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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错杂恩仇

沈南施失声叫道:“恩将仇报,宁死不为,我情愿听任他伤愈以后,邀集天南门下,杀我泄愤,也不能下此狠心毒手!”

巫山神姥看她一眼,点头说道:“我也不愿你如此作法,第二条办法是由我费上十日苦心,先替这公孙玉暂疗伤势,恢复寻常武功,然后再帮他寻求灵药,拜请申一醉万俟午南北双魔,合手为助!但我昔日有誓,毕生不出巫山,更不肯对申一醉万俟午低声下气,这件天大难题,只能由你父女担承的了!”

沈南施目射英光,点头承诺,沉雄飞自亦义不容辞,巫山神姥遂亲以内功灵药,相辅为用,替公孙玉疗治所受伤势。

公孙玉自迷迷惘惘之中,知觉渐复,只觉得周身骨节,酸痛不堪,头胸间也异常难受,身躯却似躺在一张软床之上!

床前并时有一种微带泣声的娇柔叹息,公孙玉不由大诧,回想仙女坪上的一场恶战,自己长剑被巫山神姥五凤钢拐,生生压折,功力火候不敌,真气极度所伤之下,又挨了对方一记内家重掌,自分自然黄土埋尸,巫山饮恨,怎会得庆更生,这床前兰香细细的叹息娇声,又是那一位巾帼奇英,红妆侠女?

心中想不明白,自然要看个清楚,但双目才睁,便觉眼前金花乱转,一片漆黑!

那位语带泣声的娇柔语音,宛如黄鹂转舌,幽幽说道:“公孙小侠,暂时还请珍摄!你失力之下,受伤太重,虽经我恩师服以灵药,疗以内功,但至少尚须七八日光阴,才能下床行动呢!”

这种语音入耳,公孙玉不但大惊,心头并立即腾起一股熊熊怒火!但怒火才腾,胸腹之间,便自奇胀欲裂,痛苦得几难禁受!

公孙玉知道确实受伤过重,并想起自己身膺天南门户的兴衰重责,无论如何,也要暂时忍辱偷生!遂宁神静气,慢慢压下了心头怒火,声若游丝的冷然问道:“是沈姑娘么?公孙玉以一身血肉,代义妹戴天仇还债巫山,难道……”

沈南施不等公孙玉话完,便眉黛笼愁地幽幽一叹,柔声说道:“公孙小侠暂时一心养病,莫谈这些乱人情意的错杂恩仇!方才若非我发现你所用‘玄门智珠’是当日救我性命之物,真不免聚铁九州,铸成大错!如今你因受伤极重,一身上乘内家武功,恢复至难,更切忌轻易动怒,伤及肺腑,务请释矜静躁,镇摄心神,听我说完经过,彼此徐图善后之策!”

说完,伸手替公孙玉盖上一幅薄衾,便坐在床头,细说公孙玉晕死以后经过,及其受伤程度,恢复办法。

这“一身上乘内家武功,恢复至难!”之语,又使公孙玉惊出一身冷汗!果然如沈南施所说的释矜静躁,细细听完,心头不觉大为烦闷!

暗想这几样恢复自己功力的条件之中,辣手神魔申一醉,无疑必然尽力,培元固本的灵药,可能也不大难求,只有那六诏神君万俟午,是自己不共戴天仇敌,慢说他决不肯以“纯阳真解”,为自己疗伤,连自己也决不肯向这魔头乞惠!

但转念一想,巫山神姥虽然如此说法,难道就真无任何其他手段,可以恢复功力?还是先等伤势稍痊,再作计较为是!

念头打定,双目微开一线,向沈南施含笑说道:“沈姑娘不必过分担心,公孙玉因尚有急事在身,等能够行动以后,便当离此他去,至于恢复功力一节,也会自行料理,不敢有烦沈姑娘照料!令师何在?敬烦转告,公孙玉对此事毫不介怀,但求沈姑娘与令师,莫再计较戴天仇的当日之咎便了!”

沈南施闻言,微一寻思答道:“家师已往望霞峰访友,旬日难归,公孙兄对我深思,小妹必报,但戴天仇当众辱我过甚之恨,沈南施也誓所必复!恩仇何必混为一谈?公孙兄且请服药,你能原谅我这种执拗情性么?”

话完,轻伸玉臂,慢慢扶起公孙玉上半身,喂他服下一粒灵丹,及半杯药汁。

本来偶撄小恙,有这样一位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绝代佳人,亲待汤药,未尝不是人生一乐,但公孙玉身负重伤,心扉中又早就深深嵌入了卞灵筠戴天仇的两个倩影,反而对沈南施这分殷殷情意,感觉到心头一震!

暗想巫山神姥分明是不便与自己见面,才托故在望霞峰访友避开,但这位沈南施姑娘,却把称呼由“公孙小侠”,改作了“公孙兄”,自称“小妹”,又这样的不避嫌疑,殷勤待药,丰神楚楚,吹气如兰,自己相处卞灵筠戴天仇二女之间,业已颇感为难,这七八日的病榻缠绵,却须千万提高警觉,不要在重伤以下,又复坠入情天小劫。

主意虽然如此打法,但听沈南施那句“恩仇不必混为一谈”之语,不由暗觉此女仙姿傲骨,我见犹怜,自己伤愈以后,定然尽力设法,务使她与戴天仇化解嫌怨,结为闺中密友!

转瞬三日,除了晨昏之间,沉雄飞偶来含笑探视以外,全是沈南施在榻旁相伴,而且彼此决不再行提及“恩仇”两字,沈南施只是秋水含情,蛾眉传意的叙述些自老父口中听来的江湖异闻,替公孙玉解闷!

人非太上,怎得忘情?日对红妆,谁能遣此?但公孙玉毕竟不凡,在发觉自己对沈南施好感渐深之际,便已暗暗打好退步主意!

到了第六日上,公孙玉暗试自己除了内家真气,无法提聚以外,其他均已恢复,遂在沈南施夜深归寝之际,悄悄收拾自己衣物,留书谢别,离却翠屏峰,雇了一只小船,直放西陵峡口!

三峡江行,处处绝险,尤其是这巫峡最长,唐代诗仙李青莲曾有句云:

“巫峡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水流有到处,青天无尽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复三暮,不觉鬓成丝!”

但这是说峡行逆水之难,如今公孙玉是顺水行舟,却又合了李青莲的另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小船在急流激湍以内,只觉两岸青山,如飞后逝,不知不觉之间已近西陵峡口!公孙玉因不习水性,对那奔腾澎湃的浩荡江麟,有点目眩心怯,故常坐舟中,始终不知道自他巫山买棹之时,便另外有条小船,暗暗尾随在后!

那条小船之上,只有一个箬笠蓑衣,渔夫打扮的年轻之人,但操舟手法,却显见得习狎波涛,高明已极!

眼前江流极狭,两条小船一先一后,正在顺流急驶,突然七八丈外的江岸峭壁之上,起了一阵声若狼嗥,慑人心魂的桀桀狞笑!

这种笑声太熟,公孙玉立时想到苗岭天绝谷口,暗算自己师兄弟,结果被辣手神魔申一醉现身惊走的独臂豺人,与狼心秀士!

瞩目看处,果然左侧峭壁半腰的站的正是这两个魔头,江流极速,舟行如箭,七八丈的距离,展眼即将到达,狼心秀士用内家真气传声叫道:“公孙小狗,你大概命运已绝,才会狭路相逢,我叫你葬身在这滚滚江麟之中,看那老醉鬼纵然本领通天,还有何方法赶来救你?”

尾句余音,尚在耳边荡漾,一块磨盘大石,业已照准公孙玉当头,飞掷而下!

慢说公孙玉如今身上只有寻常武学,便算内家功力未失,真气能聚,对这自上往下,凌空飞砸的千钧重击,也决不敢硬搪硬接,加上船在急流以内,连闪躲亦自不便,幸船家猛一搬舵,巨石带着慑人心魂的狂啸风声,擦舷落向江中,溅起一天水雾,小舟也险些翻覆。

但独臂豺人跟在狼心秀士以后,同样施为,他真力更足,来势更强,第一块磨盘巨石,刚刚侥幸躲过,第二块磨盘巨石,便已砸中船头,“砰”然巨响,小船应石立碎,公孙玉与那船家,全被震得头昏眼花,双双翻入滔滔急浪。

这时后面那条船上的年轻渔夫,倏然甩却箬笠蓑衣,一式“鱼鸥入水”,平窜两丈,扎入险恶无比的巫峡狂流,双足连踹波涛,好俊的水性,刹那间伸手捞住公孙玉衣带,双双若沉若浮的随波而逝!

独臂豺人与狼心秀士,绝想不到在这等险恶所在,居然有人还敢如此拼命救人?正待下手追击,但就这一愕之间,那年轻渔夫,及公孙玉的载浮载沉身形,已在激浪湍涛之中,顺着江流,转过一湾山角,消失在浪花汹涌以内!

狼心秀士发出一阵绝似狼嗥的笑声说道:“三峡江流,向称天险,除了一泻千里的奔腾怒涛以外,明暗礁石,块块如刀!那渔夫打扮之人,虽然看去水性极佳,但我料他流不到西陵峡口,便将与那公孙小狗,一齐碎骨粉身,葬于鱼腹!”

独臂豺人眉头微皱说道:“这二人固然万死一生,但据我观察,申一醉那老魔头,仿佛与公孙小狗,渊源甚深,他素来恩怨分明,眦睚必报,我们与他结下这段梁子,必须早谋退步才好!”

狼心秀士听独臂豺人这样一提,眉宇之间,也微现忧色说道:“老醉鬼外号‘黑衣无影’,来去如风,所练‘先天混元气’,及‘天星掌’,委实高明,你我弟兄纵然合手齐上,亦非其敌!瞩目当今武林,除了六诏神君万俟午,那比申一醉更怪更狠的魔头以外,真还想不出其他人物,能与这老醉鬼互相颉颃的呢!”

独臂豺人闻言,桀桀狞声笑道:“大丈夫贵乎能屈能伸,我们为了略避那来去如风,并手下极辣的老醉鬼,何妨便跑趟云南六诏?与万俟午搭搭交情!最好掇弄他们这‘南北双魔’势成水火,两败俱伤,不然乘隙把万俟午那册‘纯阳真解’,偷到手中,觅地埋首,苦炼十年,也足以逞雄一世!”

计议既定,立即南奔,这独臂豺人狼心秀士投靠六诏神君万俟午之事,留待后谈,目前先叙述坠入骇浪惊涛以内,顺水漂流的公孙玉,与那舍命救人的年轻渔子!

公孙玉,因内家功力已失,禁不住巨石碎舟的剧烈震荡,再加上素来不识水性,翻下急流激湍之中,经水气一逼,人便晕死!但救他的那位年轻渔夫,却不但水性精绝,并对这三峡江麟,极其熟悉!右手半托半抱公孙玉,只利用左手及双足,便捷若游鱼般的,避开江心江面,或明或暗的大小礁石,随波而下!

一来因两旁均是壁立千仞的奇陡山峰,二来水流如万马奔腾,过急过速,再好的水性,也无法横游登岸,何况尚须顾及手中所救之人?所以时间一久,随着江流几个转折以后,年轻渔子亦自难支,并因专心顾全公孙玉之故,自己身上已被明暗礁石,擦伤多处!

伤痕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力量却越来越竭,年轻渔子渐知事不可为,凄然长叹,双手一合,索性把公孙玉紧紧抱在怀中,只用双足勉强踢水,听天由命!

等他连双足也踢不动水之时,突觉身上一紧,也从此知觉全失!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玉被一种浓洌的药香,刺激得慢慢醒来,只觉周身酸痛不堪,仿佛卧在一张软榻之上!

双目微开一线,发黑半天以后,才看清楚是一间清洁茅屋,身下虽是竹床,但用稻草垫得极厚,所以感觉颇为柔软!

床畔不远,一炉文火之上,放着一只瓦罐,那浓洌药香,便自罐内溢出。

公孙玉回忆前情,独臂豺人巨石碎舟以后,自己迷迷惘惘之中,仿佛有一个年轻渔子,窜入水内,舍命来救,难道这间茅屋,就是那年轻渔子居所?此人能在天下有名的三峡狂流以内,随意救人,则水性之高,江湖中应无人再出其右!

他正在胡自思索之际,屋外远远起了一阵苍老嘹亮的歌声,唱的是:

“黄米饭,白盐炒,只要撑得肚皮饱,若因滋味妄贪求,须多病痛增烦恼!

硬竹床,铺软草,高枕无忧睡到卯,锦衾罗褥不成眠,覆去翻来天已晓!

破衣服,无价宝,补上加补年年好,盈箱罗绮替人藏,何曾件件穿到老!

旧房屋,只要扫,及时修理便不倒,世间多少好楼台,半成瓦砾生青草!”

公孙玉觉得这高歌之人,极其知足,倘人人均能深悟这歌中含意,并身体力行,则腥风血雨,险恶无边的江湖之中,还有甚么冤怨相报?还有甚么名利相争?岂非是一片祥和的清平世界!

玄想未了,室门已开,走进一个苍颜白发,身披蓑衣,但精神极其矍铄的年老渔人!

公孙玉始终以为此处是那救自己的年轻渔人之家,这年老渔人,定是那年轻渔人之父,正想起谢,但才微自枕上欠身,眼前立转金花,竟与在巫山翠屏峰仙女坪,受了巫山神姥内家罡掌重伤,一般光景。

老渔人见状忙向公孙玉摇手示意笑道:“老弟莫拘俗礼,你只是不谙水性,被急麟冲激过甚,略受内伤,再将息上个三五日,便可复原!但尊夫人想系全力护你,受伤太重,虽经我舍却一根珍藏多年的成形人参,仍须等这缸内药汁熬好,服下以后,才可确定是否有还魂之望呢!”

这一席话,把个公孙玉听得简直迷惘万分,暗想自己始终以师仇为重,连卞灵筠、戴天仇那样两位天姿国色的知己红妆,都未肯过分亲热,如今怎会好端端地,从这老渔人口内,钻出“尊夫人”三字?并还说是她为救自己,受伤极重。

念头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那位感恩图报,意欲护持自己,求药疗伤的沈南施姑娘身上,暗想万一是她,则这种错杂恩仇,真不知要缠到何时方了?

心中大急,顾不得全身酸痛,勉强抬头问道:“老人家,在下公孙玉,尚未娶妻,因救我而受伤的那位姑娘,莫非姓沈?”

老渔人含笑走过,令公孙玉睡好,和声说道:“那位姑娘此时知觉尚未全复,姓氏难详,既非尊夫人,这种舍己全人的大仁大勇,越发难能可贵!老弟与她正是祥麟威凤,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良缘巧合,永待妆台,未尝不是你们互相紧拥,同命洪流的理想结果!”

公孙玉被老渔人说的简直哭笑不得,但听到“互相紧拥,同命洪流”八字,忽地一惊,霍然问道:“老人家,此地难道已非巫峡,这是甚么所在?”

老渔人微笑答道:“此处是与巫峡接界的西陵峡口。”

公孙玉听是西陵峡口,忽然联想到老渔人适才在室外的知足歌声,又惊又喜地急急问道:“老人家难道便是西陵隐侠,知足渔翁?”

老渔人目光一注公孙玉,点头笑道:“渔翁是我本业,知足亦系天性,但对老弟这‘西陵隐侠’四字,却有点不敢当了!”

公孙玉见这老渔人果然就是自己远来寻找的知足渔翁,不由大喜说道:“晚辈自滇入川,便是奉了伏魔神尼青莲大师之命,特来晋谒老前辈,请教一桩武林秘事。”

知足渔翁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来自云南……”

公孙玉方自一诧,知足渔翁又继续笑道:“你身边那枚小小金铃,是六诏神君的独门暗器,但我颇想不明白,万俟午与伏魔神尼,气味不投,你既与他有关联,怎会又奉青莲大师之命,来此寻我?”

公孙玉切齿说道:“老人家错会意了,谁与那凶残魔头,有甚关系?万俟午正是我欲食其肉的不共戴天之根!”

知足渔翁听他这样说法,也觉一愕,自怀中摸出几根参须,叫公孙玉含在口中,细嚼咽下,然后说道:“老弟重伤之下,多语伤神,且吃下这几根为你特留的老山成形参须,略益元气以后,慢慢再说!”

公孙玉知道自己此时素已万事均躁切不得,如言细嚼参须服下,略为调气凝神,然后向这位知足渔翁,细说本身来历,及此行经过,并请示武林中一柄名剑“灵龙匕”的下落何在?

知足渔翁不住扼腕咨嗟,听完以后,目注公孙玉摇头叹道:“我曾听说‘灵龙匕’又名‘柔刀’,在百年之前,为一位武林名宿百柔道长所有,无刚不克,锋利无伦,但近世以来,从未出现江湖,莽莽天涯,叫老弟到何处去找?”

说到此处,见公孙玉满脸失意之色,遂又含笑说道:“公孙老弟不必过分忧心,祸淫福善,天理不移,老夫虽不知‘灵龙匕’下落,也许老弟将来会偶然而得!再说即无此刃,万俟午穷凶极恶,必服天诛,常言道得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十年之约,时日犹多,目前何须亟亟?”

公孙玉觉得自己迢迢远来,并在巫山巫峡,吃了两次大苦,连一身上乘内家武功,也弄得真气难凝,内力难聚,结果却所望成虚,虽经知足渔翁一再譬解,那得不愁皱双眉,垂头丧气!

知足渔翁见他这般神态,微微一叹说道:“老夫虽对‘灵龙匕’之事,无法效劳,但却知有样稀世灵药,对老弟培元固本,恢复功力方面,大有效用!”

公孙玉暗想若能先复武功也好,不然海角天涯,登山涉水的去找寻大师兄一尘及“灵龙匕”,未免太不方便,何况路途之间,极可能再遇狼心秀士、独臂豺人,倘武功全身,犹可一拼,不然岂非听人宰割?束手受死!

正欲探询是何灵药?及怎样求取之际,室中一层白色布幔以后,突然“嘤嘤”微响,发出一种痛苦不堪的呻吟声息!

知足渔翁闻声喜道:“我那根老山成形人参,功效不错,这位姑娘既然缓过气来,便有救了!”

说罢,端起炉上药罐,揭幔走进。

此女究竟是谁?对公孙玉是个莫大疑团,因适才嚼服参须,有益元气,勉强抬头往幔后看去,不由又惊又感,怅触万端莫知所措!

原来幔后也是一张竹榻,榻上躺着一个周身血迹殷然的渔夫装扮之人,但包头青巾已落,云发垂枕,可不正是那位曾在巫山仙女坪,服侍自己养伤多日的沈南施姑娘!

公孙玉当时就因看出沈南施颇有几分对自己留情之意,而自己亦因日对红妆,渐难遣此,才怕坠情网,毅然悄悄脱身,想不到仍会被她发觉,尾随暗护,并拼命相救自己,以致受伤如此之重!

此女如此痴缠,加上自己与她,及她与戴天仇之间,更有一些颇为复杂的恩仇牵扯,将来不知究应怎样处理?方是面面俱到的妥善之策!

公孙玉正自心头棼如乱丝之际,幔后的沈南施姑娘,发出一种低弱得宛若游丝的语音,断断续续说道:“多……多承老……老人家相……救!我……我还……有一位公……孙兄呢?”

沈南施遍体鳞伤,芳魂乍转之下,一开口便问公孙兄,这种情意,显然出于至诚,丝毫没有矫揉做作,又怎不叫公孙玉听在耳中,为之心神一震?

知足渔翁笑道:“姑娘放心,那位公孙老弟,在你全力维护以下,伤势较轻,已然无碍!姑娘还是先静心养伤,不必多言,你至少尚须六七日光景,才能下榻行动呢!”

沈南施意似不信公孙玉无恙,要想抬头观看,但身上所受硬伤,又多又重,娇躯才一转动,便颤声娇哼,仿佛痛楚难堪,支持不住。

公孙玉忍耐不住,因身上伤痛,尚可支援,遂勉力扬声叫道:“沈姑娘,公孙玉多承相救,足感盛情!且请先行听知足渔翁老前辈之言,静心珍重,彼此伤愈以后,再当面谢!”

沈南施听得公孙玉语音,芳心大慰,娇喘频频,依旧声若游丝的叫道:“公……孙……兄!”

知足渔翁深知她此时元气太弱,委实不应多言,遂微叹一声,伸手轻拂沈南施黑甜睡穴。

沈南施应手阖睛,脸上带着宽慰神色,悠然入梦,知足渔翁轻轻走过,替她拉好布幔,向公孙玉摇头笑道:“公孙老弟,这位沈姑娘不仅以你有舍命维护之德,言语神态以内,更一往情深!但老弟一身内家上乘武功,却又偏偏毁在她师傅巫山神姥掌下,这本糊涂帐,将来真不知道要怎样算呢?”

公孙玉因方才所叙只是大概情节,并未把自己另有卞灵筠戴天仇两位红颜知己之事,告诉知足渔翁,此时当然不便立刻就提,只得话锋一转问道:“老前辈顷间对公孙玉所说灵药,不知是何名称?及生长何处?”

知足渔翁想了一想说道:“这类天材地宝,可遇难求,但公孙老弟不妨照我所说之处,前往一试!”

伸手倒了两杯热茶,又喂公孙玉服了一颗丹药,自己也饮了几口,继续说道:“峨眉后山,绝缘崖畔的回头谷中,听说出了一朵‘玉叶金莲’,此花系禀两间灵气所生,与寻常莲花大不相类。叶作纯白,花作淡金,花心莲实却仍属青色!倘若机缘凑巧,能够觅得那莲实服下,再如巫山神姥所言,得南北双魔之助,以绝世神功导引药力,游遍周身百穴,八脉奇经,则不但武功可复,真气内力方面,反会较前增强不少的呢?”

说到此处,眉头略皱又道:“但据我这老渔人看法,恐怕灵药易得,双魔难求!虽然北魔申一醉与老弟结为知交,无求不遂,那位南魔六诏神君万俟午,却不但性情比申一醉更怪,并与老弟师门,仇深似海,想他为此事出力,岂非难于登天?根本无望!”

公孙玉冷笑一声答道:“老前辈虑得极对,慢说万俟午决不会为我尽力,就算他不知公孙玉来历,勉强下手,我亦宁死拒绝!总之,且尽人力,莫问天心,我就不信人间正气,会荡然无存,让万俟午那邪恶魔头,始终猖獗!”

一晃三日,公孙玉已可勉强走动,但沈南施却依然无法下榻,知足渔翁因连日倾谈,得知公孙玉情丝早有所系,遂在一再筹思之下,向公孙玉说道:“公孙老弟,你既不欲再对这沈姑娘留情,则不如趁着她伤势未痊,悄悄独往峨眉,免得把这桩错杂恩仇,越缠越乱!”

公孙玉沉思有顷,向知足渔翁叹道:“公孙玉虽因情有所属,只得辜负沈姑娘一片苦心,但‘道义’二字,却不能不讲!沈姑娘为我身负如此重伤,九死一生,公孙玉无论如何,也应该等她伤势完全复原,彼此把话说明以后再走!”

知足渔翁目注公孙玉,点头叹道:“公孙老弟虽然光风霁月,无愧侠士襟怀,但我看你纵属精钢百炼,也敌不过绕指柔肠,天生情种,对情之一关,未必跳得过呢?”

公孙玉微笑不答,自此便亲侍沈南施汤药,并绝口不提他事,沈南施在他一片殷勤之下,芳心可可,笑靥时开,伤势居然恢复得意外之速!

知足渔翁看在眼中,不住暗暗摇头,但公孙玉却宛如未觉,这一段光阴以内,他委实对沈南施招呼得无微不至,在任何外人眼中,均将毫无疑问地把二人看作天造地设的一双情侣!

六天过后,沈南施伤势已痊,邀了公孙玉并坐江边石上,一同向西瞩目,观赏那宛若万马奔腾,排空而至的滚滚江流。

公孙玉看见奔流触石所激起的浪雨飞花,想起所遇所经,不由沁出一身冷汗!

沈南施微笑说道:“我自幼从师,并因喜习水性,经常扁舟一叶,自巫峡上溯夔门,或下放西陵,来往洪流,把这三峡形势,记得熟而又熟!何处有石?何处是滩?无不了如指掌,不然当日纵有绝顶武功,一经覆舟,便难免不作溺死冤魂,成了鱼虾的口中美食了!”

二人因这一段病榻缠绵,感情激进,相互间的称呼已改,公孙玉听完说道:“南妹恩情……”

沈南施不等公孙玉话完,便即嗔道:“玉哥哥,你甚么都好,就是有点头巾气,老改不掉!要论到‘恩情’二字,你对我有恩在先,不是那一粒玄门智珠,沈南施此身岂非早化异物?所以慢说这点小惠,我一生一世,都对你报答不了呢!”

说到此处,突然极其婉娈地,香肩半倚公孙玉,螓首微抬,幽幽说道:“玉哥哥,我求你件事,你肯答应我么?”

公孙玉有点误会沈南施用意,心头一惊,但仍含笑答道:“南妹一向豪爽,怎的吞吞吐吐起来?你说说看是甚么事,居然用得上‘求我’二字!”

沈南施俏目流波,凝注公孙玉脸上,慢慢说道:“巫山翠屏峰仙女坪之事!完全误会,我师傅性情又怪,他那一掌之仇……”

公孙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禁哑然失笑,截断沈南施话头说道:“我既与南妹订交,巫山神姥老前辈便是我师门长者,南妹怎的提起这个‘仇’字,未免有点该打!”

沈南施听公孙玉根本不曾把恩师一掌击毁他内家功力之事,记在心中,不由又感又佩地说道:“玉哥哥,你品格真高,心肠真好!”

公孙玉心中有话,几度欲言又止,但如今见沈南施诚中形外,语语含情,不由暗想再缠下去,必如知足渔翁所言,越缠越深,遂暗暗把牙一咬,向沈南施含笑问道:“南妹伤势,完全无碍了么?”

沈南施娇笑答道:“玉哥哥,不要扭心,我腿上虽还有一二处结痂未落,但已不妨碍行动,明天就陪你到峨眉山去,找那‘玉叶金莲’好么?”

沈南施越是这样深情款款,公孙玉心中想说的话,便越发难以出口,憋了半天,憋得俊脸通红,但终于被他憋出一个法儿,吞吞吐吐地向沈南施说道:“南妹,我……我……我……”

公孙玉的这副尴尬神色,也使沈南施误会起来,娇靥飞红地偎在公孙玉身旁,低声说道:“玉哥哥,只要你喜欢的事,我总无不同意!”

这几句曲尽柔媚,情意绵绵的答话,听得公孙玉心头一酸,眼角微润地和声说道:“南妹,我讲个故事你听。”

沈南施大眼连眨,点头笑道:“我最爱听故事,但是玉哥哥不要讲太苦的,我心肠软,会哭!”

公孙玉心头又是一阵难过,微停片刻说道:“这故事是实事,到现在还没有完,所以结局是悲是喜,谁也无法断定!”

说完便把自己身世所遭,暨与卞灵等效戴天仇等结识经过,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但将当事人名,完全更换!

沈南施何等冰雪聪明?听不多时,便知道公孙玉是在现身说法。

公孙玉感觉到沈南施紧偎自己的娇躯,逐渐发抖,便知道她已明白自己用意,虽然担心不知会弄成怎样一个结果收场?但仍硬着头皮,佯作不知地直往下讲!

沈南施身躯越来抖颤得越觉厉害,但听到公孙玉六诏山涉险,独闯纯阳宫,重会卞灵筠以后,反而慢慢宁静起来!

这种现象,未免使公孙玉有点莫明其妙,直等讲到误毁“柔经”,入川寻觅知足渔翁,探询武林名剑“灵龙匕”下落之时,沈南施突然幽幽说道:“玉哥哥,不要再讲下去了,你抱着我!”

公孙玉如今对这沈南施是既有点爱,又不能爱,正不知她反应如何之际,怎忍拂她心意?遂轻伸猿臂,拢住纤腰,两人默默无言地互相偎抱。

沈南施声音微带哽咽的说道:“玉哥哥,我知道你讲的做事,是你现身说法,心里难过得很!你抱得我紧点,我要哭了!”

公孙玉也是一阵酸鼻,感觉得有点进退两难,终于遵从沈南施之言,猿臂加力,把她娇躯揽得紧了一点!

沈南施闭目无言,但珍珠般的眼泪,却从眼角之间,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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