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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雷怒

艾可不时会觉得:我跟徐爷爷有很多相似地方,比较起来,我像徐爷爷的孙女儿多于像我爷爷的。

连爷爷当年也有时会瞅住我叹气说:“天啊,你的天才,你的性格甚至乎你的头痛毛病,都好像徐龙飞。我跟他是那么好朋友,你不如改姓徐,就当做是他的孙女吧?”

当然谁也不会认真,连爹妈听见了,也只是笑而已,并无丝毫不悦。

我想说的,其实是关于“发怒”。

我虽然很不容易发怒,但谁要是碰到这个开关,我一怒之下,也是谁也挡不住的。

那个触动我发怒开关的人姓杜名水南。这姓名还算好听,外号却不怎么好了。

江湖上他被称为“狼公子”,据说是由于他外表像浊世翩翩佳公子,为人行事却狼毒而又卑鄙。总之,他是个但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又由于他本身武功极是高明,又狡诈多疑,等闲仇家根本动不了他。何况他还有一个父亲“一剑千锋”杜归山,号称为江南第一快剑,此人出道廿余年未遇敌手。一出剑对手必是有死无生,连有些像是擂台形式的场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剑仍是如此毒辣。

现在轮到杜归山的独生子杜水南活跃称霸了。

不过他的称霸并没有用纠众结帮,自任什么帮主门主那些手法。亦不打家劫舍标参勒索,也没有开赌场妓院等事情,他倒是真真正正的称霸横行,外人不慎一句话得罪了他,十之八九丢掉小命。

假如他看中一个女孩子,则不管良家妇女也好,是青楼艳妓也好,他一定要得到手,玩厌了才放人。

假如他没钱花,任何黑道上有名有姓之人,都是他存钱的地方。他会带几个得力手下去“提款”,提不到就杀人。

对镖局也大概这样,只不过似乎客气点而已。

他似乎很有运气,手下真有好几个人才,故此杀人之后,官府公事方面,从来没有啰嗦。至于要靠武力解决之事,他本身以及几个得力手下一直都很胜任有余。而他天生那种残忍无情自私的性格,可也真是做“恶霸”的材料。

我在船上碰到这个人,那时心里已觉得有点不妥。这船由武汉到南京,搭客很多。

我多花点钱,又因为我是女性,得以分配在船头一间较小舱房,这个舱房只容六人,多半让女客占用,不像大舱那边横七竖八挤上几十个臭男人。

我放好包袱,又把布包的夜鸣刀放在枕头下。打开铺盖,也不理会另一个中年女性搭客,径自躺在那狭窄而有栏边的床上,舒服伸伸懒腰。

反正还有二十日水路,同舱的搭客迟早一定熟得好像几十年的朋友一样,故此不必忙着招呼。

忽然两个男人乒乒乓乓走入来,态度放肆横蛮无礼。其中一个就是“狼公子”杜水南,另一个则是他的影子余嵩。此人身量高大,胡须绕颊,背后斜背一把阔身利斧,样子骇人。

至于杜水南却长得蛮漂亮,衫饰华丽,腰悬绿鞘吞金镶玉宝剑,年纪最多廿七八。看他人才外貌,无怪会有“公子”之称。

一个船家也跟着进来,苦着脸流着冷汗,向那中年女客和我,跪下叩头说:“两位堂客真对不起,小的忘了这舱房是杜爷包下的,请你们大量包涵挪一挪,这一程不收钱,算是小的一点意思……”

那中年女客应了,动手收拾东西。而还未有所表示,杜水南已道:“算啦。我们也只有两个人,她们住这儿没关系,那位大嫂还有这位姑娘都不必搬,都是出门人,自当互相方便……”

我看了他还有那余嵩的眼睛,便知道他们为何不赶走我们之故。

我心中冷笑暗想,你这家伙一世好运,没有碰过狠人,且看你这回怎样对付我?

原来他还有四个长随,都背着挑着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几乎占了半个舱房,但那堆塞在我们这边,杜公子他们的路自然仍是通行无阻,还得腾出小圆桌周围的地方,以便那厮饮酒用饭!

总之,我和另一个女客简直被堵塞住,出舱外之路举步维艰。如果打算碰都不碰及那些东西行李的话,那就干脆坐在床上,徒兴咫尺天涯之叹好了!

我很不满意此人的嚣张无礼,由见面第一个印象直到后来种种,都使我想教训教训他之心有增无减。其实他长得相当英俊,晚饭时又殷殷邀请我和那女客一道吃。

不过他那不时流露出来颐指气使自高自大的神情和小动作都的确令人厌恶憎嫌。

他和余嵩谈及几天前怎样去整一家镖局,用怎样的无理取闹手法杀死了一人,杀伤了七人,然后收取了不少银子才扬长而去。

他们笑得很响亮很开心,但那一家镖局的人都一定十分烦恼,伤亡者的家属必定极为痛苦。

我听了几乎想掀桌子大骂一场或者大打出手,但不知何故却又忍住了。我可不是贪图他们美味的酒菜,也不在乎他们的殷勤,而是有点好奇,想亲自体会观察这“狼公子”杜水南到底怎样一个横法?如果他对我有兴趣而我不肯的话,他最后会用怎样手段?

那四个长随白天在这边侍候,晚上回大舱睡觉。三天之后,据我耳听眼见,有的搭客莫不叫苦连天。

因为那四个如狼似虎的长随出入之时,任谁稍为妨碍阻挡了他们,登时不是拳打就是脚踢。晚上几十个人挤得像沙甸鱼,空出几乎半个舱让他们四个人伸手展脚的睡觉。饶是如此,他们好像还不大满意。

那杜水南和余嵩每顿饭喝得醉醺醺,之后就开始高谈阔论。这天晚上他们照例一面喝酒一面大谈种种欺负人的英雄史。

我和女客怯怯陪着吃点饭,正要想法子回到床上睡觉,我看见杜水南向余嵩打个眼色,余嵩一点头,伸出长臂揽住那女客,他手长掌大,揽了一圈还大有剩余,巨掌兜住那妇人胸脯,揉捏几下,笑道:“咱们出去看看长江的夜景。”

那妇人想是出门惯了,见多识广,并不如何惊惶挣扎,就让余嵩搂着出去了。

我一口真气在全身经脉间顺畅奔流,使最后一丝不适之感也祛除了。假如我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应该全身发热发软,瘫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说良心话,杜水南的手段的确极之厉害,所使用的药物次次不同,而每次都显示力量极强。

根据徐爷爷给我那些典籍中,其中一本药书所记载的征象看来,杜水南已得三家不同秘传方子或药物了。

杜水南瞪大眼睛瞧我,我微微而笑,既不软软倒下任他摆布,也不说话。

他皱起眉头,大声喝道:“李三,进来。”

一名长随应一声推门入舱,看了看我,现出惊诧神色。显然他一定奇怪我为何不是全身赤裸裸躺在床上?

杜水南声音冷凝,面色很坏,说:“你们刚才干了些什么事?”

李三道:“有几个王八蛋啰嗦抗议,说他们晚上睡得太挤,又说他们不是不花钱乘船等等。我们一火就丢了七八个人到江里……”

怪不得刚才我听见乒乓水声,还有一些惊叫声。

杜水南道:“那家伙都淹死没有?”

李三有点尴尬道:“有一个会泅水,回到船上,小的们没有再丢他落江。”

李三应一声是,转身欲出,我知道李三不是做戏,他真的要依令行事。我更知道杜水南问李三这些话,根本是要把我骇得骨酥脚软,这时虽然药物无效,但我也绝对不敢反抗他,只有任他为所欲为。

我突然怒火冲冠,胸膛几乎要炸开。我是因为那些被丢到江里糊里糊涂淹死了的人而愤怒。这些人毫无还手之力,以杜水南的声名身份,就算横行得杀死一百个武林高手,也没有关系。可是那些无拳无勇的普通人,连半点自卫能力都没有。但他们都有父母亲戚,有妻儿朋友……

我越生气,越是笑容满面。但却不容李三这种败类再去害人。

我伸脚一勾,李三砰一声跌一大跤,我猜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跌一大跤。

杜水南眉头大皱,杀气腾腾道:“李三,你怎么啦?你活得不耐烦了?”

李三其实已被我脚尖勾了一下穴道,所以既爬不起身,又只会哼哼唧唧而不能说话。

我柔声道:“杜公子,您何必为这些人生气?”

杜水南马上浮起相当吸引人的笑容,颔首说:“对,对,他们都不算什么,只像蚂蚁一样。”

但接着眉头皱起,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过艾可这个名字,你可是刚踏入江湖的高手?你师父是谁?”

我耸耸肩,问道:“为什么你这样想呢?”

杜水南道:“你勾倒李三,我不是没有看见。而更重要的是我用了三种不同药物,都迷不倒你,所以我更渴想知道,你的本事从哪儿学来的?”

我虽然仍在微笑,却不禁暗暗惕凛。既然这厮也瞧得出我的“无影脚”,则他的父亲“一剑千锋”杜归山自是更加高明厉害。

不行,我绝不可轻忽大意。我可能会被“一剑千锋”杜归山杀死,如果我对他了解得不够的话。

故此我胸前衣服忽然裂开,好像是因为我太惊慌吸气太多,而扣子没扣好所致。我自己也很满意的那对乳房完全暴露在灯下,白皙的皮肤使灯光反射得更明亮。

这时用力吸气发出声音的人是杜水南而不是我了。

他眼睛盯住我胸脯似是移开不得。我乳房不算巨大,但与众不同的是像一对白玉琢成的竹笋形状,高高挺突。据说这一型的乳房,最使男人心醉神摇。现在看杜水南的样子证明这说法没有错。

我轻吹他一口气,口脂香气熏漫舱内。他贪婪嗅吸几下,两眼更不离我胸脯。

我一连问他十几个问题,包括他父亲在哪里,助他横行为恶的手下是些什么人?都在什么地方?他以强梁霸道手段搜括了多少银子?他有多少姬妾?另外又糟蹋过多少女孩子等等?

不明就里的人,定必十分惊诧何人这么一个倔强自大的家伙,竟会有问必答?

其实这些还不算奇怪,最高潮是他亲笔写了一张提取黄金三千一百五十两的字据,押上钤记。另外两张字据是关于存放别处的古玩珍宝,写明归我所有。

连我自己也觉得做得十分精彩,这是我头一遭利用色相及药物,施展“天人夺志”的禁制心灵功夫,故此杜水南才会乖乖听我吩咐。

这门古怪功夫乃是云梦泽冰心府不传秘学,世上罕有人知,见过的人自然更少了。

感谢徐爷爷,还有我爷爷,他们搜罗的无数秘典异笈,不论是原本或另行抄录的,奇功秘艺多得不可胜算。但我也没有辜负他们一番心血,那么多的东西我全装在脑袋里,自己还练成其中几种,这“天人夺志”就是其中之一。

我当时是想这种功夫徐爷爷决不能练,因为他不是女性。而我自问长得不错,身材也很好。又想到假如有一天被人抓住动弹不得,此时这门奇怪功夫就可以派上大大用场了。

倒没想到第一次施展,竟是用来取得要紧情报,以及把他不义之财囊括过来。

我一声多谢便把字据通通收起,绝无半点惭愧不安之感。

我为什么要不安要惭愧呢?像他这种黑心毒肠之人,零碎剐了还嫌不够,何况区区金银财物?

舱外有脚步声,我一屁股坐在杜水南怀中,他虽是心神丧失,双手却会作怪,一下子又捏住我乳房。

进来的人是余嵩,他一瞧就瞪眼怪笑,叫道:“妙,妙,这种女人一万个里挑不出一个。”忽然叹口气,又说:“只不知公子你几时才玩得厌?”

我一听而知他们一定时时一齐玩女人,所以不必忌讳回避。而杜水南玩厌了的女人,多是余嵩接手无疑。

这些我都不管,问道:“陪你出去那位大嫂呢?”

余嵩狞笑道:“她东问西问,舌头长得可厌。我便让她江里泡泡。或保证她下辈子一定不敢多嘴多舌。哈……”

他所谓“江里泡泡”,绝不是当真在水里泡一下的意思,而是简直丢到大江里。目下天气尚冷,漆漆黑夜茫茫大江,那妇人的命运自是有死无生。

我的怒气已经惹出来,所以现在不必再发怒了。我再瞧他一眼,亦是再度断定他的武功门派以及造诣有没有看错之意。我接着拂开杜水南在我胸前捏摸的手,站了起身。

他目光落在我高高尖尖挺出的乳房,舔舔嘴唇。

我认为让他瞧瞧并无一丝一毫损失,假如他不是长相粗鄙难看,就算让他摸摸也没有关系。理由是他一定死在我手底,既然他很快就变成死人谁还跟他计较呢?

我迫前一步半,脚步落向八卦阳宫“地水师”方位。脚底一落地,已等如判了那厮死刑。

我微笑道:“你的大斧最好拿出来。据我看你的‘六丁金刚斧’虽然最多只有四成功夫,但肯定比你的拳脚功夫高明得多。你最好听我劝告。”

余嵩大吃一惊,但眼光仍然恋恋在我裸露出来的乳房上转了又转,才说:“你到底是谁?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给过他可以尽力反抗的机会,他自己错过了那是他阁下的事,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他慢慢扯?

我另一只脚忽然踏落阴宫“天水讼”上,身子稍扭移到东北角。这一扭之下,乳峰夸张地变了形状。

余嵩目光没有放过这等诱人景象,我猜凡是男人都一定如此。不过我另外又发现,如果我身躯没有及时移开,那么我骄人的双峰必定被他一拳打扁了。

他那一拳出得无影无声,全无威势。但我知道那是“阴风拳”,不论是招式力道或后果,都极尽阴毒能事。

那余嵩的震惊大概由于我躲得过他这一拳的原因居多,我猜从前他使出这一招“阴风拳”,定必是十拿九稳,对方非躺下不可。但如今我不但躲过,还用纤纤指尖戮了他一下。

余嵩陡然间连连喘气,好像拼命跑了几次万米长途赛事。

我摇头道:“瞧,我早叫你拿出大斧。虽然结果仍然一样。但起码你可以连劈我六斧之后才败阵,但现在呢?你一招就没戏唱了!”

余嵩忽然连连后退,转眼出了船舱,我没有追出去,很快就听见噗通水声一响,我知道这个人从今永远消失世上,于是注意力转到如愣似呆的杜水南身上。

我将胸前衣服扣好,他眼光已没有乳房可以定住,便自清醒了一半,眼珠开始骨碌碌转动。

我拿出解药,稍微考虑之后,决定解除现在使他头昏脑胀,使他不能集中精神思索的药力。

武林人物很讲究单打独斗,以及给予对手公平决斗机会这些规矩。武功高强而又有英雄胆色的高手,多数遵守规矩表现出风度。

但我以女人的眼光看这些规矩,总觉得狗屁不通之至。因为我永远不会跟男人来切磋印证武功那一套。所以如果我非出手不可,那一定是我要修理对方,或在对方想侮辱想杀我之类。

对于杜水南这种人更加不必给他任何机会,一刀砍下他的头就天下太平,无数冤魂也会十分感激。

我之所以让他清醒的主要原因是让他知道我的怒气,同时要他自己也尝尝面对死亡时那种恐惧和绝望。

他打个喷嚏,甩甩头,很快就完全清醒站了起身。他看见我左臂挟刀,右手拿着他的剑,轩眉一笑,道:“你打算用我的剑对付我?”

眼光接着落到我胸前,笑容里增添了淫邪意味,又说:“我记得好像看见你美丽的奶子,又用手摸过。可是又不怎么记得清楚了,你到底给我摸过没有?”

女人通常会面红不敢回答,尤其是未婚的少女。我却冷如石像,点头道:“你摸过。”

他不禁惊疑瞧我,大概想瞧穿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接着爆发出大笑声,道:“滋味不错吧?但在床上销魂滋味更好。你自己脱衣服还是要等我来?”

这厮当真是标准色狼,居然提脚跨步起来。

我微哂把剑掉给他,相距虽然只有两三尺,却绝不至于使他手忙脚乱,亦不至于误以为我想用剑掷伤他。

他绰剑在手,跨出的脚反而缩回,面色大为沉凝,轻佻淫亵神情已不复见,慢慢说道:“你随手一掷,剑上传来的内劲沉雄得骇人,我相信你必是相当可怕的敌手。”

我没有否认,说:“就算换了你父亲在此,他也一定不敢轻视我。”

“你究竟想怎样?与我结仇为敌并不聪明。这样做法对谁有好处?”

“我,”我冷笑回答:“因为杀死了你,可以平息我一部份怒气、对我身体有益吧!”

对我固然是有益了,但对他却有害无比。他当然不会乖乖伸头让我砍一刀。

他的手搭落剑把,动作表示自信沉稳。我知道他心里怎样想法。他必是深信在这狭窄舱房内,轻便宝剑大占便宜。何况他杜家著名快剑更能发挥威力。

但这只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想法,武功之道千变万化,尤其以性命为赌注之时,各种情况更须估计得清楚。在狭窄空间跟宽阔地方的打法当然不同,再加上兵器和武功手法路数等不同,便衍生无穷尽变化。

我看见他拔剑出鞘,然后像毒蛇般刺到,一振之间连刺五剑。剑势已发之后才冷喝一声。若是眼力稍差之人,可能连他拔剑动作也看不见,更别说看得清楚他一剑五刺手法。

然而在我眼中以及感觉中,他仍然太慢了一点,每个动作都好像慢镜头分解动作一样。

故此我宝刀出鞘横胸,让他每一下都刺中刀身,这一招在我来说还是故意把速度放慢一点的。

他第二剑又是五刺,尖锋取袭我胸部。

我刀势沉下少许就挡住了。跟着刀身沉到腹部,恰好又使他第三剑的五刺徒劳无功。

我觑得真切,夜鸣刀掣电似挥出。刀锋切过他持剑手腕时,如切豆腐。那剑啪一声坠地,剑把上还附着一只断手,五指仍然紧握不放。

他瞧过一眼,才相信那只握剑杀人无数的手已被砍断,登时面色如土,全身都软了,几乎不能保持挺站姿势。

我冷笑道:“你恐怕已没有心情跟我上床了。看来你已没有什么用处,我打算砍下你的狗头。”

用死亡折磨人家,是“狼公子”杜水南很拿手把戏,所以有机会的话,便不妨让他自己也尝尝滋味。

地板上那个恶奴李三哼唧着爬起身,我一脚踢中他咽喉。他发出含糊的哎哎叫痛声,双手猛抓喉咙,全身剧烈抽搐痉挛。

杜水南眼睛惊骇得快要突出眶外,双腿颤抖,接着实在支持不住,砰地跪下。

我手中夜鸣刀啸风吟鸣一声,刀光划出一个寒光耀目的半圆形,一落便收,刀身已隐没在鞘里,杜水南人头滚出六七尺,连惨叫声也来不及发出。

此人固然该死,他那些手下恶奴亦不可活。尤其是另有好几个武功高强的坏蛋拥着杜水南为非作恶无数。这些坏蛋正是地道的损友,他们当然也不该活下去。

当我诛杀船上余下三个恶奴时,只要看看那些被欺凌侮辱得半死的搭客。他们面上那种又惊惧又欢喜神情,便知道一定没有杀错,知道绝对称不上残忍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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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我来到杭州。

尚是仲春微寒时节,但我知道西湖水碧出青百花竞妍,正是浓妆艳抹最是醉人光景。我可以想象得到游人如鲫情侣双双,笙歌满湖之热闹。

我自个儿凄凄清清满身风尘走入一家客店。这几天舍舟而陆行,大有仆仆困顿之感。所以我赶紧先放好行李,洗个热水澡。看看天色尚早,还有个把时辰才是午餐时间,于是我舒舒服服躺下,不多不少酣然睡了整整一个时辰。

我挟刀出去,缓步走向西湖。

半个时辰后,我已处身楼外楼的楼上。运气不错,座位正在窗边,因此我得以看见近邻“平湖秋月”的亭台楼阁。

放眼眺望,水光山色,还有白堤以至苏堤的繁花似锦,垂柳拂水……

店伙照我吩咐摆了两副碗筷,上来四个菜是“东坡肉”,“叫化鸡”,“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一盘馒头,一碗大米饭。

女孩子不适宜在公众场所喝酒,尤其不宜独酌。所以我取消,来两斤绍酒的意图。

那碗大米饭装进肚子之后,我拿起一个馒头,但那人为何忽然停步在我座边?同时我发觉本来很喧闹的场面,很快就静了下来。

那人个子中等,国字形面孔有一对浓眉以及高挺的鼻子,年纪大约三十余岁。身上衣着一望而知是公门高级人物。

他样子严肃中又有善解人意的味道,所以不但不令人憎嫌反而平添不少魅力。

等我瞧清楚他之后,他才低声清晰地说:“我姓卫名远,我的确不想打扰你。但有一个疑问使我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当然这个疑问是有时间性的,所以我忍不住过来打扰你。希望你肯原谅并且准我坐下来讲话。”

我一看他眼神,就知道这家伙是那种死缠到底之人,你纵然拒绝,但他的人非坐不可,话也非讲不可。

与其拒绝无效,何妨索性大方一点?

所以我点点头,还示意他坐在空着那副碗筷的位子上。我问:“你想说什么?”

卫远反而问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此时四下喧闹渐渐恢复,大概是一众客人看见我们很友好样子之故。

我说:“你衣服告诉我,你是公门捕快头子,很多食客也知道,所以他们起初以为有热闹看。你如果不是公人,我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

卫远的微笑看来还不错,相当吸引人,但他已经三十多岁,绝不可能还没有妻儿。因此他的魅力打了不少折扣,他说:“艾姑娘,你的话更无礼些,我也不敢生气。”

这傢伙真不简单,居然知道我姓艾,由此可知事情有点复杂,大概有点伤脑筋。而且以他堂堂浙江一省捕头之尊,何以不敢生我的气?(我当然知道他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名捕头)。

他声音更低些,却清晰有如放大喉咙说话,道:“你敢惹江南第一剑杜归山。你杀死他宝贝儿子杜水南以及他的随从,接着又在安庆等两个地方,杀了他十一个朋友和得力手下,我赞成与否暂且不论,只想知道你来杭州干吗?莫非你不知道杜归山就住在离此不到三十丈远的‘锋庐’?你究竟正在等候什么人?”

我笑一笑,道:“你到底还有几个疑问?”

他有点尴尬:“如果我说多过一个疑问,你可能误会我审问你,所以我说只有一个疑问。”

这个颇有吸引力的中年男人实在很和气也很客气,只不知他手上功夫有没有他嘴巴这么高明?

我说:“我八百年前就知道杜归山住在杭州,但他不是江南第一剑,最多也只能说他是第一快剑,第二个问题,答案是我根本不是在等人。”

卫远瞧瞧多出的碗筷,疑色掠过面上,道:“老实说,我一向自负推测的本领还不错,但我想来想去,都猜不出你约了一个怎样的人会面,我怕此人一来就揭开谜底,故此赶快向你请教,可是你既没有约人,何以教人摆两份碗筷?”

我向他眨了眨眼睛,道:“假如你有两个的食量,却不幸是个看来只能吃半碗饭的女子,你怎么办?你叫很多饭菜行吗?”

卫远大有感激涕零之意,说:“多谢你坦白赐告,要不然我想破脑袋也是白饶,请让我装作是你等候的人,这顿饭也让我请客。”

我笑笑,觉得男人有时就这么可爱,即使是老练如卫远这种人物亦不例外,我问他:“你请我吃饭当然很好,不过你最好算算看,这顿饭会花掉你多少俸银?此外,假如杜归山知道了,找你要人,你怎么办?”

卫远叹口气,道:“你说得都对,如果我有老婆,她一个月这样吃上几次,我非得贪赃枉法不可,又幸而我跟杜归山没有一点交情,如果他公事公办,非得打官司不行,我大概还有点办法应付他。”

我现在才发现这家伙真不简单,也可以形容为“狡猾”。不过他能把我的一切行动调查得那么快那么清楚,这一点可不能不佩服他。

幸而论到智慧成熟方面,女性十八岁就可以抵得上男性三十岁,故此我虽然只有廿一,却可以等如男人三十多岁了。换言之,他并不比我“狡猾”,我也不比他“简单。”

我不再开口,津津有味吃我的馒头,直到所有东西都吃光,喝几口茶之后,才道:“我现在要去找杜归山,你来不来瞧热闹?”

他想了一下,苦笑道:“天知道我多么想去,但我这么想去,但我却不幸是穿制服吃公家饭的人……”

我用筷子夹一颗金粒给他,大约三钱重吧。

我笑笑说:“我的账我自己付,如果不够,算你倒霉了,再见……”

直到我站在“锋庐”门口,他才想了为何我不敢放下五两或十两金子。

原来因为我感觉到卫远那家伙表面虽然圆滑,但骨头其实很硬。如果我钱留多了,他一定会觉得是一种侮辱,但我为何追想这件事?我为何要关心他的感觉?

锋庐的大门跟一般豪门巨宅的大门没有什么分别,例如正中大门永远是关着的,平常日子家人出入,总是在侧门,除非是来了圣旨或特殊身份的大人物,才大开中门迎接。

我踏上台阶,心里揣测现下当世之间,还有什么人可以使杜归山下令大开中门迎接的人?

侧门内走出一个像门房之类老人家,双鬓皆白,老眼略见昏花。然而两边太阳穴高鼓,动作脚步缓慢而不是龙钟蹒跚。

这老家伙装蒜装得不错,可惜碰上我艾可,他再假装也不行,我根本连他擅长的三种武功绝艺一眼就瞧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我瞧瞧那两扇大门,放弃了打破大门的心思,等着向那老人家点点头,道:“我就是艾可,你一定听见过我的名字,但你的呢?”

老人家讶然道:“我应该听过你名字?”

我笑脸不改,道:“当然应该之至,你家主人的独生儿子死于我刀下,这个消息难道你们还没有收到?如果还不知道此事,那我就先到别处去,迟些儿才来。”

老人家深深叹口气,眼睛忽然不再昏花而是炯炯有神,腰肢也挺直得多,道:“艾姑娘,千万别走,老奴杜千左,我看着小主人呱呱坠地直到长大,所以听到这个不好消息,心里很痛苦。”

我说:“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杜水南加诸无数人家的不好消息呢?人家难道不痛苦?”

杜千左道:“我不敢反驳姑娘,你肯不肯听听敝上的看法?”

“那最好不过了!”我说:“我根本就想找他的,如果你说他不在家,我反而会失望。”

他作个请我入屋手势,并先行引路。

这是极之合理而又合礼的行为,但我动也不动,因为像这种相当高明的诡谋毒计,徐爷爷再三提醒教导过我,如果我竟然还会吃亏的话,那就是活该了。

杜千左从侧门内回转来,讶道:“你不是要见我家老爷吗?”

我点点头。

“但你不动怎么行?”他说:“我家老爷近十年没有出过大门一步,你站在这儿的话,就算等上一年,也见不到他。”

“我一定会见到他。”我很自信地说:“假如我不肯入屋,他必定出来见我。你敢不敢打赌?”

杜千左道:“那也随得你,不过我实在不怎么明白你的意思。”

我笑了笑:“你叫杜千左,大概还有个杜千右之类的搭档,他就站在门后面,我有没有猜错?”

杜千左淡然道:“杜家左右二将,也曾在江湖上挣得一点虚名,你知道我们不足为奇。”

狗屁,我几时听过什么杜家左右二将?我只不过从他名字以及武功特征上,想到会有一个拍档,而那窄窄侧门后面,正是施展武功其中一种“斜侧锋”双剑连手杀敌的上佳位置。

他们也许当年真的在江湖上挣到声名,但那么久的事情,他既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我提高声音,高得二三十丈的人也可以听见。

我说:“叫你们主人到后面园子见我,假如他不去,我转身走了,你们可能要花很多功夫才找得到我,因为我化妆易容之术几乎比我刀法更好。”

说完我慢慢走下台阶。

杜千左没有急急奔回报讯,在台阶上俯视着我,道:“你现在是不是转身要走了?”

我停步摇头,笑道:“我既然敢来,当然不至于见了你就害怕得赶紧溜走,我打算从侧巷绕到后园,你有什么意见?”

杜千左立刻道:“没有意见,完全没有意见。你请吧!”他必是测不透我含有深意的微笑,故此不敢再出花样,例如提出替我带路之类的建议。

我从一条后巷绕到宅后,跃上围墙,只见那后花园占地最少有五亩之广,右边有一块数十丈方圆的草地,边缘处有座亭子,更右边靠近围墙处,有几株浓荫老树,树下则有些密密的灌木丛。

那亭子内已经有两个人,远远与我对瞧。

他们都是五六旬以上的老者,其一装束与杜千左一样,个子比较高大,相信就是杜千右了。另一个高瘦老者样子冷峻而又清俊,手提一剑,他的样子使我不禁记起了“狼公子”杜水南。

此人果然是“千锋一剑”杜归山,号称为江南第一剑(其实只是第一快剑)。他是杜水南的生身之父,故此面目神情有些相肖这一点,实是合理之至。

这时我已站在草地中央,杜归山也独自来到我面前两丈处停步,他手中之剑居然长达四尺二寸,剑鞘镶金嵌玉,名贵崭新得好像刚刚制成的。

他冷冷打量我好一阵,他的眼光和表情都使我胸臆中隐藏着的“雷霆之怒”有增无减。

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像他这种父亲,才会教养出残忍恶毒如杜水南那种宝贝儿子。

我并不在乎他的注视,关心的只是那杜千左。这厮刚刚奔到亭上跟杜千右会合说话。此时我耳朵暗暗全力注意着六七丈外的亭子,而眼睛则冷漠瞧着杜归山。

杜归山不动,我也不必急着动,他不开口,我更无必要先说话。因此我们像两具木像一样对瞧,却许久不言下动。

终于杜归山说话了。他道:“你肋下挟着的莫非真是‘夜鸣刀’?”

我颔首道:“对,你眼力还不错。”

“我应该不会瞧错。”他声音冰冷无情得有如他的扑克面孔。“我纵横湖海之时,神刀铁胆徐龙飞已经退隐,他的后辈对我很尊敬,所以我极遗憾不能见识‘夜鸣刀’的威风,你虽也挟着‘夜鸣刀’,虽然也杀气迫人。但可惜你终于竟是个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子汉,我就不至于失望遗憾了。”

他遗憾也好失望也好,都不关我的事。况且他若是在我刀下身首异处,那时一切都更不必谈了。因此我并不反驳一语,只淡淡一笑,当作回答。

这个敌人当然属于不好惹不好碰之类,我早已知道了。

不过我怒气一发,可就不管他是天皇老子或者什么东西了。虽是如此,但我对敌时仍然小心翼翼,决计不肯大意。

我审视过他的指掌腕臂以及腰腿脚等部位,已有相当精要详实资料。以我看来,他除了夙负盛名的“一剑千锋”快剑之外,最惊人的还有一样,那就是真正达摩心法的“弹指飞剑”神功。不过假如他正当施展“一剑千锋”的快剑之时,又如何能够用同一只手使出“弹指飞剑”那种锐利如剑刃,可在七步外杀人的指力呢?

他身子微移左方,我的脚几乎比他还快已踏在东方阴宫“风天小畜”一步先机,接着转动阳宫乾位的话,我知道必定会被他一轮旭日似的快剑,一共六六三十六剑,杀得遍体流汗。弄不好可能还被刺中三五剑,即使不死,那可也真够瞧的了。

他的剑锋如风驰电掣,在我曾经站立的地方嘶嘶劲射。每一剑其实都距离我肌肤不超过两粒米擦过,假如我这一招“挟刀高岗”有配合上“逍遥仙步”的话,定出现上述被杀得汗流浃背甚至受伤的场面。

从前每个人出手时,在我眼中以及感觉中,都太过缓慢迟钝。我觉得甚至可以在他们每一招每一式之间,慢慢的喝一口酒。

然而这个杜归山第一次使我没有这种感觉,使我不能不用尽全力力争先机。我底下跟着已从“乾位”,一走阴宫“水火未济”,二走阳宫“地水师”,三走“天地否”,四走“山雷颐”,五走“地火明夷”,六走“风火家人”,七走……

总之我大约绕了一个圈子,这几步只不过有如普通人眨一下眼睛的时间而已。

可怕的是杜归山已追蹑我每一个位置发出无数剑,只要我慢了百分之一秒,我身上起码多出十个八个会流血的伤口。

亭子上两个老家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长剑,都是四尺二寸,疾如飘风扑入战圈。

那杜千左果然是使左手剑,杜千右则用右手剑。他们左右双剑连手,显然只须阻我一下,便可大功告成。

我宝刀闪电出鞘,刀身一横已抵住杜归山七剑,冷笑道:“堂堂江南第一剑,也要倚多而胜?”

冷峭话声中,我弹起九尺。杜归山剑锋嗡然进到我小腹要害。

我刀势一压,叮叮叮挡住三剑,身子再升起七尺。

两道剑光宛如经天长虹,一左一右兜绕射到。剑尖锋威当然集中我身上要害,凶厉气氛弥漫百丈之内。

真是岂有此理,以江南第一剑杜归山的威名,居然当真让手下之人群殴,实是恬不知耻之极。

我身子一侧一扭,如果在地面,我就等如从“地雷复”逆移到阴宫“雷山小过”位置上。

直到此时我才施展“逆运”之法,这也是我战略之一。我已经使杜归山以及他手下二将习惯了我“顺行”的方向,我忽然“逆运”忽然完全相反,他们显然一下子不怎能够适应。

夜鸣刀光芒如雪,洒出千重刀网。一卷一绞之下,杜千右胸口中了一刀,像稻草人一样张手扎足掉落地上。

此人虽死,但杜千左竟然以一种暴戾愚愎,执拗宁死的剑法,无视我砍向他的颈子的宝刀(他实在有机会直坠落避过这一刀的),剑上杀气大增,径刺向我的右胸。

他这一剑就算刺中了我,我亦不至于死,甚至不至于重伤。而他却必定身首异处,必定变成没有脑袋的孤魂野鬼。

只不过我负伤落地时,却还有杜归山已早一步在地上等我。他那时正好可以弃去成名数十载的快剑,改用达摩秘传心法“弹指飞剑”神功绝艺。

我即使真有九条命,肯定也活不成。但我能用其它什么手法砍杀杜千左而不至于死于杜归山“弹指飞剑”之下呢?

剑光如匹练泻天,刀光却如雷奔电闪,际此人命死生一发之刹那,天地冥晦暗淡,只有精魂所附的剑气刀光纵横飞舞。

我的刀法剑影帷幕一条缝隙中掠入,那杜千左的头颅,忽然脱离身体飞出六七丈。

然而我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向地面急坠,我已选择了先杀死杜千左,以他性命为我垫底之一途。然后才考虑怎样躲过杜归山致命的一击。

我看见杜归山手中四尺二寸长剑像枯枝一般了无生气掉坠脚边。他五只手指圈成环形,拇指食指扣得紧紧。他双眼的光芒如雪如电紧紧盯住我。

他的眼光不会杀死人,他的手却会。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以他表现出的手法功力,那一招“弹指飞剑”我现在最多能挡住他食指弹攻的指力。这股指力就像无形剑气一样,可以洞穿牛腹。我还能挡得住他这一记自是极之了不起了,可是他第二下以拇指捺出的指力,便已完全无法抵抗了。

我唯一还可以庆幸的是我或者可以不至于立毙当场。然而这有什么用呢?

难道那杜归山见我受伤之后,竟会忽然大发慈悲让我离开不成?

世上当然没有此理,所以我根本连想都不想及这种奇迹。在那一刹那间,却已用尽平生智慧找寻活命的机会。

可怜的是看来已全无机会。假如杜归山没有杜千左杜千右两名老家将合力夹功,他一定会死于我‘夜鸣刀’下。

那是因为他的“弹指飞剑”神功,如若没有目前这种优胜条件的话,根本无法出手伤我。

我的脚离地尚有三尺,宝刀使出“破浪势”直竖推出。如果我的脚比现在长两尺,那么这一刀刚好抵住他食指指力后又可恰可沾地换得少许力量,那时就可以封住他拇指一捺的凶威了。

那杜归山食指才一弹出。指力尖啸声突然中断,那是因为他指力虽然锐利如剑,却仍然被我宝刀锋刃破为两片,声音登时消失。

而此时他脚下反而发出“喀”的一声,好像有人在他身边踩了一脚似的。

他本能地目光一沉,谢天谢地,我已争取到这百分之一秒了。

我脚板一碰地面,新力陡生。宝刀登时化为“飞声八极”之式。杜归山拇指捺出,跟着中指无名指小指一齐弹出,一时指力破空之声大作。

他的指力虽是锋利似剑,可是我的宝刀更快更急,一一予以剖破。

我深深吸一口气,真力从丹田流转全身。夜鸣刀铮然龙吟,精光迸射耀眼欲花。

然而这龙腾虎跃海啸山崩的一刀我没有发出。我压刀冷笑,道:“杜归山,你这一辈子休想赢得我了!”

杜归山点点头,仰头叹息一声,又慢慢俯身拾起长剑,一回手剑锋已刺入胸膛,但他身子没有立刻倒下,冷峻面孔还是那么冷峻,道:“你说得不错,我这一辈子已没有机会赢你。我只想知道,你现在的刀术,比当年的徐龙飞如何?”

我老早已有了答案,所以毫不犹疑,道:“杂七杂八的功夫徐爷爷可能没有我练得多。但若论刀法,你虽然有杜千左杜千右这种秘密武器,却一定不能使他陷入像我那种险境。”

他倒也很干脆,只长叹一声,便跌倒了。他得到答案,纵是心有不甘,但大概已没有什么遗憾。

然而我可跟他不一样了,我四下张望几眼,然后走到相距最近的一株大树下,尽量使声音温柔动听,说:“你自己出来呢?抑是一定要我把你揪出来?”

浓荫里飘落一道人影,轻功颇为不俗。此人就是浙省总捕头卫远,亦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捕头。

他微微而笑,我觉得他笑得很潇洒很吸引人,至少很吸引我。

可是我可不愿意让他知道,当下面孔一板,声音冷漠得有如对一个既不相识而又厌烦的人说话:“我今天没有死,全靠你暗暗作怪扔了一件什么东西在杜归山脚边,让我争取到一点时间。我先问你,你扔出那件东西,为何不向他身上招呼?”

我自己也觉得态度恶劣横蛮得岂有此理。人家怎么说也算是救了你而不是害你,却如何像审贼一样审问?而偏偏人家决不是贼,而是堂堂浙省的总捕头大人。

卫远拱手道:“姑娘别生气,我当时只想到一点,那就是以杜归山这种高手,不难及时知道我那锭银子决取不了他性命。因此他仍然全力先对付你,却睬都不睬我那锭银子。那时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噢,对不起,是赔了银子又折兵?……”

他的态度好得叫人思疑,有礼得叫人起鸡皮疙瘩。

我回头瞧瞧杜归山尸体,脑海中忽然泛起刚才九死一生的危险一幕,禁不住打个寒噤。

然而更令我惊心的是这个三十多岁还娶不到老婆的卫远,他的微笑,那可恨的样子,竟然挥之下去,仍在我心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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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不大却装饰得很华丽的议事厅,我知道这是长江镖局的“心脏”,等闲之人一步也踏不入此地,事实上除了全镖局五位首脑会议之外,平时只有一个人常在此处,这个人就是方少眉,据说是徐龙飞的小徒弟,以前徐龙飞的儿子徐东风未死,方少眉只算是五人议会的一份子,其后他掌舵了,就代替徐东风常常坐在这儿的位置。

长江镖局不管生意多么的大,人手多么的多,但权分五瓣,这意思是说徐龙飞当年离开,作下了这样的安排——他把权力分散给五个人,一是他的儿子徐东风,一是小徒弟方少眉,另两个是他的旧伙计(都是武林名家,大概除了徐龙飞之外,很少人敢夸说赢得他们)。最后一票就是他自己了!

镖局的财产及管理权,那时都由徐东风执掌,不久以前徐东风死后,其实只是四人会议,因为徐龙飞没有参加,就由五人会议决定由方少眉执掌。

徐东风唯一的廿二岁儿子徐慕龙,变成游手好闲的大少爷,除了五人会议召开参加一下,通常都不到会议厅。

至于另两个“股东”,有必要介绍一下。

他们是寇元和公孙阳,都是当年打天下时徐龙飞的左右手,但现在他们也已年老退休,由他们的儿子寇泽之和公孙伟意二人接替。

这个五人会议最特色两点,一是连徐龙飞本人亲自参加,也必须服从多数决定,不能独断独行。其二,若是事情重要得必须五个人都出席(例如解散镖局瓜分财产等),则还必须邀请苏浙任何一省总捕头出席监证,以监督会议及投票能公正进行。

徐爷爷当年为何订下这么奇怪的镖规,自己束缚自己的规矩?他内心真正用意谁也不得而知,但对外宣称是因为他要退隐,所以要保障他的老拍档以及唯一活着的小徒弟方少眉。

尤其将来所有老家伙死了,这五份投票权的继承人便可以在此公正基础上合作,庞大财产亦不至于引起纷争。

听起来好像很慷慨很合理,但那时徐爷爷才五十左右,正是春秋鼎盛而声名亦如日中天,天下简直无人不知道这个二十年来杀人最多的大镖客的大名,他为何忽然退隐?

这件事那时轰动天下,人人都有兴趣猜测或打听。因而至今仍是最神秘有趣事件之一。

可是退隐后的徐爷爷既未出面澄清过,而当日被邀的监证长官的天下第一名捕“神鍊”王禹,后来亦没有泄漏过一句可供猜测的内幕消息,因此谈论之人虽然滔滔皆是,却完全没有任何结果。

陪我踏入镖局心脏议事厅的人,年纪很轻,大约只有廿三四岁,相貌清秀斯文,衣服质料名贵剪裁合体,但颜色毫不鲜艳,可以称之为老实,因而使他有一种肃沉冷静气质。

我费了这许多话形容他,事出有因,原来他就是徐爷爷的孙子徐慕龙,目前游手好闲,偶然来镖局巡视一下而已,可是凭良心说,他丝毫没有纨绔子弟那种大少爷味道。

他很凑巧和我在大门外碰面,一同走入镖局,这时他忍不住了,很礼貌地问我来镖局何事,我有一夜见过他(当然他不知道),所以拉出项链,露出有一条龙的金牌,再掏出一对有徐爷爷签押的代表证明。

徐慕龙惊讶得睁大眼睛瞧我一阵,才低声问我:“我爷爷好吗?”

我点头。他又问:“他老人家现下在哪里?”

我摇摇头。

他轻叹一声,道:“我五岁时见过他,十五岁时跟他通过一封信,直到现在我廿五岁了,才见到他的代表,将来讲你转告他老人家,我很尊敬他和想念他。”

我点点头,跟他一齐走。

镖局内许多人都惊异打量我,以及向徐慕龙行礼。

我们在全然静寂无声的议事厅内等了一下,一个白皙俊秀身量稍嫌矮小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进来。

他是现在长江镖局掌舵人方少眉,听说昔年他和徐东风走到街上,很少女人能够不睁大眼睛呆望他们。那徐东风年纪较大,并且他已死了,姑且不论。

现在看见方少眉,颇觉外间有关他很俊美的话实在没错,亦不能不承认他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方少眉的微笑大有温柔味道,他说:“艾姑娘,你是我师父的代表,便是本局东主之一兼且又是我们的上宾了。我实在急不可待想知道你带了师父什么命令前来?坐,请坐,我另外已派人尽快把寇泽之和公孙伟意叫来……”

我点头默然坐下,等了一阵,仍然不说话。最在乎徐爷爷带来人命令之人,必定最先蹩不住,只不知是哪一个?

又过了一阵,徐慕龙令我失望而先行开口,他问:“艾姑娘,究竟爷爷有什么指示?”

方少眉这时才推波助澜附和追问一声,我摇摇头,道:“等人到齐了再说。”

方少眉坐得舒舒服服,徐慕龙却以凌厉不甚友善的眼神盯视我。

他是不是因为我见得到他爷爷,又是他爷爷的代表,而他什么都没有,所以生出妒恨心?抑是太关心甚至疑惧他爷爷的指示?他关心些也还可以,但有疑惧的理由吗?

寇泽之和公孙伟意几乎是同时到达的。他们都是高大雄健的壮年人,年纪虽比方少眉还大些,可是态度都相当谦敬,对徐慕龙也如是。

大概是受到他们父亲的影响吧?因为他们虽然是镖局股东身份,但那到底是徐爷爷送给他们父亲的。

我有一夜见过他们四个人开会商议,寇和公孙也是这种态度,说话的人只有方少眉和徐慕龙。

那次方徐之间好像意见不同有小小争执,寇和公孙以不大情愿或者不大好意思的态度支持了方少眉,才结束了争论。

寒暄已毕,我啜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徐爷爷认为加果他自己来参加会议,很可能带来太大影响力,所以派我代表他,这样你们赞成或否决之时,便不至于不好意思。根据规定,我们最好有监证官在场才进行议事。请问我们请得到谁来监证?”

方少眉微笑道:“当然是南直隶总捕头林君山最方便了。”

徐慕龙道:“我这就去亲自请他来一趟。”

我摇摇头,道:“先不要急,我提议请浙省总捕头卫远来监证。你们一定认识他,一定比我更熟更有交情,我只在杭州见过他一面,我觉得此人相当正派,而且他又是昔年监证‘神鍊’王禹的嫡传门人,请他来好像合适些。”

没有人立刻异议,我又说:“我好像看见他从本局大门出去不太久,他是不是来拜访方叔叔你呢?”

方少眉点头道:“不错,他每次到南京来,总会上门来走走,这是他给咱们长江镖局的面子,其实我们跟他不算有什么交情。”

“那么假如请他做监证,”我问:“他肯不肯来?”

公孙伟意笑笑说道:“他当然给这个面子。”

寇泽之也连连点头。

方少眉立刻道:“好,有烦你们两位一齐跑一趟,务必把卫老总请来。”

我们仍在议事厅等候消息,方少眉很有魅力的笑容以及提及一些当年徐爷爷的趣事,使我一点都不闷。

他眼光忽然有好一阵停在我肋下挟着的“夜鸣刀”上,然后说:“师父他老人家当年,也常常这样挟着他的宝刀,不过他从来不用布包着,而你是女孩子,当然包起来好些,师父是不是已把此刀传给你了?”

我用毫无内容的暧昧笑容回答他,女孩子大都天生有这种本领,使男人既得不到答案而又不好怎样怪责。

他其实是极之技巧地想查出我是不是徐爷爷真正传人,我偏偏不给他答案,看他怎么办?

他转向徐慕龙说:“这几天我都在考虑你那天的提议,我想来想去找不出坏处,我应该说那是个很好很好的主意,所以那天虽然暂时搁置这个计划,但如果你仍想推行,我个人绝对支持。”

徐慕龙透出兴奋之色,向我解释道:“我提议动用本局大部份资金以及各地分局庞大人力,用另外成立一个长江粮栈的方式,由南到北,从东至西,营运粮食糖盐食油,还有关外塞外的牲口以供中原及南方作肉食,我们既有运输能力,又不怕盗贼觊觎,也有足够资金。这是稳赚的大买卖,一定比单单保镖赚钱更多。”

我问:“你为何忽然会想出这个主意呢?”

“那是因为近两年我们生意不好。我约略估计过,为了维持我们庞大数目人员所需,每个月都亏损不少。如果这样下去,我们虽是基大业大,但不出五年就要倒闭了。”

我又问:“本局为何忽然出现生意不好?”

徐慕龙用看傻子的眼光瞧瞧我,道:“天下太平道路安靖的话,谁还要花银子请保镖?”

我反驳道:“但近两年,黑道势力似乎不怎么衰弱。他们若是不偷不抢,怎生过活?”

徐慕龙口吻中已有点怜悯我无知之意,道:“现在黑道人物都比从前有头脑得多,他们会用种种手段甚至不惜花钱,尽量掩饰抢劫消息。大家听不见什么可怕新闻,便以为天下太平而不找我们了!”

我仍不服气,道:“近两年有十二大劫案,虽然是散布全国各大都市发生,但每一案损失价值都超过百万两,你认为大家不知道?这样还是天下太平?”

徐慕龙道:“但这些大劫案都发生在那些大财主店铺或家里,并不是有人拦路打劫,你瞧其中没有分别呢?”

他说得不错,显然是大有分别,若是防盗入室,只要聘请私人身份的护院保护,决不会找镖局负责看守财产,因此我不再驳诘了。

那浙省总捕头卫远看见我之时,并无讶异之色,大概是寇和公孙已告诉过他。

我们只淡淡招呼过,但我却觉得他出现之后,方少眉的魅力以及徐慕龙的风度,都淡弱了许多。

场面话表过,我们六个人围着长形云石红木桌正式开会。

我说:“我代表徐爷爷,但我的话大部份不是他的意见,而只是我想说想做的。这一点声明之后,我正式请求方叔叔回答我,第一,本局经营的宗旨方针以及方法,从前、现在以及将来是怎样的?第二,本局的资产和财务状况,我想知道。”

方少眉从容不迫,徐徐答复:“本局自从师父离开之后,由徐大哥徐东风主持,当即改变了硬派作风,凡事以和为贵。当时寇泽之、公孙伟意尚未继承,而他们两位老人家都很支持徐大哥的作风。十余年来直到徐大哥病殁为止,本局都年有盈余。”

他稍停一下,又道:“到我主持本局,仍然恪遵徐大哥的方法作风,不论官府或黑白两道,我们都应付得很好。我希望将来仍保持这种风格。说老实话,像师父那种强硬作风,天下古今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办得到。撇开武功强弱不谈,单单是杀死那么多的人,恐怕也没有人能够不手软的。”

连浙省总捕头卫远也频频点头同意,我不是不同意杀人太多会胆寒手软,但我却不可以表露出来,还故意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方少眉继续报告:“本局在全国五十七个城市,设有分局,都有不少房地产。另外各当地钱庄都存有现金,到目前为止,总数还超过二百万两白银。两年前生意还好之时,总存款保持在三百五十万两以上。”

假如照这样子亏蚀下去,徐慕龙说得不错,不出五年本局就得倒闭了。

但本局真是两年来都没有大生意可接么?

我有点迷惑地研究方少眉,假使徐爷爷心里怀疑他有古怪,以他温柔清晰的声音坦白多情的面庞,恐怕徐爷爷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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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两年来天下十二大劫案,其中有八件居然与长江镖局有关之事,得来甚是偶然。

所谓有关并非长江镖局参与作案,而是事主曾与长江镖局商谈生意,打算托运奇珍异宝以及过百万白花花纹银,单以纹银而论,真可以活活累死十个健壮的搬运夫。

但由于劫案发生,长江镖局的生意自然告吹了。

那天我白天在苏州城买了不少东西,包括邻舍女孩子托买的胭脂水粉等等。晚上宿在我老奶妈李大娘家里。

合该有事而又是只有我才管得了的事发生了。

那是我半夜起身,看看天上一钩新月,在凉沁沁夜风中,我习惯地挟了刀才走出去。

老奶妈早已习惯了我时时半夜挟刀出去之事,所以她的家人就算发觉,也受过嘱咐而不会大惊小怪。

我信步而行,经过一条巷弄,忽然停步用力嗅吸一下,心下狐疑忖道:哪里来的那么浓烈刺鼻血腥味?

巷弄内当然很黑暗,不过我的鼻子已指示我注意到一条水沟,而我的眼睛则不枉我多年苦练之功,也看见沟中流出红得已发黑的血状液体。我可爱的鼻子更妙的是竟能分辨得出那是人血,决不是猪血狗血等等。

我跃过围墙钻入屋里,那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后厨房,一望而知这厨房乃是供给数以百计的婢仆下人举炊所用。

巨大厨房内虽是乌灯黑火,却可以看见两具无头尸体横在水沟边。他们的血液由此排出屋外,才引起我注意。

我立刻出屋,但不是离开而是深入宅院内。

苏州的巨大宅院无不迂回曲折,使外人很容易迷路。

幸而我对土木之学也有点研究,因此很快就到达主人内寝之处。

主人夫妇都死了,这已不足为奇,因为他们已是我在本宅看见的第七第八具死尸。

我又到处弯蹓一下,库房那边横七竖八共有几具精壮汉子尸体。

他们的尸体刚刚开始僵硬,可知离死亡大约是两个钟头左右。

从现场种种情况以及每个人致死伤口看来,肯定是件大劫案。作案之人超过五个,个个都是一流高手。

宅外还可以找到一些遗迹,得知另有一些手下接应搬走财物。如果是银子的话,至少是几十万两以上,才须要这么多的人手。

我考虑一下,便径投东面。不久,从几处最矮陋城墙之一,找到一些痕迹。

然后我尽拣有河汊地方走,只因在这江南水乡,如果运送沉重巨量银两,最好用船而别用马车。

我终于听到桨橹之声,飞掠过去一瞧,大小一共五条船摸黑赶路。

大船舱内隐隐透出灯火,我像落叶那么轻,像猫儿的无声,落在船舷边。

舱内昏黄灯光照出五个兀自杀气腾腾的家伙,每个人身边都搁着兵器。当中矮脚几上有一只通体碧绿长达两尺的老虎。

我的天,这只老虎分明是整块翡翠雕琢的,我学过鉴定珍宝之道,所以几乎惊得掉落河里。

以我这种土包子的估计,这只翡翠玉虎价值必定超过一百万两银子。但或者超过一千万两亦不稀奇。

总之我立刻放弃估价,而开始考虑怎样出手,才可以不会伤毁玉虎而又达到诛杀这群冷血凶手恶贼之目的。

此时,从前所学那些杂七杂八的古怪功夫可就派上用场了。

不一会,后面四艘较小的船忽然都冒出火焰,由船头到船尾无处幸免。

不过火焰却是碧绿色甚是惨淡,就像传说中的鬼火。然而鬼火通常没有热度,不会烧坏东西。眼下这些碧绿火焰却会,船桅船篷和船板烧得滋滋直响,热力烤炙得人人发焦肤裂。

静夜中忽然充满惊呼大叫,此起彼落,还有噗通噗通跳水声。但嘈声中人人仍听得见阵阵阵尖锐凄叫“还我命来”之声。

我用内力把声音射向水面,射向树木以及岩石,做成四方八面一齐回荡的凄厉叫声。

天下男人差不多都听得出女人叫声,此是本能加上后天无形训练。

所以我的叫声他们绝对不会误以为是男声,必是女鬼尖叫无疑。

此时那艘大船后半截才冒起绿火,却看其它船只,俱已烧穿船底缓缓沉没(大概是银两的重量所致)。

我看见船舱内五个人挤在船头无火那边,其中一个大胡子抱着一个两尺半长的木箱。这正是我要他们做的事之一——把玉虎装在特制盛器内,以免失手伤毁。

他们一个接一个跃上两丈外的岸边,然后四个人围住大胡子在当中,凶悍猛鸷地四下查看。

这五个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凶星并非连鬼神都不怕,绝不容易被骇倒却是事实。

我有如夜鸟飞行于暗冷空气中,迅速无声便吞咽了二十丈距离。另外及时打出几团黑雾,在黑夜中谁也看不见有黑雾存在,所以雾散现出我人影时,那五恶贼确实骇一大跳。

他们的兵器让我猜出来历,其实早在我检视过十几具尸体致命伤口时,我已猜出是川南双恶孟氏兄弟的银骷髅鞭以及鲁东啸聚横行的绝刃三霸,他们的“绝刃”是一把其薄如纸的“破发剑”,一柄链子追魂枪以及两枚有芒有刺的“轧电锤”。

任何人被这些可怕兵刃干上一记,自是难有活命的机会。

关于天下各式兵器这门学问,我远在遇见徐爷爷赐刀授艺前,就把一本无奇不有的兵器谱记得烂熟了。

他们的夜眼还不错,很快就瞧清楚我是长得还不错,年纪又轻的大姑娘,立刻全都由骇疑之色变为狞笑。

孟氏兄弟齐齐抢出,银骷髅鞭分别发出一阵叮叮脆响。他们脚步一停,正要发话。人影一闪,有人从他们中间掠过,迅急纵落我面前。

手中有链子的追魂枪卷向我颈子,手法之精妙以及动作之快疾,简直使人连念头也来不及转。

不过别人来不及转念头并不等如我也这样。

我其实已稍为等候一下,才舒展五指搭落刀柄。因为出刀太快太慢都没有好处,正如你要接一个皮球,太快则抓空,太慢也抓空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既然有时间转念头,便想通了他们何以急急抢先出手之故。

原来他们都想自己先击倒我或抓下我,按照黑道规矩,我便属于这个人所有。

老实说我的样貌身材并不是“还不错”,用“真不错”形容还算勉强而已。

夜鸣刀锵锵龙吟出鞘,一招“灵刀七累”,第一式挑起枪头,使之从我头上划空无功。第二式刀锋左撇,恰好劈断他持枪左臂。第三式右抽推出,如霜锋刃切入他颈项又复出现,有如切豆腐一样,他的头颅已跟身体分了家。

这一招底下还有四式,却已失去对象而使不出来,只好还刀入鞘。

我一脚踢开那厮尸身,柳腰款摆走近孟氏兄弟。

我微笑道:“来呀,你们兄弟就算不争先,也要恐后才对啊…”

他们都盘鞭在手,蓄势待发。

我心中念“一二三四五”,到第五之后,便用失望声音道:“你们已错过了机会。若是两兄弟齐心争先恐后,至少还可以拼斗十招以上。但现在已不行啦,现在先动的先死,但不动也免不了一死。”

武功之道原本千变万化,是极之残酷的大学问。

内家拳诀虽有“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的无上秘诀。但决不是说敌不动我就不准动。

要不然张三丰他老人家若是碰上敌人时,对方忽然神经病发作,呆若泥雕木塑,三天三夜都不动弹,难道他老人家就陪着他耗上三天三夜乎?

故此孟家兄弟虽仍不动,我却动了。

那夜鸣刀出鞘时锵锵龙呤声,真可以把胆子小的人当堂活活吓死。

我的第一式斫堕左边那厮的银骷髅鞭,第二式却比风还快比电还急劈开右边那厮胸膛。第三式才是封架空中砸下来的鞭势。

原来这厮虽然出手发鞭,却不料我的刀式快他十倍不止,是以开了他的胸膛之后,我才封架他的鞭招。

我此时仍不敢轻忽那个失魂落魄赤手空拳的孟家恶人。我一刀如匹练封住左侧,果然叮叮叮三声,三件暗器被刀幕反震飞出。

那厮转身逃走时的轻功还不错,不幸遇到我这个练成内家大腾挪无上身法“千里咫尺”的人,他可是变成速度太慢了,我飞出划个弧形圈子,身形又落在剩下两个还活着的人面前。三丈外那厮则砰匐摔倒,身首异处。

还活着的两个人是鲁东绝刃三霸之二,拏纸般薄“破发剑”的大胡子姓刘名存义。双手分执“轧电锤”是稽存忠,个子较为矮瘦,但我一望就知此人力大无穷,双锤必有极之强悍霸道的招数。

他们见我眨眼间便收拾了三个武功跟他们差不多的党羽,显然既震骇又难以置信。说老实话我刀法及功力的确很精深高妙。但总是跟我水平相同的人物,碰上这五个黑道一流高手,绝对不能赢得这么利落这么轻易,应该有一番血战苦战才对。

那是因为我有三件别人很难具有的特长。

一、我是女孩子,既年轻又漂亮,世上男人通常会把美貌女子低估很多。在平常生活中最多挨几声娇骂,但生死相搏时,可就要了性命了。

二、我博知天下各种武功,有些极隐秘古怪的我都知道。

三、我练有不少杂七杂八功夫,这一点加上前两点,便往往能早一步突出主意,使出恰能克制对方的最佳手法。结果能使很厉害很可怕的人物,经常会被我一个照面就杀死了。

现在我又使用诡计扰乱他们的判断。我假装急急要去抢大胡子刘存义左手抱着的长形木箱。

那稽存忠举起“轧电锤”忙忙冲来拦截,我一转身疾跃,便加急与他对上了。

而那刘存义尽力跃退,则又与我们距离拉远很多。

他们真是笨脑袋瓜子,试想我就算抢到玉虎木箱,但稽存忠死缠烂打,我却只剩下一只手应敌,岂不是自缚一手自找麻烦?

稽存忠现在才猛可醒悟,却已太迟了。

我不由分说,身子弹起丈二,真气流布全身,心灵与刀相合,一刀斩落。

夜鸣刀在黑夜中倏地闪出强烈光芒,又宛如万里飞虹由天际直注地面。

“呀,千刀一斩!”稽存忠大呼,声音凄厉刺耳。

刀势落下时既不徐缓也不急疾,事实上这一斩的速度真是无法形容的,说不快也可以,说它快到毫无间隙也可以。

我看见交叉高举的“轧电锤”变成四截,又看见稽存忠面部肌肉痉挛扭曲。然后他整个人由头到脚分为两片。

血雨喷溅中,我倏然已掠到刘存义面前。

他两目呆瞪,呐呐道:“你,你怎么可能是长江镖局的……”

我冷笑道:“我不是,我只是不喜欢你们劫夺财宝之后,还杀死事主一家很多人。”

此时我玉腕微侧,夜鸣刀扁平当胸。果然“叮”一声,对方那柄其薄如纸的“破发剑”刺中刀身。

他这一剑出得无形无声,剑上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他的人长得魁梧雄伟,用的都是这么阴毒无形剑法,实在教人极难提防。

我仍在等,等他剑法中适合被我一刀劈死的某一招,我知道有这一招,却不知他几时才使出来。

他的剑忽刺忽削,连攻了七剑,剑势迅急之极,却无丝毫破空风声。

我微感吃力,因为我的刀虽然只在三尺之内移动封挡,然而每一次刀剑相触,我都用出大量内力。而我刚才施展过“千刀一斩”之后,内力耗去甚多,如果“千刀一斩”这门绝学不会消耗大量内力的话,我每逢出手,见一个人就这样上来一刀,岂不痛快淋漓?

那刘存义第七剑攻过,第八剑欲发未发,其间稍有迟滞,还喘了一口气。可见他已经被我刀身上使出的内力,反震得指腕酸弱和呼吸不调。

他第八剑向我的小腹刺到,但倏忽间剑尖却移到我鼻下“人中穴”。这一剑施展得手法细腻而又功力十足,我不禁喝彩到:“好剑法”。

不过这一剑所对付的人是我,从逻辑上说,他越好我就越不妙。我又没发神经,自无替敌人喝彩跟自己过不去之理。

我上身仰后,面孔向后退。但仍可看见剑尖迫近得快要碰到我的鼻尖了。这时我已经无可退危险万状,却幸而那支其薄如纸的剑忽然不能再进一分一寸,反而扬起指向天空。

原来我的无影脚终于有机会踢出。这种脚法号称“无影”,其阴毒处绝不逊色于对方的“破发剑”。

刘存义前腿膝盖被我踢碎时,我脚尖借回震之力上挑,他持剑手腕登时也挨了一记。我脚上内力加之他反震的些微阳刚之力,变成一种既厉害又古怪的劲道。

他身子一震连退三步,但只能用一只脚蹦退,而手中之剑也脱手飞出。持剑之手不但肘骨碎裂,还被古怪劲道沿臂攻入,几乎封住喉咙,不能恢复呼吸。

这一刹那他自是无力保护左手木箱,甚至连摔破木箱也办不到,我苦挨了七八剑,要求的正是如此。身形一翻如电掠过了他,毫不费力取过那只木箱。当然我夜鸣刀也便不客气顺手替他抹了脖子。

稍远处河上还有绿色火光和喧嚷人群,但既然价值最大的翡翠玉虎已抢回,五个杀人凶手已授首伏诛。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还逗留下去?其他的匪徒贼党自有官府追缉,他们现在亦无法打捞沉没河底的银子,我不走何待?

十二天以后,我见到徐爷爷。

他的屋子在一座小村落最后面,外表并不壮宏高大,里面却布置得华丽舒适,而且由于位置较高、视野甚佳,可以看得见村前面的平畴田野,以及稍远处的滔滔大江。

据那瘦如猴子的管家姜天石说,徐爷爷这些年既不愿出门,也没有什么人登门拜访,所以我几乎算是常客兼贵客了,其实,我一年才来一次,哪里算得上是“常客”?

徐爷爷精神矍铄,他的白头发好像也比别人白得威风光亮得多。

我跪在轮椅边,情不自禁把脸庞贴在他手背。我觉得跟他很亲近,我好爱他而又崇拜他,这是自我见他第一面以来长久不变的感觉。

他微微而笑,大概他不习惯笑,所以他的笑容不深,但眼光却透出无限温柔。

我们终于促膝对坐,旁边高几上有烫热的美酒和精致小菜。

我叙述完杀死五个凶徒之事,已喝了十二杯酒。酒意使我脸泛桃花,更形妩媚娇艳。

他神往地瞧我好久,才轻叹一声,显然这时才把心思集中到事情上。

他的话也像刀法一样必中要害,他问:“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那刘存义说了一句话,使我十分疑惑,他说:‘你怎么可能是长江镖局的’,他自然是看见我使出你的神刀,联想到长江镖局,但为什么长江镖局之人就不可能管这档闲事?”

徐爷爷沉默片刻,才道:“小艾可,你怀疑得好,我会派人查一查。唔,川南的黑道高手会跟鲁东的大盗联手作案,这里面必有了文章。”

我三个月后再见到徐爷爷,他告诉我说:“小艾可,果然大有问题,全国近两年已经发生这样子大案共十二件,其中有八案的事主曾向长江镖局接洽生意,也许打算托运那些被劫的金银珍宝,被劫后东西没有了,事主也死了,我们的生意当然也吹了。”

“难道有人想打击长江镖局?”

“有可能,长江镖局开支庞大,如果一直没有大生意上门,几年就得关门,被害事主方面每一案都死很多人,所以好不容易查出其中八案跟长江镖局谈过生意,其余四案由于人都死光,所以,什么都查不出来。”

徐爷爷稍停一下又道:“我要你替我办这件事,只有徐家的人才解决得了。”

他面庞全无老态,反而神采奕奕,豪气四射,我虽姓艾,但既是他的传人,我认为当然算得是徐家的人。

他忽地豪情迫人之故,是因为他跟着说:“小艾可,你想法子接管长江镖局,别让它倒闭关门,你要使它再恢复昔年声誉,以雷霆万钧手段慑服天下黑道,这种保镖才有意思,决不是靠交际应酬,靠人情贿赂。”

他满头白发竖起,本来很英俊的人变成一头雄狮。他决然说:“用你的夜鸣刀,让天下的黑道之雄丧胆。这才是咱们徐家真正手段。”

我为他豪情所染,几乎仰天长啸。

其后三天之中,他陆续告诉我一些个人的秘密以及其它不少事情。

我对他终于有了深一层了解,但关于他的个人秘密,有些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才好?只是弱点而不算罪恶?只算是狂野而不是横蛮?不算是残酷贪婪而只是胸怀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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