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是田大小姐又开始了她新的历程。
路上不但比屋里凉快,也比院子里凉快得多。
风从街头吹过来,吹到街尾。
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脚心冰冷,才发觉自己还是赤着脚。
那猪八戒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她的脚。
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
张好儿道:“还回去干什么?”
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着担心他真的会着急,跟着我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会去哪里,明天也一定会告诉他的。”
田思思噘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只不过是想回去穿鞋子。”
张好儿道:“我那里有鞋子,各式各样的鞋子都有。”
田思思道:“可是……我难道就这样走去么?”
张好儿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再晚些都还能雇得到车。”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真能干,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张好儿也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女人在外面混,若不想法子照顾自己,是会被男人欺负的。”
田思思恨恨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张好儿笑道:“好的实在不多。”
田思思忽又问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姓田?难道是那大头鬼告诉你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张好儿笑笑,道:“男人在背后说的话,你最好还是不听。”
田思思道:“我听听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张好儿沉吟着,道:“其实他没说你什么,只不过说你小姐脾气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以后更不得了。”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见他的大头鬼,他管教我?他凭什么?”
张好儿道:“他还说你迟早会嫁给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
田思思恨恨道:“你别听他放屁,你想想,我会不会嫁给那种人?”
张好儿道:“当然不会,他哪点能配得上你?”
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笑道:“但你却好像对他不错。”
张好儿笑了笑,道:“我对很多男人都不错。”
田思思道:“但对他好像有点特别,是不是?”
张好儿道:“那只因我跟他已经是老朋友了。”
田思思道:“‘你已认得他很久?”
张好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看来虽老实,其实花样比谁都多,他说的话简直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好像有点不舒服,她自己骂他是一回事,别人骂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总算帮过我忙的。”
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已下了决心,以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他一次。
她心里好像已出现了一幅图画:
“那猪八戒正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田大小姐忽然骑着匹白马出现了,手里挥着鞭子,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用鞭子抽走。”
下面的一幅图画就是:
“猪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马前,求田大小姐嫁给他,田大小姐只冷笑了一声,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马而去,有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的英俊少年,正痴痴地在满天夕阳下等着她。”
想到这里,田大小姐脸上不禁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也许我不该抽得太重,只轻轻在他那大头上敲一下,也就是了。”
这时街上真的响起了马蹄声。
张好儿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真不差,用不着去找,马车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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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运气好像天生就很好。
来的这辆马车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辆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车子。
赶车的也是个很和气的年轻人,而且头上还系着条红丝巾。
鲜红的丝巾在晚风中飞扬。
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痴了。
看到这飞扬的红丝巾,就仿佛已看到了秦歌。
赶车的却已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笑道:“姑娘还不上车?”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忍不住道:“看你也系着条红丝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
赶车的笑道:“当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谁不佩服秦大侠。”
田思思道:“你见过他?”
赶车的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田思思道:“你很想见他?”
赶车的道:“只要能见到秦大侠一面,要我三天不吃饭都愿意。”
田思思笑了。
听到别人赞美秦歌,简直比听到别人赞美她自己还高兴。
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见面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谎,因为在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简直已经是她的情人,是她未来的丈夫。
赶车的目中立刻充满了羡慕之意,叹息着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气……”
田思思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是已要飞了起来。
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福气,选来选去,总算没有选错。
秦歌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二)
车马停下。
车马停下时,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正在做梦,一个又温馨,又甜蜜的梦。
梦中当然不能缺少秦歌。
她实在不愿从梦境中醒来,但张好儿却在摇着她的肩。
田思思揉揉眼睛,从车窗里望出去。
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在曙色中发着光,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前。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到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好儿道:“这就是寒舍。”
田思思笑了。
“寒舍”这种名词从张好儿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她觉得很滑稽,很有趣。
也许现在无论什么事她都会觉得很有趣。
张好儿道:“你笑什么?”
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气,假如这种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么样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
张好儿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家,总是件很开心的事。
田思思却已有点脸红,她忽然发觉自己已学会了虚伪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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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什么人看到这地方都会忍不住赞美几句的。
朱门上的铜环亮如黄金,高墙内有宽阔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着雪白的粉纹纸,却被覆院的浓荫映成淡淡的碧绿色。
院子里花香浮动,鸟语啁啾,堂前正有双燕子在衔泥做窝。
田思思道:“这屋子是你自己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是你自己买下来的?”
张好儿道:“前两年刚买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听说很有学问,却是个书呆子,所以我价钱买得很便宜。”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笑道:“看来做‘慈善家’这一行真不错,至少总比读书中举好得多。”
张好儿的脸好像有点发红,扭过头去轻轻干咳。
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笑着,道:“秦歌今天会到这里来?”
张好儿道:“我先带你到后面去歇着,他就算不来,我也能把他找来。”
后园比前院更美。
小楼上红栏绿瓦,从外面看过去宛如图画,从里面看出来也是幅图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好美。”
张好儿道:“天气太热的时候,我总懒得出去,就在这里歇夏。”
田思思道:“你倒真会享福。”
其实她住的地方也绝不比这里差,却偏偏有福不会享,偏要到外面来受罪。
张好儿笑道:“你若喜欢这地方,我就让给你,你以后跟秦歌成亲的时候就可以将这里当洞房。”
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发红,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好儿柔声道:“我早就说过,一看你就觉得顺眼,这就叫缘份。”
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现在你应该先好好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秦歌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叫醒你,你可得打扮得漂亮些呀。”
田思思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看看那双赤脚,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张好儿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这就去找几件漂亮的衣服,叫小兰送过来。”
田思思道:“小兰?”
张好儿道:“小兰是我新买的丫头,倒是聪明伶俐,你若喜欢,我也可以送给你。”
田思思看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无论干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总算遇着了一个真正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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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挂着幅图画。
白云缥缈间,露出一角朱檐,仿佛是仙家楼阁。
山下流水低回,绿草如茵,一双少年男女互相依偎着,坐在流水畔,绿草上,仿佛已忘却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画上题着一行诗:“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美的图画,好美的意境。
“假如将来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这样子,我也绝不会想做神仙。”
田思思正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在轻轻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
田思思道:“是小兰吗?……进来。”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俏丫鬟,捧着一大叠鲜艳的衣服走了进来,低着头道:“小兰听姑娘的吩咐。”
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气时嘴也好像是噘着的。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田心!
这俏丫头赫然竟是田心。
田思思冲过去抱住她,将她捧着的一叠衣服都撞翻在地上。
“死丫头,死小鬼,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这丫头瞪大了眼睛,好像显得很吃惊,吃吃道:“我已来了两年。”
田思思笑骂道:“小鬼,还想骗我?难道以为我已认不出你了么?”
这丫头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见过我?”
田思思道:“你难道没见过我?”
这丫头道:“没有。”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认得我?”
这丫头道:“不认得。”
田思思也开始有点吃惊了,揉揉眼睛,道:“你……你难道不是田心?”
这丫头道:“我叫小兰,大小的小,兰花的兰。”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并不像说谎,也不像是开玩笑。
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
小兰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个神经病人似的,再也不想跟她说话了,垂头道:“姑娘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这就下去替姑娘准备水洗澡。”
她不等话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田思思怔住了。
“她难道真的不是田心?”
“若不是田心,又怎会长得跟田心一模一样,甚至连那小噘嘴,都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天下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田思思不信,却又不能不信。
两个很健壮的老妈子,抬着一个很好看的澡盆走进来。
盆里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还是热的。
小兰手里捧着盒荳蔻澡豆,还有条洁白的丝巾,跟在后面,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
田思思瞪着她,摇摇头,忽又大声道:“你真的不是田心?”
小兰吓了一跳,用力摇摇头,就好像见了鬼似的,又溜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我才是真的见了鬼了……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她心里虽充满了怀疑,但那盆热水的诱惑却更大。
没有任何一个三天没洗澡的女人,还能抗拒这种诱惑的。
“无论怎么样,先洗个澡再说吧。”
田思思叹了口气,慢慢地解开了衣钮。
对面有个很大的圆镜,映出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的身材也许没有张好儿那么丰满成熟,但她的皮肤却更光滑,肌肉却更坚实,而且带着种处女独有的温柔弹性。
她的腿笔直,足踝纤巧,线条优美。
她的身子还没有被男人拥抱过。
她在等,等一个值得她等的男人,无论要等多久她都愿意。
秦歌也许就是这男人。
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好像已变得比盆里的水还热些。
贴身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她优柔的曲线已完全在镜中现出。
她慢慢地解开衣襟,整个人忽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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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有张床,大而舒服。
床上高悬着锦帐。
锦帐上挂着粉红色的流苏。
田思思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锦帐上有两个小洞。
小洞里还在发着光。
眼睛里的光。
有个人正躲在帐子里面偷看着她。
田思思又惊又怒,气得全身都麻木了。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压制着自己,慢慢地解开第一粒衣钮,又慢慢地开始解第二粒……
突然间,她转身窜过去,用力将帐子一拉。
帐子被拉倒,赫然有个人躲在帐后。
一个动也不动的人。
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发现,总难免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非但动也不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吃惊之色。
这难道不是人,只不过是个用灰石雕成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