,三位老人家,岂非白死?所以才甘冒奇险,多报一招,元修道长遗言之中,若不提起,我也决不会告诉公子!至于埋葬遗蜕一事,慢说是这样三位武林奇侠年高前辈,就是路见朽骨,也理所应为,怎敢当公子‘恩同天大’之语?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有这段渊源,就此订交,他年你把绝艺练成,六诏赴约之时,千万先到白鹿峰脚下的碧云庵中,请了性大师送信,与我见上一面,当可知道纯阳宫内的不少虚实,再定进取之计!”

公孙玉见这卞灵筠,吐字清柔,丰神绝世,加上那一身白色衣裙,在夜风之下,飘拂不定,简直就像一朵无垢莲花一般,超尘脱俗!

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偏偏会是六诏神君那等盖世魔头的门下弟子,双方师门仇深似海,但她本人却又对自己有无比厚恩!一席话中萍水订交,柔情似水,是缘?是孽?是梦?是真?心头宛如五昧瓶翻,苦辣酸甜,同时并作。

卞灵筠见公孙玉这种神情,知道他百感交集,想起自己的隐情身世,也是一阵伤怀,凄然一笑,走近公孙玉身边,宛声慰道:“六诏神君尚须等我覆命,在此不能久留,今日一别,十年以后,才得重逢!孤茕身世,彼此相怜,玉哥哥若不嫌弃,你叫我一声筠妹何如?”

公孙玉自幼孤苦,何曾有过这样一个如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知心着意之人?虽然乍合便离,但这种曲曲柔情,已足够镂心刻骨,相思没世!脱口叫道:“筠妹恩情,公孙玉粉身难报!你且在六诏,等我十年!”

卞灵筠望着公孙玉的飒爽英姿,也真不舍遽尔分离,但想起六诏神君的御下之酷,银牙一咬,忍泪回身。

公孙玉不好挽留,瞥眼又看见地上的元修道长遗书和那半剑一铃,暗想茫茫天道,太已难论!恩师及两位师叔,仗义江湖,济救民物,不知作了多少善事,到头来怎会落到如此收场?不由得两泪如倾,念了声:“底事英雄偏薄命!”

满怀怨愤,无处发泄,竟举起手中玉笛,往假山石上砸去!

突然香风一阵,玉笛被人接住,卞灵筠偎在公孙玉怀中,取出罗巾,为他拭去颊上泪痕,满含情意的柔声说道:“由来红粉最怜才!十年之约,只要玉哥哥你能发愤图强,报仇尽可有望,我在六诏静候好音,这支玉笛何必毁去,送与小妹,以便对物兴念!”

公孙玉把手一松,玉笛被卞灵筠取去,掌心中却塞进了一件软绵绵之物。

卞灵筠柔肠百转,知道再若不走,必致两误!强忍满眶珠泪,一声“珍重”连头都不回,双足微点,在月光之下,白衣飘飘,越过假山,电疾而逝。

这原是卞灵筠和公孙玉牵情相谈的经过。

公孙玉痴痴木立,心头一片纷纭,半天半天,才稍觉清醒,一见手中软绵绵之物,原来就是卞灵筠替自己拭泪的那方罗巾,温香犹存,伊人早渺,由不得又一阵微微出神!

收拾起恩师遗物,转回房中,六诏神君的深仇,卞灵筠的深情,加上两位师兄行踪何觅?那部关系报仇大计的“柔经”藏处何寻?

公孙玉这一夜辗转反侧,那能入睡?好容易挨到天明,把一切琴书,束诸高阁,带好元修道长血书,和那半剑一铃,与自己所用的一支长剑,飘然离却这久所居停的废宅后园,踏入了险恶无边的江湖之内,一面找寻自己两位师兄,报此凶讯,一面也想随缘巧遇,探探那部“柔经”所在。

离开祁门,茫然不知所措,转念一想两位师兄,任意行侠,飘游无定,均如闲云野鹤,可遇难寻!那“柔经”则恩师业已留意了好几十年,依然杳无痕迹,叫自己这初涉江湖之人,却向那里去找。

但奇珍异宝,多半均藏在名山大川的奥秘之区,赣北的鄱阳湖,离此不远,周围五百里的彭蠡风光,久誉于古今文人骚客笔下!何不前往一游,倘有机缘巧遇,大海捞针,也未可知?

主意打定之后,遂由祁门,奔向西南,但走到那以产瓷闻名天下的浮梁县属景德镇时,即已遇上了一桩奇事!

公孙玉因两位师兄飘萍不定,那部“柔经”,更是虚渺无凭,心中再急,也是无用!想开之后到处流连,这景德镇已离鄱阳不远,又为四大镇之一,颇称繁盛,遂准备略作勾留,找了一家店房住下。

店小二见公孙玉人品俊秀,腰悬长剑,含笑搭讪问道:“尊客不似本省人士,可是闻讯从远处赶来,要想得那宝剑美人,和万贯财富的么?”

公孙玉听得蹊跷,好奇问道:“甚么人肯将宝剑美人,和万贯财富,平白送人?倒真是一桩奇事,店家你知道详细情形么?”

店小二笑道:“这是轰动我们江西省内的一桩大事,尊客这等人材,倘若武功高强,真可以试试这段缘法呢!”

说完就桌旁椅上坐下,讲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景德镇西有一座沈家庄,庄主姓沈,字雄飞,早岁是位江湖豪客,以一柄盘螭剑,名震川东!晚年洗手,带着万贯家财,在这景德镇西,建庄归隐。

膝前一位独生爱女,小字南施,今年二九芳华,一身软硬轻功,超群拔俗,人又生得美艳,择婿之目,自然太苛,以致迄今引凤楼中,犹虚萧史。

沈庄主爱女心切,立意寻觅一个人材武艺双绝的如意东床,竟自生面别开,对外扬言以一月为期,只要二十五岁以下品貌端正的未婚少年,能有一身高超功力,通得过沈庄主关于武学方面的三项考试,即将爱女许之,并以自己成名兵刃,一柄削金断玉的盘螭剑,及万贯家财,作为陪嫁。

黄金、名剑、美人三者均极具诱惑力,消息一传,遐迩轰动,不知多少武林人物,不辞千里而来,但沈庄主所订三项考试的水准过高,迄已二十五日,竟然没有一个通得过两项以上的考试,只得对着黄金名剑,和美貌佳人,望而兴叹。

公孙玉听完,觉得此举确属武林中罕有之事,自己师仇在身,何况已与卞灵筠两心相印,当然不会企图入选。不过真想去瞻仰一下,那位沈庄主的三项考试,是怎样考法?居然能难住了四方远来的少年英俊。

遂向店小二打听去往沈家庄路径,店小二笑道:“沈家庄屋宇连云,甚为好找,出得镇西,约有三四里路,一片极大庄院便是,沈庄主所订之期只剩五日.今天听说来了几位特殊人物,下午之会,定然热闹,尊客用完午饭就可去了。”

公孙玉微微一笑,叫店小二送来酒饭,用毕以后,便照听说途径信步走去。

到了沈家庄外,果然争看热闹之人甚多,会场是在后园练武场上,搭了一座高台和两座看棚,公孙玉走入东西棚中,忽然眼前一亮,几乎脱口叫出一声:“筠妹!”

原来棚中靠东口处,坐着一个青衣少年,眉目脸庞竟与六诏神君的白衣女弟子卞灵筠,极其相似。

公孙玉心中暗诧,天下竟有这样美的男子?除却左眉梢头,多生一粒小小黑痣以外,真和卞灵筠换上男装,一般无二。

思索之间,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青衣少年面前。青衣少年两道冷电似的眼神,往公孙玉的脸上一扫,微微含笑,侧身让出了身边一个座位。

人品相若,气味也就易于相投,公孙玉见青衣少年让座,拱手称谢笑道:“小弟公孙玉,敢问兄台尊姓?”

青衣少年含笑答道:“小弟甄客周,公孙兄是来应征的么?凭你这副潇洒丰神,只怕那沈南施姑娘一见之下,不必通过那三项考试,也可雀屏中选的呢!”

公孙玉虽然觉得这甄客周,萍水相逢,便出戏语,似乎有点轻挑,但仍笑道:“小弟志在观光,并无逐鹿之想,甄兄人才,胜我何止百倍!朗月秋萤,正自惭形秽,倘再谬赞,小弟便不敢高攀了!”

甄客周“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公孙兄不是为这黄金名剑和美人而来,真是高雅之士,令小弟这俗客放心不少!”

公孙玉见这甄客周语意之间,似谐非谐,似刺非刺,令人难以捉摸答对,正想不出甚话互相攀谈,那座高台之上,已有一个满面红光的壮健老人,和一个身着劲装,外披淡青披风,肩插长剑的美貌少女站在台口,老人抱拳发话说道:“老夫沉雄飞,设立此会用意,各位尊客,想已早知,不必再为赘叙,我这三项考试,并不甚难,第一项是与老夫过手,能接百招不败,便算合格;第二项是与小女比试剑法。每日上下午,以三位为限,会期只剩五日,时已不多,那位少年英雄,上台赐教?”

甄客周向公孙玉笑道:“公孙兄,你看那沈南施姑娘,婀娜刚健,英武大方,何不稍变初衷上台一试?”

公孙玉听他又来相戏,眉头方自一皱,西面看棚之中,响起一声暴吼道:“沈庄主,在下粉面金刚郑鼎,讨教高招!”

人随声起,一条灰影,从三四丈外直落台上,轻功确实不俗。

这“粉面金刚郑鼎”六字,江南武林道,均不陌生,是个神出鬼没的独脚大盗。

沉雄飞一听报名,眉头先已一皱,但自己有话在先,只要能通过三项考试,便即妻女赠剑,并赔嫁这万贯家财,人家既已上台,怎能不愿与之动手?

举眼打量这粉面金刚,虽然尚有几分人材,但双眼之中,满含凶淫之色,内行人一望而知,不是正经人物。

遂不多搭话,互相开式过手,老庄主在自己一套精研三十多年的“伏虎掌”法之上,暗含着加上了九成内劲,全力施为,打算不满一百招,就将这粉面金刚郑鼎,打下台去,淘汰了事。

那知这位粉面金钢,一套“燕青十八闪翻”,确已练到火候,老庄主沉雄飞的掌风招术,无论如何沉猛无俦,都被郑鼎的闪展腾挪,轻轻化解,转瞬之间,已是七八十招,明眼人并已看出,粉面金刚郑鼎,是故意留情,攻少守多,不然老庄主沉雄飞,早已落败,百招一满,郑鼎晃身退出圈外,双拳一抱笑道:“请老庄主考试郑某第二场内家掌力‘隔纸劈石’!”

沉雄飞双眉紧皱,知道今日要糟,一偏头看了女儿一眼,沈南施却满面英风,好似示意老父但放宽心,她自有把握。

沉雄飞虽知爱女剑术,得自名师,不致定会败在这粉面金刚郑鼎手下,心中仍是不免愁急,但众目睽睽,说不上不算,正待命人准备第二场考试“隔纸劈石”用具,突然东看棚中,一声清朗高呼:“且慢!”

那位甄客周,慢慢站起身来,向公孙玉含笑说了声:“小弟有僭!”

飘然举步,也未用甚轻功,就从高台两侧,所设扶梯,慢慢走上,向着粉面金刚郑鼎,老气横秋,大迈迈的说道:“郑贤侄!记得二十年前,我与令师太湖一鹤,交厚之时,贤侄尚在牵衣学步,如今居然长成,大概下认识你这老师叔了吧?我远游塞北,对一般江南旧友,久所睽违,令师近来可好?”

粉面金刚郑鼎,正在得意之时,突自台下走上这么一个年轻俊美唇生,硬充自己前辈!听那口气,二十年前,与师傅太湖一鹤交厚,这人至少也要有四五十岁才对,但看去顶多只有十八九岁,不由气往上撞,狠狠打量甄客周两眼,冷冷答道:“郑某八岁入太湖,二十年来旦夕侍师,不曾见过尊驾!萍水相逢,无端戏我,不还出一个公道,你休想再下此台!”

甄客周那样英俊风流一表人材,一上高台,便吸引得老庄主沉雄飞父女,立时瞩目!听粉面金刚郑鼎,竟敢在这台上语意凶横,老庄主刚把长眉一剔,甄客周已自“噗哧”一声笑道:“你八岁从师,二十年旦夕侍奉,不用说至少已有二十八岁!沈庄主此会订有规例,要在二十五岁以下的未婚少年,才有资格,登台献技!你虽然武艺不错,可惜晚来三年,规例不合,第二场自然不必考验!念你远来失意,藐视尊长之辈,我也不再责怪,你回转太湖去吧!”

沈老庄主听完不禁暗骂自己,真有些老悖糊涂,怎的忘了这层限制?倘非这青衣少年上台点破,看情形凭郑鼎武学,甚有可能,三场考试,一齐合格,那时难道把自己独生娇女,真就这样的配与匪人不成?

沈南施姑娘更是芳心可可,一双秋波,已在暗向青衣少年甄客周,脉脉偷送情意!

但那粉面金刚郑鼎,知道中了这青衣少年巧计,套出了自己的口中之言,黄金名剑,和美人之梦,一齐成虚!怎不气得目眦皆裂?狂吼一声,进步扬掌,照甄客周当头尽力击下!

沈家父女见郑鼎恼羞成怒,出手伤人,刚在同声怒喝!甄客周左袖微拂,轻轻化解了粉面金刚的当头一掌,笑声说道:“老庄主和沈姑娘不必生气,这狂徒在下自会打发!”

身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出,粉面金刚牙关一咬挥掌相迎,突然惨叫一声,人被震得飞出七八尺远,差点掉到台下。

甄客周冷笑一声,面容如罩寒霜,把右手一扬,向郑鼎说道:“我说你是我晚生下辈,你还不信,回转太湖,问问你师傅太湖一鹤他可认识我这只右掌?我不念他三年前曾因一事与我有点渊源,你今日焉想活命,还不替我快滚!”

粉面金刚郑鼎,对武功一道,向颇自负,如今一掌交接,便被人家震伤,心中大已惊疑!听完之后,见青衣少年那只右掌,色分阴阳,半红半白,蓦然想起一人,不禁亡魂落魄,赶紧跳下高台,连头都不回的鼠窜而去!

甄客周见郑鼎一走,回身向老庄主笑道:“小使狡狯,贻笑大方!在下甄客周,愿在老庄主掌下讨教百招!”

他这种人材,武学,品貌,聪明,沈家父女二人,早就默默内定了是理想的东床之选,老庄主沉雄飞捋须哈哈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方才那位郑鼎,已然能接老夫百招,但在甄壮士手下,一掌即败!这第一场不试可免,老夫敬观你‘隔纸劈石’的内家掌力!”

随令四个家丁,展开一大张桑皮薄纸,纸下三四尺处,放着一块大石,甄客周笑吟吟的,走到纸边,向老庄主沉雄飞文质彬彬的深施一礼笑道:“在下献丑,薄技不足当上乘法眼,老庄主请勿见笑!”

沈氏父女见他起先计诱粉面金刚自报年龄的那般机智,一掌挫敌的那般英勇,此时翩翩举止,却又这样文采风流!真是越看越爱,满心望他这场“隔纸劈石”的内家神功,能够勉强敷衍过去,第三场斗剑更是略为比划,便可当众宣布,合格人选,了却生平心愿。

一齐凝神注目,看他怎样发掌?

甄客周略微卷起衫袖,一双玉臂,欺霜赛雪,真比女孩儿家还要白嫩,双掌齐扬向那桑皮纸上,微微虚空一按,纸石均未见动,甄客周却收掌退步,向沈氏父女笑道:“在下功力尚差,隔纸劈石,未能成粉,不知可否算是勉强合格?”

老庄主沉雄飞,听甄客周口气,大石已碎,心中有点不信,叫家丁拿开桑皮纸,果然纸下大石,看去似尚完整,但略一触碰,便全部裂成十数小块!

这一来不但沈氏父女,大为惊奇!连东看棚中的公孙玉,也觉得这位甄客周,内家掌力,已然练到化石熔金地步,高出自己不少。

老庄主沉雄飞惊佩之余,呵呵笑道:“甄壮士如此英年,武功练到这般地步,已足傲视当世,老夫钦佩无已!快与小女较量最后一场剑术,彼此心愿,即可了却!”

甄客周听出老庄主语意,微微一笑,且不答言,转面向沈南施姑娘说道:“在下身无寸铁,请姑娘借柄剑用!”

沈南施姑娘一身功力,得自武林怪杰巫山神姥真传,高出乃父甚多,但此时一颗芳心,已为甄客周的翩翩气度和俊美容颜所醉!见他问自己借剑,低鬟一笑,竟解下腰间所悬老父成名兵刃盘螭剑,连鞘双手捧过,秋波流盼,暗送无限柔情。

老庄主沉雄飞知道爱女眼高于顶、居然肯以盘螭剑,借人使用,无疑大事已定!乐得呵呵大笑,手持长须往台后一退。

甄客周谦恭称谢接剑在手,往左腰一悬,右手轻轧剑柄“呛啷”微响,银光夺目,宛如一泓秋水,横在手中,锋刃之间,隐隐如腾云雾,砭骨森肌,果是柄希世宝剑!

甄客周屈指弹剑,声作龙吟,向沈南施恭身笑道:“承借名剑,甄客周讨教姑娘几手巫山神姥不传秘学!”

沈南施听他居然一口叫出自己师门,不由微愕,但也未加深想。此时家人业已另外送上一柄长剑,沈南施接剑在手,微现梨涡,嫣然一笑,慢启朱唇说道:“甄公子武学盖世,不必太谦!沈南施姿质鲁钝,虽经家师十年耳提面命,愧无所成,尚请公子不吝赐教!”

甄客周连称不敢,恭身献剑,沈南施侧身答礼,剑走轻灵,“丹凤朝阳”向甄客周左肩,慢慢发剑。

甄客周滑步退身,轩眉笑道:“沈姑娘!这样不行,请放手施展你师门绝学!”

沈南施看他方才那手“隔纸劈石”的内功火候,便知此人身负绝世武学,虽然满心情愿有意退让,缔此良缘,但又怕对方以为自己无能,加以轻视!在左右为难之时,听甄客周这样一叫,女孩儿家天生的好胜之心顿炽,拿定主意先行显露一下真实功力,到了恰当时机,再自卖个破绽,让他一剑。

一声清叱:“公子留神!”娇躯起处,长剑左漩右抖,幻成一片银星,漫空飞洒,向甄客周当头罩落。

甄客周喝采说道:“好一招‘星河倒泻’,这是巫山剑法九绝三奇的其中之一!”

盘螭剑一举,不知用甚身法,竟从漫空银星之中,飞身直上,反向沈南施逆袭而至!

沈南施见师门剑法中精奥之处,他都识得,不由暗惊,暂把怜才爱貌之心撇开,澄神一志,剑化龙蛇,将甄客周当作强敌一般,圈入了一片寒光剑影之内。

甄客周青衫微拂,不慌不忙,从容应付,虽然一柄神物奇珍在手,却极少还招,即便还招,也极有分寸,只要逼退对方,化解自己危机之后,立即紧守门户,不再追击。

二人这一比剑,东看棚中的公孙玉,却是大行家,看出沈南施姑娘听用巫山剑术,虽也颇称神妙,但仍稍嫌驳杂,不是剑术正宗,内家真力方面,也以尚差几成火候。

那甄客周虽然守多攻少,但每攻出一招,定必诡异无伦,迫得对方招架为难,足以解除自己威胁。

师门剑术,向有天下第一之称,若以自己所习,与这甄客周相较,则神妙过之,诡异似有不及,这人武学如此高明,是何宗派,怎的丝毫观察不出?

公孙玉倚柱观战,思索未定,台上却已换到了五十余招,沈南施看出对方功力远胜自己,要想逼出甄客周一招绝学,就此收场,遂突然施展巫山剑法中的撒手招术“追魂九绝”,一剑连着一剑,九剑回环并发,在甄客周前后左右各面,幻起千重剑影,宛如怒潮狂飙,电卷而至。

果然甄客周剑眉双剔,“哈哈”一笑,手中盘螭剑,向那千重剑影之中,随意轻挑,竟似有无穷吸力,与沈南施青钢长剑,胶粘一处。

甄客周微用真力,沈南施趁势撒手,满面娇羞,粉颈一低,走向爹爹身后。

老庄主沉雄飞一生心愿了却,高兴得纵声哈哈大笑,刚待向众人宣布,这甄客周三般考试,样样合格,业已从此便是自己东床娇客,并如言以盘螭名剑,和万贯家财陪嫁!那甄客周却突然把夺来的青钢长剑,插向台板,一看手中盘螭剑,霍地双眼迸射神光,肃容正色说道:“老庄主与沈姑娘,在下身世畸零,宛如云浮空际,萍飘水中,生平不愿羁绊,也无福消受家室之乐,更着不得丝毫富贵。……”

说至此处,突又换了一副吟吟笑脸道:“……请看棚中那位穿宝蓝长衫的公孙公子,武学文才,胜我百倍,他才配得上沈姑娘的月貌花容,在下敬为执柯作伐,这柄盘螭剑,暂借一用,三年之内,定然送还,请恕在下唐突!”

沈家父女,做梦也想不到会生出这等变故,气得一个娇躯乱抖,一个须发急颤。老庄主沉雄飞手指甄客周道:“你……你……欺人……太……”

“甚”字犹未出口,甄客周双足微点,人已倒纵而起,半空中弹剑作歌:

“飙举孤云自在身,青衫浪迹戏风尘。

刻舟只为来求剑,不爱黄金薄美人!”

诗声琅琅,摇曳生姿,并回头向公孙玉摆手示意,眼角一挤,微作神秘笑容,青衫飘飘,电闪而逝。

公孙玉惊愕之余,这才悟出这青衣少年化名“客周”乃是“刻舟”二字谐音,早已暗寓求剑之意。

但他临去这执柯作伐的恶作剧玩笑开得不小,慢说自己已与卞灵筠一见钟情,就是眼前也急于找寻二位师兄及那部柔经,以报师仇,怎能在此遭遇纠缠,倘或沈氏父女,弄假成真,解释起来,岂不大费唇舌?

屈指轻弹,一粒玄门智珠电射而出,把那羞愤得正欲刎颈自尽的沈南施姑娘手中长剑震落,长衫微撩,跺脚飞身、也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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