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思思知道他是个人。
非但知道他是人,而且还认得他。
“葛先生!”
那恶鬼般的葛先生,阴魂不散,居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田思思吓得连嗓子都已发哑,连叫都叫不出来,连动都不能动。
葛先生也没有动。
他非但脚没有动,手没有动,连眼珠都没有动。
一双恶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田思思,眼睛里也全无表情。
但没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可怕。
田思思好容易才能抬起脚,转身就往外面跑。
跑到门口,葛先生还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追?
难道他已知道田思思跑不了?
田思思躲到门后,悄悄地往里面看了看,忽然发现葛先生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这人莫非突然中了邪?”
田思思虽然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心里虽然还是怕,但是这恶魔若是真的中了邪,岂非正是她报复的机会?
这诱惑更大,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
葛先生还是不动,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原来的地方。
田思思慢慢地弯下腰,从澡盆上的小凳子上拿起那盒澡豆。
盒子很硬,好像是银子做的。
无论谁头上被这么硬的盒子敲一下,都难免会疼得跳起来。
田思思用尽全身力气,将盒子摔了出去。
“咚”的一声,盒子打在葛先生头上。
葛先生还是没有动,连眼珠子都没有动,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他的头却已被打破了。
一个人的头若被打破,若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他就算不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田思思索性将那小凳子也摔了过去。
这次葛先生被打得更惨,头上的小洞已变成大洞,血已往外流。
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田思思松了口气,突然窜过去,“啪”的,给了他个大耳光。
他还是不动。
田思思笑了,狠狠地笑道:“姓葛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田大小姐不是个很凶狠的人,心既不黑,手也不辣。
但她对这葛先生却实在恨极了,从心里一直恨到骨头里。
她一把揪住葛先生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反手又是一顿耳光,“劈劈啪啪”,先来了十七八个大耳光,气还是没有出。
洗澡水还是热的,热得在冒气。
一个人的头若被按在这么热的洗澡水里,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田思思就将葛先生的头按了进去。
水里并没有冒泡。
难道他已连气都没有了,已是个死人?
田思思手已有点发软,将他的头提起来。
他眼睛还是在直勾勾地瞪着,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田思思有点慌了,大声道:“喂,你听得见我说话么?……你死了没有?”
突听一人格格笑道:“他没有死,却已听不见你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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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如银铃。
其实很少有人能真的笑得这么好听,大多数人的笑声最多也只不过像个铜铃,有时甚至像是个破了的铜铃。
田思思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张好儿来了。
笑声也是干“慈善家”这一行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张好儿自然是这一行中的大人物,所以她不但笑得好听,也很好看。
田思思恨恨道:“你认得这人?”
张好儿摇摇头,冷笑道:“这种人还不够资格来认得我。”
田思思冷笑道:“那么他怎会做了这里的入幕之宾?”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
田思思道:“我当然不知道。”
张好儿道:“我也不知道。”
她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却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田思思道:“快说。”
张好儿道:“你难道看不出他被人点住了穴道?”
田思思这才发现葛先生果然是被人点了穴道的样子,而且被点的穴道绝不止一个地方。
但葛先生武功并不弱,她一向都很清楚,若说有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点住他七八处穴道,这种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田思思忍不住道:“是你点了他的穴?”
张好儿笑道:“怎么会是我?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
田思思道:“不是你是谁?”
张好儿悠然道:“你猜猜看,若是猜不出,我再告诉你。”
田思思道:“我猜不出。”
她嘴里说“猜不出”的时候,心里已猜出了,忽然跳了起来,道:“难道是秦歌?”
张好儿笑道:“猜对了。”
田思思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好像随时都要晕过去。
过了很久,她才能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他已来了?”
张好儿道:“已来了半天。”
她又解释着道:“他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窜到这小楼上来,就在暗中跟着,这人在帐子上挖洞的时候,他就点了他的穴道。”
帐子后果然有个小窗子,他们想必就是从这窗子里掠进来的。
张好儿笑道:“奇怪的是,帐子后面出了那么多事,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你那时难道在做梦?”
田思思的确在做梦,一个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梦。
她红着脸,低下头,道:“他的人呢?”
张好儿道:“他点住这人的穴道后,才去找我……”
田思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咬着嘴唇道:“那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也免得我被这人……被这人……”
“偷看”这两个字,她实在说不出来。
张好儿笑道:“他虽然不是君子,但看到女孩子在脱衣服时,还是不好意思出来见面的。”
田思思的脸在发烫,低着头道:“他……他刚才也看见了?”
张好儿道:“帐子上若有两个洞,就算是君子,也会忍不住要偷看两眼的。”
田思思不但脸在发热,心好像也在发热,嗫嚅着道:“他说了我什么?”
张好儿笑道:“他说你不但人长得漂亮,腿也长得漂亮。”
田思思道:“真的?”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若是男人,我也会这么说的。”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虽然不好意思笑,却又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对一个少女说来,天下绝没有再比被自己意中人称赞更美妙的事了。
张好儿道:“我只问你,你现在想不想见他?”
田思思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就在楼下,我已经带他来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田思思已要转身往外面走。
张好儿一把拉住了她,朝她身上呶了呶嘴,笑道:“你这样子就想去见人?”
田思思红着脸笑了。
张好儿道:“你就算已急得不想洗澡,但洗洗脚总来得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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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还是热的。
葛先生已被塞到床底下。
张好儿道:“暂时就请他在这里趴一下,等等再想法子修理他。”
田思思用最快的速度洗好脚,但穿衣服的时候就慢了。
衣服有好几件,每件都很漂亮。
田思思挑来选去,忍不住要向张好儿求教了。
男人喜欢的是什么,张好儿自然知道得比大多数女人都清楚。
田思思道:“你看我该穿哪件呢?”
张好儿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笑道:“依我看,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她的确很了解男人,你说对不对?
(二)
田思思下楼的时候,心一直在不停地跳。
秦歌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她想像中那么英俊潇洒?
田思思只知道他身上一定有很多刀疤。
但男人身上有刀疤,非但不难看,反而会显得更有英雄气概。
无论如何,她总算能够跟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见面了。
田思思闭着眼睛,迈下最后一步梯子,再睁开眼。
她就看到了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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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几乎和她想像中完全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少女们梦中所想的那种男人。
他身材比普通人略为高一点,却不算太高。
他的肩很宽,腰很细,看来健壮而精悍,尤其是在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时候。
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满了热情。
一条鲜红的丝巾,松松地系在脖子上。
田思思忽然发现,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确比系在任何地方都好看。
秦歌看着她的时候,目中带着种温柔的笑意,无论谁看到他这双眼睛,都不会再注意他脸上的刀疤了。
他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不但目中带着笑意,脸上也露出了温和潇洒的微笑。
他显然很喜欢看到田思思,而且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出来。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厉害。
她本来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的,但却忽然在楼梯口怔住。
她忽然发觉自己忘了一件事。
从一开始听到秦歌这名字的时候,她就有了许许多多种幻想。
她当然想到过自己见到秦歌时是什么情况,也幻想过自己倒在他怀里时,是多么温馨,多么甜蜜。
她甚至幻想过他们以后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会陪他喝酒、下棋、骑马,陪他闯荡江湖,她要好好照顾他,每天早上,她都会为他在脖子上系一条干净的红丝巾,然后再替他煮一顿可口的早餐。
她什么都想到过,也不知想了多少遍。
但她却忘了一件事。
她忘了去想一见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话。
在幻想中,她一见到秦歌时,就已倒在他怀里。
现在她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先陪他聊聊天,却又偏偏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
秦歌好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温柔地笑着,道:“请坐。”
田思思低着头,走过去坐下来,坐下来时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
这本是她花了无数代价才换来的机会.她至少应该表现得大方些,聪明些,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她却偏偏忽然变得像是舌头短了三寸的呆鸟。
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拿去给别人修理修理。
张好儿偏偏也不说话,只是扶着楼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微笑。
幸好这时那俏丫头小兰已捧了两盏茶进来,送到他们身旁的茶几上。
她低垂着头,走到田思思面前时,仿佛轻轻说了两个字。
但田思思晕晕忽忽的,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小兰只好走了。
她走的时候,嘴噘得好高,像是又着急,又生气。
张好儿终于盈盈走了过来,道:“这里难道是个葫芦店么?”
秦歌怔了怔,道:“葫芦店?”
张好儿吃吃笑道:“若不是葫芦店,怎会有这么大的两个闭嘴葫芦?”
秦歌笑了,抬头看了看窗外,道:“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张好儿道:“哈哈哈。”
秦歌道:“哈哈哈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好像你说的那句话一样,说了等于没说。”
秦歌又笑了笑,道:“你要我说什么?”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至少应该问问她,贵姓呀?大名呀?府上在哪里呀?……这些话难道也要我来教你?”
秦歌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姑娘贵姓?”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张好儿皱着眉,道:“这是有人在说话,还是蚊子叫?”
田思思也笑了,屋子里的气氛这才轻松了一点。
秦歌刚想说什么,那俏丫头小兰忽又垂头走了进来,走到田思思面前,捧起几上的茶,也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一碗茶全都泼在田思思身上。
小兰赶紧去擦,手忙脚乱地在田思思身上乱擦。
田思思觉得她的手好像乘机往自己怀里摸了摸,她看来并不像这么笨手笨脚的人,田思思刚觉得有点奇怪,张好儿已沉下脸,道:“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小兰的脸色有点发白,垂首道:“我……我怕田姑娘的茶凉了,想替她换一盅。”
张好儿沉着脸道:“谁叫你多事的,出去,不叫你就别进来。”
小兰道:“是。”
她又低着头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好像还往田思思身上瞟了一眼,眼色仿佛有点奇怪。
难道她有什么秘密话要告诉田思思?
田思思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看着身上的湿衣服,已急得要命,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别的。
何况,这丫头假如真的有话要说,刚才送衣服去的时候,就已经应该说出来了,完全没有理由要等到这种时候再说。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然道:“我……我想去换件衣服。”
秦歌立刻道:“姑娘请。”
他站了起来,微笑着道:“在下也该告辞了,姑娘一路劳顿,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
他居然就这么样一走了之。
等他一出门,张好儿就急得直跺脚,道:“我好不容易才安排了这机会让你们见面,你怎么竟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看见他,我就说不出话来。”
张好儿道:“这样子你还想勾住他?人家看见你这种呆头呆脑的样子,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否则又怎么会走?”
田思思道:“下次……下次我就会好些的。”
张好儿冷笑道:“下次,下次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田思思拉起她的手,央求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张好儿用眼角瞟着她,“噗嗤”一笑,道:“我问你,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可得老实说。”
田思思脸又红了,道:“我对他印象当然……当然很好。”
张好儿道:“怎么样好法?”
田思思道:“他虽然那么有名,但却一点也不骄傲,一点也不粗鲁,而且对我很有礼貌。”
她眼波朦胧,就像做梦似的。
张好儿盯着她,道:“还有呢?”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道:“别的我也说不出了,总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并没有看错他。”
张好儿道:“你愿意嫁给他?”
田思思咬着嘴角,不说话。
张好儿道:“这可不是我的事,你若不肯说老实话,我可不管了。”
田思思急了,红着脸道:“不说话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
张好儿又“噗嗤”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呀,真是一天比一天会作怪了。”
她又正色接着道:“既然你想嫁给他,就应该好好地把握住机会。”
田思思终于点了点头!
张好儿道:“现在机会已不多了,我最多也不过只能留住他一两天。”
田思思道:“一两天?……只有一两天的工夫怎么够?”
张好儿道:“两天已经有二十四个时辰,二十四个时辰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假如换了我,两个时辰就已足够。”
田思思道:“可是我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张好儿轻轻拧了拧她的脸,笑道:“傻丫头,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你也该知道的,难道你还要我送你们进洞房么?”
她银铃般娇笑着走了出去,笑声越来越远。
门还开着。
风吹在湿衣服上,凉飕飕的。
田思思痴痴地想着,随手拉了拉衣襟,忽然有个纸卷从怀里掉出来,可是她根本没有注意。
“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的。”
田思思只觉自己的脸又在发烫,咬着嘴唇,慢慢地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