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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那中年人固然呆了一下,连李不还这个曾经与她拥抱接吻过的人,也不觉怔住。

当宇宙的秩序恢复如常运行,那中年人一跃入室,柔声道:“大小姐,妳还记得我么?我是晏潮,我以前在春风楼的!”

“春风楼”的主人姓刘,地点在扬州,与同在扬州的崔家“花月楼”并称春风花月楼,乃是武林闻名的世家。

由于崔家和刘家往还极之密切。

所以双方所用之人,大都认识或者见过。

崔家大小姐就是崔怜花,她欣然而笑,道:“啊呀,是晏大叔,我当然记得你。大哥哥呢?他在哪儿?”

晏潮道:“我离开春风楼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刘少爷的行踪毫无所知。”

他们口中的“大哥哥”“刘少爷”乃是同一个人,就是武林著名世家“剑刘”,亦即是扬州的春风楼。

这刘家唯一传人就是刘双痕。

崔怜花姐妹向来叫他“大哥哥”的。

崔怜花讶道:“你离开了?离开是什么意思?”

晏潮道:“那意思是说我不再是在刘家做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眼已经超过三年了。”

崔怜花道:“那么你怎会在这儿出现?你怎知我是大小姐?”

晏潮笑一下,道:“说来话长,反正是二小姐叫我照顾妳和保护妳。所以我当然知道妳是大小姐,决不会错认妳是二小姐。”

崔怜花松口气,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你保护我,我就放心了。”

晏潮摸摸已经稍呈灰白的鬓发,深思一下。

他才缓缓道:“大小姐,这儿不是扬州,时间亦不是几年前,所以很多事情很多关系都发生了变化。”

崔怜花漫然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很多变化。佛家的空性哲学,大部份基础就是世上有变幻不定的现象。如果是永远不变,世界上就没有新的面貌。既然是必有变化,那么所谓的悲观论者何必悲观?宿命论者以及机械论者又何必牢牢抱住他们的理论?命运当然也不可例外会有变化,你说对不对?”

晏潮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回答道:“这些话恐怕只有等到刘少爷来跟妳谈了。”

崔怜花微一定神,正视他道:“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你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自然,好像有些话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似的,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为什么有不好意思说的话呢?”

晏潮沉吟一会,才道:“我的确不好意思。”他面色忽然一沉,变得冰冰冷冷:“但我却不得不说,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

崔怜花饱历风霜,芳心已知不妥。

凄婉笑了一下,心情忽然有如乱麻。

事情正如她自己刚才说的,总是变幻不定。

谁能想得到这个晏潮——看她从小以至长成之人——竟会有不利于她的图谋呢?

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假如已经不活在世上,任何事情马上都没有意义,亦没有伤害了。

“好吧,请告诉我。”她说:“我只希望你做的事情,虽然有损于我,却必定能够对你有益便好!”

若果是损人而不利己之事,大概只有傻瓜才会去做。

晏潮是不是傻瓜呢?

男人有些很奇怪,有时候在女人面前,往往会做出比傻瓜更傻之事。

晏潮轻轻道:“我可能会因为做这件事而死。不过,我又可能认为死也值得!”

崔怜花一阵心跳,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但我仍然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死亡是这一生之终结,你真的值得这样做?”

晏潮越来越坚决,道:“值得,如果我能够得到妳,虽然不是地久天长,虽然只是一会儿,死了也是值得的。”

崔怜花心下悯然,同时又感到大祸临头之压力痛苦。

何以男人总是勘不破美色这一关?

何以明知对方并不愿意,自己竟也肯付出巨大代价?

甚至付出生命也不退缩后悔?

女人和男人的差异何以有这么多?

这样说来,岂不是千秋万世之后,男女都无“平等”可言?

正如你一定要视黄金为石头一样,其实岂有可能?

你岂能把石头弄成一串细微精美的项链?

你岂能把黄金和石头的功用价值一视同仁?

平等固然不是相等,但至少含有部份相等的意味。

而我们现实生活中,决计不能把黄金看作石头,或者将石头当为黄金,即使是一部份相等,亦不可能。

男人与女人亦复如是。

如果说都是生命,那么人和蚂蚁都是生命。

如果说大家有喜怒哀乐情绪,猿猴亦有。

总之男人不是女人,女人亦不是男人。而此一论点,跟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理论不尽相同。

大凡一些意念,一些计划,如果不说出口,很容易就勾消而胎死腹中,如果说了出口,或是见诸文字,就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崔怜花柔声道:“晏大叔,我可以忘记你说过这些话,你相不相信我?”

晏潮身子挺得笔直,气概倍增。

他道:“不,妳不必忘记。我只希望妳看清楚形势,希望妳知道什么是可以避免,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这样,我们大家可能好过些!”

她当然看得清楚形势。

既然现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又千娇百媚使男人垂涎的弱女人,在目下全无外援也无人保护状态下,还有什么办法?

她抗拒得了么?

如果她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暗杀道超级高手李不还,正在默默注视此一事件上演,也许她的反应就大不相同了。

她凄然微笑,道:“晏大叔,你知不知道,生命很容易毁灭?”

晏潮身子一震,道:“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怜花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明显,你其实亦不是不明白,尤其在武林高手来说,毁灭别人生命,往往比毁灭自己还容易。”

晏潮忙道:“别急,我们先谈谈。”

他心中可真害怕这个美女突然变成一朵凋萎之花,变成没有生命的躯体。

在平常人而言,杀死别人以及杀死自己,都不是容易的事。

但在一个修习过上乘武功的人,虽然武功已失,却仍然会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可行。

他又道:“假如一个人对生存全无留恋,对他唯一躯体之毁灭能无动于衷。那么他为何不能稍稍忍受躯体的小小麻烦?”

“我明白你的意思。”崔怜花说:“若是从前,或者我稍稍忍受也无妨。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呼延长寿必定很生气。”

“魔刀”威名如今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晏潮自是无有不知之理。

他略略楞一下,才恢复笑容。

他道:“原来是呼延长寿。很好,他的确配得起妳。我猜想妳为了他之故,可能有些事肯委屈一下。妳肯不肯那样做?”

崔怜花一向极难得生气,可是现在却也不禁大是愠怒了。

这家伙简直不是东西,居然希望我肯让他蹂躏让他奸污,而又希望我瞒住呼延长寿?

若是如此,这件事算是强奸呢?

抑是通奸?

幸而窗外传入一个清朗声音,替她回答这个难题。

那人便是李不还,他知道表面上好像还可谈谈,其实事情已迫到危险边缘,那崔怜花若是不答应,便须抢占先机赶快自尽才行。

因此他立刻回答:“崔大小姐当然不肯,她若是为了呼延长寿着想,只怕死亡是她唯一途径了。”

人随声现,房内风声飒然微响。

已多出一个雪白长衫神态潇洒的年轻男人。

他肋下挟着一把连鞘长剑,微微而笑。

俊美脸庞上神采飞扬,豪情迫人。

崔怜花芳心倾倒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李不还态度既斯文而潇洒,道:“我姓李,我是呼延长寿的朋友,他平生很少朋友,我恰巧是其中之一。又恰巧碰上与他有关之事,所以我就挺身而出了。但很可能我是自取其辱,反而被人讥笑是螳臂当车。不过我仍然要尽一尽我的力,就算遭遇不测之祸,亦不后悔。”

崔怜花惊叹一声,说道:“呼延长寿真有像你这么倜傥潇洒的朋友?我为何不知道呢?”

李不还向她笑笑,然后第一次把目光转向晏潮。对于这个中年人,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贪婪美色本是人类很正常的一种表现。

只不过他所贪的对象错了而已。

他说:“晏兄,今日之事我们通通忘记好不好?”

晏潮已提聚全身功力,左袖内的七支毒箭也已一触即发。

他道:“忘记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若是从今而后夜夜睡不着,倒不如现在把事情解决了的好!你贵姓大名?”

李不还道:“你明知我是谁,为何还要问?我不相信二小姐没有提过我,更不相信你居然不知道我是二小姐的朋友!”

崔怜花讶道:“啊,你是阿月的朋友?”

李不还微笑道:“好像是的,可是她有没有真的把我当作是她的朋友,却又难说得很了!”

晏潮双眉紧紧皱起,以致面上多了很多条皱纹。

由此可见得他的内心压力相当沉重了,否则以他这种老江湖,等闲是不会露出任何表情的。

他道:“大小姐跟二小姐长得一样,你会不会是因为二小姐冷淡你,所以你来找大小姐?心里把大小姐当作二小姐?”

李不还耸耸肩头,笑道:“也许将来有这种可能,但是现在还谈不上。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大小姐,我一时没有想到要用她代替无愁仙子。但无论如何,我谢谢你提醒了我!”

晏潮竟忍不住浮现后悔之色。

他自是应该后悔。

因为人家本来没有想到,你何必多嘴提醒人家呢?

李不还又道:“我平生很少出手,并非我没有敌人,而是我所学的武功剑法大恶毒辛辣。假如我杀不了他,我就活不了!因此之故,我尽力避免出手。”

晏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话?”

李不还说道:“我不是告诉你,而是告诉大小姐。我让她晓得一件事,那就是咱们两个人当中,今日必定要有一个躺下。假如躺下的是我,那么她便知道应该及时怎样做法了呢!”

崔怜花道:“我知道了,我很感谢你!”

李不还的剑忽然出鞘,事先绝无一点迹象。

可是奇怪的是却又使人并无“偷袭”“暗算”之感。换言之,他的出剑竟好像是很应该很自然之事。

利剑如闪电掣动,一刹那间已攻出五剑之多。

他每一剑都没有落空。

第一剑光芒飞洒,裹住晏潮右手一绞。

此时的晏潮知道那只手没有事的,可是他亦知道袖内一筒七支毒箭已经被毁了,已经不能使用。

李不还第二剑却是在他左腰间一个革囊扫抹一下。晏潮不必伸手去摸,也不必用眼睛瞧,便知那革囊业已粉碎。

因此革囊内一条极毒极可怕的七彩壁虎,不用说亦已被剑光绞为肉呢。

那李不还第三剑乃是挑飞了晏潮背上斜插的判官笔。

第四剑刺中他左脚膝盖,此时若是卷起裤脚,保险膝盖上绝不流血,只有一点小小的红痕。

当然在行家眼中一看而知晏潮的左脚已经报废,已经绝对不能发力。

也因而他左边鞋子装着的四寸毒剑,亦不能施展了。

李不还第五剑亦在瞬间完成任务,利剑一出一收通共只不过用了眨眼功夫。

他第五剑在晏潮小腹气海轻轻刺了一下,很可能连红痕也没有,但晏潮已自真气窜散,全身乏力。

崔怜花惊叫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法呢?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够躲得过你这一剑?”

李不还道:“有不少人可以办到。例如呼延长寿就是了。我这一剑绝对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当然我也根本不必使用这种剑招,因为呼延长寿光明磊落,身上没有那么多的暗器毒物……”

他停住连喘几口气,才又道:“我已经很累了!”

崔怜花眼波流露无限温柔慈悯,心中对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儿有着无限亲切和敬重的感觉。

因为不论是杀人或被杀的一方,在这电光石火,在这没有缠战机会的死亡边缘,每个人都已尽出全力。

生死存亡只在这顷刻呼吸间。

他们俱是面临着死生一线的沉重压力,岂敢保留着任何一分力量而不用出来。

因此李不还虚脱神情和苍白脸色,使崔怜花的芳心软得不能再软。

她说:“你且休息一会……”

说时还过去拉住他胳臂,让他在床上坐下。

那晏潮虽然已经瘫卧地上,却未死亡。

他默然闭嘴,陡然觉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愚蠢最无聊的人,像大小姐这等天香国色,乃是仙子谪降凡尘。

你一介凡夫,又已是半百之人,怎可以生出邪念?

怎可以不自量力做出大大亵渎她的罪行?

李不还深深呼吸几下,使微笑道:“我听无愁仙子提过,妳是她孪生姐姐。”

崔怜花道:“我是的,你瞧我和她样子像不像?”

“你们像极了。但可惜只是外表样貌相像,内心却似乎大有差距……”

崔怜花道:“我们从前心竟也能相通,但不知何故后来却不行了!所以现在她变成怎样的人,我不知道。”

李不还道:“她若是像妳这么坦白善良,那就好了。但是现在我很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妳想想看,妳是她嫡亲的姐姐,我是她的朋友,但我们却发现身在此处,我甚至失去一切的气力,好不容易才恢复?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呢?我事先知不知道晏潮这个人不可靠?”

晏潮连眼睛也不睁开,疲弱无力地,轻声说道:“她不知道,因为她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呢!大多数人都以为像我们这种关系不会有事,可是却没有考虑到对象有别,反应便不相同了。”

李不还惊讶地说道:“你讲得这么深入详尽,是不是老早就反复想过这些问题?”

崔怜花柔声问:“晏大叔,你现下觉得怎样了?”

晏潮微微苦笑,道:“我的头还在脖子上,我还能够开口讲话,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不还道:“你至少还可能告诉我们尚有什么危险?你甚至可能知道无愁仙子有何打算?知道她现下正在干什么?”

晏潮道:“她现在大概已经变成大小姐了,于是大小姐的朋友就变成她的朋友了!”

崔怜花道:“只要她对人没有恶意,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李不还问道:“崔大小姐,妳本来落脚在什么地方?”

他身为当今之世有数的大帮会首脑,智慧自非常人可及。所以他一下子就问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世上之事很难测料,智慧高应变快是不是好事?

对于命运有益处抑是有坏处呢?

这一点千古以来,无人胆敢断言。

×

×

×

呼延长寿全身毛发忽然像雄狮一样竖起。

但除了威猛可怕之外,还加上恐惧和悲哀之意味。

他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所以他可以看得见远远而来的人,而那个人却极难发现他的立身处。

那人白衣飘飘,经过弯曲湖滨之时,简直就变成踏波而来。

远远望去,景色至美。

呼延长寿第一眼瞥见,便已认出来人乃是李不还。他一时百感交集,同时又有一股怒意不知从何而生。

于是他中止了入屋会晤崔怜花之举,仍然躲在树后,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古老的姑苏城外,在那条古老石桥上。她的眼波使人无法忘记,可惜这眼波却是送向李不还的。

那时,她看见自己,竟好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现在李不还又出现了。

他显然是赶来瞧崔怜花的。

这本来没有什么,但若果崔怜花态度有异,问题就复杂而严重了。

这儿所谓“有异”,自然是指她对他很好很亲密之意。

他看见李不还由远而近。

终于又从窗外看见李不还和崔怜花见面的情况。

由于离得稍远,所以他们谈话内容听不见。

只见到那荆钗布裙却仍然仪态万千的崔怜花,她一见李不还出现,好像非常惊愕。

他们讲了不一会,崔怜花忽然好像一只燕子,投于李不还怀中。

这对俊男美女相拥得极紧极密,两人嘴唇碰在一起,使人怀疑用快刀去剁,只怕也分他们不开。

呼延长寿汗毛直竖,自觉好像跌坠地狱之内,身心俱是无边无量痛苦。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此时若是拔刀一劈,准可以把大地山河劈成碎片。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冲入去?

总之,等到他清醒站定之后,发现自己仍然离那幢房子不远。

如果他用心凝神倾听,他认为有可能可以听到李不还崔怜花的声音。只不过处此心境之时,谁还愿意去听他们的声音呢?

他站到日头西坠,红霞满天之时,才稍稍冷静一点。

本来他也不容易冷静清醒的,那是因为有个彩衣老头子在数丈外掠过。

那彩衣老人发现了他,略略停顿顾视一下,便突然隐逝不见。

这种外界刺激令他思想恢复了活动。

使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做法?

然而不一会,就有脚步声传入耳中。

那步伐极稳定而又具有凌厉倨傲节奏,除了雄视数省的铁扁担帮帮主李不还之外,还有是谁呢?

李不还白衣身影不久出现。

他含笑举手招呼道:“呼延兄,别来无恙?”

这一句本是最最普通见面应酬之言。

跟着便可说到正题。

李不还本想立刻问他,知不知道屋内的美女是谁?

此是极之重要的一问。

却可惜呼延长寿虎躯一转,四下登时大有飞砂走石之势。

李不还感到森厉奇寒之杀气刀势,已经笼罩了自己,此时已不是深渊薄冰可以形容,简直是命若悬丝。

只要有一丝疏懈,登时血溅五步死于非命。

因此他连大气也来不及喘,右手五指已摸到剑柄。

不论你有天大理由,可是如果全然没有机会说出口,有也就等如没有一样了!

故此李不还必须争取机会,而能不能争取机会唯一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被魔刀忽然斩成两截。

此所以他平生功力也都已运聚待发,以致一时不能开口说话。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开口之意。

因为亲眼所见之事乃是最直接最可靠证据,还有什么必要浪费唇舌?

至于杀死了李不还之后,第二步第三步应该怎样做法?

那是以后的事了!

他们都冷凝如石如冰,魔刀长剑虽然还在鞘内,但与一般习武之士比较,他们刀剑的威力,其实已等如拔出砍杀一样。

李不还本无杀人之心,可是情势之凶险使他不能考虑,使他不能留手。

所以他本不该先出剑,却由于稍有机会,那剑便“锵”然大鸣出鞘,声音有如龙吟虎啸。

他剑一出手,便已是平生苦练多年三大杀着之一的“壮士一去”。这一招全无花巧,却又没有死板固定的方位。

只要有隙可乘,便可攻入。至于他自己本身的安全问题,好像已来不及考虑而不留存后着变化。

总之,这一剑大有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气象。既然已准备不复还,自然不必考虑到自身安全问题了。

他的剑尖已经碰触到呼延长寿左胸要害的肌肤,有可能已经刺破了一点。

但谁也不会去计较这些,因为李不还的精锐剑光乃是从呼延长寿突然涌起的重重刀影中攻入。

而在这一瞬间,双方俱突然煞车停住不动。

由于那把魔刀停在他鼻尖上,所以他剑势简直无法推前一分。

看来呼延长寿之刀,亦因同样的威胁而不能落下,不能切开他的鼻子。

不过李不还却感到情况相当不妙。因为那把魔刀尖两颗金刚钻,闪出异常耀目光芒,隐隐透出诡异可怕味道。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子好像被冰雪包裹着之感觉,也是第一次觉得死亡这么近,近得简直已碰到鼻尖了。

如果他的剑气和内劲稍稍弱了一点,老实说他的面门早已破开两片。正因他的剑气内劲能迫住呼延长寿。

而呼延长寿的魔刀自然更是威胁着他。

所以双方才会在千钧一发之时,陡然都不得不煞住刀剑之势。

只不过这种情形一定不能维持得久,事实上不但不久,反而只是极短促时间就必须有了结果——死亡。

李不还当此之时竟然还能够笑一下,笑得很潇洒。

可是眼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悲哀。

看那呼延长寿这般拼命凶态,可知他一定是看见自己和无愁仙子相会时的情形。

由于呼延长寿不知道无愁仙子假扮崔怜花,所以他生出误会不足为奇。

可是这种误会却是要命的误会,而事后等到呼延长寿发现真相,因而极之后悔。

可是于事实何补?

他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除非李不还鼻尖上忽然出现一块钢板,否则他的剑怎能收回?

如果他的剑不能收回,呼延长寿的刀当然亦不能收回(此人现下绝对不作收刀之想无疑)。

因而这种两败俱伤而又必有一死之局,怎能避免?

无愁仙子若是此时出现,她能不能解开这等死结危局?

抑或反而加速悲剧出现?

由于她没有出现,所以也没有肯定答案。

李不还心中忽然掠过一个老和尚的影像。

他很奇怪自己何以在这极之危急的刹那间,还会想到这个老和尚好像比别的老人显得不是唇红齿白些?

何以瞧来他慈祥得有如父母亲?

使人见过一面就不能忘记?

这个老和尚乃是他十一二岁时见过一面的,就是少林寺近百年来最有名的掌门大师铁脚神僧。

这位神僧据说已逾百龄,但犹自健在人世。

只不过由于外面任何人都见不到他,所以盛名亦已渐渐湮没了。

李不还想起他,便是因为他记起这位神僧,在他祖父灵前屈一膝跪下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姿势有何奇怪之处!

更想不到有何用处这一点!

然而现在却蓦地想起,并且非常清楚的知道了这个姿势的用处,亦知道有何后果!

当然在另一方面,他却亦自知有足够实力可以重创呼延长寿,虽然不一定死亡,但重创已经很足够了。

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重创”其实跟“死亡”已相差无几了!

但若是自己只损失一只胳臂,而双方的性命俱可保存的话,这种事值不值得去做呢?

他又微笑一下,此时除潇洒味道之外,又含有困惑、苦恼以至悲哀等意味……

×

×

×

无愁仙子看见崔怜花之时,不禁稍感迷惑。

因为一来崔怜花何以也能脱困而出?何以敢违诺来到这里?

二来她何以好像坚强冷静得多?

比起从前那种驯服善良味道大不相同?

崔怜花微微皱起眉头,道:“阿月,那两个男人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道:“他们现在都很好,离我们也不远!”

崔怜花道:“带我去看看他们。”

无愁仙子道:“妳已经知道,我不想我们两个人一齐出现在他们面前。”

崔怜花摇头道:“妳使我记起了天津卫对付金算盘那件往事。在那事件中,女主角吕惊鸿吕素情都长得很像。做妹子的吕素情不但害死她姐姐,还制造许多惨剧。”

无愁仙子道:“我和她绝不一样。至少我决不会害死妳。”

崔怜花道:“但已差不多了,妳想想看,妳炼了邪门功夫,使我们心灵隔断,使我失去武功,也使我变成懦弱。这些年来,我幸而还没有意外,算得是老天爷保佑,但若有问题,妳能救我么?妳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讶道:“妳好像已恢复功力,为什么?”

崔怜花道:“我只不过拾回已失去的理智,所以忽然也不至于好像平常女子那么荏弱而已!”

她不放松问题,又追问道:“我若有意外,阿月,妳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道:“妳还活得好好的,这个问题好像就失去谈论价值了!”

崔怜花道:“妳就算不回答问题,但至少不可让悲剧上演。我们一齐去瞧那两个男人。我们可以使可怕之事变成美丽,可以使悲哀变为快乐……”

无愁仙子深深吸一口气,美丽的双眸蓦地朦朦胧胧。

此时那种美丽添抹上妖异色彩,以至更为迷人也更为神秘。

她道:“崔怜花,妳必须听我命令。”她说话时,好像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而已不复是崔怜月了。

她的声音别人听来大概只有好悦耳之感,可是崔怜花却觉得自己无端端向深沉无底之梦乡沉坠。

我决不能贪恋被窝和梦乡的温暖。她想,否则世上就多了一件悲剧,亦永远无法救回我最亲爱的妹子了……

崔怜花努力振奋精神,此时李不还所加注于她身体经脉里的奇异内力,也发挥功效,使她猛可挣醒。

她一清醒,无愁仙子宛如被无形重锤一击负伤,面色转为苍白,眼中朦胧妖气亦自散去。

崔怜花上前搂住妹子,柔声道:“阿月,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无愁仙子连喘几口气,才轻轻道:“在屋子左面不远的树林内。”

崔怜花抱持着妹子行去,心中虽然急得快要炸成碎片,但声音仍能保持平静,道:“我们尽量快一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

×

×

李不还在明晃晃魔刀锋刃威胁下跪倒,一点也不出奇。

但全世界的人都一定不肯这样想,假如人人皆知他是何等高傲,又是何等本事的话。

尤其是崔家姐妹看见了,更为愕然,几乎以为自己乃是眼花。

那李不还何等自负何等倨傲?

他就算看见了死神,也应该能够谈笑自若。

但他居然屈膝下跪,不是任何人眼花,亦非在梦幻中。

天啊!这位英挺轩昂志在天下的帮主,他平日的潇洒,他的傲气等等,都到哪儿去了呢?

那魔刀闪耀出惊心动魄的光芒,使人连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幸而只是几乎而已。

所以崔怜花仍然瞧得清楚,看见李不还一只右手齐肩斩断,断手还握着长剑,飞坠数尺外的地面上。

她一跃上前,王指如风疾点,先闭住了伤口四周穴道。

可是她自己玉面上以及身上,终不免染上不少鲜血了。

她热泪涌出,双膝跪地抱持着李不还,柔声道:“我们都明白,我们都明白……”

崔怜月亦自热泪盈眸,忽然间数年来的千差万错的事,都涌上心头。

呼延长寿则变成傻子,看看崔怜花,又看看崔怜月,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爱过的女人。

所以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崔怜花仍然用跪着的姿势,扶着一膝下跪的李不还。她必须陪他跪着,否则会变成怎样的景象呢?

她含泪道:“李不还,你是真正英雄人物。没有人能够忍受断臂下跪之耻。我佩服你,也庆幸你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李不还微微一笑。

虽然面色极之苍白,却仍然大有潇洒风度。

但他可能因为伤得相当严重而不开口。

呼延长寿砰一声跪下,魔刀插入硬地两尺之深。

他向来声如雷鸣,虽然在这般景况下,仍然一样。

他道:“李不还,我很惭愧。”

无愁仙子崔怜月趑趄走近,面色之苍白也不亚于李不还。

她只伸手摸摸李不还脸颊,便拉起呼延长寿。

她道:“我们决不会怪你,我们心中都知道,如果你也不是真正英雄人物的话,第二刀就可以把他砍成两截……”

她把李不还的话说了出来。

也大使呼延长寿涌起知己之感。

事实的确不错,虽然第一刀由于李不还屈降下跪之故,不能取命,但是第二刀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他不发出第二刀?

在那电光石火之刹那间,呼延长寿难道不是也遭遇到取舍的难题?

只有真正英雄人物,才可以在这等极端的关头作出宽容的判断。

也唯有是真正英雄胸襟,才舍得一条胳臂。

一个美人以及一座江山。

虽然天下之志仍属理想,但有时断然放弃,比之埋头进取还要难万倍。

这个江湖就是用种种不同情感铸成。

其中有血有泪,有得有失……

── 司马翎《情铸江湖》全书完,感谢清风阁“漫天云”精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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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这天,虽然正值秋风送爽季节,但天边却忽然沉沉地,终于还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点越下越大,在大龙湫旁边的一座茶寮,坐了几桌客人,显然都是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缠住了脚,其中个高瘦汉子喝了儿杯,忍不住骂道:“这是什么气候?好端端的何苦要下雨?”他身边一人冷哼着,道:“人人喝茶,你偏要喝酒,才只灌了半斤黄汤,就怨天骂地,没出息!”这人年纪和那高瘦汉子差不多,都是三十七八岁左右,只见他一身黑衣,颏下短须有如一从乱茅草,说话时的声音更是沙哑得异常难听。高瘦汉子给他嘲讽两句,立时怒火上冲,一拍桌子道:“你喝你的茶,我喝我的酒,干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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