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言浅而意深,表面上没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识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数语,就道出了千古“爱情”与“理智”的矛盾冲突。
阎晓雅寻味一下,道:“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须弃情绝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绝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却又怕误了倾国倾城的美人。”
“作诗的人身处这种矛盾中一定极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门而又舍不得心上人,所以他慨叹痛惜世间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可以使他既不负我佛如来亦不负爱卿。”
小辛道:“你解释得很好,这首情诗是第六代达赖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这种“人”,却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情诗,奇怪么?”
(注:第六代达赖喇嘛成就极大,另外在文学方面亦是天才,许多情诗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岁因与美女恋爱,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权臣——报告清廷。其时顺治之母当政,此事本与清朝无关,但既有报告不得不召令来京讯问。达赖活佛六世到青海时,忽然说他不想进晋京,违抗朝廷旨令不是开玩笑的事,但达赖活佛自有好办法,他设坛焚香拜佛行礼如仪,然后就打坐定入定,马上圆寂,离开这个污浊世界。由此可见达赖活佛的成就已达到来去自如全无牵挂的境界,但请勿忘记达赖活佛六世这时才二十一岁而已。又注:情诗系曾缄先生所译。”)
阎晓雅道:“实在想不到,达赖法王活佛也甩不开情字?”
小辛道:“矛盾挣扎是凡俗人必经历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顽固之结指出,亦可能他有无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结,谁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阎晓雅道:“我也是不知道。”
小辛道:“檀月大师呢?如果她有两全法,我就参谒她。”
阎晓雅道:“让我问问她,你等我么?”
小辛道:“不,我先走一步。告诉杜若松,人生并非分出强弱胜负那么简单……”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矫健挺直颀长的背影很快被草树遮没。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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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府的东跨院大部分有槐荫遮住午阳,所以阴凉而幽静。院落中还有数十盆栽,以及鱼池。池中游鱼可数,平添淡雅之趣。
连四永远不打开另一边的窗户,因为雷府虽然没有几个内眷,但有一个他最不愿见的人——绿野。所以他只坐在院落这边的窗下,遥对一些盆栽花树,还有清冽池水和游鱼,便颇有悠闲意趣了。
但窗户不打开绝对不是办法,这一点连四也知道。以绿野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而已,休说一窗之隔,就算铜墙铁壁她也能弄破。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裂,同时一只古雅的大瓷花瓶“砰”一声碎成片片,因为一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连四惋惜地瞧着破裂的瓷片,这个花瓶乃是北宋定窑佳品,世上已没有几个。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与天下第一鉴赏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学懂不少,何况连四不但不傻,还很聪明,也有相当学识。
逞一时意气,只为了自己一点气忿,就毫不顾惜毁去一件艺术珍品,当你气平之后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无论如何,那件艺术珍品永远毁破了。
但还不止如此,窗户“砰”一声震开,绿野飞身入来,两手叉腰,美丽眼睛睁得大大瞪住边四,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连四很平静,此一场面老早算准必会发生。
绿野忿然道:“你很惋惜么?那只是一件死物,没有生命没有喜怒哀乐,难道比一个活人还重要?”
连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开口,才道:“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渗有创作者的心血灵魂,表现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据为己有。它代表我们民族于某一时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视。因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连活人也不能相比。”
绿野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想不到你并非仅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连四道:“我不是。”
绿野道:“为甚么你不肯和我见面?我丑得很?我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所以你看不起我?”
连四道:“你不丑,但你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是事实。”
绿野又气得咬嘴唇,使人担心她会不会把鲜红下唇整片咬下来。她道:“别再气我,我会把所有值钱好看的艺术品通通砸坏,使你感到痛心。”
连四心中叹口气,这个野性女孩子的确不好惹,但她来发这顿脾气为的甚么?”
绿野又道:“喂,小辛呢?”
连四道:“不知道,完全没有消息。”
绿野寻思一下,道:“前三天小辛到过秦淮河饮酒作乐,翌日早上杀死‘公道七煞’中的三煞铁闸褚江以及两个副手,然后就失去踪迹。”
连四道:“我不必为他担心,如果小辛不能照顾自己,天下就找不到一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了。”
绿野道:“他有一个女朋友,名叫阎晓雅,住莫愁湖畔‘夕照庵’,你可知道?”
连四道:“不知道,但既然你得知,外面一定还有很多人知道。”
绿野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你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连四道:“既然是小辛的女朋友,我打算去瞧瞧她,如此而已。”
绿野大声道:“我也去。”
连四道:“你且等候一段时间,原因不必说出,总之,你等一等。”
绿野居然点头答应,然后自己也感到奇怪,为甚么会听他的话?本来不是很想去瞧瞧小辛的女朋友么?
连四说走就走,而且破例带一把刀。
夕照庵虽是很幽静偏僻,但连四知道方向路径,一下子就到了庵前。
此庵因被万竿翠竹包围,绿绿的竹叶使人心脾沁凉宁静。
庵门一边打开,寂静得连飞虫也想打瞌睡。
连四心中突然大跳一下,但反而放慢脚步,缓缓跨入庵内,迎面的佛堂内静悄无人,炉烟袅袅,一切都很正常。
若从脚步声推测,连四一定是普通游人,因为步声忽轻忽重,步伐凌乱。
堂后转出一个黑衣老妪,满面龙钟皱纹,说道:“相公怎生入得本庵?”
连四道:“庵门开了一半,我就走进来,难道爬墙不成?”
黑衣老妪道:“本庵不招呼男宾,相公请回步。”
连四摊开左掌,道:“这是甚么?”掌心一锭黄澄澄金元宝,至少有十两重。”
黑衣老妪:“是不是金子?”
连四道:“对,你若是帮忙我,进去跟我的朋友讲一句话,就属于你。”
黑衣老妪先是摇摇头,接着却问道:“你甚么朋友?讲甚么话?”
连四道:“我的朋友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但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我们走近此庵,他忽然说庵中一定发生事故,要我快走开,我瞧来瞧去都不像,所以跟他打赌。”
黑衣老妪道:“赌甚么?”
连四道:“那是我们男人的事,现在你只要出去跟他说庵中一点事都没有,这块金元宝就是你的。”
黑衣老妪伸手道:“好,我去说。”
她的手伸出尺许,忽见连四掌中的金元宝掉落地上,就在这一刻,老妪全身都僵住,变成一个木头人一样。
连四不过把手掌翻转,变成掌心向下,既没有碰她,亦不曾回手碰到刀柄,但两个人的姿势却保持如此奇特样子。
连四道:“你一定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不然的话,你的手掌就像金子一样掉在地上了,你是谁?”
老妪道:“老身朱七婆婆,我当家的还在后面,你年纪轻轻的,最好别惹他。”
连四道:“你的当家是谁?”
朱七婆婆道:“你若是武林中人,难道想不出那一个姓朱的老头子?”
连四道:“抱歉,本人很孤陋寡闻。不过,很不幸的却瞧得出你脚下功夫,你想用‘踏破贺兰山’奇门功夫踩碎我们脚下的红砖,我身子稍一歪斜,就变成你剑下之鬼,可惜你棋差一着,功夫尚未使出,手掌已经靠不住了。”
朱七婆婆面色丝毫不变,眼中却露出惊疑光芒,道:“你不是小辛,但你是谁?”
连四道:“我是连四,从前寂寂无名,现在似乎不少人知道。”
朱七婆婆摇摇头,道:“难道连小辛的朋友,也无人可以击败?”
连四道:“朱七,我真的不想斩下你的玉掌,你自己看看,这支玉掌白皙嫩滑,既无皱纹,亦见不到静脉。任何人超过三十岁就没有如此美丽的手了。”
朱七婆婆果然看看自己伸出去的手,眼中闪过懊恼神色,连四看来也和魔鬼差不多,一点点小破绽只一瞬间就瞧穿。
连四又道:“想那岳武穆丹心热血,武功盖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何等英雄气概。殊不料南传数百年之后,‘踏破贺兰山’的脚法会让你学去。”
朱七婆婆面孔仍无表情,眼中却露出忿色,道:“老身哪一点不配了?”
连四道:“你戴人皮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显然做过亏心事,尤其是这一宗,大概本庵之人包括阎晓雅在内,都难逃大劫。你配使用武穆王的武功?”
朱七婆婆好像要晕倒,任何人碰上对手如连四,除了自认倒楣,除了晕倒之外还能怎样呢?
当然朱七婆婆没有真个晕倒,她怕手掌跟手臂分家,因为谁知道你是真的晕倒,抑是假装的?
她忽然发觉连四的眼睛,本来蛮忠厚老实(等如愚蠢),如今却锐利似鹰隼,锐利中含有无限智慧,明亮得可怕。
朱七婆婆呻吟一声,忽然缩回手。此一动作居然没有惹出连四长刀出鞘一击。原来她缩手只不过自动剥掉人皮面具,登时呈现一张年轻,而又相当美丽的面庞。
连四冷冷道:“朱七,你若不想身子分成三截,最好不要再蹲低。膝盖上要再弯半寸,那时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意思明显之极,所谓没有办法便是说不能不把她斩为三截。
朱七(现在不能称她为婆婆)面上不但有表情,而且丰富得很,即惊恐又狐疑,一面道道:“你本来如此厉害高明?还是得到小辛传授?”
连四道:“本庵之人怎样了?”
朱七道:“都没事。”
连四道:“阎晓雅不是等闲之辈,她至今不现身,我已经有下手的理由。”
朱七忙道:“全庵的人都中了迷药,所以她不会出来。”
连四沉吟不语,表面上似在考虑她所言真假,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连四心中忖道:“朱七年纪最多二十一二岁,玉面朱唇,不但很漂亮,而且越看越美。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为何要跟小辛过不去?”
世上有一种“狐媚”之术,修练成功的女人,仍然那张面孔。可能漂亮,可能很平凡,但摆在你眼前,却使你越看越美,感到她的魅力无可抗拒。
最后,你为了要获得她,将会甘心俯首听她任何命令。当然她若想取你性命,机会俯拾即是。
连四眼中微有迷惘之色,显然渐被朱七美丽媚态魅惑。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大喝一声,声音未歇,长刀已完成出鞘入鞘的动作。使人怀疑那刀究竟有没有真的拔出过?
不过事实证明连四的刀不但曾拔出过,还劈中朱七左手。
只见朱七左手鲜血淋漓,一件物体掉在血渍中,却是一只齐腕劈断的手掌,掌中一枚金色圆球。
连四鼻中嗅到血腥味,反而头脑一醒。眼前朱七的面孔马上变得平凡,甚至因断手伤痛影响,看来有点丑陋。
她还有一只手可以点住伤口附近的穴道止血,又捏住血管。手法很有效,一下子就不流血了。
朱七的情势很糟,但如此才更见她凶悍性格。她咬牙道:“连四,你不杀我,我一定杀你。”
连四道:“叫别人来,你不是我的对手。”
朱七道:“你使的真是‘拔刀诀’?”
连四道:“是。你很不幸,因为我连家在武林有二百年历史,博知江湖上种种奇诡杀人手法,这些知识学问也和拔刀诀一样代代相传。临阵对敌有时很有用。你的确很不幸,九十年前洞庭湖藏春楼‘丑美人’贺笑春,仗恃一粒‘幻智珠’,不知多少高手因迷恋她而家破人亡,最后的结局是一条左臂被我连家先祖拔刀砍下。”
这样说来,朱七真的极不幸,为何偏偏碰到连家的人?
连四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使一种绝传媚功,但你提到迷药,而任何佛堂中应该有的檀沉香味又忽然消失,所以我不得不拔刀。你只要‘幻智珠’在手,只要不碰到我,足可横行天下……”
朱七跺脚奔出,头也不回。
连四居然捡起血渍中的手掌(掌心还扣住金色的幻智珠),大步转入佛堂后。
幽静的院落内有四间禅房,只有东首两间垂下竹帘,房内布置简单之极,一张木榻,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青砖地面洗抹得一尘不染。
壁间的一幅佛像,长几供着香花鲜果,一炉沉香烟气袅袅。几前蒲团上一位老尼瞑目打坐,帘子声音似乎不曾惊动她。
连四轻轻放下竹帘,跟着拨开隔壁一间帘子。
这间禅房家具布置都多些,尤其是有衣柜箱笼等物,椅上丢着两件女人衣服。
桌上砚笔未收,几张素笺被窗口的春风吹得轻轻扬起。
床上坐着清丽绝俗的阎晓雅,背倚墙壁,双目阖上,面色很苍白,几乎可以看出“抗拒”痕迹。
连四暗中松口气,阎晓雅居然还未死,虽然他个人来说对阎晓雅没有好感,但是这个女人是小辛的人。
鲜血模糊的手掌放在她面前,血腥味迅既使阎晓雅醒来。
她定定神,瞧瞧面前的断掌,瞧瞧连四,然后道:“你赶来救我,为甚么?”
连四道:“因为我是小辛的朋友。”
阎晓雅道:“你说过小辛是逃走的,我根本不是他的人。”
连四道:“我希望天下人都认为如此,可惜很多人不相信。因此我才会被迫来到夕照庵。”
阎晓雅眼中浮现凄迷神情,任何男人看见了绝对会为之心软,她道:“我没有迫你。”
连四却有如铁石心肠的人,面孔一板,斥道:“愚蠢,像你这么笨的女人,除了面孔漂亮之外,还有甚么?小辛为何要逃走?我真不懂!”
你连四当然不懂,任何男人看见过阎晓雅的裸体,如果不想被迷住,就只好逃走了。
阎晓雅道:“我从未被男人骂过,但最近交了楣运,前有小辛,后有你。”
连四仍然不假辞色,板着面孔,道:“你应该躲起来,但绝不是人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相信以你如此高明的杀人专家必有很多秘密地方,别再拖累我们行不行?”
阎晓雅轻叹一声,道:“如果躲到佛门中还不行,请问何处找寻安全?”
连四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檀月大师武功如何?”
阎晓雅道:“武功?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不懂武功,但佛门中她很了不起,经藏戒律固然十方同钦,行持功夫更是精深严谨。她已经三十年不曾躺过,你信不信?”
连四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她禅房内炉香无味,显然已被朱七‘幻智珠’侵扰过,但她仍然坐得端正庄严。我相信她纵已被‘幻智珠’所迷,也肯定能坐得四平八稳。”
阎晓雅想过去瞧瞧檀月大师,连四阻止住她,道:“不必了,既然我瞧不出她究竟有没有中毒,可见她已有神通,不是你我能够测度的。”
他停一下,又道:“你本身问题才麻烦,有没有办法不让小辛担心?”
阎晓雅寻思一会,面上神色和语气更为温柔,道:“你认为他会担心?”
连四丝毫不被她任何态度影响,板着脸道:“我只是尽朋友的本份,可惜你没有当他是真正的朋友,你似乎利用每种形势对付他,包括用你生死安危拖累他在内,我很不明白?”
阎晓雅道:“天啊,我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没有感情的人?”
连四道:“对,你是远不如他另一个女朋友。”
阎晓雅几乎跳起,急急问道:“谁?他的另一个女朋友是谁?”
连四道:“好,我告诉你,最好天下都找她而不找你,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名叫绿野,是‘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阎晓雅愣了一阵,才道:“你讲笑话?我不信,绿野是你的未婚妻。”
连四道:“世俗的形式岂能束缚得住我们?你敢不敢违背世俗的传统和礼教?”
阎晓雅明白了,因而叹了一声,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怪不得你会来救我,你和小辛、绿野,唉,这本帐一塌糊涂。”
连四严肃地道:“你好自为之,如果冤枉送了命,与小辛无干,我已代表他说明一切,透露不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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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倒映满天霞彩,拂水柳丝使人泛起飘逸之感,但亦不禁触起离愁,杨柳和离别自古以来就分不开。
“灞桥柳色,年年伤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拂水飘绵送行色”等等。
柳树下湖水边,一个青年以异样神采眼光迎接冉冉行近的少女,她清丽脱俗的韵姿,几乎使霞彩水色山光还有垂柳都为之失色。
“杜若松,约我出来有甚么事?”
青年深深叹口气,才回答道:“我本不该约你,但阎晓雅,请莫哂笑我,我再见过你这一面,才走得安心。”
阎晓雅温柔地瞧他,用低沉磁性声音说道:“那天早上,你似乎宿醉未醒,跑到庵来看我一眼,然后就走了,为甚么?”
杜若松道:“我一定要看看,小辛女朋友,能够做小辛的女朋友,只有天下的仙子。”
阎晓雅道:“你不但错,而且错得厉害。第一我不是仙子,第二我不是小辛女朋友。”
杜若松道:“你是。因为小辛是魔鬼,只有天上仙女才敢做他的女朋友。”
阎晓雅笑笑,她知道最好别跟咬牢地瓜不放的年轻人争执,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杜若松又道:“我平生从未见过美丽如你的女孩子,现在能再见你一面,我很满足,我要走了。”
阎晓雅道:“你走吧,任何人终须一别,绝无例外,这是我的感想。”
杜若松道:“对,但我从前永不会想及这一类事情,老实说我从没有真正瞧看任何女孩子,我须要冷酷无情独来独往!但我很耽心见不到你一面。”
阎晓雅道:“我答应来就一定来。”
杜若松道:“但我早上就忍不住来到这里,一直站在此地。我看见一个女人,由两个男人陪同去到进入竹林的路口,那个女人本来很年轻,忽然变成老太婆,独自向夕照庵走去。两个男人匆匆离开,好像连多逗留一下都很害怕……
他说的女人自然是朱七,但他何以忽然提起?
杜若松年轻的脸庞浮现鄙视神色,又道:“两个男人是谁?你决猜不到。一个是‘无心道人’,声音尖涩难听,我老早就很讨厌他。阴阳怪气又不是真正出家人。”
阎晓雅惊道:“莫干山的‘无心道人’?他是出名的狠脚色,手段阴毒诡作无比,‘无心’就是没有心肝的意思,他怕谁?”
杜若松道:“当然是怕小辛,但他也怕那女子,对他完全是一副恭敬奉承的样子,看的我想呕。”
阎晓雅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杜若松声音中不满之意更浓,道:“是我的老大,淮阴忠义堂龙头大哥‘鬼斧神工’祖怀。我亲眼见他那副卑恭奉承的样子,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假。”
显然他心中的偶像忽然破碎,使他又悲又恨。
小辛你很不满意。所以打算脱离淮阴忠义堂?打算从此隐姓埋名永不踏入江湖一步?”
杜若松极懊悔道:“对,不过除了恨他们之外,我也恨自己,因为我已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朱七小姐,‘公道七煞”中排列第七,可能是最厉害的一个,但我却不敢出面,直到连四来到,朱七小姐捧着左手窜跳,连四又走了,但我仍然站在这里。”
如果现在有人拿刀砍他,杜若松一定不愿招架,甚至会伸长脖子挨刀。
年轻人激动时就是这样,再过些时候,他还能否存有这份热情激动?
杜若松又道:“连四不愧是小辛的朋友。我的话说完了。”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因为她想到自己,她是小辛的女朋友么?她可有资格?
虽然没有骏马,但阎晓雅仍然折一枝垂柳送给杜若松聊当马鞭。
她垂头说道:“谢谢你来看我,更谢谢你把我当作好朋友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她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我们相遇,有如雪泥鸿爪那么偶然,也许会留下一丝记忆,但也许不,因为将来你我各自还会碰上很多偶然……”
她说这些话时,心中想的是谁?是眼前的杜若松么?是连四?是严星雨?抑是小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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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站在窗外聆听屋内的谈话,天已黑齐身形不会暴露,至于泥砖木板的墙壁,更挡不住他敏锐无匹的听觉。
由于老于慌慌张张的态度,小辛决定先听一下才入屋。
老于就是在镖局跑腿,患重病经小辛治愈的那粗壮大家伙,他的嗓门响亮,道:“王大嫂,小辛回来过没有?”
王大嫂方氏道:“没有,怎么啦?小辛叔叔发生事情了?”
老于道:“他发生的事可多啦,你猜他是何等人物?”
方氏道:“我当然知道。”
老于一怔,屋外的小辛也一怔,她知道?她怎会知道?难道她也是卧虎藏龙的人物?”
老于道:“那你说来听听。”
方氏诚恳和蔼的声音透出屋外,道:“小辛叔叔是很有本领的大人物。”
老于竖起拇指,道:“你行,他真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顿顿脚金陵地面就得震上几天。听说他武功好得不得了,江湖上不论黑道白道听到他的名字,非得愣眼睛愣上半天不可。”
方氏淳朴忠厚的面上焕发出光采,好像她自己被人称赞而兴奋快乐。
老于又道:“这种事你怎会知道?”
方氏毫不思索,道:“小辛叔叔真心当我是大嫂,我真心当他是弟弟,所以就会知道。”
老于抓头扯耳,满脸茫然之色,道:“如果他没说,别人又没告诉你,你怎会知道?我不懂……”
朴实真挚的感情含有智慧,是直接透澈的了解。老于当然不懂,小辛却若有所悟。
方氏又道:“小辛叔叔回家啦,他还未吃饭,我得张罗一下。”
老于讶道:“你怎知道?”
方氏道:“你们男人家不会懂的。我一想起儿子,若是心里欢喜,儿子就快到家了。小辛叔叔也是一样,他喜欢在家吃饭,所以他一定是空着肚子回来。”
老于只能够傻笑一下,女人的道理往往如此,但却很灵验。因为小辛已踏入屋子,左手提着一大罐黄酒,右手两只大肥鸡和猪肉牛肉等一大堆东西。
老于笑得嘴巴快裂开,见到小辛他是由衷的欢喜,快乐得从心底直涌出来,其他的人如王老大李强陈大头等,一回来见到小辛亦莫不如此。
简陋木屋中洋溢友情欢乐,也溢出酒肉香气。
欢聚了三天之后,小辛终于走了,他留给两百多户贫苦人家的是一间药材铺和肉店。五千两银子至少可以接济很久。方氏用她自己的方式找可靠的人经营,小辛一点也不担心。
但他却不禁想到自己还有没有再来此地的一天?还能不能和这群贫苦好朋友饮酒欢聚,还见得到慈母似的大嫂方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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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型云石桌上,摆着四碟小菜,共计毛豆、小排骨、螺狮、泡菜四种。一碗凉面,用姜葱蚝油拌的,蚝油和虾子面都来自岭南,好得不能再好。一小壶——半斤装——的陈年绍兴花雕。黄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两个人——一男一女——走到桌边,男的斯文清秀,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女的年轻一点,白皙丰腴,尤其是黑绸衣裳更衬托出她肌肤的白嫩光滑。她长得很媚,那对眼睛永远含着销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满意足地饮酒吃面,如此旖旎风光的柔情蜜意,已经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过是一个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士元”这个名字不见经传,但在那成熟美丽的女人荀燕燕心中,却是无价之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程士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生平唯一的“知已”。
荀燕燕这个名字却不简单,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几乎很少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代表戏曲最高成就。
她启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绕梁三日,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
偏僻的乡下,荆钗布裙,泥垣陋屋。现在的荀燕燕光芒尽敛,如同乡村的妇人竟无区别。为甚么离开辉煌的灯光,震天的喝采和掌声,公爵王侯王孙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为甚么清寂平淡的生活却可以取代这一切?
荀燕燕美眸中闪动爱情光茫,而她眼中只有一个人——程士元。
原来如此,“爱情”,真挚的爱情可以使泥土变成钻石黄金,消淡的水也可以变成最馥郁的美酒。
而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声碎裂。荀燕燕吃惊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壶,道:“小娘子,不要紧。古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啪”的一声,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乐天安命的哲学也讲不下去。
荀燕燕美丽的双眸中涌出泪珠,神色变得很凄惨。
程士元柔声道:“现在已经到了该讲明的时候,对不对?”
荀燕燕道:“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元道:“不多,因为我不愿意追究。”
荀燕燕道:“相信你也明白,是另外一个男人。回想起来我有点对不起他。”
程士元道:“既然如此,不必说了。咱们认命就是。”
荀燕燕道:“不,有一点我一定要说明,他显然全心全意爱我,我亦很钦仰尊敬他。然而我对他却不是爱,比起你完全不一样,你可明白?”
程士元凛然道:“我明白,我们都没有遗憾。让他来吧!”
屋顶上右角突然暴响一声,瓦木纷飞中出现一个洞。接着一条人影飘落地上,阳光恰好从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别明亮。
他是个三十岁不到的男人,脸庞削瘦,眼睛显得很大,浓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无情。
他有两把剑,一把斜插背后,一把用左手握住剑鞘。
他的眼光有如两道冰柱,没有一丝一毫感情。说道:“我是血剑会第七把交椅的‘木鱼’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双眼一瞪,四肢发软,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态度从容,盈盈一笑,道:“木鱼姚本善,这个名安很好听。只不知血剑会是甚么?如果是帮会,为甚么找上我们?”
“木鱼”姚本善冷冷道:“血剑会不是帮会,是一个秘密组织,专门替人杀人。”
“替”人杀人,意思便是说受雇杀人,当然无须解释其它问题。荀燕燕只要知道“谁”出钱雇用他们就足够了。
“木鱼”姚本善又道:“荀燕燕,你是个聪明人,一定不会多问。”
荀燕燕身子紧挨在程士元,“末日”已经来到,多说多想都白费力气。她也感觉到程士元很平静很安稳,这是使她最感安慰的,如果她的爱情如此“真”,如此“深”,则死亡岂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你果真很聪明‘不询问问题’。我血剑会有一条规矩,如果对方不反抗不啰嗦,便可以有一个遗言心愿,本会必定替你办到,说吧!”
荀燕燕道:“士元,你说。”
程士元捏住她柔软白腻的手掌,道:“我没有,你呢?”
荀燕燕道:“三年前我己把一切都安排妥贴才与你隐居。三年之后当然更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的欢欣光芒,道:“我们此生没有在世间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生生世世都有如这一辈子,我也愿意。”
程士元道:“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谢你甚么?”
荀燕燕道:“一定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说。”
程士元道:“我们能日夜不离,隐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无怀疑,在园子篱藤下晒太阳,对着各种花草树木发呆。而离开阳光轻风花草树木,就见到你的娇面,你让我自由自在,发呆也好,读书写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实已心满意足。一切一切全靠你的机智小心和行事的魄力,要不然人家早就找到我们,我最感谢你的就是这一点。”
他的欲望何其微小?只不过每天能发发呆,尽量在阳光中树木花草中浪费一点生命!财富权力声名都不重要。
荀燕燕感动得深深叹息,柔声道:“我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厮守一起晒晒太阳而已。但回想之下,却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见你在园中在窗前,静寂冥想,就感到无限幸福,无限快乐。”
“木鱼”姚本善突然插口道:“三年时光是别人赐予,与荀姑娘的机智无关。我们三年前的端午节,就知道你们买下此屋。”
程士元讶然道:“何以让我们过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他’认为一两年时间,你们就会彼此厌倦。‘他’深信隐居平淡的生活,两个人又日夕不离,必会争执厌倦。”
“他”的道理很对,两个人同居于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全无变化,完全没有憧憬梦想,连一个亲朋的应酬来往都没有。谁能不厌倦失望?“爱情”还能够存在?
但“他”错了,如果是真正的相知的“爱情”,朴实平淡的日子只嫌少。三年实在太少,连三十年都不够。
你如果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获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遇着真正的“知已”!
血红色的剑刃,幻映出血红色的光芒。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红红的“血”!
但他们的面容很安祥,甚至还呈现快乐。你我任何人都会“快乐”,如果你真正深信获得知已,深信没有白活,谁能不快乐满足?虽死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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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的白衣少年长得挺俊,眼睛圆大乌溜,唇红齿白。可惜矮一点,所以俊美有余,潇洒不足。
应门的侍婢约莫十五六岁,样貌俏丽,身材发育得很好。
少年说道:“我找花解语。”声音有点怪,似是迫紧喉咙而发。
侍婢道:“这儿是陈府后园侧门,你一定找错地方。”
少年伸手抓住她臂膀,使她几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处来的好大胆轻薄子,光天化日之下便在门口动手动脚。
不过她双腿竟不听话站直,以至娇躯有一部份碰触对方。
她又忽然发觉已移入门内,门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发生,少年不但紧抱她,还在她颊上亲几下,啧啧有声,说道:“好白,好嫩,好香。你叫甚么名字?”
侍婢惊得全身发抖,却不忍挣脱,颤声道:“我叫喜儿。”
少年道:“名字好人更好。”啧地又吻她一下,道:“我叫浪子辛无情。记清楚,浪子辛无情,告诉花解语,她立刻会见我。”
喜儿奔到楼上,面色青白全身抖个不停。
端坐蒲团的花解语眼光澄清平静温柔,喜儿忽然恢复平静,道:“小姐,来人说他叫辛无情。他动手动脚坏死了。”
花解语居然不查询辛无情的样子装束等等,因为问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淡淡道:“请他来。”
浪子辛无情狂妄轻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儿快步登楼。到得楼上,喜儿早已粉面飞红,娇喘不已,闭上眼睛大有任由鱼肉亦不会反对抵抗之意。
花解语微笑瞧看,居然声色不动。浪子辛无情讶然道:“你究竟看到没有?小丫头很不错,肉呼呼的。”说时,竟然揉摸喜儿胸前结实双峰,动作猥亵之极。
花解语答道:“你要我说甚么?猜一猜你是谁?猜你的来意?”
辛无情忽然把喜儿丢在软榻上,道:“小丫头春心已动,快找个人给嫁了。”
花解语答道:“你来此并非讨论丫头之事?我们转入正题如何?”
辛无情瞪大眼睛,闪动狂野不忿光芒。我绝不相信你花解语猜得出我的来意!他想道:“你只不过故作镇静假装知道而已!”所以他只点点头不开口。
花解语道:“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能猜得出你是谁。”
小辛说道:“我是谁?”
花解语道:“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芳名绿野。”
她一定没有猜错,因为对方只皱起双眉而没有否认。
花解语又道:“小辛一定不知道你来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小辛在何处,所以想问我。”
绿野忽然又把喜儿抱起,下楼后空身回来,才道:“喜儿跟你多久?”
花解语道:“三个月左右了。”
绿野道:“你能信任她?她会不会泄露秘密?”
花解语道:“我本来没有秘密,现在才开始有。”
绿野道:“她的样子有七成假装,只有三分当真。哼,她休想瞒得了我。”
花解语沉吟寻思,绿野的话很有理,喜儿此女的确很工心计,外表却装成天真纯洁。从前没有甚么事所以不必寻究,但现在却不可不研究一下了。
绿野又道:“我知道小辛去向。”
花解语讶然道:“那你何故找我?”
绿野道:“一来瞧瞧你的样貌,唔,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娇艳温柔,澄波荡漾间闪耀出聪慧光芒。”
花解语愣惑之色完全流露无遗。此一评语决不是性野稚嫩如绿野可以说得出的。莫非绿野深沉不露,表面虽又野又嫩,其实是大有才情学识之人?
绿野见她愣完又愣,大感得意,道:“你很想知道这评语是谁给你?”
花解语反而舒口大气,道:“正是。”
绿野道:“宋妈妈,你猜不到吧?”
花解语泛起宋妈妈搽满脂粉圆脸孔,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她那对眼睛,深邃似海,饱含智慧和经验。
绿野又道:“但你要知道宋女妈妈从不评论女孩子的容貌,所以你要再想一想,既然不是宋妈妈,那又是谁对她说的呢!”
花解语真正发现绿野不简单便在此时,如果绿野真的像表面上之性野稚嫩,岂能作深刻至此的分析?
绿野又道:“你有没有想到严星雨?”
花解语叹口气,说道:“没有,因为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内。”
绿野道:“莫非是小辛?”
花解语道:“我跟小辛只见过一次面,如果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何以不再找我?”
绿野道:“但我却知道他没有忘记你。”那天与严星雨会面,阎晓雅和小郑没能暗算着他,有那么一刹那绿野瞧出小辛正在思念花解语。
花解语摇摇头,道:“你找我第二个原因呢?”
绿野道:“小辛到黑石谷去了,我这就赶去。我想问问你有关黑石谷的情况。”
花解语吃一惊,道:“小辛为何要去?”
绿野道:“说不定想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只有李碧天能解你所中的绝毒。他必定是为你而去。”
花解语道:“他也许是找李碧天,而不是为我。”
绿野道:“不为你为谁?天下只有李碧天能救活你。”
花解语道:“不对,除了李碧天外,还有一个人办得到,就是小辛!”
绿野瞠目半晌,才道:“如果他有本事救你,当然不必去找李碧天了,但何以他还要冒险去黑石谷?”
花解语道:“小辛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唯一传人,几年前李碧天亲口对我说过,他出道二十年以来,虽然未逢敌手,但多年来遍访李继华从前的医案事迹,发现若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在世,他一定败阵,而且一定败得很惨。”
绿野道:“听说‘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三十年来失去踪影,李碧天还提他作甚?”
花解语道:“李继华就算死了,但他必有传人。小辛岂非就是证据?”
绿野道:“李碧天如果见到小辛,会不会跟他较量比划?”
花解语道:“不知道,你看呢?”
绿野毫不迟疑,道:“我若是李碧天,当然找小辛比划一下。”
花解语道:“李碧天是以后的事,但小辛首先要碰的是‘恶仙人’韩自然。”
绿野道:“对,但我永不相信那些画符吟咒的邪术,我决不像普通人那样迷信……”
“迷信”,多少人假此名词而漠视了天地间不可解释之奥秘;对于不能肯定之事,如果你相信必有,自然是“迷信”。但如果你坚信必无,并且予以嗤哂,亦属“迷信”。
花解语不和她辩论这个问题,说道:“你想怎样?”
绿野道:“我想去黑石谷,你有过经验,肯不肯告诉我?”
花解语道:“你为了小辛而冒险闯入黑石谷?你神智还清醒吧?”
绿野道:“我神智哪一点不清醒?”
花解语道:“黑石谷从来不许女人进去,你可知道?”
绿野道:“知道,但你呢?你不是入过黑石谷又安然离开?我怕甚么?”
花解语道:“我和你不同,我见过韩自然几次,亦见过李碧天几次,你认识他们吗?”
绿野面色一沉,道:“吹牛,天下谁不知韩自然十年未离开黑石谷一步,你几时见过他?”
花解语道:“我见过他,我不骗你。”
绿野道:“你骗我不打紧,如果我是你,也不肯说真话。”
花解语道:“你不相信也是应该,但为了小辛,你最好别涉险。”
绿野忽然怒目圆睁,冲到花解语面前,她显然野性发作,想出手打架。但不知如何能悬崖勒马,退后两步,道:“为了小辛?说得好听!如果不是你,小辛何须到黑石谷去?”
花解语垂手无言,如果小辛当真为她而去,她自应承担部分责任。但小辛岂是为她前往黑石谷?他究竟为甚么?为了谁?前年她到过黑石谷,除了几个白衣僵尸以外,不见有人,“恶仙人”韩自然也见不到。但三年前,她的确在湘江边一个幽僻风景很美的庄院见到“恶仙人”韩自然。“海枯石烂”李碧天为他们介绍。李碧天身份非同小可,绝不会假。
只不知其时她已中了毒没有,如果有,李碧天也瞧不出?此毒会不会是李碧天所下?他下此毒手为甚么?
花解语心很乱,但绿野何尝不是?此行空自泄露小辛秘密,却得不到丝毫收获。花解语不该把一切有关资料秘而不宣,如果她肯坦诚相见,说不定可以找出援救小辛之道。
两个美女,一个像烈火,随时随地可以烧掉一切,一个却有如春水般温柔,能够包含很多很多事情,幸与不幸都一样。
楼下传来声响,显然有几个人踏过青草落叶迅快来到,
绿野睁大眼睛,显得更大,怒声道:“是甚么人?你的保镖?”
花解语道:“我没有保镖,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喜儿,我听很出她的脚步声。其余两个人轻功很好,步声是故意弄出来的。”
其实她们两人都瞧不见楼下情形,亦没有到窗口张望。
绿野含怒冷笑道:“不是你的保镖就好办,我把他们的狗头都拧下来。”
花解语徐徐自蒲团站起,使得绿野改变冲出去的心意。
花解语道:“他们明知你姓辛,仍敢前来。可见得准备很久,是专门等小辛的。”
绿野道:“哼,小辛除了阴阳怪气之外,没有甚么了不起。这两人不见得就是天下无敌高手,专门来对付小辛。”
花解语道:“你不把小辛当作一棵葱,但外面武林中却不敢有这样想法。所以敢出面对付小辛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她眼珠转了转,又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两人一定很年轻,而且出手非常毒辣。你如果不想大家有事发生,最好换回女装。”
绿野眼中露出悍色,道:“不,我先瞧瞧他们有甚么能为,竟敢找上小辛。你呢?你在哪一边?”
花解语笑一下,笑容悦目赏心之极。虽是无心一笑,都掩不住无限温柔,令人不觉心软魂销。
她道:“我当然在你这一边。”
绿野却怔怔瞧住她,片刻才道:“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爱上你。无怪你出道数年,‘灵犀五点金’名震江湖,但你们却不肯以真面目见人,永远蒙着黑纱。”
花解语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蒙起面孔只不过是保持神秘感。”
绿野道:“不,你是心高气傲之人,你不愿将来的人误会‘灵犀五点金’乃是以美色赢得天下英雄。你要人人知道‘灵犀五点金’乃是以真才实学横行江湖。”
花解语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但我必须承认你真是我的知已。”
楼下一个年轻内力强劲的男子口音传上来,道:“姓辛的,下来!”
另一个较粗壮但也很年轻的口音接口道:“不下来也行,只要你在花小姐面前亲口承认你不敢出来,也就算了。”
绿野道:“果然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花解语道:“说到小伙子,我忽然有点感想。你可知道?我只喜欢中年人,他们成熟稳重,懂得很多,却又未失去活力。”
绿野皱一下鼻子,道:“我认得的中年人比你多一百倍,而且我们都上过床,你试过没有?你懂得甚么?”
花解语显然被她狂野胆大的言论骇住,连跟很多男人上过床的话也敢说出,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孩子?她还希望有一个男人真真正正全心全意爱她么?
当然以天下之大,人物之众,一定会有男人能不在乎这些,仍能全心全意爱她,问题是她能否遇得到?绝大多数男人不能忍受这件事,这又是定论。
绿野又道:“中年人世故深了,虚假而又胆小,畏首畏尾。我承认中年人较为细心温柔,能制造很多情趣。但年轻男孩子冲劲十足,敢和你到荒山野岭露宿,敢和你到江水最急最深的地方抓鱼。敢打赌连吃十个大馒头,一口气喝二十碗酒。中年人敢么?”
花解语眼中闪过羡慕向往的光芒。青春灿烂活力四射的日子她也曾经过。但现在已离她遥远得不堪回想,为甚么?是否因她忽然心有所属?抑或是因为她忽然成熟而远离狂妄没有顾忌的年华?
她们倚着栏杆瞧着,楼下草坪只有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肤色黝黑,更衬托出另一个长身玉立白皙少年的英姿。他们都佩带兵器,粗壮,肤色黝黑的少年带的是长剑,长身玉立的少年带的是长刀。
他们直着眼睛凝视花解语,娇艳的芳容使他们忘了大敌。这正是年轻人胆大粗疏的本质,有时连性命之危也可以忘记。
花解语娇柔的声音传下去,道:“两位相公都英姿勃勃,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一定未见过面,不然的话我一定记得。”
长身玉立的少年按刀道:“对,我们显然仰慕小姐已久,但还是第一次得睹芳容。在下无锡徐良,和姑苏灵犀五点金忝属同乡,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结识。”
他指指旁边粗壮少年,又道:“这位是夷州剑客林火土。”
花解语向他多看两眼,才道:“夷州现在称为台湾,听说武功源流以福建莆田南少林为基础加上东瀛剑术,自成一格。林兄来自台湾北部中部抑是南部?”
她果然博闻之极,天下武功流派随口道出如数家珍。
林火土钦佩地望住她,道:“林某世居台北。”
花解语道:“听说台北剑潭林家得到东瀛风火两派剑道真传,二十年前出过一位出类拔萃的剑客,世称‘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你可与他有点关系吧?”
林火土眼中更添钦佩之色,道:“想不到远在江南的一位美女,也知道家父的声名。可惜林某得到家传剑法三成精髓,不能在中原扬名立万,又是惭愧之至。”
花解语微微而笑,温柔得有如荡漾春风,说道:“你千万别苛责自己,中原能人如恒河沙数,武林之路凶险无比,定须忍耐小心。我很想知道台湾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住在那边的人都很凶悍么?风景好么。”
林火土流露出回忆神往的表情。任何离乡别井的游子,忽然勾起家园影象,总不免情不自禁,涌起思乡波涛。
甚至在旁边的徐良,甚至绿野,都不作声。每个人都会尊重“思乡”情怀,因为任何人都能体会怀念故乡的无限沉哀。
林火土说道:“剑潭只是乡下地方,但人情淳厚。我最爱独自跑到淡水河边,夕阳暮晖,江水反映千重霞影。有时我甚至沿湖走到村子,对岸就是关渡。另一边是淡水(淡水河出海处,镇名淡水,盛产各种海鲜),苍苍茫茫,海鸥出没……”
淡水河畔的花红柳绿他没有提起,只记着江岸边沙滩的夕阳晚霞。莫非他会有许多梦想遗落江边?在他梦想中的是谁家女孩?或只憧憬熏天富贵和叱咤风云的权势?
林火土又道:“台湾是个很大很大的海岛,渔产稻米丰饶富庶,人人守礼知足,风俗淳厚。女孩子特别多情,也特别漂亮,别有风味……”
花解语忽然大声道:“如果你去掉‘野心’,回到故乡,你一定很快乐。说不定有一天,江南的朋友渡海看你,带着很多的江南特产。你们喝着陈年花雕,用‘九孔’,‘黑毛’(海产,即蚌,鲜美为诸鱼之冠,有鱼王之称),甚至台南‘担仔面’下酒……”
林火土讶道:“你……花小姐,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花解语道:“尊翁曾经来过江南,所谓“一剑天涯”就是说他踏遍中国南北。江湖还有不少他的朋友,所以你剑下小心点,别杀错人。”
林火土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接着眼眶涌满情泪。“野心”真累人不浅,永远使人不能安分,勉强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是如此,“野心”有何足贵?
花解语又道:“林兄,江南的杏花烟雨莺飞草长虽然美绝天下,但在你来说又岂及得淡水河边?”
林火土道:“你说得是。花小姐,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剑潭故宅款待你。我会带你踏遍名山胜景,让你日后永远记得在三千弱水外的台湾岛上,还有一个朋友。”
绿野忽然激动而掉下眼泪。如果林火土不是年轻人,他决不会如此坦白真挚吐露心声。只是人生瞬间万变,谁敢订下这等日久路远之约?
有些人谴责世人把男女关系限于很窄范围内,男女之间似乎除去“爱”或“欲”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但冷酷无情的现实确实如此,男女之间除去不合适原因,如果不是为爱为欲,他们还能够有甚么花样?只不过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却总有些特立独行的男女不被“爱”“欲”围限。他们看见并欣赏世间的“真善美”,认为爱与欲只是人性低级形式表现,既非最重要亦不能包括一切。
绿野的眼泪很纯洁,全无世俗爱欲。花解语心中亦充满感动之情,她想:世人究竟追求甚么?名与利?但值得么?
徐良退开三步,用冷峻声音道:“林兄速速离开,以免坏了你我两代的感情。”
林火土深深躬身,道:“是,徐兄请保重。”
“但愿有一天在台北剑潭,咱们好好醉一场。”接着他向楼上两个丽人抱拳行礼,态度严肃极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花解语绿野也好,徐良也好,总之都不要他趟浑水。林火土咬紧牙关,满胸说不尽描不出的情绪,突然转身大步出去。
过了一会,花解语道:“徐良,你想找小辛么?”
徐良英俊的面上泛起豪气,大声道:“对,我找小辛。”
花解语道:“你以为这一位是小辛?”
徐良道:“我未见过小辛,不知是不是他?但他调戏本府婢女,罪不可恕。”
花解语笑一声,道:“我们打个赌,他没有调戏任何女子。如果你赢,我帮你擒下他。但如果他赢了,罚你喝酒,喝醉方休。”
徐良的结局当然不省人事,任何人面对如此美丽的两个女郎,早就醉了一半。花解语从他口里得到不少资料。例如此屋虽是陈家产业,但严星雨已使用三年之久。徐良和飘然离去的林火土俱是客人。徐良的父亲“湖光万顷”徐无理派徐良陪同林火土访寻故人“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即林火土之父),因为林震东离台三年杳无音讯等等。
花解语用一条坚韧肉色细丝绑住徐良足踝,细丝深嵌入肉,竟然瞧不出来。花解语又用小刀在徐良膝盖“鹤顶”“犊鼻”两穴各划一个十字,外头鲜血淋漓。
绿野起初一副很懂事莫测高深的样子,但终于装不下去,问道:“这是干甚么?”
花解语道:“徐良的父亲是‘湖光万顷’徐无理,太湖本来有水陆七个家派,但现在一家都没有,你知道为甚么?”
绿野道:“莫非徐无理赶尽杀绝?”
花解语点头道:“他并非不容别人立足,而是他这个人天生不讲理,经常跟人家发生种种莫名其妙的冲突,但又无人能赢得了他手中之刀,时日一久就没有任何家派能够厚脸皮待下去。”
既然徐良父亲如此不讲理,可见得徐良即使很有理由,亦可能被徐无理重责。
绿野道:“原来你帮徐良的忙,要不然他回去臀部开花是免不了的。”
花解语道:“不,我是为我们着想,徐无理二十年前已列为天下十二名刀之一。他有一招刀法打遍天下无人能够抵挡,你我碰上他料必也是凶多吉少。”
绿野丝毫不被“天下十二名刀”威名所慑,忿然道:“他那一招叫甚么名堂?我很想见识见识。”
花解语道:“那一招叫做‘肝肚相照’,很好听,但败于这一招之下的人由咽喉直到脐孔破开一道大而深的裂口,肝和胆都掉出来看得见,所以叫做肝胆相照”。
绿野忽然怔住。她修习过上乘武功,当然知道高手对阵伤亡并不足奇,但一刀就把对方剖开肚腹却是极难极难办到。出此可知徐无理这招“肝胆相照”必有难以形容的威力。他能列入“十二名刀”亦决非侥幸。
花解语又道:“徐良即是他的儿子,俗语道虎毒不食儿,正好利用徐良迫使他讲理。”
五日之后花解语绿野弃舟登陆。
花解语遥指前面的城池,道:“那是安庆,小辛第一次出现人间就是城北的相命馆,那一次我灵犀五点金拿了严星雨一万两纹银,接下保护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的差使。却想不到和拼命三郎、四方天狼一齐遇见小辛。小辛蓬首垢面污秽非常,但他手中的包袱宝光杀气兼而有之,而且瞧得出是一刀一剑。我们更惊奇的是他走入瞎神仙相命馆。”
绿野听得津津有味,当她听完那一夜整个经历之后,更是兴高采烈十分满意。但忽然面色变得很坏,忿然道:“我很嫉妒你,为甚么我不在你先碰上小辛。”
花解语道:“不要嫉妒我,阎晓雅是他最后碰见的,但他最怕她逃得最快最远。”
绿野道:“阎晓雅己离开夕照庵,连四曾为她第二次拔刀,断了朱七左掌。但连四仍然住在我家,这家伙面皮厚得很。”
花解语道:“他在等候一个人。”
绿野道:“我知道,他等候严星雨。”
花解语为之愣住,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
绿野道:“宋妈妈这样说,小辛也认为很对。”
花解语凝想片刻,才长长叹口气,道:“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严星雨也一定知道。”
绿野道:“知道又如何?”
花解语道:“如果严星雨去找连四,他们的结果非出手相拼不可,你看谁赢?”
绿野道:“可惜不是小辛!”
花解语道:“小辛一定赢得严星雨?”
绿野道:“不是这个意思,小辛是魔鬼不是人,所以如果他不能赢也能逃,但连四却是个傻瓜。”
已经将近申末,太阳斜挂天边,有风,不太热。她们顺着宽阔平整的泥土大路行去,舒松筋骨倒也惬意。
路上明明杳无人迹。但她们再走了六七步,忽然发现一个人拦住去路。此人须发皆白,满面忧色,道:“年轻而又漂亮的两位站娘,别往前走,回头是岸。”
花解语轻按住面上黑纱,道:“她漂亮是有目共睹。但我的面孔你没有看见,怎知道我是美是丑?”
老人道:“如果小辛见到不漂亮的女孩子也要逃走的话,他这一辈子别想坐下来休息了。”
花解语、绿野为之面面相觑,“小辛”之名使她们心潮激荡翻腾。
绿野厉声道:“你是谁?”
老人道:“我是小郑……啊,现在是老郑了。”
花解语道:“老郑,你何以在此地现身拦路?何以提起小辛之名?”
老郑苍老的声音使人以为他快要灯尽油枯结束生命。他道:“小辛要我查一个人行踪,这个人现在就附近。你们如果碰上他,大有不便。”
绿野怒声道:“别装模作样,那个人是谁?”
老郑道:“唉,你们应该猜到,当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两女又一时愣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为何前来此地?是为了她们抑是为了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
老郑又道:“还有一个人你们碰上了大大不便,太湖‘湖光万顷”徐无理也赶到了。”
花解语道:“承蒙老丈赐告一切,只不知我们该往何处才对?”
绿野叫道:“别信他,他鬼扯,严星雨又怎么样?徐无理又怎么样?”
老郑忽然一矮身滚入路边草丛,生似一只很小的昆虫倏然隐没。
这一手使绿野叫声中断,好像被人突然扼住咽喉。她从来未见过人类的动作甚至身形,能突然间变成昆虫一样,还未眨眼已经不见了。老郑难道是只“虫精”?
花解语举目遥望,轻轻道:“有人,但远得很,老郑居然能发现躲闪,真了不起。”
其实何止前面,来路也有人,而且来得很快。一转眼间沙沙步声已经传入耳中。
绿野凝神一听,道:“有三个人,我们躲呢还是不躲?”
花解语笑一下,道:“躲一次躲不了两次,看看是甚么人也好。”
转眼间三人大步走近,都是男人,也都带着兵器。行色匆匆,乍见两个美女在路边,无不愕然止步。
三人年纪不大,绝对都不超过三十。有一个甚至只有二十左右,青春活力充沛。但他的装束举止显示他投身某种行业,匆匆而来为的是谁?
一个穿宝蓝绸缎长衣的男人首先道:“姑娘们,这是甚么所在?你们何以跑到此地?”他声音沉实,直率中仍有点礼貌。
其实三个人的目光忙碌得很,因为绿野的明艳使人不忍离开眼光,但花解语窈窕颀长的身材及黑纱遮没的面庞亦极有神秘感和吸引力。
花解语道:“三位先生请吧,我们女人家躲到此处讲话,当然不想人家知道。”
绿野跺脚大声道:“走,问甚么?我们不能讲悄悄话吗?”
另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笑道:“好,好,我们走,我们原不该多嘴问的……”
任何男人在美貌得令人心软的女孩子面前,都会特别慷慨容忍。这也是男人世界中心照不宣的规矩,彼此谁也不会取笑谁。
故此其余两人也笑了,同意并且迈开脚步急急奔去。
但他们走出十余丈,便又停止,因为路当中有个老人家连连躬身行礼。宝蓝绸衫男子道:“你是谁?甚么事?”
老人家道:“小人徐贵,来自太湖。请问三位壮士可曾见到两位美丽的姑娘?”
最年轻只有二十岁的少年按剑踏前两步,厉声道:“没瞧见,滚开。”
老人家徐贵道:“如果三位壮士没有瞧见,务必请回头走开,这边万万走不得。”
在三人忿怒哼哈声中,徐贵忙忙解释道:“因为敝上就在后面不远处守候那两位姑娘,任何人走过不免引起敝上怀疑。如果言语上一冲突,眼看又是一场流血惨祸。”
宝蓝绸衫男子道:“贵上是谁?”
但另外那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冷笑道:“管他是谁,若敢无礼拦路,便取他狗命。”
更年轻的少年叫声“好”,道:“对!谁敢阻拦先吃我常青两剑。”原来他背负一剑,左手握一剑。
老人家徐贵不但不龙钟而且矫健得很,闪开一旁的身法相当迅快,说道:“小人万万不敢拦阻,请,请。”
常青意气风发带头奔去,转过一个长满树木的小山丘,忽见一个灰衣六旬老者在大路中心,居然四平八稳坐在一把交椅上。
交椅后有个粗壮汉子双手抱着一口长刀。刀鞘很古旧毫不起眼,但看起来沉甸甸很有斤两。
那老者面阔额高,双眉横直浓黑,口大鼻扁。整个样子一瞧而知是个执拗横蛮脾性之人。
他两眼一睁精光闪闪,粗声道:“老夫徐无理,小子们报上名来。”
常青态度比他更横,大喇喇地道:“老子常青。”他指住宝蓝绸衫汉子道:“他是老大霍昭,那是二哥秦龙。”
徐无理道:“你们有外号没有?”
常青道:“没有,没有取外号的必要。”
徐无理阔横面上居然泛起笑意,道:“小孩子好没见识。外号有很多用意,可以让人知道你的性格职业擅长的武功等等。你们踏入江湖多久了?”
这次是老大霍昭回答,道:“说久不久,两年有多三年不到。”
老二秦龙接口道:“我们也商量过外号之事,但如果还未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事……”
徐无理不悦的声音把秦龙的话打断。徐无理道:“胡说八道,只怕没本事,没胆识,哪怕找不到轰轰烈烈的事情?你们两三年都闯不出名声,全是混蛋蠢才。”
老二秦龙老三常青全都气得怒叱,但老大霍昭“哈哈”大笑声压住他们,也使他们忽然醒悟因而由忿怒变回沉着。假如对方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则大敌当前岂可冲动忿怒?
徐无理反而赞许点头道:“这才像话,老夫姑且念你们年轻识浅,叩个头就饶了你们。”
霍昭道:“本人专练判官笔,我二弟用惯一对护手短钩,三弟学剑。”
徐无理道:“我不是瞎子,早瞧见了!”忽然微怔寻思。说到“瞎子”突然记起“烛影摇红”秦聪,十年前秦聪亦是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声名之显赫更在“湖光万顷”徐无理之上(这是因为徐无理不行走江湖,二十年来都是隐居大湖)。秦聪本来亦不是瞎子,但后来却“变成”瞎子。
“天下十二名刀”并不是天下无敌,并非绝不失败的。徐无理忽感一凛,站起身,外表破旧的长刀已在他手中,交椅也被壮汉搬走。
霍昭道:“老丈用此刀赐教几手么?”
徐无理道:“老夫今年六十岁,此刀跟随老夫已超过四十年。”
霍昭道:“老丈三十年前会过‘刀王’蒲公望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老夫一直侍奉先师,先师辞谢世间才踏入江湖,到如今算来只有二十七年。”
霍昭道:“令师想必也是刀法大家,他会过蒲公望的横行刀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
秦龙常青一齐嘲声嘻笑,道:“谁敢去碰刀王蒲公望?别提了……”
徐无理居然不怒反笑,道:“哈,小伙子有点见识。老夫后来也不时想到这个问题,四十五年前,我才十五岁,投入先师门下学刀,那时先师因中风瘫了一脚。后来虽是复原,行动却不免仍有影响。但先师在有生之年时时拂刀摇望长空。他究竟想甚么?是不是不敢找刀王蒲公望,所以用身体不便的理由对自己对外人都可以交待?”
秦龙和常青都愣住,这话从六十岁老人口中说出真是万万想不列。常青问道:“老丈尊师是谁?我希望听过他的大名。”
徐无理道:“老夫的名头你们都不知道,更休提几十年前的人物。”
秦龙大声道:“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传给小辛,我们正要找他。”
徐无理双睛一翻露出白眼,冷笑道:“胡闹,凭你们三个?回家,不可逞能。除非你们过得老夫这一关。”
霍昭迅即接口道:“老丈的刀是十么刀?擅长的是个甚么路子?”
徐无理道:“此刀名为‘砍山断水’,厚度重量都超过常刀两倍,锋快更超过普通刀许多倍。说到我的刀法门路,两个字可以包括,‘凶’‘霸’是也。”
霍昭道:“多谢指教。”
徐无理道:“你使判官笔,你姓霍,只不知黄山霍元亮是你的甚么人?”
霍昭道:“是先伯父。”
徐无理“哦”一声,道:“霍元亮死了?怎样死法?”
霍昭一怔,人死了还问怎样死法?甚么意思?常青大怒喝道:“不用拉关系,我们的事与别人无关。”
徐无理道:“霍元亮可能病死老死,像平常凡夫俗子死得全无出息。但也可能战死,就算技不如人也死得像个大丈夫。”
霍昭道:“已经逝去十年,我不知死因。”
徐无理屈指计算,嘴中一二三四的谁也不知道他在计算甚么。常青怒喝道:“老匹夫,要动手就动手,啰嗦甚么?”
徐无理深深叹口气,道:“十年,唉,十年,一定是血剑会的杰作。”
他一抬头目光如电,凝住常青,道:“你使正反剑(不算是双剑),你姓常,铜陵姚氏常氏不分家,你是常氏子弟?”
常青吃一惊,不觉退了半步,道:“你……你知道?”
徐无理仰天冷笑一声,又道:“武林中凡是使用双钩的长的源出兖州,短的只有两家,一在北方临沂,一在南方祈门,秦龙,你可是祈门人氏?”
秦龙大有目瞪口呆的样子,道:“是的。”其实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已经回答了。
徐无理道:“你们三人俱是江南人氏,江湖经验不嫩不老,使我想起一种行业‘护院’。你们两三年来给哪一家护院看门?”
霍昭道:“老丈不愧是老江湖,我们兄弟三人镖行混过一阵,最近一年是在金陵朱家负安全责任。但事实上我们不像一般护院武师,主人家极敬重我们,老丈相信么?”
徐无理哼一声,道:“好一点点而已。闲话少说,你们哪一个先来挡我三刀?一齐上也可以。”
秦龙刷一声跃出,道:“我来,三十刀也一样。”
徐无理道:“三刀,说过三刀就只用三刀。”
突然间刀身反映阳光,光芒耀目,使人睁不开眼睛,那古旧的刀鞘竟不知何时及如何掉落地上。在徐无理手中,刀已出鞘,人也忽然挺身长高了许多。
森厉杀气奇寒刺骨,四下弥漫,以至霍昭常青都不觉打个寒噤。
霍昭大叫一声,银光倏闪倏没,原来他手中那对精钢判官笔深深插入泥土中。霍昭叫道:“老二,老二,丢掉双钩,快丢掉双钩……”
常青忿然大叫道:“老大,你……”但他忽然看见霍昭热泪盈眸,声音登时噎回肚内。
霍昭本是铁铮铮不怕死的好汉子,他为何涌出热泪?为何命老二丢弃兵器?钢铁似的汉子难道怕死?胆怯?不,他必有极有力、极特殊的理由……
因此常青大步挡在徐无理秦龙之间,左手一甩,剑鞘飞出十七八尺,现出一支精光闪闪长剑在右手中。
常青面孔表情极为严肃冷静,五六十岁的人也未必有此修养。他道:“徐老丈,且让在下接你三刀。”
霍昭道:“老三,今日须得瞧大哥面上,一定不可动手。”
常青立刻收回剑势,道:“小弟遵命。”
霍昭又道:“徐老丈想不想知道在下不愿出手之故?”
徐无理摇头道:“不必。老夫如果定要出手,你任何理由也休想躲过。”他的长刀这时才垂近面门,霜刃精光映得他须发皆碧。
“砍山断水”果然是罕见好刀,握刀的手不但坚稳有力,还使人感到那刀简直“生长”在他手中。
徐无理眼神锐利横蛮,越过刀锋望住常青,说道:“你剑法不错,可惜老夫不想出手,对付你不是三刀而是一招。”
常青微微一笑但眼中却现出冷酷可怕的杀机,说道:“大哥二哥,你们亲耳听到的。”
霍昭叹口气,道:“我们十几年来辛辛苦苦练武,如果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也就该死得很了。”
秦龙道:“武功中虽有很多一招就决胜负的手法。但老大说得好,一招都接不住还练甚么武?”
徐无理斜睨他们,并不解释。
霍昭秦龙都捡起兵刃,霍昭问道:“徐老丈,如果我们三人一齐上,你用几招?”
徐无理厉声道:“一招。”
常青仰天冷笑道:“你这一招太厉害太高明了,叫甚么名堂?我常青非接这一招不可!”
不远处树丛后转出人影,娇滴滴的声音也同时传到:“徐老丈这一招叫做‘肝胆相照’,你们听清楚没有?”
说话的自然是花解语,她那种温柔美丽之态真能使人迷醉。但后来出现的绿野却艳光眩目,令人不可迫视。
花解语又道:“常青,徐老对你说只用一招,其实抬举你而你却不知道。”
徐无理这时才惊诧地望她。
花解语道:“这一招‘肝胆相照’非同小可。不是常青你的肝胆五脏都跑出来照照太阳,就是他的性命送掉。你们纵然缠战千招,但最后他还是这一招决定胜负。所以他干脆只用这一招了。”
大路上树木边到处都是一片寂静,但花解语的声音却在每个人心中回响不绝。
然后由常青声音打破寂静,他口气极至坚决,显然绝无转回余地:“我仍然要接他这一招。”
霍昭仰天大笑,道:“我们接他一招。”
斜阳下兵刃寒光精芒闪闪耀目,三个年轻人品字形包围徐无理,但所有的人都凝立如石像。
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得出严重性,知道血溅七步尸横就地的结局绝难避免。
徐无理身躯笔直,森冷沉稳有如已经在风霜雨雪中站立几个世纪的石人,他的刀深深藏在怀中,似是等待积蕴的力量爆发,当然爆发时必是石破天惊无人无物可以抵挡。
花解语深深叹息一声,道:“这种局面实在太可悲了。绿野,我很想知道如果小辛在此,他肯不肯硬接徐老丈这一招‘肝胆相照’?”
人人都很感兴趣等候绿野的回答,“小辛”这个名字有如魔咒具有神秘力量。
绿野道:“我亲历亲现小辛一次出手。黑夜中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每人高举一支火炬,这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中有‘水乡左金刀”莫逢时,有“形影鞭”耿正等等。火炬照亮圈中两个人,一个是小辛。”
没有人敢弄出一点声响,没有人不想知道火炬圈中除了小辛之外,对手是谁?又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联手结阵,小辛就算赢得对手,但能逃过十二名家高手的围攻么?“水乡左金刀”莫逢时和“形影鞭”耿正,俱是有真才实学的武林名家。能与他们并肩出手的人绝不会是虚名欺世之士。
绿野长长吸一口气道:“小辛的对手是谁?大家一定猜得到,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人人都啊一声,绿野立即道:“诸位别误会,我意思是说那人与严星雨齐名,同列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便是。”
由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范慕鹤为首,率领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这个阵容连鬼神也会惊骇。
常青大声道:“后来怎样了?”
绿野道:“小辛只拿着刀,刀未出鞘。闲闲散散一站,过了一阵,莫逢时首先丢掉火炬认输,因为他瞧了半晌还找不到丝毫空隙,不知道自己该何时出手、该用甚么招式?他认败服输,不但丢掉火炬,连刀也掉落地上,凄然离去。”
人人都感到不能透气,胸口如压着千斤大石。
绿野又道:“不久,火炬一支接一支飞落河中熄灭,十二位名家高手都走了,其中有好几位还是挥着泪走开的。最后只有一支火炬,第十三支火炬支撑场面。”
常青道:“谁?这一位我佩服死了。”
绿野道:“我!”
常青愣一下,道:“你?”
绿野道:“是我,我仍然认为范慕鹤有机会,所以及时点着一支火炬。范慕鹤没有令我失望,他用深厚莫测的修养功夫跟小辛拼了很久。”
徐无理道:“但范慕鹤终究输了,对不对?”
绿野道:“是的,不过如果有一千个女孩子在当场看见,担保一千个女孩子都会爱上范慕鹤。羽扇纶巾名不虚传,真是风度翩翩气度潇洒,有气魄有担当。”
常青道:“气魄何在?担当何在?”
绿野等了一阵,才轻轻道:“他敢服输。”
常青忿然道:“不对,王八蛋灰孙子都会认输。如果是我定当力战不屈,宁可血溅当场也胜过含羞而活。”
几乎每个人的人生哲学都有差异不同,而且谁也不能勉强别人同意自己的见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认输”需要勇气风度,他本人当然绝不肯认输投降。
常青想法没有错,以他的年纪阅历意气要他选择一条路,他宁可选择“战死”并没有错。只不过他如果幸而能不战死,能够活下去,他年纪大了,眼界阔了,思虑深刻而且“声名”又是经过生死百战才获得。那时他才会了解认输需要多少勇气。但亦仍然可能不了解,人生便是如此!
绿野不跟常青争执这一点,说道:“我对小辛只知道这么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这一刀‘肝胆相照’,我不知道。”
花解语道:“如果小辛自认刀法功力造诣接得住这一刀,当然不必再说下去。问题是他心中并无把握之时,他会怎样做?‘羽扇纶巾’范慕鹤、‘烟雨江南’严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二。他们剑法不见得一定输给小辛,但他们没有把握,根本测不到小辛武功达到何等地步,所以他们都不肯不敢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小辛没有把握的话一定不肯硬徐老丈一刀。”
常青朗朗道:“不对,甚么叫把握?天下武林家派何止千万?谁能全懂?不出手拼过焉知优劣胜败?”
绿野鼓掌喝采道:“说得好,要拼命就拼命,那有许多啰嗦!”
花解语苦笑一声道:“你究竟帮谁?”
绿野一怔,才道:“啊,对不起我忘啦!但常青很合我的脾气。”她本来就野,本来不知天高地厚,本来不管任何道理更不计较得失。
但绿野当然有自己一套,否则也活不到今天。她忽然叫道:“常青,我们到那边讲几句话,讲完才拼命不迟。”
常青应一声“好”,大步行去。绿野居然连花解语也不让听,拉着常青手臂转入树丛后面。
他们倾刻就出来,不至令人误会。尤其他们年级稚气的面上都残留着顽皮笑容。
没有人问及绿野说甚么悄悄话。在年轻的青春焕发的生命中,原本充满这一类不可解释的趣味。每个人都经历过此一阶段,总能模糊记得。所以谁会多事追问呢?
常青长剑一挥“咝”的破空声,腕力和挥洒自如的动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无理姿势分毫未改。刀的架式、人的姿势融合为一,仿佛自古以来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这一刀,活着也没有意思。”
霍昭说道:“那就接他一刀。”
秦龙大声道:“对,了不起十八年后又是三条好汉。”
常青道:“但小弟决计独自出战,我们人多,赢了也不希罕。”
徐无理冷冷道:“一个三个三十都一样,总共也只用一招。”
常青眼中光芒闪闪,既狂放而又冷静,道:“我一个人,你一招。”
霍昭叹口气,首先退开。秦龙也跟着退开。
常青右手举起,长剑发射寒冷光芒斜指天空,道:“徐老丈请。”
徐无理眼中又现出横蛮无可理喻的神色,森森刀气刹时笼罩大地。
忽然间刀光剑气同时暴现,耀眼生花寒气旋卷,人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若以慢动作形容,则徐无理的刀尖砍到常青面门,常青之剑亦刺到徐无理咽喉要害。徐无理刀势却忽然由直砍变为垂直剖割,所以“锵”一声顺便挡住来剑。但刀锋仍然分毫不差落在常青胸口肚腹。“肝胆相照”名不虚传,果然剖胸破腹威不可挡。
锐利无比的刀锋碰到常青肚腹,登时鲜血喷溅。常青身子如风车似的旋转,寒光闪处“锵”一声一支长剑刺中长刀。如果不是有长刀遮挡,这一剑必定入徐无理胸口要害。
原来常青翻身出剑,出的是左手剑,此剑本来负于背上,是以只须转半个身剑势已出,比用右手剑快一半有余。
霍昭秦龙奔上扶住常青,只见他胸腹间鲜血染红一片。霍昭一顿脚悲声叫道:“罢了,罢了。”
绿野也奔过去察看常青伤势,花解语却款步上前,道:“徐老丈,谢谢你刀下留情,”
徐无理两眼翻向天空,冷冷道:“甚么刀下留情?徐某自出道二十余年以来,请问几时用这一招杀过人?”
花解语叹口气,道:“但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徐老丈,听说你找我们?”
徐无理道:“老夫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徐良一足瘫痪,你们有甚么过节?”
花解语道:“没有,令郎是个好男儿,风度翩翩,有义气,好刀法。我们使诡计才制住他。没有过节,一点也没有。”
徐无理听得莫名其妙,道:“既然没有过节,为何……”
花解语道:“那是因为你,我们都怕你不讲理。寻常之人也还罢了,但你却是‘天下十二名刀’高手。你不讲理我们就惨了。”
徐无理大有啼笑皆非之感,道:“好吧,老夫很蛮横,不讲理。但我儿子却残废了,这话怎说?”
花解语说道:“还未残废,除非你要他残废。你肯不肯讲理?”
徐无理咬牙想了一会,才道:“好,我讲理。”
花解语道:“那么你老人家先回去,别责罚令郎,也不要怪罪我们。”
徐无理仰天叹道:“原来‘束手缚脚’的滋味便是如此。好,我走。”
他说走就走,连交椅也搬走,除了常青肚腹伤势之外,不留任何迹痕。
常青伤势其实很严重。徐无理只不过说自己以往施展这一招从未使对方肝胆跑出来而已。并不是说受伤很轻,更不是说伤后不会死。
鲜血流很多连泥地都红了一片,普通人见自己流那么多血,一定骇昏过去。常青面色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却微微而笑,由得霍昭秦龙上药包扎。
绿野忽然叉腰说道:“常青你很勇敢没错,但笑甚么?甚么事值得笑?”
霍秦两人都愣住了。伤者自己都肯笑,旁人却生气,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解语声音很悦耳,道:“常青不用回答,我会替你讲。”因为常青的伤口长得惊人,竟是由胸到小腹。其中肚腹有一段两寸长简直破开见到肠脏。所以常青不但不可说话,甚至呼吸用力一点肠子都会进出。
霍秦两个赶快继续包扎。花解语又道:“常青不愧是男子汉,不但输得心服,而且能够见识一招真正高明精深的刀法,受伤也值得。所以欣然微笑。”
绿野瞪眼道:“真是如此?”转眸见常青眼眶潮红。不问可知花解语已说出他心坎中感想而感动。她长长吁口气,又道:“常青,你没错。我想,这才是真正男子汉。”
没有人接嘴。绿野的颖悟和体贴,固然衬托出花解语的过人智慧,但亦使人感到“她们”都高出凡俗女子很多。简直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绿野忽然又道:“快走,找小辛去。常青伤势很严重,只有小辛救得。”
秦龙抗议道:“我们还能求他?不……”
绿野皱起鼻子,几乎又要发脾气,大声道:“为甚么不行?他是当今大国手,我的未婚夫连四就是他救活的。”
人人心情突然变得复杂微妙。绿野既然已有夫家,找小辛干么?不是别人太敏感,而是绿野的口气态度……
世上很多事情要理智冷静观测推论。但又有些事不必如此麻烦,只用“感觉”就够了。
现在大家都用“感觉”知道一件事,却都不讨论。他们的感觉对呢?抑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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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灯火,弦管歌声随风飘送。
满眼醉人繁华,熏天权势意气。爱情回肠荡气,一切都将随韶光逝去,世上有甚么能不被时光吞噬而淹没呢?
小辛站在黑暗中,身躯挺直有如门板。
一缕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屋内的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是在独酌?抑或是昏沉大睡?
各式各样的声音送入小辛耳中,响亮的是稍远道路上车马踏辗声。走江湖卖药卖艺锣鼓吆喝声。小食摊招徕客人叫唤声。最微弱的声音不是风声水声,而是偶然离开枝头的落叶堕地声。
有些昆虫爬行或飞起时会弄出相当嘈吵声音,但蜘蛛却永远是最静谧最诡秘的一种。
小辛面孔不动,眼珠却转到斜左方的草丛,清清楚楚看见一个人,却用蜘蛛爬行方式躲入草中。
四周一片黑暗中,小辛身形仍然隐约可见。但那“蜘蛛人”贴地爬行,衣服颜色与地面一样,实是无法辨识——除了小辛。
转眼间“蜘蛛人”已推进到数尺外的草丛后。这距离太危险了,任何暗器都可以夺去一流高手性命。
小辛等一阵,才说道:“我希望七支小钢叉或毒刀能见血封喉。这样,中叉的人就永远不必说话。”
草丛后的“蜘蛛人”突然飞退数丈,动作又轻又快,这一点风声都不曾带起。
小辛又道:“草丛内乱七八糟的绊马索有何作用?等我跌跤之时出手?看来不像。天下间哪有绊马索细得像蜘蛛丝的?绊蚊子差不多,可惜我不是蚊子。”
突然间小辛移动位置,快得好像根本没有移动过,稳稳站在“蜘蛛人”五尺内。
“蜘蛛人”转动头颅四下张望。小辛道:“你可是找我?”
一股森厉奇寒杀气随着话声笼罩住“蜘蛛人”。
对方跳起来数尺高,大声道:“我是小郑。”
小辛道:“我知道。”
小郑道:“我忘记你不是人是魔鬼,眼看大好机会忍不住试一下,很对不起。”
小辛道:“不要紧,如果我误会而下毒手,性命反正是你的。”
小郑道:“我会记住这话。”他从草丛出来,原来是曾经拦住花解语绿野二女去路的老人。
小郑又道:“花解语绿野都来了,‘十二名刀’之一的徐无理、金陵豪门朱家二护院武师之中的霍昭秦龙常青三人。还有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些人都想会会你。”
小辛道:“你还知道甚么了?”
小郑道:“徐无理刀法精纯,功力深厚,对付常青那一招‘肝胆相照’,使我替你担心。其实常青‘正反剑’已属当今剑道高手,但仍然几乎开胸破肚之后才发得出反手剑。”
小辛道:“正反剑好像是用两柄长剑,一在背后,一在手中?”
小郑道:“对,徐无理也指出来历,说是铜陵姚常二家共同拥有秘艺,的确很精妙迅快。常青只有二十岁,如果是姚常两家更厉害的高手施展,定必威不可挡。”
小辛口气有点沉重,道:“五十年前‘飞仙剑侣’姚氏夫妇,正反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单独出手时便是一剑负背,一剑在手,亦是无敌于世。”
小郑道:“想来姚夫人本人姓常,所以剑法后来就传给姚常两家子弟。”
小辛道:“大概是吧。我想见见常青。”
小郑道:“容易之至,他们和花解语绿野一道正要找你。”
天上只有几点星光,故此周围很黑。黑得连小郑这种精通东洋忍术高手,也只能依稀看见小辛身影,看不见表情。
小郑又道:“你何以对常青感到兴趣?莫非忌惮‘正反剑法’?”
小辛道:“可以这样说。但担保严星雨比我担心十倍。”
小郑道:“当时情形如此这般,霍昭流泪丢掉兵刃不让秦龙动手。霍昭后来解释说三年前曾会过徐无理的儿子徐良,输了一招。徐良不但刀下留情,还坦白指出他的缺点弊病。霍昭因此之故,三年苦练,至今大有进步。也因此瞧出徐无理的来历之后不肯动手。”
小辛道:“霍昭当真流下眼泪?”
小郑肯定地道:“我亲眼看见。”
小辛道:“你为何特别指出这一点?”
小郑答得很快,道:“我的猜想跟你一样。”
究竟是甚么猜想?他们都不再提。小辛道:“严星雨才是中心人物,但你却不大提及他,为甚么?”
小郑道:“不管是在镇江或金陵,宋妈妈每隔一两天就会派一个女孩子去侍候他,都是最好货色。但严星雨却绝不似好色之徒?”
小辛道:“外面可有人晓得此事?”
小郑道:“绝对没有,所有行动极为秘密。此外,严星雨露面时若是孤身一人,非常潇洒自信。若是有人随侍,反而时时去摸芳草剑。他从‘大江堂’逾千手下中挑出六个高手,亲自训练过成为贴身侍卫。”
小辛道:“他现下有没有侍卫随侍?”
小郑道:“有,两个。”
两人沉默一会,小郑又道:“你还要知道甚么?”
小辛道:“你心里明白。”
小郑叹口气,道:“是阎晓雅么?”
小辛道:“对,但你不说我也不迫你。”
小郑道:“我却非告诉你不可。”
小辛道:“那就说吧。”
小郑道:“她知道你去黑石谷,她也要去。她住在城里平安老店。我已经替你订好一个客房。”
他深深叹口气,手中钢叉忽然隐没不见。
小辛看见了道:“你既不必替我订房,亦不必叹气。阎晓雅很美丽,武功又高,除了你之外,别人很难配得上她。”
小郑从草丛后现出身出来,摇动那一头白发,道:“不,我了解她。同时也知道你躲着她的理由。你不想爱她,却怕把持不住爱上她,所以躲得比兔子还快。”
小辛苦笑道:“似乎有不少人有这种看法。甚至认为我躲花解语和绿野。”
小郑道:“你是不是呢?”
小辛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小郑道:“有人要杀死阎晓雅,都是刀剑剁不动极厉害的硬手。前几天要不是连四赶去,她已死在‘公道七煞’朱七小姐手中。”
小辛道:“最好你保护她,我请你喝酒。哎,以后才请……”
小郑道:“为何要以后?我们现在就到客栈附近喝一杯。”
小辛道:“不行,我口袋空空。”
小郑道:“别小气,喝酒花不了多少钱。你明明从宋妈妈处赚一大票。”
小辛道:“你看我像小气的人?我赚五千两白银,左手来右手都花光了。”
小郑摇头叹息道:“想不到你这么会花钱。天呀,五千两可以买五十亩最好的田,另外盖一间大房子,可以悠游自在做一辈子乡绅。”
小辛道:“那笔钱花得很有价值。”
小郑道:“不管怎样你算是花钱最厉害的人。现在我借给你一点路费如何?你总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吧?”
他摸出一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再加上一张一百两银票,塞入小辛手中。又道:“本来只想借二十两给你,但想起那五千两,二十两未免太寒酸。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不够花,到不了黑石谷。”
小辛道:“够了,等我从黑石谷回来想法子还你。”
小郑笑道:“好,还钱那一天我们好好醉一场。哈,哈,我至今未曾醉过,有你在旁边我就敢醉了。”
小辛忽然“嘘”一声,轻轻道:“有人来了。”
小郑道:“我不放心,先回客栈。”说罢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中。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看见”来人,而且让他们从面前十余步远安然走过。
一共只有两人,都是女子,身材差不多。各自的香气虽不同,却都是小辛熟悉的。
她们没有瞧见小辛,在那么黑的地方,除非视力比猫好几倍才可能看见小辛。
相命馆门缝露出的灯光现在照到她们身上,面披黑纱的女子道:“这儿就是了。”
她是花解语,另一个美女当然就是绿野。绿野毫无戒心伸手推门,木门呀地打开,洒了一地灯光。
花解语已来不及埋怨她不小心,只伸手拦她入室,一面定睛观察屋内一下,说道:“瞎神仙爬在桌上,仍有呼吸。桌上有酒瓶,屋内酒气熏人,外表看来,应该是喝醉酒,”
绿野道:“这酒不好,是廉价劣质的米酒。我最怕这种味道。”
花解语道:“瞎神仙不喝劣酒,酒量不错。要他醉成这个样子,同时满屋子都是酒气,多少斤酒才够?但没有酒罐,瓶子都不多一个。酒从何来?”
绿野道:“岂非事有蹊跷么?”
花解语道:“一定有,如果是陷阱,只不知等谁?”
绿野道:“不会等我们掉进去吧?”
花解语笑一下,道:“你差一点就掉进去。但这个陷阱想必不是为了我们而设。”
绿野道:“为甚么不是我们?你很漂亮,我也蛮不错。男人活捉了我们大有好处……”
花解语道:“别忘了我们是女人,女人大多数怕嗅到太浓的酒味。这陷阱对付的是喝酒的男人。”
绿野笑得很高兴道:“说得对,跟你一道走大概不会吃亏上当了。”
花解语只是温柔地拉住她臂膀,并不作答,凝神观察寻思。
过了好一阵,绿野微感不耐,道:“我们还站在这儿干吗?我进去,你接应。好歹查出结果。”
花解语叹一声,道:“小辛在此就好了。退一步说严星雨在也可以。我想不通的有两点。第一,此屋窗和门都打开,何以酒气不但不消淡,反而越来越浓?第二,桌上酒瓶的位置很奇怪,只要桌子微有震颤,就会掉在地上。任何人一进屋拍拍瞎神仙身子,酒瓶就会掉地。”
绿野道:“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先拿起酒瓶不让掉下……”
她迈脚踏上门口,但脚尖却踢到一样柔软坚硬兼而有之的事物。低头一看,怒声道:“小辛,你捣甚么鬼?”
原来她脚尖踢中小辛的腿。小辛愁眉苦脸道:“你踢人还凶?应该说对不起才是。”
绿野道:“你突然钻出来,谁看得见?我才不道歉。”
花解语拿下面纱,露出明艳温柔如春水的面庞,双眸含情,道:“你终于露面,谢天谢地。这儿究竟发生甚么事?”
小辛把她们推到一边,才道:“这酒气闻得太多于身体大有妨碍。”
绿野哼一声,道:“我们的身体关你甚么事?”
小辛道:“本来不关我事,但谁叫你的连四是我的朋友。”
绿野瞪眼道:“不许提他,这个死人只会帮你。他不理我最好,我绝不理他。”
花解语道:“小辛,屋里敢是有毒?”
小辛道:“也不算甚么毒,但若是酒瓶掉地破碎,冒出另一种香气,你们起码要醉十日十夜。”
他停一下,又道:“你们若是醉十日十夜,又落在男人手中,恐怕有点不便。”
绿野道:“何止不便,简直肮脏死了。我问你,你为何老是躲我们?你说我脾气不好,但花解语脾气很好,可是你照样躲,为甚么?”
小辛感到招架不住,幸而他面上永远有一层迷雾。
花解语道:“我不算数,我是不祥人,命中注定如此,你们谈你们的,别扯上我。”
但她真的那么豁达?真的不在乎命运加予她身上的一切?狂风骤雨时,春风花月夜,或者‘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感触无限时,她能不想起芳心中的英俊男儿?
小辛道:“先谈谈瞎神仙,从前他自称是饵。你们一定也知道,他的一生毁于‘血剑会’之下,所以他满腔仇恨一定要报复。所以现下这个陷阱为了谁?他想钓血剑会的人?抑是反被对头利用?”
花解语道:“很难回答的问题,除非瞎神仙忽然回醒而又回答我们的问题。”
绿野道:“怕只怕他活不成。”
小辛身子一震,道:“我去瞧瞧他,你们外面等一下。”
花解语绿野都没有拦阻他,也没有吩瞩他小心等等。她们甚至觉得有人能进此屋又能安然无恙,这个人必定是小辛。
小辛入屋打个转就回来,绿野忙向道:“怎么样?”
小辛道:“有人要瞎神仙死。又如果有人能入得此屋,不在三步之内醉倒,下一着就是酒瓶,瓶破之后冒出香气,与原来的酒味混合,任何人吸入一丝都要醉死十日十夜。”
花解语道:“有十日十夜之久,身份来历一切都可以查得清清楚楚了!”
小辛道:“不止这样!醉过十日十夜之人,即使是当今第一流高手,但碰到这个使毒者,弹指便死全无抗拒之力。”
花解语道:“这一下后着果然歹毒厉害。使毒者是谁?”
小辛道:“年纪不大,是男性。武功很不错,尤其是内功造诣很深。是毒教中人,但江湖经验不丰富。”
绿野移步向屋内张望一下,回转来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口气中不尽讶疑。
小辛道:“酒瓶是使毒者带来的,干净得找不到一丝尘埃。我问你,如果有人一身酒气人屋,应该是男的抑是女的?”
绿野道:“当然是男的,酒鬼多数是男人,如果是女的,瞎神仙便会注意。”
小辛道:“对,椅边木头上留下三个指印,一来显示此人内力甚强,二来显示此人阅历少,杀人会紧张,尤其面对昔年‘十二名刀’之一。可见得年纪不大。”
花解语道:“但你一口咬定是个男性,以酒气有毒而论证据不够坚强,你一定另有资料。”
小辛赞赏地望她一眼,这个女孩子即年轻美丽,又温柔聪慧,加上妙语连珠,哪一个男人对她能不倾心爱慕呢?
他道:“对,瞎神仙屋内左角架上有个极精美雕漆首饰小箱,我查看后知道无人开启过。如果是女人,必会随手打开瞧瞧。不是贪心,是对珍奇美丽饰物的好奇心。”
花解语轻“啊”一声,神往地道:“要是我也会开箱瞧瞧。瞎神仙曾是天下闻名的‘十二名刀’之一。现在居于陋巷木屋,仍然保持这个精美首饰箱,当然我要打开瞧瞧。”
小辛道:“还有甚么疑问没有?”
绿野道:“有,那人想杀死瞎神仙么?”
小辛道:“对,可惜他没想到瞎神仙对毒药迷药有很强硬的抗力,所以一般人必死的份量,竟杀不死活神仙。”
花解语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小辛道:“先救醒瞎神仙再说。”
绿野道:“小辛,我们此来主要目的想请你抢救常青性命?”
小辛道:“难道‘湖光万顷’徐无理的一招肝胆相照,还杀不死他?”
绿野道:“你都晓得?”
小辛道:“一点点。”
绿野道:“徐无理对花解语说,他这一招从未试过立毙对手。”
小辛道:“这个人有点道理。”
花解语笑一下,道:“这人很不讲理,天下皆知。小辛,几时可以瞧瞧常青?他伤势很严重,肠子都见到了。”
小辛道:“快了,等我问过瞎神仙就去。”
瞎神仙忽然回醒过来,除了少许头痛之外,并无不适。他听出屋内有三个人,而且有女人。
小辛道:“瞎神仙,我是小辛。”
瞎神仙道:“你的气味我嗅得出。其余两位女客一是花解语,另一位呢?”
小辛道:“你这么一说提醒我须得时时变换身体气味了。另一位女客是绿野姑娘,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瞎神仙道:“恭喜你,这等女孩子很不容易凑在一起。”
小辛道:“请你回想一下,那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可有甚么破绽?”
瞎神仙想了一会,才道:“没有,我从未见过他。气味,声音,言语,动作,都很陌生。”
小辛道:“他是毒门高手,他姓甚么?”
瞎神仙道:“姓殷名海,口音似是两广人氏,年纪不超过二十五,高大,衣服讲究。”
绿野忍不住问道:“你怎知他衣服讲究呢?”
对,瞎子怎能“听”得出衣服讲不讲究?这是“眼睛”的事,绝对与耳朵无关。
瞎神仙道:“他进来时衣裤都没有磨擦声,可见得衣料极佳。然后他坐下,他先拉拉外衣裤子才“坐”下,可见得衣服裁剪适体。所以不该皱的地方他绝不让它皱。”
根据他的描述,当然任何人都猜得出殷海的衣服很讲究了。
瞎神仙又道:“我忽然警觉此人的细腻动作,与他熏人的酒气大相矛盾。但已经太迟了,全身乏力,头脑也渐渐麻木迟钝。我仍然奋起全力提气护住心脉,但没有用,很快就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小辛道:“如果换了别人,你现在已经是死尸!”
花解语道:“殷海和你交谈些甚么?”
瞎神仙道:“交谈?没有,我们没有交谈过?”
绿野道:“但你却知道他的姓名?”
瞎神仙道:“我们虽然没有交谈,但他却有说话。我只会听不会回嘴。”
小辛道:“你很了不起。不但能等到我来救你,还能听见他说话。”
瞎神仙道:“他说我知道的太多,多到不能不叫我闭口的程度。他又说我不该到旧路村去,纵然无心经过也不行。”
小辛道:“旧路村发生甚么事?”
瞎神仙道:“旧路村在城东十二里,远离南北大道,很偏僻。再过去有个新路村,有两户人家很相信我的占卜,多年下来我每逢年节佳日,总会独自到新路村他们家吃喝一顿。”
他深深叹口气,又道:“不幸的是两年前我经过旧路村,忽然听见一阵歌声,美得能叫人马上昏倒。”
当然他没有昏倒,仅仅是形容而已。
花解语道:“更不幸的是你知道唱歌之人是谁,对么?”
瞎神仙道:“对,我听过她的歌声,莫说只隔了一年多,就算相隔一百年,我仍能记得。她就是名满天下的荀燕燕。她在安庆唱过三天,不知迷死多少人。”
绿野跳起身,道:“是荀燕燕?她当然是最好的,但她发生甚么事?”
瞎神仙道:“她死了,还有她的男人程士元一齐被人杀死。”
绿野道:“一个歌女和她的男人被杀,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小辛道:“请问他们之死有何特征?”
瞎神仙只回答小辛:“他们被当世第一流刺客杀手所杀。屋顶破一个洞,杀手是毫无忌惮的破屋顶而入。其次,他们都是喉咙要害中一剑,每人只中一剑,死得十分干净利落。”
绿野忿然道:“人被杀死也有干净利落不干净利落的么?死就是死。死亡永远是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
瞎神仙道:“对,可是有些人的死亡,对查缉凶手之人却有分别。”
花解语立刻接口道:“原来如此。只不知荀燕燕、程士元的死法可有任何线索?”
她淡淡数语,就遮掩了绿野的无知和冲动。
瞎神仙道:“捕快的想法看法不必管,但我一听而知那是铜陵姚、常两家的‘正反剑’手法。”
绿野这才“啊”一声,瞪眼转望小辛,看看他有何评论。
小辛道:“照时间地点推论,此案绝不是常青下手。况且常青有三个人,推门而入就可以了,何须以霹雳万钧的手段破屋而入?”
花解语道:“但仍然是铜陵姚、常两家下手的,对么?”
小辛道:“你博知天下武林各派人物及事迹,请你猜一下,谁是凶手?”
花解语凝眸寻思片刻,白皙美丽的脸庞温柔可掬,美得能教天下所有男人心神迷醉。她在寻思时还有一个很迷人的动作,就是用春葱似的纤手把面上黑纱拉下来又拔开。
她道:“铜陵姚、常两家都没有甚么人物。武林甚至传说‘飞仙剑侣’绝艺已经失散湮没。但常青却证明这个传说不对。”
绿野道:“想知道姚、常两家有何人物,何难之有。小辛,快去救治常青,一问就知。”
小辛道:“如果常青知道,又如果有人知道瞎神仙没有死,常青就死定了。”
花解语啊一声,道:“对,毒门高手殷海必会迅即杀死常青。”
小辛道:“或者还有别人。瞎神仙,荀燕燕、程士元住所怎样走法?我可能去瞧瞧。”
瞎神仙仔细告诉他,最后道:“尸首昨天已移走,相信公人也撤走了,不会有人拦阻你。”
小辛起身,绿野一把揪住他胳臂。小辛固然轻轻震动一下,绿野也是。他们虽然从没谈情说爱过,可是绿野曾是他最亲密的女人。她接触过小辛肉体,甚至曾赤裸拥卧。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极微妙熟悉密切的联系。横行刀与芳草剑恐怕都斩不断割不开这种奇异联系。
绿野道:“常青当然要救,但瞎神仙呢?”
小辛道:“他既然没死,又把所知告诉了我。别人除非光杀死我们,否则也就不必对付瞎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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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果然死了,脸上隐隐有一层青黑之气。
霍昭、秦龙只会洒泪发呆,不会料理后事例如买棺木等等。
小辛拍开一间棺材铺,买了一具棺材。这具棺材很普通,只值二两银子。但小辛却花了二十两。
花解语、绿野都承认来迟一步,无法挽救常青,所以对霍昭、秦龙二人劝慰多时,嘱他们尽快赶到铜陵常家报讯,棺木暂厝灵官庙。
但常青忽然回醒,鼻中闻到浓烈奇异的药味,眼睛虽已睁开,却是黑漆一片。
他由胸至腹很疼痛,头很昏,但自己却知道已经清醒。可是现下在甚么地方?为何如此黑暗?为何药味弥漫?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到近处。
一个陌生的男人嗓子说道:“时间到了,打开瞧瞧。”
一个女子口音传入耳中,却一点不陌生,她是绿野,说道:“为甚么?常言道是入土为安,何必惊扰他?”
常青大吃一惊,老天!入土是人死埋葬之意,莫非他已死了?他们要把他活埋?
另一个亦是熟悉的女子温柔声音道:“绿野说得对,既然人都死了,赶紧埋葬才是正理。我们现下请些和尚道士替他做功德法会,等他家人来把棺木运走,别惊扰死者。”这个女子是花解语,她的声音常青永远不会忘记。
陌生男人道:“好吧,和尚道士都已请了,等会就来。他们一到我们就上路,除非常青忽然活转来敲敲棺木……”
绿野大声道:“乱讲,人死了哪能复活?更没有敲棺木之理。”
花解语道:“小辛,你态度闪烁神秘,究竟搞甚么鬼?你是不是故意先弄走霍昭、秦龙?”
原来那个陌生男人就是“小辛”,常青登时又清醒许多,极力忍住伤口疼痛运聚气力。
小辛道:“霍昭、秦龙虽是常青的结拜兄弟,但我瞧靠不住。他们很可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常青忽然中毒而死。”
绿野大声道:“但我亲眼看见霍昭流泪要秦龙丢掉兵刃,不许碰徐无理那种强敌。他们之间似乎很有义气。”
小辛道:“霍昭流的泪多半是‘惭愧’之泪,因为他们这次南行之旅,对常青早有愧疚之心。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作不得准。不过,要是常青能够复活,回想一下最后他的遭遇,自然能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棺木突然“嘭嘭”而响。绿野、花解语都骇得跳起。
小辛道:“这年头甚么事都难说得很,连死人也会动也会敲棺材。”
花解语绿野马上镇静下来,因为有小辛在旁边,简直连鬼也不必怕。
绿野道:“怪不得你一来就要开棺,常青敢情没死?”
花解语道:“他一定暗中弄过手脚,幸而现在是中午,外面太阳很亮,要是晚上准得骇死……”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动手帮小辛撬钉开棺。
棺盖很快打开,浓烈的药味使人马上明白怎么回事。
常青眼睛已张开,望住一张面庞,但一层迷雾使他觉得既清楚又很不清楚。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很幸运,因为用毒针刺你之人,认为你本来快要死了,所以只刺左手中指指尖一下。如果他再刺一下右手指尖,我也救你不得。”
常青声音很微弱,道:“久仰大名,多谢救命之恩。”
小辛道:“不必多谢,徐无理虽说杀伤你,其实也帮你逃过一劫。”
绿野问道:“常青,你看霍昭、秦龙有没有捣鬼?”
常青眼中露出忿忿神色,道:“怪不得他们前几天一定要和我结拜。因为如果我们不是结拜兄弟,我决不会说出姚家曾经有一个高手的秘密。”
花解语道:“小辛,他说话不妨事吧?”
小辛道:“没关系,他需要的是静养半个月左右,便仍然是龙精虎猛的好汉子。”
花解语道:“常青,姚家高手是谁?外面为何无人得知?”
常青道:“他外号‘木鱼’,名叫姚本善。近三十年来我们姚、常两家没有人及得上他。”
花解语道:“他今年几岁?甚么样子?”
常青道:“才三十岁左右,脸瘦眼大,眉毛浓黑,显得冷酷无情。他二十岁时已是姚、常两家第一高手。”
花解语道:“姚家出了这等人才,何以拼命保守秘密?”
常青道:“因为他加入血剑会。所以我们两家永不提及起有这么一个人。”
小辛道:“他为何要加入血剑会?”
常青道:“我们私下的传说议论,说是这位姚三叔‘爱财好色’。总之当初他是为女人投入血剑会一定不会错,但经过情形却不知道了。”
人生的遭遇本来复杂奇怪无比,尤其是牵涉“财色”之事,更是变得千奇百怪难以猜测。
小辛道:“这个谜也许有一天弄得清楚,亦可能永远无人能够解释。”
绿野念念不忘常青遇害之事,问道:“常青,谁下毒手杀你?是霍昭、秦龙?抑是还别人?”
常青道:“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姓殷名海。长得很清秀,衣服很漂亮,看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右手拇指套着一枚翡翠扳指,我从未见过那么碧翠那么澄净的翡翠。他一进房,霍昭、秦龙就出去了。”
绿野怒哼一声,道:“这样说来,虽然霍昭、秦龙没有亲自下手,但有何分别?”
常青道:“那时我极为虚弱。殷海向我报名后又道:‘姚常两家答应过永不提血剑会和姚本善名字,幸而你只向霍秦二人提起,所以只须杀死你就够了。’说罢,用一支小小的金针在我中指指尖刺一下,我马上昏迷不醒。”
小辛道:“此人果然不是老江湖,若是老练些,多刺一针,神仙难救。”
花解语道:“常青既然还须静养半个月之久,这段时间危险得很。”
小辛道:“你有银子没有?”
花解语微怔,道:“银子?有,要多少?”
小辛道:“大约五六百两就够。”
绿野道:“五六百两我也有,但你要钱干么?”
小辛道:“常青现在所躺的棺木本来只值二两,但我花了二十两。另外买些东西又花了一百两。是以身上连半两都没有了,不过,你们可以从这口棺材的价钱上猜出我要钱之缘故。”
绿野咕哝道:“你是呆子,值二两银子却花上二十两……”口中虽在批评,手却已摸出银票递给小辛。
小辛瞧了一下,道:“哈,一千两,你出手蛮大方,但将来我怕我还不起。”
绿野道:“谁要你还?你肯拿去用我就很有面子了。”
花解语也掏出银票,道:“既然花钱可以利用棺材店的人办事,瞒过了霍昭秦龙,则常青静养一事,亦可用银子摆平。一千两只怕不够,再拿一点去。”
小辛道:“看来我快发财啦,每位一千两,我至少可赚千把两。”
谁也不当他的话是真心的,绿野道:“这件事真的可以弄妥?”
小辛道:“一定可以,至少可以隐瞒到常青完全痊愈可以出手拼命。”
常青道:“我只要能走动,两位姑娘所花的银子即可奉还。唉,三位如此高义热心,我……我真不知日后怎生报答。”
小辛道:“等你能行动,帮我把许多秘密查出来,那就不枉咱们相识相交一场。”
常青道:“就算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闲话一句。”
小辛转身出去,不久就回来,道:“我已跟此庙的王道士讲好,一千两,分两次付。先付五百两,他自会设法掩饰一切,另外找个极僻静地方供常青休养。等常青完全恢复,再给他五百两。”
绿野道:“靠不住,如果他收了铜财不与人消灾,岂不是害死常青?”
小辛道:“谅他不敢,我在他眼前拧下铜狮的头,除非他自问脖子比铜狮还硬。但当然他比不上钢狮硬。”
常青忽然道:“小辛,我心里有一句话,但说了怕你生气!”
小辛道:“我绝不生气,不过你心中这句话,连花解语都知道。”
常青道:“真的?”
绿野也惊异得睁大美丽的眼睛,她心中的想法一向不会掩饰,总是完全在迷人漂亮面庞上表露出来。
花解语笑道:“你仍然要请教他一招,对么?”她和小辛一起时,总是拿开面纱。所以她这一笑,使常青感到一阵晕眩。
小辛道:“既然徐无理只用一招,你不想我比他差,所以也只要一招,对不对?”
常青道:“天啊。对,对,对得不能再对了。你不生气?”
小辛道:“这是武学上的疑问,并非恩将仇报。我为何要生气?”
常青叹道:“可惜我不能动,不然我一定要向小辛叩三个响头。”
绿野道:“不必了。他不是人,是魔鬼。”
常青道:“小辛,将来我如何找到你?”
小辛道:“我们自然会见面,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踏破铁鞋”的滋味小辛最近已尝到。横行刀的下落?血剑会的秘密?严星雨是否是杀伤连四的凶手?花解语、绿野、阎晓雅,甚至宋妈妈这几个女人心中究竟想甚么?
小辛已奔走跋涉不算短的日子,当真铁鞋也足可踏破了。可是问题仍然没有减小,他还须踏破几对“铁鞋”呢?
“命运”已经放射出许多蛛丝(又粘强又锋利,无物可以将之弄断),织成一个蛛网,小辛有如飞虫,也已经粘于网上正在挣扎。
幸而小辛不是飞虫,除了有强大力量和锋利赛过刀剑的身手之外,还有“智慧”和“勇气”。
勇气包括坚强无比的意志毅力,在与“命运”抗挣时之重要性绝不下于“智慧”。当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之源泉,没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挣扎抗挣都无从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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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笆高与肩齐,缠满了九重葛、紫藤花以及几种萝蔓。可以想象得到春光烂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时节。这一道篱笆,仍然会有花朵茁放,替污浊的人间多添数点美丽色彩。
篱笆内是二十余丈方圆的园子,有架高的花台花架,也有雅致的町畦。林林丛丛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连那屋子外墙都牵满藤条。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夹竹桃等正当盛放,虽是花光照人,却有一种恬淡宁静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