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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九叶一枝花

陶正直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变态呢?答案很肯定只有一个字──“是”。

不过从人类观点看却又是正常现象。人类不可能个个是正常人,当然也有不正常的人(何况很多所谓不正常只不过以当时社会价值观念评估,并非真理)。由此却可引申出来一个看法──包括了正常人和不正常人方算是完整“人类”。

如果以个人来说,善与恶同时存在于一身方是完整的“人”。问题是你能不能抑恶扬善,从其中得到最佳协调而成为受尊敬的“善”人?

这儿要进一步引申的观念便是说,世上一切事物(精神物质都包括在内),总是有正反两面,而评价则视乎正与反两面调协的结果。

例如陶正直能够做到强者才做得到之事,但他表现却很懦弱。他究竟是强人抑弱者?当然我们必须看他如何协调自身的强弱才求得出结果。

又例如当某甲极冷酷地全力精密计算怎样一举杀死一千个人,此时某甲无疑是最冷血的凶手,是恶人。但如果他此举可以救一万人,甚至十万人性命,他却又是最慈悲最有爱心的人。此处可以看出“冷酷”与“慈悲”的协调的结果。所以大致上可以认定,“价值”其实就是矛盾协调的结果。

此所以耶稣基督从“爱自己”或者“爱世人”的矛盾冲突中获得举世赞叹。佛家的“悲智双连”则开辟无尽深邃清凉境界(慈悲是感情巅峰,智慧则是理智极点。谁能于同一剎那间既充满最丰富最强烈感情,而又充满最客观最冷静的理智?)上述境界皆是感情理智融合谐协的极致。

虽然我们都向往、赞叹甚至追求这种既伟大而又平凡的境界──神性。然而我们却因为邪恶气质和兽欲而堕落──魔性,亦可简直称为魔鬼。

徘徊于冷酷及仁慈之间,徘徊于奸诈及正义之间,徘徊于上进及堕落之间,徘徊于智慧及愚昧之间,还有许多说之不尽,而这就是“人”。

山凝之本来不大愿意谈论这些形而下的理论。但广定和尚(假和尚,其实是毒教高手,小悟真的师父)以虚心态度问及,而且看来他的思想很混乱很迷惑。加以广定今晚带走小悟真之后,将来恐怕不易再见,所以山凝之讲得很详细。

现在舒适温暖的房间内只有山凝之和水柔波。虽然夜色刚刚降临,但其实一转眼就天亮──假如你明晨已订下生死决战约会的话。

在银灯下,水柔波看来又另有一种描写不出的美态,她不必做作,不必搽脂抹粉,更不必学西施之捧心,但一颦一笑却都美不可言。山凝之凝视她久久都不移开目光。

当然,她也不时凝睇山凝之,但可有谁能知道她此刻除了挤满芳心的柔情之外,还有些甚么想法?她会不会想到明晨一战,如果竟是山凝之败北,竟是他溅血死于“悲魔之刀”下,那时她怎么办?跟随他殉情而死?抑是独自隐入永无人知的深山孤独地过活?又抑或是悲伤一段日子之后,心灵创痛被时间慢慢医治复原,然后又碰到一个可以付予柔情的知己?这些疑问自是没有答案,必须让事实来解答。

水柔波美眸变得水光朦胧,然后泪珠终于沿着玉颊流下,流过那白皙嫩滑的皮肤时,好像能把那娇嫩无比的脸庞冲出一道情泪之沟。

两颗泪珠掉落衣襟。当泪珠离开那桃花似的面颊,而又尚未落在衣襟上的剎那,山凝之看得一清二楚(普通人当然看不见),那两滴泪珠竟然跟“悲魔之刀”刀尖的泪形金刚钻一模一样。

山凝之轻轻摇头,他下意识地以这个动作想甩开“不祥”的预感。

他绝不是迷信的人,亦绝无忌讳,因为凡是真真正正的佛教徒必定不迷信。例如禅宗有一位丹霞大师,为了破除膜拜偶像的迷信,居然拿木头做的佛像劈开生火取暖。原因很简单,“佛”本是在你心中,木偶只不过是象征。所以敬之则可,迷之便大大不可了!

不过“预兆”却是心灵的超物质的感应,只不过有如你很热就会面红流汗,冷则面青发抖一样,是一种比事情早一点的征象而已,并非全属“迷信”。

山凝之彷彿看见那把“悲魔之刀”刀尖伸到他面前,而他却不知何故闪躲不开?如果你是山凝之,你会对这一生死大事如何应付如何决定?不祥之预兆本身也有神秘力量,会使人大受影响,使人信心减弱!

山凝之和水柔波在灯下默默对坐。他们之间不必山盟海誓,不必提情道爱,一个凄然眼波,一抹温柔微笑就足够了……

时间过得好快,忽然已经到了三更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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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虽然很漫长,却因为很多事情而使人觉得并不漫长无聊。

大厅内灯烛高燃,明亮得连挂在墙上每幅价值连城的书画,其中任何蝇头小楷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红木质料的古雅橱柜,疏落有致地摆放一些装饰玩物,既不使人觉得挤拥亦无闲冷之感。

人人都知道这个大厅内任何一件东西,即使是每个人坐着的椅子,也必定贵重得使人伸出舌头而收不回来。

这些人是“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当然还有主人“海龙王”雷傲侯。

只有孟知秋、李继华和雷傲侯在灯下对酌。琥珀色的美酒盛在水晶杯,发出诱人的香色。

严北、蒲公望两人分别盘膝坐在两张罗汉床上,相距只有十步左右。他们内心中对于彼此唯一的敌手,同聚一堂又度过长夜,会有甚么感想呢?

当世之间,论“刀”当然是“刀王”蒲公望第一,论“剑”或者论“杀人”,“血剑”严北无人可比。但这两个无双高手一旦出手相拚,结果如何呢?

这个答案天下武林人都想知道,而雷傲侯身为天下古今独一的鉴赏名家,想法却和常人有点不同。

雷傲侯并不在意严蒲二人之间谁胜谁败。总之这两大盖世高手若是出手相拚,当然一定有一个人败北。

雷傲侯最重要是“亲眼”鉴赏他们拚斗的过程。雷傲侯深信只有他这对眼睛,才可以真真正正看得出这场拚斗的“精采”之处。他这个想法绝对没有夸张自大,因为厅中所有的人(无一不是顶尖人物)都承认他的想法。所以如果严蒲二人拚斗之时,雷傲侯居然不在场鉴赏的话,无论是谁都不免大感遗憾。

“血剑”严北忽然睁开眼睛,道:“雷傲侯,现在三更了。”

人人都望住严北。这个向来极少开口说话的人又道:“但呼延逐客却仍然有点心神不定,莫非当此生死决战前夕竟会感到紧张?”

雷傲侯好像立刻全盘了解严北的意思,叹口气道:“不错,已经快三更时分。如果呼延逐客仍然心神不定的话,原因当然是紧张。但面对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作殊死之战,心中有点紧张并不希奇。”

严北道:“我一定要帮他这个忙。”

那呼延逐客乃是“大江堂”三大香主之首,严北帮忙他自是合情合理之至。

雷傲侯又叹口气,才道:“好吧,你说怎样做,我派人去办妥。”

严北道:“找一个最美丽的女人给他。”

没有人觉得惊奇,这本是消除紧张最佳最自然的办法(男女均同)。因此人人脑海中都出现同一张美得眩目的娇靥!

雷傲侯摇头道:“最美丽的女人只有水柔波当得起。但她和山凝之在一起。”

严北道:“连你也没有办法?”

雷傲侯摇摇头,摊开双手苦笑。

严北道:“如果我和蒲兄一齐出马又如何呢?”

孟知秋立刻严肃地道:“不可以。这种事情岂能用强?如果她不甘心情愿,徒然使呼延逐客心情更乱!”

他身为全国总捕头,像这种恃强违法之事当然不同意亦不能不作反对表示。不过他当然也知道,严北蒲公望两人联手的话,天下的人加起来也阻挡不了他们。所以他把问题重心转移到“效果”上。如果严北真要帮助呼延逐客,当然一定要考虑到这一点。

“血剑”严北两道目光冷锐如剑,笔直射着孟知秋。

这个举世无匹杀人专家说的话谁敢反对驳回?谁敢得罪暗杀道最伟大的杀手?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得罪他,如果决定不要性命的话。

情势必定十分严重紧张,因为本来温暖如春的大厅内突然变得非常寒冷,空气也好像凝结而沉重。

“中流砥柱”孟知秋居然能挤出微笑,并且用这笑容迎接冷锐似剑的目光。

他们本来就是死对头,先天上绝不相容,不能并存于世。

孟知秋亲手捕杀的一流高手已经数不清了,连暗杀道中声名比“血剑”严北更响亮,那来自东瀛的伊贺川,也刚刚伏法死于他天龙抓奇功下。但孟知秋却知道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声名响亮些不一定表示更厉害高明,这只不过有些人天性比较喜欢炫耀而有些人喜欢隐藏自己。

如果捕杀“血剑”严北成功的话,无疑是他事业的巅峰!那时孟知秋已经可以退休,因为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出手的人了!

严北到底会不会出手呢?如果他能杀死全国第一神探,当然也是他“杀手”生涯的巅峰极致,所以对他来说,孟知秋和蒲公望的重要性都一样。

但时机是否合适?除了地点的考虑之外,“锐气”更为重要。孟知秋刚刚捕杀伊贺川,锐气正盛,信心正强。而现在的地点亦很不适合杀人。所以,严北终于收回目光。大厅登时解冻,又恢复了温暖如春光景。

“刀王”蒲公望的声音雄壮震耳,道:“秋老其实说得很对,水柔波若不同意,对呼延逐客有何益处?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咱便跟你一齐走一趟。”

这两人刀剑合壁,天下的确无人能够阻挡,任何门派亦将如拉枯摧朽般一败涂地。所以微尘(山凝之)是死是活就看严北如何决定了。

“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这时才开口,道:“慢着!”只有他敢用这种语气跟严北蒲公望这种可怕人物说话,因为他不但有特殊本事,兼且亦是天下无双之士──医药之道凌古绝今。

世上恐怕只有“大夫”这一行,能够使人送上银子之后还要千恩万谢的。普通“大夫”尚且如此,何况李继华这种无双大国手?

李继华又道:“第一点,你们如果去找水柔波,山凝之必定不肯罢休。因此你们一定会出手,也一定会杀死他无疑,若是如此结局,明晨谁跟呼延逐客交锋?”

蒲公望只打个哈哈,却已震耳欲聋,严北不说话大概是懒得得罪这个大国手。

说话的人居然是神探孟知秋。他道:“少林寺高手很多,上一辈的人不说,目前就有七大高手!山凝之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山凝之若是死了,自然会有别人代替他。”

李继华摇头道:“不对,少林目前虽有七大高手,但在此地却只有笑尘和微尘山凝之。可惜我知道笑尘真元耗损太甚,十年之内绝对不能复元。”

孟知秋笑一下道:“大国手,你有所不知,少林当今七大高手之首已经在此,他也会在东校场点将台上露过面,只不过你没有注意而已。他甚至也有去参观我与伊贺川那一战。”

李继华讶道:“哦,是那个小和尚!如果他就是一尘大师,他的童子功可真的很了不起!”

他一定是猜中了,因为没有人出声纠正。李继华却又道:“但第二点理由你们绝对无法反驳我,那就是水柔波现在是我的病人。”

严北和蒲公望居然都不作声了。蒲公望为人豪爽不羁,所以甚至露出苦笑的表情。

本来“病人”算得甚么理由?简直不通之至。但李继华认为是他的病人就不同了,因为任何人都有一旦可能变成他的病人,而任何人绝不希望失去资格而被他拒绝。

李继华又道:“水柔波已中了一种天下古今最厉害的蛊毒‘孤独迷情蛊’,这种病人很少见到,也很少人值得我花心血医治。”

严北是全厅最没表情的人,但这时却最先现出惊讶之色,问道:“你肯医她?你医得好她?”

李继华道:“如果找到合适的药,当然医得好她。哼,世上还有病症能难倒我李继华不成?你问得好笑得很。”

严北居然也会道歉,只怕是平生第一次,所以声音生涩,道:“对不起,只不过我听过这种蛊毒无可医治,连施毒放蛊的人也没有解药。”

李继华颔首道:“你说得对。不过有一种药物叫做‘九叶一枝花’,世上无毒不解。只要悬挂胸口,中了任何绝毒昏迷甚至死掉,但不久仍然会活转过来。当然治这种蛊毒还得配合其他一些药物才行,并非挂在胸口那么简单了。”

雷傲侯道:“这种药物连我都没有,你难道有么?”世上也只有他敢这样讲法,换了别人一定被视为发神经病。

李继华承认道:“我的确没有,否则早就医好她了,所以水柔波如果现在被男人碰过,也铁定活不过六个时辰。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病人不许人“碰”。

孟知秋道:“你可有把握找到‘九叶一枝花’那种药?唔,这名字真奇怪。”

李继华道:“当然没有把握,那是天财地宝,一两百年才有人找到一棵半株,而且一定是毒教之人找到,别的人既不会费心去找,亦不知道它的无穷好处。”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水柔波岂不是没得救了?”因为是他受少林寺之托出面找李继华替水柔波医治,所以他当然很关心。

李继华傲然一笑,道:“不一定,我正在研究一种奇异的方法,当然也很困难,一定要有一个纯阳之体的男人,既爱她而又被她所爱。她既不能让男人碰,我却偏偏要那男人碰她,同时加上一些药物就可以解救了。不过我还要时间仔细考虑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她那么漂亮,死了固然可惜,而我的声名更要紧,所以绝对不能失败!”

人人都无法参加意见,只有恭听的份儿。

严北过一会才道:“雷傲侯,你家里有甚么女人?”

雷傲侯居然面色不变,道:“有不少,除了粗蠢丫鬟仆妇之外,还有十二个歌姬侍妾。”要知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妇解运动”,根本谈不到女权,男人可以把姬妾像礼物一样送给朋友。

像宋代有个书生詹天游,当时的人都认为他风流才思一时无两。有一天驸马爷杨镇在家中设宴请他,杨驸马有十个出色美貌姬妾(连公主也不能禁止丈夫纳姬妾),当然要叫小姬出来唱歌跳舞以助酒兴。其中有一个名叫粉儿的美丽可称为“绝色”,所以詹天游一见就为之魂飞天外。他才思高妙敏捷,即席填了一首词,前面几句赞美粉儿的美貌,最后两句是“玉梅花下遇文君,不曾真个也销魂”。杨驸马抚掌大笑而又十分欣赏这一句“不曾真个也销魂”,便把粉儿赠给詹天游。这就是“真个销魂”的香艳典故。但也看得出从前的男人很威风很有地位权力。女人则真是可怜动物或玩物(除了明媒正娶的发妻以及生了儿子的姬妾之外,两者均受宗法严密保护,地位非常稳固,甚至稳固得连现代女人也要羡慕)!

雷傲侯连身子也不必离开椅子一寸,只须拍一下手掌,马上就有一个样子伶俐的仆人飞奔入来,然后把他意思传出去,然后十二金钗一齐拥入来,盛妆艳抹香风阵阵。

她们都长得不错,体态也窈窕或丰满,燕瘦环肥式式俱全。可是没有一个男人点头,他们甚至不须投以第二眼,因为第二三流的货色终归入不了第一流人物的眼睛。

雷傲侯一挥手,众姬如潮水一样退出大厅,但香风仍然萦绕于众人鼻端。他笑一下,道:“所以我不敢作野人献曝。你们有甚么主意?”

其实他必定已猜出别人的主意,甚至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何种结果,所以他由开始之时就不时苦笑,直到现在仍然苦笑。

“血剑”严北深深盯他一眼,说道:“庸脂俗粉当然不行,那就只好找南飞燕了。”

南飞燕外号“风鬟雨鬓”,是巫山神女宫宫主,手下最少拥有百来个美女,但女人的潜力绝对不能以“个人”计算。所以神女宫势力庞大得很,在江湖上简直没有任何门派胆敢招惹,即使是少林武当等大门大派,听到“神女宫”也心跳头痛而退避三舍。

除此之外,南飞燕本身轻功号称天下第一。她当真能够跃起三丈至四丈之高。这还是小事,最惊人的是她还可以在空中“走路”,而且可以走上很久还不掉下来。更可怕的是南飞燕“暗器”也是天下无双,她有九种暗器,是用九种不同手法施展。

所以就算严北蒲公望或者孟知秋,全都不敢惹她,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南飞燕非常美貌,面孔身材皮肤等绝对是一流人才。何况她对当世第一流的男人都很有兴趣,就算是最没有表情的严北她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故此没有人,尤其是男人敢惹她敢得罪她,除非是太监或者傻子。

雷傲侯深深叹口气,南飞燕当然并不只专属于他一个人,不过显然南飞燕对他的确有特别情意,所以要他去找南飞燕,叫她让别的男人发泄紧张获得松弛,他就算不介意,但面子也不好过。

然而这种事情严北当然不肯亲自出马,所以雷傲侯叹完了气,仍然不能不提出解决办法。他道:“我叫一个会说话的人去找她,但却一定要严北蒲公望你们同意承认是你们的主意,而且你们非常坚决,非要她来不可,你们一定得答应这一点。”

严蒲二人都不迟疑点头应允。他们两人这辈子怕过谁呢?尤其两个人联手之时,任何强仇大敌都不必考虑,何况南飞燕最懂得这种事,亦不介意使男人获得最大的松弛(当然都是一流高手她才愿意)。她当然肯做,事实上她这方面的服务亦是一流的。

雷傲侯又拍一下手掌,他面上仍然挂着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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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正直已经醒了,虽然他支出体力很多,但他不但年轻,同时武功确实练得很不错,只不过他从来不肯显露而已。南飞燕赤裸光滑柔软丰富的肉体使他又升起欲望。

外面传来更鼓声,才三更而已!

南飞燕的呼吸喷到他的面孔,她口气已稍微有点异味,所以陶正直面孔仰高一点避开了。

陶正直身体刚刚有反应想有所行动,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他立刻装睡,熟睡得像肥猪一样。

门环敲击声使南飞燕马上醒了。

她听和嗅过陶正直的呼吸,却禁不住长长叹口气。岁月真不饶人,任何浓妆艳抹任何最好的香水都没有用处,只能作表面上的掩饰。只要午夜梦回之时,你马上就可以发现年轻人的口气不会有可怕的味道,但年华老大的人,却会令人感到难以忍受。

南飞燕从一个小玉瓶取出一粒红色丹药噙在口中,这是当世大国手李继华替她配的药丸,保证一含入口中口气就变成十分芬芳可爱。

她推醒诈睡的陶正直,陶正直立刻像八爪鱼一样缠绕她身体,接着翻到上面压住她。

南飞燕当然感觉出他明显的企图,心里虽然喜欢他强烈贪恋的表现,但既然深夜有人敲门,一定有要紧的“事”。所以她夹紧两腿,道:“有人敲门。”

陶正直仍然没有停止活动,好像要瓦解她的守势。

南飞燕道:“有人敲门就是找我有事。”

陶正直道:“让他等一下,我舍不得……”

南飞燕没有掩饰内心的不耐烦,道:“别胡闹,既然有事就要先弄清楚怎么回事。”

她随手推开陶正直,只披上一件质料稍厚紫绒披风,就走出去。

陶正直虽然翻卧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可是心里却涌起被人推落冰冷黑暗污秽洞穴之感。当他瞧着长可曳地紫绒披风裹住那具光滑健美的裸体时,心里却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憎恨厌恶,并且奇怪自己何以会被这具裸体挑起强烈情欲。

他很清楚感觉到这个女人日后支配他控制他,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只要她认为该怎样做,你便只有依从的份,你如不依从,就会被她一脚踢开。

外面还有一个房间,然后才是南飞燕跟来人说话的小厅。

陶正直虽然沉堕于“毒恨”深渊中,但传入来的交谈内容却又使他感到阵阵莫名亢奋。

所以南飞燕回到房间,虽然见他好像死猪一样仰卧着,却一望而知绝对不是死猪。

南飞燕用七种不同的香水涂抹全身不同部位,使房间内香气瀰漫,浓冽得任何鼻子也至少三天之后才能恢复正常嗅觉。

她一面涂香水抹胭脂,一面说道:“雷傲侯叫我马上去,有要紧事。”她从镜子里看见陶正直眼中泛滥着情欲,当然还有其他很明显征兆。本来他的表现也算正常,如果一个精壮小伙子眼看着裸体美女化妆而全不动心的话,反而要怀疑那小伙子有问题。

但他眼中情欲光芒却强烈得不大正常,南飞燕回想一下,登时记起何时见过他露出过这种眼光,亦明白他何以如此亢奋。

她懂得男人很多奇怪心理,也知道有些事在你毫无反应,但在他却可能刺激得亢奋如狂。这时她忽然决定带他一齐去,看他那时会有怎样的表现?

紫绒披风回到香喷喷有如丝缎光滑的身体上,但仍未完全合拢,由胸口直到足踝裂开一道缝隙。

南飞燕转身面对陶正直,看见他眼光在裂缝上下巡弋,看见他舔嘴唇好像飢渴的野兽。

“雷傲侯派人来说,呼延逐客有点浮躁,大家正帮他想办法,叫我也去帮忙。”

陶正直居然还能思考还能说话,道:“决战之前任何人免不了会浮躁不宁,这有甚么办法可想?”

南飞燕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办法。但如果忽有变化,我意思是说任何武功有时也有失常之变,何况这种制驭心神功夫?所以如果发生问题,男人就只好找女人,而女人则可找男人或女人。”

陶正直道:“你去帮他,是不是用女人的身份?”

南飞燕说道:“我是女人呀!”

陶正直发出有如呻吟的叹声,道:“雷傲侯明知如此也肯找你帮忙?”

南飞燕道:“他恐怕也没有法子不肯,因为如果不是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的压力,他才不管呼延逐客的生死胜败。”

陶正直又呻吟一声,道:“这样说来,他们根本是送你给呼延逐客发泄?”

南飞燕道:“虽然如此,我仍然是你的,我甚至可以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陶正直跳起身,几乎向她扑去,但南飞燕不耐烦地皱眉的表情阻止了他。南飞燕道:“穿衣服,我要你亲自送我去。”

陶正直立刻照做,心中亢奋有增无减。

南飞燕是不是女巫?她怎能如此洞悉各式各样男人心理?呼延逐客见到她获得她之后,会不会得到松弛而赢得这一仗?会不会反而更心乱更浮躁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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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魔之刀”在明亮如昼灯光下闪出精芒而又寒气侵肤。雷傲侯刚从架上取下此刀,拔出来看了几眼,南飞燕就进来了,香风薰得满堂皆香。

没有人向陶正直多看一眼,更无人问他何以会跟南飞燕在一起,陶正直卑恭地缩到一隅,暗暗打量在座这些都是天下无双之士。

南飞燕道:“雷傲侯,你如不想浪费时间,那就快点把有关此刀的故事告诉我。”

雷傲侯苦笑一下,道:“你至少坐下来听好不好?”

南飞燕摇头道:“我不坐。我不是留下来就是离开!”

雷傲侯目光转回刀上,立刻露出心醉神驰神情,道:“好刀,好刀。但目前我只知道此刀来自天竺,是千年以上神物,初步估计相信是耆那教天衣派的两大重宝之一。耆那教绝对不是婆罗门教,相反的此教正是与佛教一样都反对婆罗门教(即今之印度教)。耆那教分天衣和白衣两派,天衣派门徒都裸体以天为衣。耆那教徒深信用极端苦行残虐自己的方法,可以解除业力免堕轮回。戒律严得骇死人,对其他生命则又极端仁慈,甚至随身带着枯枝芦苇,随时轻扫道路以免无心踏死微小生物。这耆那教在印度是有名的‘三教六派’之一。主张‘戒律’‘智慧’双管齐下求取被业力及轮回所束缚之解脱。由于此教重视苦行残虐自己,所以佛教称之为‘苦行残身外道’。他们有许多古怪荒谬的折磨残身之术,总称为‘无量苦身法’。”

能够跟雷傲侯谈下去的人,居然是南飞燕。她道:“既然耆那教仁慈得连虫蚁也生怕踏死,却又何以会有这等杀人利器?何以又尊为两大重宝之一?”

雷傲侯道:“这话问得好。传说此刀具有邪异魔力,耆那教徒深信若是被此刀所杀,便是业力太重,被斩断善根,永恒沉沦于轮回中。所以密密收藏以免落于别派之人手中,重宝其实就是珍视密藏之意。”

“悲魔之刀”这个名称已古怪得可怕,但更想不到此刀竟是由天竺传来。如果你是耆那教徒,你的苦行你的信仰被此刀一挥而万劫不复,当然也会视为被可怕的“悲魔”吞噬。

雷傲侯又道:“此刀刀身镌刻文字是巴利文,是几句刀诀。另外还有几行字我居然能弄明白,非常有意思。”

悲魔之刀两颗钻石泪珠形光芒闪耀,隐隐浮动奇异的气氛。

雷傲侯道:“那两行跋语说:大奸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又说:主刀之人性必火烈,荼毒天下反变刀奴。唉,真是有意思之至。”

大家正在寻思,雷傲侯忽然向蒲公望扬刀作势。

南飞燕立刻道:“喂,雷傲候,你就算有这把刀在手,我保证你绝对打不赢蒲公望的横行刀。你是不是中了邪?”

雷傲侯把“悲魔之刀”归鞘递给她让她拿着,一面说道:“我只是叫蒲老不必掩耳朵而已。我怎敢跟刀王动刀子?”

人人这才知道刀王蒲公望竟是运功封闭听觉,不肯听到雷傲侯对“悲魔之刀”的评论介绍,因为也许有一天他手中的“横行刀”会碰上“悲魔之刀”。

他接着又道:“南飞燕,我请你来并非为讲评此刀,是为了呼延逐客不能平静松弛,明晨之战当然大有影响!”

南飞燕瞪他一眼,道:“你又想把我送给男人,利用我的身体使他松弛?”

雷傲侯道:“这是最自然最有效也是最古老的法子,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于世上。”

南飞燕眼睛一转,看见陶正直双颊热红,他显然已感到万分刺激。

雷傲侯又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你的意见。”

南飞燕摇摇头,情势立即变得不妙。果然她断然拒绝,说道:“不行,我不干。”

雷傲侯目光巡梭,特别在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面上停留一下,似乎已得到答案。才道:“假如严蒲两位联合要求你,你答不答应呢?”

南飞燕本身虽然也是第一流人物,但严蒲二人联合起来实是非同小可,而且他们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任何人若是被这当世两大宗师联手夹攻,别说逃生活命,只怕连多支持一招也难于上青天。

她缓缓道:“他们的面子当然不同,不过我也不能白做事。我有条件,他们如果不答应,最多比比轻功。”

当世轻功“风鬟雨鬓”南飞燕第一世人都知道,严北蒲公望当然更知道。轻功用来攻击自然很有用,但用来逃走更有用,所以南飞燕的意思人人皆懂。

严北道:“蒲兄怎么说?”

蒲公望宏声道:“很公平合理,我只希望她提出的条件也一样公平合理。”

南飞燕道:“譬喻说桌子上摆着燕窝鱼翅,我说我只吃鱼翅不要吃燕窝,我要你们支持我的决定,这种条件合不合理?”

蒲公望道:“简直合理得一塌糊涂,你吃不吃与我们有何相干?”

南飞燕道:“当然不相干,可能有点失望,因为很可能燕窝是你们出银子买的,不吃岂不糟蹋东西?”

这些一流人物无一不是一点即透的老江湖。严北道:“只要大家不太难过,我们自然答允。”

南飞燕道:“好,就这么说,我的条件等时机到了才说,你们一定没有损失,只要到时支持我就可以了。”

看来她老早已经算好情势之发展,所以老早就想好了条件。雷傲侯暗吃一惊,感到很不妥当,但一时也猜不出她的心意,只感到自己一定会倒霉。

男女之间只要有种种条件配合,总必是互相吸引而且爱慕的(异常者除外)。

你也许说“感情”如果要谈条件,就失去价值,不值得歌颂,不值得崇拜向往,甚至不值得追求。

这话很对,不过此处所谓条件,只不过有如你种花,你必须有“种子”。种子亦即是男和女,然后必须有土壤,有阳光,有雨露还有适合的气温。土壤阳光等等都是“条件”,所以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必定要有条件,条件并不是“购买”,更不是“交易”之意。

当种子萌芽之时,如果忽然被山上滚石压住,被断树压住,或者没有阳光雨露,嫩芽从此枯萎不得成长,男女之间的感情亦复如是。但有时偏偏会在石缝、在巨木下,甚至在干旱沙漠中,也能长出艳丽芬芳花朵。男女之情亦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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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飞燕站在榻前,静默地注视榻上打坐的男人。

南飞燕也是当今武林第一流人物,所以一眼望去就已经知道呼延逐客调息养神的情形,所以她并不是看他身心体力等状况,而是像善于相马的人端详一匹名驹。她善于相“男人”,所以看得出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情。

这时呼延逐客也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的美女,也看见她徐徐撑开紫色披风,由颈到脚下,整个身体的正面都赤裸呈现,雪白的肌肤闪出诱惑妖艳眩目色泽光彩。

呼延逐客严厉刻板的面容立刻大见松弛。他认得南飞燕,知道她的成就,她的地位。以她这样高不可攀的美人,当然不是任何人轻易能看见她的裸体,因此在心理上呼延逐客已经十分满足,由于满足便立刻得到松弛。

南飞燕声音柔腻迷人,道:“我只是一个女人,你却是一个男人!”

呼延逐客道:“我知道。当你是一个女人之时,你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你真是任何男人梦想中的女人!”

南飞燕坐在床边,腴胖而又坚实的双腿以及紧腻的小腹露出披风外。她任何举动以至于站立或坐下,都像舞蹈一样美,散发出无限魅力,尤其是紫色披风特别衬托出她的肌肤的雪白柔嫩。

呼延逐客道:“我不但感激你,而且我觉得自己好像已变成人上之人,突然充满前所未有的信心。你真了不起,你使男人感到他真是一个男人。”

南飞燕媚笑道:“我必须承认你的话很动听,使我心花怒放,使我想投身你怀中。”

呼延逐客道:“这是我心中的话。你一定不知道,我廿年来几乎没有跟女人讲过话,当然更没有同床共衾。我几乎已经忘记女人……”

南飞燕道:“你潜心练刀那是没有法之事,但现在不同。你现在只需要松弛,任何一丝紧张都对你不利。普通人对男欢女爱床笫缠绵之事认为很耗费精力,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当然懂得,是不是呢?”

呼延逐客道:“这一定是严北的好意,刀王蒲公望亦一定支持他。这是我的想法,因为他们都不希望我落败。”

南飞燕惊讶道:“这倒是真的,但为甚么?”

呼延逐客道:“因为我是试剑或试刀的理想人选,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南飞燕点头道:“对!连你的宝刀也可以拿走。”

呼延逐客道:“不!此刀我已托付了雷老板,他会交给我的儿子。”

南飞燕喃喃道:“如果雷傲侯办不到这件事,他一定非常非常痛苦……”

呼延逐客道:“但就算他做不到,此刀亦一定会回到我儿孙手上,因为我的精魂一定附在刀上,我会弄死所有存心占夺此刀的人。”

这话大是凄厉恐怖。南飞燕打个寒噤,道:“幸而我绝对没有垂涎之意,我只不过是一只母蜘蛛而已!蜘蛛当然不必使用悲魔之刀。”

呼延逐客讶道:“母蜘蛛?我不明白?”

南飞燕媚笑道:“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不但是母蜘蛛,而且是金色母蜘蛛。”

她后来(隔了相当久的时间)又道:“呼延逐客,你知不知道母蜘蛛很可怕?因为每当公蜘蛛百般献殷勤终于得偿大欲之后,母蜘蛛忽然都忘记卿卿我我热热烈烈缠绵的过程。她会一口咬住公蜘蛛不让他逃走,然后慢慢把他吃掉,当作一顿美味滋补的大餐……”

如果这些话早点说,任何男人的欲火都会马上冷却,变成全世界最无能的男人。

呼延逐客苦笑一声,道:“我虽然不在乎生死,但如果死在床上而且是死在你手中,想像中真是泄气真是可怕。你打算杀死我?为甚么?”

南飞燕道:“我是金色母蜘蛛,你记住我这句话。目前我只想吃掉别的公蜘蛛,不想吃你。”

别的公蜘蛛是谁?她为何要“吃掉”人家?呼延逐客想不通。事实上他并无意再想,因为一来他深心中忽然燃起的恋情已经完全熄灭,就像被滚下来的大石压毁的幼芽从此枯萎。二来他非常渴睡,那怕只闭一会眼睛都好。所以他一下子就跌坠梦乡,把现实世界暂时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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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早先南飞燕踏出大厅之后,厅中几个人的眼睛就都聚集在陶正直的身上。陶正直本已缩在角落,这时还拚命向后缩,如果他的气力够大的话,迟早一定把墙壁挤塌。

幸而不久他们已经开始交谈。不管他们谈些甚么,陶正直只要那五对锋利得有如刀子的眼光都不要对着他就行了。

虽然陶正直已立誓杀死这些人(都是举世无双之士),并已开始进行,但能否成功他当然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些人如果很容易加害杀死,怎能跻身第一流人物之列?

雷傲侯正在解释耆那教婆罗门教佛教的不同,他的学识果然广博得使人吃惊,人人都只有聆听的份,但陶正直却居然暗自摇头叹气。

雷傲侯马上发觉而问道:“这些伟大的理论那一点你不同意?陶正直,你为人卑鄙或高尚,勇敢或懦弱,你选择正道或权谋手段等等,都跟你的人生观有关系。我们不妨稍作讨论,反正长夜漫漫……”

陶正直缩缩脖子,但看见没有人有一点点反对或异议意思,胆子便大了,道:“如果有轮回有下一辈子,如果那些宗教的大师们真的相信这些理论,最好就是显示些神异奇迹给我们看,我才相信,否则都是迷信。我们为何要崇拜木石做的偶像?为何要相信缥缈荒诞的神话?为何要接受不能证实的思想?”

大厅中居然有四个人连连颔首,只除了雷傲侯。但雷傲侯并无受挫神色,反而微微而笑。

陶正直词锋却也更见锋利,又道:“成功的人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决不是神仙菩萨所赐,叩十万个头都得不到,你必须努力。有些人拜一辈子神,结果可能很悲惨。总之,求神拜佛只是愚夫愚妇所为,任何理论必须能够证实,必须能看到听到摸到。”

现在所有目光集中雷傲侯身上,看他如何回答。

雷傲侯道:“你可以代表年轻人以及注重物质享受的人的想法,现在以至将来都一样。不过我先问你几个简单问题,免得我竟是误会了你。”

陶正直大声道:“好,请问吧!”

雷傲侯道:“第一点,你反对宗教信仰和祭祀,是否因为你认为没有神灵?”陶正直点点头。

雷傲侯又道:“第二点,你反对轮回果报,以及天堂地狱最后审判等理论,原因是根本没有灵魂?”陶正直点点头。

“第三点,这个宇宙世界之形成,万物的生灭存坏等现象,都不过由于物质聚合的作用。至于心灵精神不过是随着物质聚散的?并无独特价值?”陶正直连连点头。

“第四点,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你认为不对,命运运气都不过是偶然而已?”

陶正直虽然点头,心中却不禁泛起疑虑。为何雷傲侯每个问题都说到他心坎?而他自己根本不能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但雷傲侯何以能够?

“第五点,”雷傲侯继续道:“你认为人生应该及时行乐,应该享受,甚至不妨打破道德的束缚?”

“第六点,除了现在看得见听得见感觉得到的才可以相信之外,其他方法所获得的理论一概不是真实一概不可相信?”陶正直的头都点痠了。

“第七点,”雷傲侯还居然滔滔问下去:“你认为人不过是物质合成,一散既归于无有,所以人既没有来生,并无须追求解脱?”

陶正直终于开口,道:“对,我都承认是这样想法,但这是甚么意思?”

雷傲侯淡淡道:“没有一点意思,我只不过告诉你,你这种想法并不独特希奇,几千年前就有人完全想过。不过能够整理和了解的人大多数反对这种思想,而世上大多数平凡庸碌之辈却不知不觉用这些想法(不是理想)了却一生。”

这就是“唯物论”,在印度是顺世外道“卡凡迦”派,在中国杨朱一派大致相近。

你可曾走过庙宇教堂时心中嗤笑一声“迷信”?如果试过,你不妨想想看你可曾试过去了解佛家的思想体系?可曾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知不知道现在很多的庙宇供奉满天神佛,使人完全弄不清楚是佛寺抑是道观,原因只是骗人敛财的神棍所做成?

最重要是你知不知道真正的佛家道家信徒,根本上就并不重视更不迷信那些神像和佛像?

陶正直忽然缩回角落,身子比刚才缩得更小。

如果你的“高见”人家能够一目了然一口说出,而你却完全不知道,不了解人家的“道理”,你当然会设法去了解一下才可以反驳。何况陶正直自己知道,他活于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理想”呢?(当然不是野心或欲望。)

答案好像是“没有”。

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甚至每天都幻想一番,但可惜“出人头地”、“成功”这些名词都很空泛抽象,并没有具体内容。如果你仔细考察一下,你会发现那不过是“权力”、“财富”的渴望追求而已。

你通常不去分析“权力”、“财富”究竟是甚么?有何意义?得到了之后除了几年或者几十年生活风光奢华一点之外,还存留些甚么给你?难道如此短促如此宝贵的“一生”,就仅仅是为了追求这些?

假如人生以得到权力财富为目标,何以你幸而得偿所愿而竟不觉得一直都快乐?何以你有时发现那颗“心”像吊在半空中,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好呢?

所以世上有许多智慧的人,为了求道(真理)而不惜放弃了权势财富。当然你不一定要放弃才可以追求真理,例如清朝着名的雍正皇帝,他不但是治理天下出色的皇帝,而且他是佛教极有成就的大居士,即是着名的圆明居士。又例如宋代名相张商英,皈依后称为无尽居士,他一生荣华富贵,但却也是有大成就的佛教徒。

由此可知追求真理并不一定要抛弃一切,更不必残身苦行才能达到解脱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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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荣誉生命作为赌注,这种豪赌一生中可能有很多次,尤其是武林高手级人物。但只许胜不许败,失败者连性命都输掉,自然永无翻本的机会。

不过决战双方总会有一方是输家,所以站在自己立场来看,当然绝对不可以“输”。可是输的机会却永远存在在,无论准备得多充分,无论你是何等绝顶高明的人物,“输”的机会仍然是存在。

所以决战前夕双方内心都不免“紧张”。即使你打坐调息,使自己进入无思无虑完全松懈静止状态,但在某种角度看,仍然算是紧张的表现,因为既然你极力排除紧张,就足以证明“紧张”的的确确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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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凝之睁开眼睛,神态非常安详。

他首先看见的是水柔波娇靥,带着一份忧愁,但淡淡的一抹愁色,反而使她看来更为美丽动人。

凄艳之美可能是世上最容易感动人的一种“美”了!但任何事情都不可以太过,越是接近巅峰就越危险。

太凄艳当然不好。如果你曾看过水柔波此时神情一眼,你一定终身难忘,也因此你可能不会再被任何女人感动了,因为别的女人已不值一顾。

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古代诗人眼见高山入云因而不胜羡慕向往,想像应该攀越绝顶峰巅,那时放眼一看,群山都在脚下变成小小一堆泥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可惜诗人却没有想到爬上绝顶先要锻鍊体魄和技巧,登山工具还要准备齐全,而过程中惊险百出,幸而能到达峰顶的话,大概只有倦意加上一点征服快感而已,“诗意”老早就掉坠山下了。何况山巅绝顶风急雾冷,没处躲藏。正如袁世凯妄想做皇帝,他的大儿子袁寒云写诗劝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上层。”

山凝之忽然记起悟道以后曾经作过一首咏“昙花”的诗。其中有两句极适合此情此景,尤其是水柔波何尝不像美丽的一现昙花呢?

莫道黄花明日事,剧怜红粉此时颦。

(借用南怀瑾先生“观昙花有感”诗。全诗是:离根偶谪落风尘,香色依然清白身。莫道黄花明日事,剧怜红粉此时颦。轻云将护春如梦,雨露难留幻似真。眼界大千无净土,为谁惆怅说前因。)

若以佛家说法,第一句是“空”境(明知世上一切都是明日黄花),而第二句却是承认无限时空内的“有”。

因为在此时此刻,银灯吐出柔和明亮光辉,照出明眸皓齿绮年玉貌,还有十分凄艳之美。当然谁也不能硬是说她不存在硬说她是虚无的幻影。

但可惜这种“有”,真如昙花一现,永远是变幻的不永恒的,所以从本质来看,却又变成“空”的了。

水柔波道:“还有好一会儿天才亮。”

山凝之道:“我知道。”

水柔波道:“你再用一会功好么?”

山凝之道:“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水柔波道:“你全身之骨节必剥剥的响,你至今还是纯阳之体?”

山凝之道:“我是的。”

水柔波道:“看你平日俗家打扮的,那种风流倜傥不羁的态度,真叫人难以置信你还是纯阳之体。现在我放心了。”

山凝之讶道:“放心?为甚么?”

水柔波道:“你一定赢得呼延逐客,因为童身练功一定可以达到很高造诣。”

山凝之道:“纯阳之体当然好一点,但我练的不是童子功,不像一尘师兄已练到全身可以缩小如童子,所以我就算娶妻生子也无妨碍,一尘师兄就不行了。”

水柔波腼腆一笑道:“你今生还想娶妻生子?你敢是忘记自己已经是个和尚?”

山凝之道:“老实告诉你,我常常会忘记,但当然我不会娶妻生子。其实娶妻生子也好,明晨之战也好,都不过是业力幻相。观世音菩萨告诉舍利子说‘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既然世上一切都终必是变幻不永恒的,我何必还作茧自缚?但我也不必遁入深山不必弃亲绝友,亦不必故意去逃避名利权势。这就叫做‘随缘消旧业,不更造新殃’。”

水柔波微笑道:“你们禅宗连和尚都那么潇洒,我永远讲不过你。”

山凝之微笑道:“罪过,罪过。其实还不够潇洒,这叫做‘脱网金鳞犹滞水’。应该到了‘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之时才庶几近之。”

水柔波道:“到底这一次决战你有没有把握?”

山凝之寻思一下,才道:“我现在只需要促膝谈心,我可以得到最大的松弛。”

水柔波叹口气道:“你永远都不给人一个明确答案的么?”

山凝之柔声道:“这句话我可以明确回答你,有些答案我明知也不讲出来,那是因为我对那答案可以毫无阻碍可以自由自在,但别人却不行。我这个回答你一定满意一定明白吧?”

“我虽然明白地不满意。”水柔波暗自叹口气:“你用‘智慧’变成一座山阻隔在我们之间,又变成一把金刚王宝剑割断千万缕情丝。我怎能满意呢?”

更鼓声隐隐随风传入,竟然已经是五更了。

本篇到此暂告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故事之二:“烟波江上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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