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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幕前幕后

小辛第一次感到“惊骇”,寒毛直竖,冷汗遍体。目下共有四个理由使他骇然汗下,一是暗中潜伺之敌用哪种手法威胁阎晓雅?二是接下去的后着定必极毒辣,这危险潜藏在何处?三是此敌呼吸声甚是怪异,竟无法判别是何种内功家数。四是此敌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然离开,而这种迷香的配方本来就是针对气脉悠长内功深厚的高手用的。

世事变幻无常确难预料,小辛一向被人看作“魔鬼”而不是“人”。但这个敌人却使他泛起碰见魔鬼之感。

小辛一下子就到了屋后,身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日无影踏月凌虚”的话来形容。

屋后阳光明朗,稍远处一排翠竹摇曳生姿。晴朗幽静的景色气氛教人怎样也不能想到“鬼魅”。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神秘感可言。

不过墙脚处有一个洞,约是一尺见方,只要是骨胳柔软稍有武功之人都钻得过。

小辛一脚踏住一物,却是只蠕蠕爬动的绿龟,约是一个巴掌大小,他既没有踏死那绿龟,亦不缩脚,因为龟尾有一条灰黯色细丝线系着,一端通入屋内。

直到现在小辛才长长透一口大气,他终于找到“线索”,不必惊叹怪骇了。

龟尾系着的细线色泽和地面砂石杂草几乎分辨不出,平常人万万难以发现,小辛不是平常人,所以发现还不算数,进一步便知道丝线另一端缚住一根小竹篾支撑着弹簧不使弹阖。此龟若是继续爬行,随时可以扯脱小竹篾,使弹簧合拢,于是牵动了机关。

小辛知道机关发动的情况是一支毒针或淬毒的刀剑忽然从床板底刺上,刺破阎晓雅白皙嫩滑的肌肉,阎晓雅就会像虾子一样屈曲身体,不断痉挛抽动,不久气绝毙命,这就是“牵机药”毒性特征。在历史上最著名的牵机药凶杀案就是南唐李后主,这位照耀词坛千古无双的亡国之君,投降宋朝之后,由于一首虞美人的词,其中有两句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太宗便下令用“牵机药”毒死他。

小辛毫不困难便把丝线弄断,放走绿龟,回到屋内,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钢丝编做的弹射毒针装置,这具“毒针发射器”制作得精巧之极,体积总共只有一个茶盅大小,机括很敏感,就算用一只蟑螂也能够牵动触发。另外薄被的一角也有一条细线牵击机括,如果小辛发现不妥,赶快揭被抱起阎晓雅的话,他所抱的人不久就变成了尸体。

这是极卑鄙冷血的谋杀手法,由于触动机括的是“龟”或你自己,当时必有一番震骇迷乱,尤其是牵机药毒发时极痛苦抽搐,你救人都来不及,对于老早鸿飞冥冥的凶手更无法追捕。

阎晓雅回醒睁眼,见到小辛英俊而又有一层迷雾的面庞,又惊又喜道:“我还活着吗?为甚么没有死?”

小辛道:“你见到甚么?听到甚么?”

阎晓雅回想一下,道:“一个尖锐口音在耳边告诉我,你一进屋,十息之内必须向你讨水喝,否则一支有牵机毒的利针就会透过床板刺入我的身体。”

她喘一口气,又道:“这人的话声叫人不能置疑不敢反抗,但没有见人。”

小辛道:“他希望我端水到床边,而在喂你喝水时,你忽然中毒抽搐。这一瞬间我势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阎晓雅道:“好险,好可怕,这是甚么手法?”

小辛道:“在暗杀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郑合作的大拼盘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功夫,配合得丝丝入扣才行。”

阎晓雅沉默一下,才道:“既然小郑已死,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小辛道:“除了‘拼命三郎’‘四方天狼’‘灵犀五点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气遇上不少暗杀道高手,究竟是谁想将我置于死地才甘心?像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容易聘请的,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壮阔的气魄?”

他并不是询问阎晓雅,因为大凡聘雇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计隐藏自己,除了当中向两边接触之人外,刺客杀手根本不知是谁出钱,亦不想知道。

小辛深切了解此点,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询问。

阎晓雅却道:“你可是疑惑严星雨?他固然有此财势力量,但我猜不是他。”

小辛喃喃道:“如果他是幕后人,便不会把你们留在身边,但若不是他,我便猜不出任何人了。”

严星雨,真像江南的烟雨般迷蒙,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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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四那张本来很英俊沉稳的脸,看来憔悴消沉。

房子虽然不大,只有一个厅,两个大房间,当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都朴实大方。屋门外是一条宽巷,但屋宇本身却是嵌在一座大宅第的花园内,所以从厅房的窗户望出去,四下尽是花树和翠竹,景致甚为幽雅。

连四在房内目光可以透过小院而见到对面房间内的绿野。但也时时碰到绿野愤怒不怀好意的眼神。

绿野忽然大声道:“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会送刀来给你,他骗人的!”

这几句话连四已经熟得可以倒过来念,因为自从五天前绿野出现,占据了海龙王雷傲侯为小辛准备的卧房之后,他老是对连四大声嚷嚷这几句话。如果要计算次数,相信至少叫了一百次以上。

连四被她叫得饭吃不下,睡觉不着。最可怜的是绿野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妻子?连四时时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不知道她会变成何等凶恶的婆娘呢?

娶她为妻万万不可,光是认识她就够瞧老半天了。连四不下百次对自己这样说,提醒自己决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剔她种种坏处。

如果小辛永不出现,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却是有死无生,连四宁可被流氓们拳打脚踢,宁可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宁可风餐露宿……

但是看绿野焦急野蛮的样子,却也不由自主泛起怜悯之情,连四极希望小辛忽然出现,这只是为了绿野而已,并不是他想得到那把“横行刀”。

连四眼睛转向桌上摆着的四盘小菜,一大碗罗卜丝鲫鱼汤,热气腾腾的白饭。肚子的感觉是不饱不饿,任是山珍海味都没有用,一个人没有食欲就绝不想动筷,但如果有酒……

酒,的确是寂寞愁闷的克星,在很多情况下,能使人渡过“危机”。

可惜桌上没有酒,件件碗盘都是极精致的名瓷,每一件都可以换几十斤酒,但有甚么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谁也不能代替谁!

连四深深叹口气,人影一闪,绿野闯了进来,她叉腰瞪目大声道:“连四,你除了叹气,还有甚么?”

连四瞠目不知所对,因为她来势汹汹,来意未明,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绿野忿然道:“这桌上的东西你不配吃……”接着一片碗盘破碎声,原来这个野蛮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

连四根本不想动筷,所以并不难过,可是她的藐视侮辱却大大超过饥饿问题,连四忽然热血腾涌,气往上冲。

好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怒气填膺,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绿野,只望住窗外。

这股气势,连四整个人为之脱胎换骨,出现一个前所未见的连四,英气飒飒,如雄狮发威的气概。

绿野忽然呆住,痴痴望他,难道眼前的英挺男儿就是从前萎靡怯懦落魄的连四?同是一个人,真能够变化如此之大之巨?

连四终于向她看了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绿野不但不敢拦阻,连问他一句都不敢。

踏着晨曦,众鸟争鸣宛如迎客,清幽的旷野生趣盎然,树叶草尖朝露未干,晶莹如颗颗透明珍珠。

连四在树林边站了一会,深深吸口气,空气清凉新鲜之极,他也觉得自己已有再世为人之感。

现在他由头到脚都换上新净适体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丝痕迹。

但谁也不知连四的内心有否焕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变成坚强?他若是遇上敌人,敢不敢拔刀?

连四本来穷得连喝一斤酒都没有钱,但现在看来虽然不是阔少,却也显然是不缺钱用的大爷。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后,由落魄消沉变得积极焕发?何以能由贫无立锥而摇身变成有钱的大爷?

一间屋子紧靠着树林,孤零而简陋,连四略略打量几眼,大步走近,朗声叫道:“小辛,我是连四。”

掩着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她身段修长,娇面清丽脱俗,但表情却很严肃,说道:“我是阎晓雅。”

连四道:“你认识小辛?”

阎晓雅道:“何止认识,我根本要取他生命。”

连四摇头叹口气,道:“你说世事有没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话,何以像小辛这种人,竟有那么多的人想杀死他?”

阎晓雅笑一下,道:“听说小辛只有你这个朋友,只不知当小辛有危难时你能帮多少忙?”

连四道:“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我真的不知道。”

阎晓雅道:“小辛快天亮时离开的,我认为他一定有问题不能解决。这两天不少人来杀他,热闹得很,所以我猜他的问题离不开暗杀之事。”

连四眼中闪出沉毅光芒,大步入屋,一会儿出来,手中托住那具毒针发射器。”

阎晓雅道:“小心,针上有牵机毒。”

连四道:“是不是你的?”

阎晓雅道:“不是,小辛说用此物杀人的手法叫做‘牵机勾魂’,当时他抓不到此人。”

连四可能不知厉害,亦可能忽然变得大胆,对此面上全无表情,他道:“我查看过,小辛果然不在屋内。”

阎晓雅道:“如果他在屋内,听见你的声音会不出来相见?”

连四道:“我怕的只是他虽想出来却办不到。阎姑娘,你对小辛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这两天你都跟踪他?”

阎晓雅道:“前天中午我们在饭馆碰见,这是第二次见面,由于第一次见面时杀他失败,我和同伴小郑,辞别严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杀他之心。谁知这回见面,却被他迫得我们非动手不可……”

她把当日如何与小郑配合施展“大拼盘”的手法,一直到昨天杀死韦达,以及破去“牵机勾魂”等经过详细说出,在这个过程中,她曾被剥光衣服之事亦没有隐蔽遗漏。

最后她又道:“小辛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凳上,没有趁机占我便宜。但小郑之死,他仍然要负责。”

连四没有评论,阎晓雅讶道:“我的想法难道不对?”

连四道:“你的想法不要紧,重要的是小辛对你想法如何?”

阎晓雅不觉气结,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连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却想道:“小辛显然对她印象深刻和特别,否则不会让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隐居,又更不会天不亮就逃跑。”

连四以男人的立场来想,所以认为小辛突然离开,根本就是躲避阎晓雅,因为这个女孩子清丽脱俗的气韵,的确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处之下,终必被情网缚得动弹不得。

如果我是小辛,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绊阻,我也会匆匆逃跑,连四心中作成结论,注意力便回到“牵机勾魂”这具毒针发射器。

他把这件暗杀利器丢回屋内,说道:“此人既要暗杀小辛,一定不止牵机勾魂一种手法。现在他一定跟踪着小辛,只要找他,就可以找到小辛。”

阎晓雅道:“道理很对,但找得到这个刺客么?”

连四道:“你说得是,不过凑巧我认得他们,再见啦,阎姑娘。”

阎晓雅道:“我跟你去找小辛好吗?抑或是在这儿等他的好?”

连四径自转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脚。

他并不是等候阎晓雅,而是看见七八丈远的野径上,有两块狭窄但高达五尺的长形盾牌,宽度仅能遮住盾牌后的人体,但当中却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闪闪的箭镞。

连四运足眼力望去,那支箭从洞口突出数寸,镞尖发出锋锐光芒,稳定之极,竟不随箭手的呼吸而有丝毫移动。

只要是修过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从这些细微的特征,看出盾牌后面的箭手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个距离,几乎等如剑手用长剑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样危险可怕。

正对面是两块盾牌,而在左右两边每隔三丈,各有两块长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却只有五支劲箭,因为当中两面盾牌其一没有箭,而只有一层薄纱,阻隔了外人想要透过洞口的目光。

别人虽是看不透洞口薄纱,但却可以肯定那后面必有一对眼睛望出来。

左右两翼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进,眨眼变成马蹄铁形阵势,连四阎晓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后,即是屋子那边没有盾牌箭手威胁之外,其余三面都有硬箭瞄准。

无箭盾牌后传来娇美语声,道:“都不许动,否则别怪我箭下无情。”

阎晓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们的凶悍杀气却使她不敢妄动,她绝对不想以自己生命测试硬箭的威力。

那娇美口音又道:“我是汪婆婆,你们叫我汪大娘也可以。现在我问你,连四,你是小辛的朋友?”

连四道:“我是。汪大娘,你怎知我是连四?”

汪大娘不答又问,道:“阎晓雅,你已是小辛的女人?”

阎晓雅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是。”

连四立刻感到不妥,说道:“但小辛认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连四你不懂得女人,如果她还未成为小辛的女人,她决不肯当众承认。”

连四道:“但是我懂得男人。”

阎晓雅玉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好恨连四,这个家伙太伤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凭甚么这样做?

连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小辛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丽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他见了都逃走。我的话有凭有据,绝非乱说。”

阎晓雅缓缓垂首,连四的话似乎很有理,小辛一直没有侵犯她,甚至连话都不跟她说,冷漠得好像不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后来忽然离开,到哪儿去?要干甚么?他都不曾透露一丝口风。

连四又道:“阎姑娘,你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

汪大娘那边没有反应,看来大概不反对阎晓雅走开。

阎晓雅轻轻叹息一声,点头道:“好,我走。”

她的声音不高,但远在七八丈外的汪大娘居然听得见,插口道:“不行,阎晓雅你不准动。”

阎晓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动作,惊讶愤怒地望去。但她没有法子看见汪大娘,敌方虽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个也看不见,而汪大娘的声音娇美年轻,与她自称汪婆婆或汪大娘这种年龄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阎晓雅,算你有点眼力,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否则我五行神箭一发,大限难逃。”

“五行”即是“金木水火土”,俱是象征式抽象名词,用来表示宇宙间错综及繁衍的现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五箭手必定互相配合变化产生难以测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连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没想到身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维护阎晓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点走开,我偏不许。小辛若是在此,想必同样会想法子支开她。”

连四颔首道:“你是很聪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对我连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过没有?”

汪大娘道:“当然查过,其中不必费心访查,因为海龙王雷傲侯为你一怒复出,小辛和严星雨为你交恶,早晚有一场决战。这些事江湖上无人不知,你的声名响亮得很。”

连四苦笑一声,道:“可惜我连四仍然是从前的连四。”

汪大娘道:“这个我管不着,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这就是最后的劝告。”

她停歇一下,才又缓缓道:“阎晓雅,转面向着屋子,就算有箭射到你身上,也不准动,我担保你会好好的活着。”

连四立刻道:“阎姑娘,你一身武功不比等闲,能逃则逃,千万莫落在她手。”

阎晓雅慢慢转身,一面说道:“我知道逃不过五行神箭的威毒,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连四立刻道:“既然你自知躲不过五行神箭,那就只好听她的。不过以我来想,五行神箭必有破绽可寻,只可惜小辛不在此地!”

“飕”一声劲箭破空声起处,阎晓雅应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钝头而又包裹几层布的羽箭,虽然没有负创流血,穴道却已被封闭。

连四回头观察清楚,才道:“汪大娘,此箭劲道恰到好处,有如初写黄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你想负隅顽抗呢?或是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连四道:“看来只好做俊杰了!”

汪大娘发出嘿嘿冷笑声,道:“好得很,转身对着屋子,我的箭不会射死你。”

连四却没有动弹,凝眸寻思。

汪大娘不悦地哼一声,大声喝道:“连四,你敢违抗命令么?”

她并非虚张声势,因为连四被忽然加强的森寒箭气裹住,压得呼吸艰难。

事实上每支箭距他远达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杀气不可能到达他身体,他只不过具备足够侦测能力,那五名箭手无声拽满劲弓准备发射,动作虽是隐藏在盾牌后,连四却侦查出来,所谓箭气压力,便是由此而来。那些武功较差的人,则非等到劲箭离弦方能发觉,只是为时已晚无从扭转被杀的局势。

连四大声道:“汪大娘,你们的五行神箭威势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们出道以来可曾失手过?”

汪大娘道:“从无此事。”

连四道:“那一定是从未遇到过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你是不是高手?”

连四道:“我不知道,但如果过得你这一关当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让我试一试?”

汪大娘道:“你忘了反面的结果么?如若过不了这一关,你就是死人。”

连四迟疑一下,才道:“我知道,谁能够忘记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给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你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当然她只是嘲笑揶揄连四,决不是真心建议他作此要求。

连四道:“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绝不过份,汪大娘,难道你会不明白?”

汪大娘笑声忽然中断,像被人扼住咽喉那么突然,要是世上有人决定凭仗一把刀抵挡“五行神箭”,这场决斗根本不公平,当然要求一把刀决不过份。

她沉默一会,才道:“加一面盾牌,我说真的。”

连四抱着拳道:“多谢,但一把刀就够了。”

她从盾牌后扔出一把刀,掉在连四脚前数尺之处。”

连四并不立刻捡起来,说道:“奇怪,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人准备一把刀给我。”

汪大娘讶然问道:“你说甚么?”

连四摇摇头,先紧一紧腰带,然后踏前俯身拾刀,但当他直起身子时,双脚已回到原位,并没有改变位置。

汪大娘道:“这一手很漂亮,看来你真有点资格可以试一试我神箭的威力。”

连四将刀很随便地插在腰带上,说道:“我闽南连家的拔刀诀世代相传,讲究拔刀如闪电,刀劈似毒龙。但近二十年来已绝迹江湖,恐怕你们都不晓得。”

汪大娘道:“谢啦,我的确从来未听见过闽南连家拔刀诀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好了。”

大地一片寂静,一切风摇树动蝉嘶鸟鸣的声音都从这七个人耳中消失,因为现在他们只听得见有关这场拼斗的声音,其他的都摒诸耳外。

连四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拔刀对垒,赌注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但他却能够冷静得有如冰川,既不惊惧,亦无怀疑。

现在他没有工夫没有闲情寻究何以自己能冷静之故。世上往往如此,当你忽然发觉已经面对着可怕情势时,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会像局外人一样冷静注视情势发展,你会尽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虑之时那么多顾虑和恐惧。

汪大娘那块盾牌后面传出一低沉的鼓声,开始时一下一下咚咚而响,突然变得繁密如骤雨,一轮急鼓之后,节奏又缓慢下来。

纵然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声好像是哀悼的挽歌,又像是严肃葬礼正在举行,又或者是一种深沉悲哀的仪式。

连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声能传播得到的范围,都是五行神箭杀伤射程之内。此一含有理论性的事实,却只在连四心灵中一闪即逝,既不停留亦不会引起其他联想推论。他身形笔直,眼神深邃湛亮,纹风不动如石像,偏又感觉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无穷的石像。

第一支箭飕一声射出,竟是向天空飞逝,但此箭却有如火器的药引,点燃后便引发缤纷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的鼓声中,箭飞如雨,每一支箭都带着划破空气的呜呜声,使人心悸神摇。箭身的颜色分为红、白、黑、青四种。

连四在这一阵箭雨中,居然连手指头也不必动,因为每支箭都是掠身而过。原来目下只有四名箭手发射,他们分作四方,连四在当中。

这些箭交叉互射,都钉在对角伙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没有一箭落荒失掉,每个箭手都可以拔下钉在盾牌上的箭再射。

连四清晰感到四种颜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劲道和速度,因而每种颜色各有独特的威力风格,组合起来便形成一种奇异的强大绝伦的压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边的那个尚未出手。此人压弓不发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楼悬崖旁边缘那种恐惧感,不由得手心脚板心沁出冷汗。

但这个显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实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连四忽然发觉不妙,因为天空中有一支箭瞄准了头顶心插落。

此箭金光灿烂,太阳映射下耀目生辉,划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那就是引导攻势的第一支箭,看来又可能是结束战局之箭,因为连四全身都不能动弹,任何部分稍为一动,将会被不断贴体劲掠飞过的硬箭射中。

其实这支金光闪闪的箭,距连四的头顶尚有十余丈之高,换了别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竟是对正他头顶插落。连四不但看得出这一点,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属于“中央土”,所以是金黄色,其他红的是“火”,黑的是“水”,白的是“金”,青的是“木”。

鼓声骤歇,汪大娘声音传入连四耳中,她道:“闭上眼睛,饶你一死。”

连四只微微而笑,但看来却是豪气飞扬。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触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诀”。

刀光闪处,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把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变成一条毒龙,一眨眼间所有的箭都掉落地上,包括空中插下来的那支在内,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连四挥洒自如的刀法和气概。

连四傲然挺立,稳如山岳气象万千。刀已出鞘,任何人都感觉得到“刀”其实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这个“人”。

地上一共有二十一支箭,红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黄色,每支极锋锐的箭镞尖端都微微缺凹,显示俱被刀锋对正劈中而坠地的。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隐藏于盾牌后,仍然有五支箭瞄准着连四。目前形势像开始时一样,但那五支箭已没有丝毫杀气。连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织时劈中每一支箭的镞尖,就算最愚蠢固执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胁了。

汪大娘道:“连四,我仍然能杀死阎晓雅。”

连四道:“她一条命可以换回六条,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如果让她躺在你脚下,你猜我能不能杀死她?”

连四道:“你为甚么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自己还重要?”

汪大娘道:“你究竟使的是甚么刀法?”

连四道:“我已告诉过你了,这是我闽南连家的拔刀诀。”

汪大娘道:“不对,你拔刀固然得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后来劈落二十一支箭的却是刀法。”

连四道:“我劈落二十一支箭,等于拔了二十一次刀。”

汪大娘道:“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肯告诉我?莫非打算杀人灭口,你准备杀死我们六个人?”

连四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对付谁?小辛?我?阎晓雅?”

汪大娘道:“小辛。”

连四道:“你认识他?”

汪大娘道:“不认识,杀人何须曾相识?”

连四道:“聘请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汪大娘道:“我不是银子可以收买的。”

连四道:“你最少要养活六个人。”

汪大娘道:“你一定试过很穷很穷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银子的重要。”

连四道:“大错,我试过。”

汪大娘道:“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们两个,我就可以发两笔小财,我不喜欢杀人,当然更不喜欢抢劫,但赚钱的方法很多,这是靠本事赚钱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说不喜欢杀人而已,并非绝不杀人,显然迫不得已时仍然会杀人。”

连四道:“你捉住我们之后,谁会给你们钱?”

汪大娘道:“雷傲侯会出钱赎你,小辛或严星雨会赎阎晓雅。如果他们都不愿花钱,还可以把她卖给宋妈妈。”

连四不比小辛那么孤陋寡闻,知道宋妈妈是甚么人物,不禁摇摇头,道:“你很厉害,计划得周密,不过就算南京宋妈妈势力很大,谅也不敢买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让她使不出来,任何女人到了那种地方,落在他们手里,天天本领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丑,但阎晓雅却漂亮得很。”

连四道:“小辛比我还穷,何以你竟会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他口袋没钱不要紧,有值钱的东西就行啦!例如他的横行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钱。”

连四道:“他的武功和性命值甚么钱?有人出钱想学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武功不是这样卖钱的,事实上有人肯出大价钱要利用他的武功办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钱杀死他,所以阎晓雅可以变成引诱小辛自投罗网的鱼饵,这种鱼饵当然很值钱。”

连四道:“你已说了不少话,使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汪大娘道:“甚么感觉?”

连四道:“我觉得你好像尚未认输,但事实已证明你的五行神箭无能为力,所以我觉得奇怪。”

汪大娘道:“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对你说,我其实尚有与你一拼的实力,只不过到了非拼不可时,我方放尽全力,情势就不能控制改变。如果你是输家,就得输掉性命。”

连四居然连眼睛都不眨,平静得好像正在谈论别人的性命。从前他被第八流小脚色侮辱都不敢还手,但今天的表现何以如此坚强勇敢冷静?他的“拔刀诀”的确有惊世骇俗天下无敌之威,但何以从前总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间长刀看起来插得很随便,汪大娘说的许多话,简直没有留下影响痕迹。

但汪大娘居然还有话说,她的声音从盾牌后透出来,道:“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买你,死活一样价钱,我有三千两就满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万两黄金,只要三千两就满足?连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险的味道,并且觉得汪大娘啰嗦了半天,其实现在才点到正题,她有甚么诡计?

鼓声忽起,音响繁密结实。接着“中央土”弦声连响两下,两支黄澄澄劲箭笔直飞上长空。

这次发动的攻势规模一定比上次大而猛烈,连四直觉知道这一点,但他同时亦凭上次的经验发现一件事——天上的两箭落下来时,其中一支将有数尺偏差,目标竟是昏卧地上的阎晓雅。

灵感有如电光照亮黑暗大地,连四脑中出现一幅景象——阎晓雅惊叫着挡开空中插落的黄箭,恰好这时另外一箭向她射去,此箭必定可让连四挥刀劈落,让他有勇救佳人的机会。如果连四出手救她,刀法上便会有一丝空隙,令人恶心可怕的只是有阎晓雅能利用这一丝空隙暗算他。

连四甚至看见脑海景象里,有个人像死猪似的趴在地上,这条死猪就是他自己。

莫怪黄金一万两,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当然必须出手大方才买得动阎晓雅。

分占四角的盾牌后,劲箭齐齐飞出,而且是“连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工夫射出三支之多。

连四大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汪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两名箭手之间空隙行去。

他的手指再度碰触到刀柄,这个动作熟得根本有如鱼跃鸢飞,有如星辰运行,但又很陌生很奇异,终究这是平生对垒交锋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闪掠一下,六支长箭落地。

箭手们集中火力追击,包括“中央土”黄箭在内。

刀光锵然闪现,十箭落地,连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长箭坠落尘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壶各有二十一支劲箭,但转瞬间每个箭壶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后一支箭谁也不敢再搭弓射出。

连四步伐稳定迅快,不一会就隐没在郊野的茫茫长草和苍苍树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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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如丝如缕,乍有还无的细雨,轻得像梦笼罩着园林和一角红楼。

他远远凝望那一角红楼,头上和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湿了。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经如此地凝立遥望着纱窗,他们用窗内香闺里的女郎,在心中编织彩色缤纷的梦……

只不过若是到了夜深人静,独自黯然归去,一路上数着灯光中的雨丝,景况就太凄凉了!但哪一个青年人没有经历过尽是梦般憧憬渴慕的阶段?毕竟此是人生的一段历程,愚鲁而又可爱。年老垂暮的一辈,只有羡慕怀念,绝不会加以嗤笑的,你说是么?

那一角红楼另一部分隐藏在婆娑树影中,巨大深邃宅第内的宽阔园林,时时可以见到这种幽深独处的小楼。

红楼的纱窗内的确有一位女郎,明眸皓齿,脸若春霞,她的确长得极美丽,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简直会说话,可惜她凝眸望着窗外雨空,痴痴的,似乎想寻找一些什么。

——因为世上难逢知己,所以她必须寻寻觅觅……好哀怨的歌声,她真的在寻觅么?

——她以为她脸上没有露出痕迹,在她的脸上早已写着“孤寂”……歌词既美得凄艳,又锐利的为人生写实,谁以为年轻美丽的女孩就不必寻寻觅觅?以为不会流露孤寂?他就大错特错!

小辛在高高的树枝上,用微蹲的姿势稳稳站着,说来使人几乎不能置信,因为在离地三丈高的横技上,小辛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是说三个白天,晚上他便顶着细雨,独自回到住处——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并非避忌晚间会看到纱窗内美丽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体,而是到了确知道这一夜不会有事,便悄然而返。

小辛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到第四天,红楼上果然有访客。

来访的人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满头珠翠,满手金戒、金镯,还有满面太浓的脂粉。

现在小辛已经换了位置,不复是远远高踞枝头,而是挂在窗边,有如一头大壁虎。

中年妇人说道:“花解语,恕我来迟了。”

原来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就是花解语,她道:“宋妈妈,您说哪里来话!您居然御驾亲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小辛倒吸一口冷气,万想不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鼎鼎大名的宋妈妈。

他是绿野口中提过的名人,绿野对她佩服之情,可真是溢于言表呢?

据绿野说,宋妈妈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国名鸨,私底下还是武林顶尖高手。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妈妈只笑一声,道:“我绝不会叫你白等一年,虽然有些仁人义士认为‘不信青春唤不回’,可是美丽的女孩子,绝不可拿青春去尝试。你已经等了我七天,现在我亲自来答复你的问题。”

花解语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无数次跪拜壁间那幅“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佛像那么虔诚。

其实作为一个佛教徒,除了佛,绝不可叩拜任何人,甚至祖宗灵位。

因为以佛教的说法,一旦皈依佛门,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就算是初地菩萨。请问除了佛之外,还有谁能承当菩萨的跪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妈妈可想不到这么多,别说受孩子跪拜,即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份,也常常泰然接受这种礼节。

她四下浏览楼中的装饰,点头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有风雅之名,此楼不过是他手下之人布置的,已经颇见规模。由此可知严星雨必定不是浪得虚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间一幅佛像,还可以嗅到炉中淡淡的香味。

蒲团用手触摸一下,微有余温,宋妈妈道:“你常常礼佛参禅?”

花解语道:“只是最近而已。”

宋妈妈道:“供药师琉璃如来的人不太多,多数人供养本师世尊释迦如来以及西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是观世音菩萨,一边是大势至菩萨。花解语,你为何供养药师佛?”

花解语道:“这有分别么?”

宋妈妈道:“若从佛佛平等的角度看,当然没有分别,但世俗的说法是药师佛饶益众生现世种种事情,管的是‘现在’,不是过去,亦非未来。”

花解语轻轻道:“宋妈妈,你究竟想说甚么?”

宋妈妈道:“你现在是不是陷入困境?”

花解语叹口气,一派楚楚可怜之态,任何人若是看见她这副样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娇美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曾是横行江湖“灵犀五点金”的主脑。

宋妈妈道:“对不起,我本是来答复问题,不是来问问题。你想知道两个人的下落,除了‘恶仙人’韩自然似乎还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烂’李碧天,这位毒教普度门掌门人,号称百年来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无人得知。”

花解语又叹了口气,如此而已。

宋妈妈瞧她一阵,才道:“听说你身中绝毒,我这个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却瞧不出你中了绝毒,这是怎么回事?”

花解语惊讶地扬起眉毛,这个秘密小辛还告诉过谁呢?

窗外的小辛可以马上回答,是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极敬佩宋妈妈的。

宋妈妈又道:“李碧天是当今天下使毒圣手,如果找得到他,担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花解语只点点头,宋妈妈道:“恶仙人韩自然十年前隐居黑石谷,江湖中绝无一人见过他出谷,这消息千真万确,有证有据,所以我推测他应当还在黑石谷居住。”

花解语道:“是甚么证据?”

宋妈妈道:“黑石谷面积虽不算小,但只有四条通路,其中有三条路很难走,勉强算是通路而已。四条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易寒暑仍如一日,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见证。”

花解语微有失望之色,道:“这些人我早就知道,其中只有汪大娘率领的‘五行神箭’大阵,查不出来历。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点被他们挡住不能入谷。”

宋妈妈道:“据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绝伦,无人能敌,你过得她那一关?”

花解语道:“我‘灵犀五点金’精通五行生克变化之事,我们摆出‘反五行逆运阵’法,加上事先设计的一些装备,可御劲矢,汪大娘便没有翻脸动手。”

宋妈妈道:“如果你入过黑石谷,那便是十年来唯一能活着回到人间的女性。当然除了排教毕教主的夫人不算数。”

花解语道:“大概是吧!但我怀疑是不是没见到韩自然,所以才活着离开。”

宋妈妈道:“韩自然躲起来?”

花解语道:“谷内根本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完整的骷髅骨,由头到脚都蒙着白布白袍,会移动,会开门,真是可怕极了。”

宋妈妈道:“排教的法术天下著名,听起来不算奇怪。”

花解语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马,何以肯夜以继日担负此责?如果是有人聘雇的,是甚么人?他们虽说绝不准韩自然离谷一步,但为何亦不许别人进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许外人四面包围,并且久达十年?”

一连串的问题自是得不到答复,因为宋妈妈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语道:“因此,韩自然究竟有没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问。谷外把守的人,证词不能采纳。”

宋妈妈道:“何必伤脑筋呢。我倚老卖老评论一句,女孩子太聪明太本事,再加上美丽,等于福薄的意思。”

花解语微微垂首,这动作不啻默认宋妈妈讲得不错,这扰攘的尘俗,是非恩怨本无定准,今天的好朋友甚至骨肉至亲,明天可能变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钱权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潇潇洒洒不予计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土必争睚眦必报,还骂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极”、“懦弱”、“逃避现实”等等。”

太聪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会计较”,世间的聪明才智,都以“精通计较”,“找出种种差别”为基础,想深一层,这是真正的“智慧”么?

由于“苦恼”总是跟随“计较”而来,苦恼多就等如福少。宋妈妈的理论便是由此产生,谁敢说她讲得不对?

花解语忽然问道:“宋妈妈,我们很可能永不见面,所以我最后提出三个问题,希望你像以往一样给我指点解答。”

宋妈妈道:“我尽力试看。”

花解语道:“第一个问题,三年来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种种消息,使我被人认为无所不知,为甚么?幕后人是谁?”

宋妈妈道:“老实说我只认得银两,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出我的开支有多么浩大,但这是题外话,现在我告诉你,幕后人是严星雨。”

她那搽满厚厚白粉和大红脂的脸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严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钱,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顾客,可惜就快断了这条财路。”

花解语用怀念的眼色,望着窗外。严星雨向来是一个“谜”,至今世间无人能解。英俊潇洒,文武全才,财势之强大是以跻身全国豪富前列,他为何处处帮助我呢?花解语既痴醉而又惆怅,因为一切都如春梦无痕——“白马王子”终究是神话,可不是么?

她提出第二个问题,道:“宋妈妈,你的情报网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女人卖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应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世上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有女人卖笑卖身,古今中外绝无例外。宋妈妈既然有这种情报网,当然可称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花解语又道:“连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请问可还有人找得到?”

宋妈妈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语用难以置信惊讶的眼光望住宋妈妈,因为此一问题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间谁能比宋妈妈的消息更灵通?真有这样的人?

宋妈妈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称毒教中的圣手,外表上必是谁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虽是遍布全国,可惜没有几个人有本事有眼光辨认得出李碧天,所以访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甚么力量。”

花解语忽然感到震惊,说道:“难道你想说的那个人,竟是小辛?”

宋妈妈点头,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听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妈妈凭甚么作此推测?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甚么道理,居然连小辛自己也不知道。

宋妈妈又道:“小辛办得到,问题只是他肯不肯!”

花解语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却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你的话是对的。”

宋妈妈道:“第三个问题呢?”

花解语道:“小辛究竟是甚么人?”

宋妈妈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领,深不可测,根据他出现后所有的说话归纳起来,他见过‘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无双的高手。而小辛还精通医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医李继华,外号‘大自在天医’,据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数十年之后,亦是在三十年前突然不知所踪。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样同时失去消息踪迹。”

花解语真有喘不过气来之感,人生何其多变幻?波谲云诡,鱼龙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会发生。

宋妈妈长长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会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为他提起这些人,口气殊无尊敬之意。”

花解语道:“对,我亲耳听见,他说‘刀王’蒲公望只不过是一片‘落叶’,亏他想得出落叶字眼来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妈妈又道:“我还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机能上毫无缺陷,奇怪的是他却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的女子,他将会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绿野,后来是阎晓雅。将来还有谁尚不得而知。”

花解语大概已知绿野和阎晓雅的来历,没有询问,怔怔寻思别的心事。

宋妈妈又道:“最后,我有个最新消息,那就是连四,他本是闽南连家的后人,亦是天下唯一练成拔刀诀的人。三天前,在南京校场后,连四用一柄长刀,独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后呕血数升,现下还病得五颜六色。”

花解语耸言动容,但小辛比她更惊讶而又开心,因为连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语道:“他居然破得天下无敌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汉子。”

宋妈妈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连四向来胆小怕死,曾受无数侮辱,都不敢拔刀,据我所知,绿野辱骂嘈吵多天,有一天连四忽然挺身站起,气概迫人,雄姿英发,大步离开雷府。绿野当时被他的气概镇住不敢拦阻,第二天连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红楼中迅既恢复往时的幽静,花解语虽然坐在蒲团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见都晓得她脸上写着“孤寂”两个字。

小辛深深尝过“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无天日的日子,当时绝望心情,亦与花解语身中绝毒的“绝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叹息不已,同情怜惜有用么?真能解得别人心中千千之结?

现在小辛已稳站枝头,身上四周上下浓密的树叶使他隐蔽安全,他的目光透过雨丝,远远投入红楼。楼中和树上的人心头都一样的冰冷。红楼隔雨相望冷,难道李商隐写下此一诗句时,竟是形容这种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语见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绝毒,只好改变心意,因为他深知此毒的厉害,并非仅仅取人性命那么简单。

有时候不见面比见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于心中之坟比说出来好!人生原本就充满许多的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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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人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之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但端正的五官,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度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了一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的码头。

小辛并没有蓄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劳力的人。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贪心,勤恳地用劳力搏取最简陋的生活。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贫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却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墙如织,货物有装有卸,清晨的江风特别凉快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扛货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暄问候,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贤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未有过耐烦的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嫂”,也有点像是大伙儿的母亲。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安全亲切的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辛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文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会悄然起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所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人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回到狭窄的房间,听见大嫂在屋后洗衣服的声音。过了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木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会,晚上大伙喝点酒,心里有甚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入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还未拿到,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甚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讲到哪儿去啦?我这支金钗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喝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闲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钗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奁。无数的艰苦日子都捱过去了,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只叹一口气,没有作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他就是这样义气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烈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很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甚么?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无情之人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笔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面有忧色,小辛甚至听到她在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入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甚么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

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他。”

小辛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

小辛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生了甚么病?这么厉害?”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带我去瞧瞧,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小辛不但会雕削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于,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是一帖药,就几乎痊好。虽然小辛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小辛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小辛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都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拾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小辛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贫血营养不良症状,谁也知道对治贫血及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或雨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党参代替。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以半价优待。

小辛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丛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小辛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小辛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伞,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有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敞开胸膛打盹。

小辛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读书君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小辛同情的施舍。只有小辛自家晓得原因,决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的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管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停泊在临河楼阁下,小辛心头泛起亲切感,这艘画舫曾经载过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当日在舫上周旋于王孙巨贾之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了?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处一艘画舫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几十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画舫停泊在临河楼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小辛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难过,因为几声笑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由自拔。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甚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小辛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甚么?”

小辛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得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呆子,秦淮河的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你口袋里有银子没有?”

小辛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里有银子,谁不会上画肪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嫌少,哈哈,瞧你这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书,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又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干甚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小辛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喝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之事发生,我们老板不许姑娘们榨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脸,怒声道:“混帐,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甚么问?”

林大方一愣,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为甚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杨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啰嗦,你逛你的,江湖上的事情少管,听见没有?”

小辛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转身行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像小辛未得到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游逛,应该好好读书求上进才是。

小辛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林大言刚刚哼一声,尚未发作。小辛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个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林大方微惊道:“那一定是淮阴忠义堂的杀手。”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现下江湖武林有些甚么帮,有些甚么名手?问道:“淮阴忠义堂很有名,很厉害么?”

林大方道:“当然,忠义堂派出来的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之后,照例在尸体身上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把刀,叫做‘锁喉穿心’,谁听见锁喉穿心忠义堂都不能不皱眉心惊。”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着跟淮阴忠义堂杀手作对。”

林大方摇头道:“不行,我拿人家薪饷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还算是人么?”

小辛道:“你专练拳掌脚法,虽然功力深厚,挥劈可以格断粗柱,飞脚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所以沉猛有余而灵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赢一两个壮汉,但碰上擅长袖箭远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大大吃亏,我劝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简直愣住,半晌才恢复常态,道:“你……究竟是谁?你见过我出手?”

小辛道:“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你听过你,我姓辛,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

林大方道:“对,我们从未见过,见过我一定记得。你姓辛,对吗?你姓辛?是不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就是小辛,横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强扯得上关系,但为甚么叫我‘魔鬼’?我很坏?我做过甚么恶事?”

林大方大声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说你本领像魔鬼,说你不是人,但决不是你坏。”

小辛道:“声音小一点,墙角后面那个杀手直瞪眼!他怎样猜呢?如果认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很少会脸红脖子粗在公众地方叫嚷。我们是敌人?但你是吃江湖饭的人,要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认输,决不会学泼妇隔江骂战。所以我们既非朋友亦非敌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多?”

小辛道:“少想一点早就变成了鬼了,但只是冤鬼笨鬼,决不是魔鬼。”

林大方现在才发现江湖传说不假,小辛好像一团谜雾,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样子,更测不透他心中念头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板是宋妈妈?”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见我?”

林大方道:“当然肯,我们每次见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又每次叮嘱我们见到你一定想法子带你和她见面。”

小辛道:“带我见她,时间很宝贵。”

林大方人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简单道:“跟我来。”

宋妈妈头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镯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么多,但她那对眼睛,冷静智慧之外,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意味。

她对林大方道:“能把小辛带来,功劳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惭愧,刚见面时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妈妈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话,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舱门时,宋妈妈作了手势,他就马上不动,守在门口,从许多方面看,宋妈妈真有一手,连绿野那么野的女孩,林大方这类江湖豪客都认首听命,人前人后敬佩有加,岂是易事!

宋妈妈道:“小辛,有话请说。”

小辛道:“我需要钱。”

宋妈妈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妈妈道:“既然要不少钱,有三条路。第一条路,人命换钱,每条命价钱不同,最多可达五万两足色纹银。”

小辛道:“谁的命如此值钱?”

宋妈妈不回答,又道:“第二条路,访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有许多资料给你,不必旷日费时,但当然有危险,这个价值一万两白银。”

小辛道:“第三条呢?”

宋妈妈道:“救一个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万两。”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万两?这人就算掉在刀山油锅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来。”

宋妈妈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锅,只不过中了毒。你应当知道是谁,知道么?”

小辛立刻颓然,道:“花解语,但她的性命哪值十万两?谁肯出如此一笔巨款?”

宋妈妈道:“出钱的人你也应当猜得到。”

小辛惊叹道:“啊,严星雨,烟雨江南严星雨,他和花解语有甚么关系?”

宋妈妈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认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么?”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花十万银子救他一命?”

林大方大声道:“当然不!”

其实这个答案有疑问,假如你像严星雨那么富有,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待救之人却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语,如果你是严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为他和林大方这一辈子都未见过十万两纹银,假设他们见过,假设他们花十万两只像常人花一个铜板,答案又会如何呢?

宋妈妈的话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她道:“小辛,你选哪一条路?”

小辛愣了半晌,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杀不得,不如帮你调查,这个任务败了没有损失,成功了也有一万两之多。”

宋妈妈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败,连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虑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的‘恶仙人’韩自然隐居之处,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是调查谁?莫非是‘恶仙人’韩自然?”

宋妈妈道:“对,但除了韩自然以外,能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为十几天前在花解语的楼上,已知道宋妈妈自认找不到李碧天,当时宋妈妈还推荐说小辛是唯一可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花解语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语可获十万两,则宋妈妈花一万两找到李碧天,这买卖太划算了。

小辛记忆力好得可以吓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严星雨说过,花解语遭“恶仙人”韩自然诅咒,变成最“不祥”的女孩子,还有“湘江龙虎凤”与黑石谷仇杀之事,他完全记得。

“恶仙人”韩自然用甚么方法诅咒花解语,使她变成天下最“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经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术咒语,单单是“孤独迷情蛊”就足以使花解语变成不祥人。因为结果是:这个男人郁郁而终,因为花解语不“爱”他。另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被杀死,而且是死在花解语手底,原因是花解语“爱”他。

根据常理,花解语爱他就不该加害他,但请勿忘记,花解语已中了天下第一绝毒,毒药之力的确改变人的性格,亦能令人疯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种种幻觉,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甚么事。

解去花解语的“孤独迷情蛊”,另外还牵涉很多事情,例如解毒之法,并非服下解药就可以。过程相当复杂,须得用一些奇怪麻烦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此,他绝不肯让自己陷入某种尴尬情势中,这是原则——生存的原则。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语愿意么?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则她必会严重考虑。

由韩自然的诅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这两人必有密切关系。找到韩自然,可能等于找到李碧天,不管怎样,只要找到两人之一,花解语的“绝毒”就有解救。

幕后人是谁?仍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但若论财力势力甚至个人的魄力,宋妈妈绝不比严星雨差,她亦有幕后人资格。但如果幕后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妈妈的气魄的确不凡,一大叠银票,教人看了垂涎三尺,银票推放在小辛面前,另外两封纹银,每封五十两。

宋妈妈道:“这儿共是五千两,别人的订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辛道:“如果我不成功,订金不会退回,你知道么?”

宋妈妈当然知道,小辛不成功的话,多半是性命不保,谁能向一个死人追讨订金?她道:“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这样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两是现银。”

小辛道:“你很体贴,哪一个男人能娶到你,必是幸福的人。”

宋妈妈道:“谈到这些事情,我已经太老了。”

小辛道:“你的话在人面前说说尚无不可,但请你记住,我是‘魔鬼’。”

宋妈妈眼中射出奇异光芒,似乎对小辛的话感到震惊,但除了震惊以外,又好像别有深意,迷迷蒙蒙无法测度。

小辛改变话题,道:“阎晓雅和连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诉我?”

宋妈妈笑了一下,道:“你吃定我啦,似乎我应该知道他们的行踪,又应该告诉你。”

她转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如果是你,愿不愿意告诉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应道:“愿意,小辛这人很有义气。”

宋妈妈道:“对谁义气?哪一件事义气?”

林大方为之愣住,然后呐呐道:“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感觉他很义气。”

宋妈妈笑道:“答得好,感觉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义,表面上找不到瑕疵,但总觉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小辛,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小辛道:“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时下高手,有血性,有义气,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妈妈道:“别恭维我了,林大方的确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层楼,他的禀赋姿质应该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爱莫能助。”

林大方惊讶望住宋妈妈,敢情她也懂得武功?当下道:“小辛刚才说过,我腰力不够,所以上下盘连贯不起来。”

宋妈妈道:“据说小辛有一件最特别的本领,那就是一瞧便知人家练过甚么功夫,用甚么兵器,甚至连造诣深浅都一目了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绝艺之一。小辛,我没有猜错吧?”

小辛道:“你爱怎么猜都行,孟知秋不过是一片‘落叶’,早已腐朽变成尘土。”

他把银票银子揣于怀中,又道:“我不想任何人晓得我来过此地,尤其是淮阴忠义堂。”

宋妈妈道:“我尽力而为,晚上请再来一趟,我请你喝酒,同时把韩自然等材料给你。”

小辛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长乐舫的筵席上,必会见到绿野。

宋妈妈又道:“关于阎晓雅,她离开南校场后面木屋之后,就落脚在莫愁湖边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庙,但自从范家中落二十载,现在已经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尼檀月,是贤首宗门徒。”

贤首宗即华严宗,是大乘佛教八宗之一。小辛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觉,很想立刻到“夕照庵”谒晤檀月老尼,聆听一下华严经的奥义。最要紧的是华严经中无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种种烦恼?

宋妈妈又道:“连四回到雷宅,日日与雷傲侯饮酒评鉴古物,日子过得很是写意,他早已和雷傲侯声明,不见绿野一面,否则跺脚就走,永不相见。”

小辛想一下,道:“为甚么连四要这样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远走高飞或者回闽南老家。”

宋妈妈淡淡的道:“你真的不明白?他等候一个人。”

小辛道:“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听见连四的‘拔刀诀’天下无双,小辛你几时找他?我跟你去。”

小辛道:“我虽是他唯一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讶道:“除了你,他等谁?”

小辛道:“严星雨,他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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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踏上岸,心中微感为难,因为无可避免地被淮阴忠义堂的一个杀手吊住行踪。这个杀手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刚出头,五官端正,冷静聪明。

“杀人”对你我一般人来说,当然万分困难,有时连杀一只狗一只鸡也不是易事。对小辛来说,他有杀人的本事胆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对象是干净漂亮刚长大成人的男孩子。

小辛当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儿是唯一安全温暖、有许多朋友的地方。

然而往何处去?怎样的情况下这个忠义堂年轻杀手才会觉悟罢手?

他穿过热闹的大街,并不左顾右盼,最后发觉竟然来到风景优美的莫愁湖边,湖中有船荡漾,湖边有游人,马车载着红男绿女,蹄声得得沿着湖岸悠然的慢行。

错了,小辛忽然警觉,来到这等地方,岂不是鼓励对方下手?纵有一些游人管甚么用?他才不会忌惮呢?

小辛一点也不怕动手拼斗,任何人武功或学问达到某一境界之后,绝不怕“考验”,只不过“武功”与别的学问大有不同。“武功”胜负在于生死立判,尤其他们所修习最实用的武功,你不想被人杀死,只有杀死对方一途。

小辛索性离开湖畔马车游人的路,分花拂柳穿过一些树林山坡草地。一条小路透入千竿幽篁中,路虽小而整洁,那片竹林亦疏落有致,风过处摇曳生姿。显然小径甚至竹林都时时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路上必有人家,小辛停住脚步,这种腥风血雨的仇杀勾当,何必惹到别人头上?

竹林小径忽然出现人影,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劲装疾服青巾包头,佩刀带剑的大汉。

小辛退后几步,一股凌厉杀气阻止他再退。小辛不必回头瞧着亦知道忠义堂年轻杀手到了。

“前狼后虎”的形势小辛见多了,小辛丝毫不会觉得难以应付,只不过该死的是他们不应该刺激他使他回忆起从前事情,比梦魇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杀人高手……

“锵锵锵”迎面三大汉都拔出刀剑,涌过来阵阵凶狠残杀之气。

小辛侧身靠着旁边一棵树,你们最好别迫我动手,因为“横行刀”不在我手中,这一点很重要,横行刀只斩断一只拇指,还可以活下去。“活下去”应该是最重要的事,不是么?

年轻杀手反而没有动静,但小辛知道,他左手的袖箭,两边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钢斧,在一刹那间都可以亮出刺入喉咙胸口要害。

小辛大声道:“本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亦不管任何闲事。”

三名大汉发出嘿嘿笑声,狞恶而又冷酷。当先一个双眉特浓,样子也最凶恶,厉声道:“小兔崽子,两个都给大爷报上名来。”

兔崽子即是“相公”,对男子至为侮辱。小辛和那年轻杀手都包括在内。

那年轻人显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样,落地力道亦毫厘不差。行家一看一听,心中有数,若非经过多年严格训练,岂能致此境地?

三名恶汉露出惊讶警惕神色,一刀两剑都指住年轻人。

小辛忽然变成“旁观”者,形势转变对他有利,却不是他喜欢见到的形势。

小辛大声道:“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场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轻人果然干脆,道:“本人杜若松。”

浓眉大汉不甘示弱,接声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铁闸褚江褚三爷是也,左副手吕均,右副手周光。”

小辛道:“铁闸的意思便是说只要褚三爷把守之路,天下无人可以通过?”

褚三爷道:“对,你叫甚么名字?”

小辛道:“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连杜若松,这个年轻杀手亦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小辛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轻之故,所以比较不会隐藏感情。小辛可以从他眼中面上发现“怜惜”的意思,他似乎瞧着一个“死人”所以怜惜,又像是大人听到孩子说出愚蠢不通世务的话那种怜惜。

小辛摊开两手,道:“我是不是说错话?”

铁闸褚江等三人不作声,只有凶狠冷酷的杀气。

杜若松道:“老辛,我们都错得很厉害,你说错话,我追错人。”

小辛道:“我还不算老,叫我小辛,我说错甚么话。”

杜若松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这句话,江湖上无人敢不尊敬,无人敢不害怕。”

小辛道:“尊敬可以,为何要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因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诺,就可以请他们追究,纵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将相王侯,下至职业杀手,谁都不敢不害怕。”

小辛道:“妙极,天下间竟有这种集团,人间可以少却很多冤屈了。”

杜若松道:“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职业杀手的圈子,你聘请杀手做事,最稳妥之法就是再请公道七煞保证。”

原来说来说去“公道七煞”不过是杀手中的杀手。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组织必定十分严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强绝一时,总之,他们一定极厉害,否则岂能在职业杀手圈中做成“监督”地位?但他们并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报必定吓死人。

小辛道:“你何以说追错人呢?”

杜若松道:“如果我不追你,就不会遇上他们。”

小辛道:“遇上他们就是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当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饭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们厉害,我亦不能退缩,不退缩就是不幸。”

小辛道:“我不懂,你脑袋有没有问题?既然晓得人家厉害,为何不肯退缩?如果是我,一早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岂不是上上之计?”

杜若松呸一声,道:“贪生怕死算甚么英雄好汉!”

小辛道:“知己知彼长命百岁,你的性命又不是捡来的,何必宁死不屈?”

杜若松又呸一声,道:“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小辛道:“笑话,你凭甚么说我不是江湖人?凭甚么说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气勃勃,喝道:“你懂甚么?”

小辛道:“我有凭有证,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同时你我亦是第一次见到褚三爷他们。但对褚三爷他们,至少我比你观察得深刻很多。对你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爷他们观察得深刻,你敢说我不懂?”

他们的对话从开始直到现在,都有紧紧抓住铁闸褚江的莫大兴趣,尤其是现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好,咱们先比一下,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的来历,你呢?”

小辛道:“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没有标志,你们对他能知道些甚么?”

褚江道:“从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当好,曾受严格训练。再从他眼神,双手垂放的角度,可知擅长杀人。”

小辛道:“如果他闭目躺卧,没有步伐眼神以及双手动作可资观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通通没有还观察甚么?”

小辛道:“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离身。钢斧置放伸手可及处。睡姿可看出并非全身都松弛,必有部分肌肉神经保持戒备状态。这种人不是杀手是甚么?”

铁闸褚江和两名副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因为他们这回真真正看走眼,如果他们任务的对象竟是小辛,将会发生怎样的结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他在十年来极成功诛杀了无数杀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惧”。

杜若松道:“听来果然有点门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爷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强悍劲敌,所以我决不会丝毫疏忽大意。”

小辛道:“你道行比褚江浅得多,我的看法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你受过训练,故可以感觉得到褚江的杀气,训练使你每逢出手必尽全力,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强敌并无分别。所以你的观察和态度并没有智慧成份,亦没有丰富经验。另一方面,你竟没有瞧出对方最厉害最可怕的特长,任何杀手如果碰上他们,却不能第一眼就观察出特长何在,结果当然很悲惨。”

他还没有说出褚江的“特长”,不要说杜若松,就连褚江自己也很想听一听。

小辛忽然支开话题,道:“我正在想,这些纸上谈兵的理论,在现实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聪明,立刻道:“如果你加上我能对抗他们,我在你这边。”

小辛道:“他们不一定会加害我,但你显然对我不怀好意,我应该对付的是你才对。”

“真话”往往不出实际,往往会使局势混淆不清,小辛指出真相之后,的确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小辛的笑容从迷雾中透出来,但没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讥嘲嗤笑?抑或是对愚蒙众生哀怜之笑?

褚江很想追问刚才的事情,但身为“公道七煞”之一,委实不能启齿。幸而杜若松没有身份地位顾忌,问道:“小辛,究竟你一眼瞧出他们的特长是甚么?”

小辛道:“有两点,第一点如果褚江独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长刀,而是左手的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铁闸的外号由来。”

虽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个人资料都很秘密,外间知者极少,但却不是完全不为外界所知。因此小辛知道“铁闸”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惊人。

小辛又道:“第二点,他两名副手左边吕均是先锋,右边周光是后卫,褚江本人是主帅。出手时吕均主攻,周光包抄截击,褚江座镇中路,一击必中,为甚么我瞧得出呢?说来牵涉太广,不必详细解释了。”

人人目瞪口呆,褚江等人震惊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却是想到自己万一陷入对方这种阵势攻击时,的确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实上亦至难应付,结局自是非死不可。

小辛是谁?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长,如果任何一方攻击他,他能应付么?

左锋吕均突然失声道:“他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这个名字像咒语,每个人都触电似的震动一下,但他们内心情绪绝非仅仅震动一下那么简单,简直可形容为波涛万丈,风云险恶。

小辛也不见有任何动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对着“公道七煞”的铁闸褚江等三人,道:“我是小辛,但不是魔鬼。”

左锋吕均急忙道:“那不过是形容你的厉害而已,决不是说你人坏。”

小辛道:“从前可曾有人过得你铁闸这一关?”

褚江的气焰好像雪见了火,融化无踪,说道:“这个……这个还没发生过。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脚色。”

小辛道:“竹林深处,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

铁闸褚江面色忽然变得难看,眼中凶光闪动,但语气仍是很谦,道:“是的,叫做夕照庵没错。”

小辛道:“那你们找的是阎晓雅了?”

褚江道:“是,是,但我们没有恶意,除非她拒绝跟我们走。”

小辛道:“听起来你们很讲道理很有风度,一点也不野蛮残酷。”

褚江道:“好说了,这是我们小小的一门规矩。”

小辛道:“可惜你们必定说出一个她绝对不愿意去的地方。褚江,我虽不是你们圈子的人,但我却是行家,我们言归正传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声很凶恶,一点友善的意思都没有,决定一拼之意已很明显,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气,道:“有何见告,请说。”

小辛道:“放过阎晓雅,你们要多少钱?”

褚江突然收敛笑容,显然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是别人提出,此人一定脑袋瓜有问题,但现在提出问题的人是小辛。褚江的确不敢不认真考虑,因为他若判断不当,“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来极可能褚江出道以来第一次感到万分头痛,第一次举棋不定。但谁碰上小辛能不头痛呢?

铁闸褚江考虑相当久,才道:“五千两足色纹银,第一次接下来势难失信,你怎么说?”

小辛道:“五百两,算是一点敬意,以后不得找她麻烦。”

褚江道:“银子小事,多少不成问题,但定须小辛你露一手。”

小辛道:“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诉我幕后人是谁?”

褚江心中一震,因为有小辛不但武功眼力厉害无比,连讲价钱也是一流高手。他摊开双手,道:“吕均、周光,你们有何意见?”

他身为主帅竟要问计于吕周,可见得如果得不到这两人同意拥护,这个买卖谈都不用谈。

杜若松机警地道:“在下回避一旁,小辛,我仍然站在你这一边。”说完,便往后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万万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之人都有,其中有些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声坚决道:“干到底,大哥,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吕均也道:“这口气难消得紧,但大哥怎么说都算数。”

褚江道:“你们跟我七八年有余,几时见过我不敢动手?但小辛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忿然道:“咱们鬼也敢宰,管他是甚么东西。”

吕均眼睛一直盯住小辛,极小心地观察他,这时接口道:“魔鬼也不是不能击败的,至少他没有横行刀在手。”

褚江得到这暗示,胆气和信心像海潮上涨。对,小辛没有横行刀在手,岂能发挥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还剩下甚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从你们口中得知幕后人是谁了?唉,幕前的人生死上搏,幕后人却隔岸观火,公平吗?”

铁闸褚江态度转趋强硬,道:“我要带走阎晓雅,你出一万两也不行。”

小辛道:“试试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倏然跃起六尺,只见左锋吕均剑光轰轰烈烈从他脚下刺过。如果他跃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况完全改观。因为你若是对付一个敌人,势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现出空隙。

以“人”而论,吕均出手的结果,被攻击的“人”必定在头顶和背侧两处有隙可乘。因此后卫周光的长剑已从右后侧兜袭,而身居主帅的褚江,刀发如电从空中劈落。换言之,这三人根本就等于同时发动,形成无懈可击万难逃生的形势。

但小辛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线跃上半空,于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头硬劈全部在他脚下发生,好像看戏一样清楚。小辛冷笑一声,身形飞落快逾电光火石。

但他不是落在战圈中,而是远远飞出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树荫中寂寞地躺了千数百年,直至现在小辛踏落它身上,总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声几乎同时响起,小辛扬手发出三片落叶。

不幸的是铁闸褚江、吕均、周光三人都感觉有一支锋快无匹的长剑刺到。

此一错觉导致严重后果,长剑有本身的长度和硬度,最稳妥的是加在护手与剑尖正中间的剑身上,一定可以震开敌剑,亦使敌剑的内劲外力无法发挥。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极准确。可惜这正是最大错误,因为那是一片落叶,没有剑身可以让你招架对挡。

真正致命的决斗多数是立刻揭晓,绝不拖泥带水。铁闸褚江、吕均、周光这三名“杀手中的杀手”,一齐跌倒,连哼声也没有,干脆俐落之极。

小辛叹口气,转眼望住不远的杜若松,道:“我不想杀人,你明白吗?”

杜若松一跃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动而胀红,又突然抱肚弯腰,额头抵住粗糙石头,身子微微痉挛抽搐发出干呕声音,额头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松不觉得痛,也不曾真的呕吐。

他亲眼看见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击,褚江吕均周光不是三个人,根本变成一个,此人的攻击动作简直完美迅速快得无懈可击。

然而小辛身在空中,一切情况改观变成儿戏,这是连旁观者杜若松也觉得不能置信的事。但还不止如此,小辛还能够发出三支剑,同一时间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觉知道那是“剑”而不是暗器。其实何止他或褚江等有此错觉,连“血剑”严北,也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真相,只是为时已晚,每个人都发觉得太迟了……

情感冲动到极点,便会爆发不合理性的反应,尤其是一个永远极力保持冷酷冷静的人。

杜若松正是这样一个人,八年来的严格训练,全都要他“冷酷”、“冷静”。但当亲眼看见这个行业最完美的袭击,最佳的躲避,还有好得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愿意化为尘土让小辛践踏,而且被强烈“解脱”感觉冲击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缚一时完全消失,疯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通现……

小辛用了解怜惜的眼光望着杜若松,别人安能知道?在永远黑暗绝望的幽冥世界,小辛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片“落叶”,已经很老很老,污秽的身体,浊闷的空气……

小辛跃落地面,沿着小径行去。但小径上已出现人影,淡青色的罗衣,白暂的面庞,头发和衣袂在微风中飘飞,清丽淡雅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当然没有人想得到在罗衣下隐藏许多致命毒针,更想不到脱掉罗衣后那具胴体……

仙女面上盈盈浅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记一切烦恼,但“忘记”还不够,如果她能带来没有烦恼的世界才算完美圆满。然而她能够么?主要症结在于:宇宙内有无没有烦恼的世界?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声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问自己苍天问菩萨,会不会再见到你?见到你又如何?”

她好像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难道最近的经历有如许巨大的刺激力量?

小辛道:“你每天怎样消磨时间的?”

阎晓雅道:“礼佛念经占大部分时间,其余的时间只是——想你。”

小辛道:“看来你的命运已经摆出阵式,你敢不敢反抗?”

阎晓雅微惊道:“你真的是反抗命运?”

小辛只点点头。

阎晓雅露出热心神情,道:“那么我劝你研读佛经,或者我们去参拜檀月大师,华严经指示的一真法界,圆融无疑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获得大自在,此人当然不受命运摆布,你说是么?”

小辛道:“我迟早会参拜她的,但现在不忙。”

阎晓雅不以为然,道:“现在不忙,何时才忙?小辛,你突然在江湖出现,整个武林因你而波涛暗涌,章法大乱,你究竟有何图谋?究竟有何目的?”

小辛道:“既无图谋亦无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让我生存,而我认为未到放弃生存时刻,我就会反击。命运不是人可以做成,这些人不能代表命运,所以我只是作最低级最原始的本能活动,仅仅求生而已。”

阎晓雅道:“但何以这些‘人’偏偏选中你,不是命运是甚么?”

小辛道:“很难解释,的确很难,我已想了好几年,因为我必须确定‘敌人’是谁,会是何处形式出现,但绝不是‘人’,人太卑下微小了,绝不能代表命运。”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阎晓雅跟着,便又道:“比喻我是强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须有足够的燃料才发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阎晓雅道:“你的敌人究竟甚么样子?你可知道。”

小辛道:“知道,是一切法则的极限,这样说你懂不懂?”

阎晓雅道:“不懂。”

她随既因为“铁闸”褚江等人的尸体而惊讶,道:“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小辛道:“佛家讲究戒杀生,所以檀月大师一定会向我皱眉头。”

阎晓雅没作声,忽然跃上树荫底大石头。

她看见杜若松摊开手脚仰卧,下体大腿根部像帐篷高高鼓起,但他却是在一种奇异昏迷中,此是谁也看得出来的。

阎晓雅外貌清丽淡雅如仙,但其实她懂得很多,这个男人极兴奋状态中,不问可知。但他为何如此?他上身湿透,显然是汗水之故,而下体撑起部分也湿透,却显然不是汗水。

阎晓雅深深叹口气,说道:“小辛,这人很年轻英俊,为甚么会这样?”

小辛远远应道:“你可有好办法可想?”

阎晓雅突然玉面通红,跃落他身边,道:“你说甚么?难道你要我做那种事情?”

小辛道:“甚么事?”

阎晓雅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肉体施给他,你要我这样做?”

小辛摇摇头道:“别生气,快帮我埋掉尸体,我有办法。”

埋尸不难,埋掉记忆才难。如果你杀过人,你这一辈子恐怕很难忘记那人临死时的样子。

杜若松终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赤裸伏在一个女子身上,她当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们亲近得比任何关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温暖的肉体,紧紧挟裹他男性独有的部分,使他舒畅也感到松弛。于是不久他就完全松弛,完全恢复神智。

那个女人美丽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空白经过,他兴奋得昏迷之后是甚么样子?谁把他送到客栈?谁替他安排这一切?

小辛,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决不是人。

杜若松虽是年轻力壮,却觉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但头脑却分外清醒敏锐,隔壁有人讲话,声音很低,但他居然听见了。

都不是熟人,一个是粗汉声音,一个是年纪不小的妇人声。

粗汉道:“他妈的,这么久啦,紫鹃究竟干甚么?好像是死人一样……”

妇人道:“急甚么?”

粗汉道:“紫鹃等会还得送回长乐舫,她又不是没见过面,跟那小子有甚么好泡的?”

妇人道:“那小子额头虽是受伤,但还是蛮英俊的,又身强力壮,我若是紫鹃也愿意泡久些,嘻嘻……”

粗汉也笑道:“你都这样说,可怪不得紫鹃啦,我只不懂宋妈妈为何肯破例派姑娘出门?那小子是何方神圣?”

妇人道:“多办事,少说话,凡是宋妈妈的吩咐,多做少问。”

赤裸的女人忽然侧拥着他,说道:“杜若松,我见过你。”

杜若松不觉吃一惊,但她温暖的触摸使他不愿动弹。

紫鹃道:“你在我们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见你上一条小船,改在河里盯我们,那时便猜想我们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

杜若松连摇头叹气也懒得做,像块木头,但脑子却转动飞快。

原来行踪早就泄露,怪不得宋妈妈会让他(忠义堂)跟上小辛。结果正如她们所料,只有一个“惨”字,一来是“借刀杀人”之计(杀杜若松),二来好教小辛不满忠义堂。小辛这种强敌,谁惹得起?就算惹得起亦不可又不必惹他。

紫鹃永远不知道一句话就泄露许多秘密,她的纤手在被窝内活动,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欲火,然后……当她醒来(她极度满足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着了),杜若松已经不见影踪,枕边还有他的味道,但没有留下一句话,春梦秋云从来是如此地不留丝毫痕迹,然而她隐隐有怅然若失之感。已经是曾经沧海之人,难道不能再忘记一个男人?

×

×

×

树林边有一块地面留下明显新铺上泥土的痕迹。

“公道七煞”之一,铁闸褚江和两名副手,不但从此消失于世间,他们的尸体不久亦化为尘土。变幻、不永恒正是这个世界的唯一法则,人和万物只要在“时间”“空间”的瀑流中,永远找不到真正永恒的本体自性。

晓日之光未强未热,但树梢草尖的露水却干得很快,空气清新极了,鸟语盈耳。

阎晓雅有头发微乱,衣裳微皱,但清丽如故。她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会是江湖罕见的女杀手?

她的眼波轻掠过刚来到面前的人,迅速收回,道:“小辛,你居然回来,为甚么?为了我?抑是夕照庵檀月大师?”

小辛道:“你稍稍憔悴一点,听我的劝告,女子老得最快是通宵不睡,而且站在风露中。”

阎晓雅坚持她的问题,道:“你回来到底为了我抑是檀月大师?”

小辛道:“杜若松马上就来。昨夜他悄悄离开宋妈妈手下的紫鹃姑娘,那时我真测不透他打算到何处去……”

阎晓雅显然感到兴趣,亮晶晶的眼波凝定在小辛面上。

小辛又道:“原来他跑到一个面摊喝酒,抱着酒罐,逢人就灌,终于醉得像一只丧家之狗,蜷缩屋檐下酣睡一夜。”

阎晓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深思……

昨夜他一点也不辛苦,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在“长乐舫”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灯火通明,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软语香吻,“长乐舫”上无数莺燕,虽非人间绝色,却也个个自有销魂意态。醉眼迷离中不禁凝想,何以温柔乡不住?何以定要与命运抗争?谁能与“时空”之内的形式突破极限之奥秘?

当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怅惘,因为绿野居然没有出现,他为何在乎绿野的出现与否?难道绿野竟能使他难以忘记?

阎晓雅等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才温柔道:“檀月大师现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谈谈?”

小辛道:“我十五岁前,曾下过苦功读书,至今全都记得,有些在当时不甚明白意义,现在偶然回想却其味无穷。”

他极少谈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阎晓雅极感兴趣静静聆听。但可惜他马上改变话题,说道:“我忽然记起一首情诗,作者是谁你永远猜不到。”

小辛只好点头同意,上下古今茫茫无际,写过情诗的人何止亿万,当然谁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记起的情诗作者是谁。

小辛道:“这首七绝我不知何故记得最是清楚,但当时确实不明白诗中之意。诗是: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那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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