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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缩经年再誓师

剑已出鞘,短剑。

剑就好像毒蛇,越短的越凶险。

老伯轻摸着剑锋,剑锋冰冷,但他的心却似已渐渐热了起来。

他已有多年未曾触及过剑锋。近年来他杀人已不用剑。

他本希望这一生永远不再用剑。

“剑是年轻人的利器,却只适合做老年人的拐杖。”

老年人若不懂这道理,那么剑就往往会变成他的丧钟。

老伯当然懂得这道理。但是现在却已到了他非用剑不可的时候。

现在,距离韩棠的死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几乎变成了聋子、瞎子。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系的人,几乎全都已遭十二飞鹏帮的毒手。

但是老伯听不见,也看不见。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的事业,几乎全都已被十二飞鹏帮霸占。

以前若有人问起老伯,被问的人一定立刻会挺起胸回答:“老伯是我的朋友!”

但现在就算真的是老伯朋友的人,也会摇头。

“老伯?谁是老伯?老伯是什么东西?”

有些人甚至已替他起了另外的名字:“孬伯。”

“孬”的意思就是懦夫,就是没种!

但是老伯听不见,你就算指着他鼻子骂,他也听不见。万鹏王已派人送来战书,约老伯去决一死战。

十二封战书,每个月一封,一封写得比一封难堪恶毒,世上所有侮辱人的话,几乎都可在这些战书里找得到。

但是老伯看不见。

万鹏王只差一件事还没有做!

他还没有直接闯到老伯“花园”里去,因为他毕竟还摸不透这花园中虚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埋伏。

何况,他既已完全占尽上风,又何必再冒这个险。

每个人都知道老伯已被万鹏王打得无法还手,无法抬头。

那么,就让这么样一个糟老头子躲在他的窝里等死,又有何妨?

反正这个人已没有危险,已起不了作用。

这正是老伯要万鹏王对他的想法。

这一年来,老伯只做了一件事——养成了万鹏王的傲气。

“骄傲就有疏忽,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现在已到了老伯反击的时候。

剑入鞘,老伯从桌子的秘密夹层中,取出两张很大的地图。

第一张地图,包括了十二个省份,每一份都用朱笔画了圈。

那正是十二飞鹏帮的十二总舵所在地。

第二张是万鹏王“飞鹏堡”的全图,将飞鹏堡里里外外,每一个进口和出口,都详详细细地画了出来。

这张图老伯就算闭着眼,也能重画一张出来。

但现在他还是又很仔细的看了一遍。

这一战已是他最后一战,无论成败,都是他最后的一战。

他不愿再有任何疏忽。

这一战他已筹划几年,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

他将地图折起,用短剑压住,然后才拉动墙角的铃索。

他准备找律香川进来。

这一年来律香川的变化并不大,只不过更深沉、更冷静了些,说的话也更少。

他看来虽还是同样年轻,但自己却知道自己已老了很多。

忍辱负重的时候,的确最容易令人苍老。

他当然知道老伯如此委曲求全,暗中必定有很可怕的计划,但却从未问过。

老伯密室中还有密室,他虽也知道,却也从未踏入。

那地方除了老伯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进去过。

现在老伯却忽然召他进去,他就知道计划必已成熟,已到了行动的时候,这一次行动必定比以前所有的行动都可怕。

所以连他的心情都不免有些紧张,激动的走进老伯的密室,他甚至已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也早已在心里发过誓,这最后一举是只许成功,绝不能失败的。

老伯拿起一封信,道:“这是万鹏王前几天送来的战书,也是他最后的警告。”

他看着律香川,神情出乎意外的平静,淡淡道:“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律香川摇摇头。

老伯道:“他要我顶替方刚,做他银鹏坛的坛主。”

律香川脸色变了,面上露出怒容。

这对老伯简直是侮辱,简直没有更大的侮辱。

老伯却笑了笑,道:“他还答应我很多优厚的条件,答应不追究我过去的事,保留我的花园,甚至还答应让你做我的副手。”

律香川握紧双拳,冷笑道:“他在做梦。”

老伯淡淡道:“他不是做梦,因为他算准我已无路可走,若想活下去,就只有听他的话,在他说来,这对我非但不是侮辱,而且已经非常优厚了。”

律香川长长吸入一口气,道:“他还在等我们的答复?”

老伯道:“他限我在重阳之前给他答复,否则就要踏平我这地方,他说他准备用十二飞鹏帮所有的力量,来大举进攻。”

律香川道:“我希望他来!”

老伯道:“我不希望,所以,我要你来回信答复他。”

律香川道:“回信怎么写?”

老伯道:“答应他!”

律香川愕然一怔,道:“答应他?答应做他的属下?”

老伯点点头,道:“而且还问他,什么时候肯让我去拜见总帮主。”

律香川双唇都已显得发白,道:“你真的准备去?”

老伯道:“我说去当然就要去。”

他忽又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但却不是在他要我去的那天去,他刚接到这封信时,我就去了。”

律香川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眼睛立刻发出了光。

老伯已准备进攻。

老伯进攻时,必定令人措手不及。

万鹏王绝对想不到老伯敢来进攻他的飞鹏堡——铜墙铁壁,飞鸟难渡的飞鹏堡,无论谁也不敢妄想越雷池一步。

老伯要他想不到。

律香川苍白的脸已有些发红,轻轻咳了两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老伯道:“你不去,你留守在这里。”

律香川变色道:“可是我……”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有的人适于攻,有的人适于防守,假如孙剑还在,我也许就会叫他替我去,只可惜……”他声音忽然有些嘶哑,也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你和孙剑不同,你远比他冷静得多,所以我走了之后,才放心将这里的一切全交给你。”

律香川咬着牙道:“我从未违背过你老人家的话,可是这一次——这是我们最后一战,我不愿躲在这里看别人去拼命,我愿意为你死!”

老伯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他沉声接着道:“我是去胜的,不是去败的,所以必须保留住根本,留作日后再开局面,这里就是我的根本所在,若没有你在这里防守,我怎么能放心进攻?”

律香川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但我们还有什么值得防守的?”

老伯悠然道:“你若以为我们留下的东西不多,你就错了。”

他笑了笑,接道:“万鹏王也认为已将我的基业占去了十之八九,他也错了,他抢去的顶多只能算是几粒芝麻而已,整个烧饼还在我手里!”

律香川抬起头,目中露出钦佩之意。

老伯拍了拍桌子,道:“这就是我的烧饼,我现在交给你,希望你好好保管!”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记着,这烧饼足够我们吃好几辈子。”

律香川嗫嚅着道:“这责任太大,我……”

老伯道:“你用不着推辞,也用不着害怕,我若非完全信任你,也不会将它交给你。”

律香川道:“可是我……”

老伯沉下了脸,道:“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已决定。”

律香川不再说了。

老伯已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

老伯脸色渐渐和缓,道:“这桌子里有三百七十六份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一宗财富,管理它的人,本来只有我一个人能指挥,因为他们也只接受我一个人的命令。”

律香川在听着!

老伯道:“但无论谁,只要有了我的密令和信物,都可以直接命令他们,现在我也全都交给你!”

他又补充道:“我给这三百七十六人的密令和信物都不同,若是万一弄错,去的人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律香川一直在静静的听着。

他本来就觉得老伯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这种观念更深。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老伯的财产是如此庞大,如此惊人,就算用“富可敌国”四个字来形容,也不过分!

要取得这些财产,已不容易,要保持更不容易。

除了老伯外,他简直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保持得这么久,这么好,这么秘密。

现在老伯已将这惊人庞大的财产全交给了他,但是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欢喜之色,反而觉得很恐慌,很悲哀。

老伯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着道:“你用不着难受,我这样做,并不是在交托后事,只不过预防万一而已,这一战虽然危险,但若无七分把握,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

律香川当然知道老伯一个人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长长透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老伯取出个存折似的小本子,道:“这就是他们的名单,七天之内,你要负责将他们全部找来这里。”

律香川道:“是!”

他接过名单,翻了翻,又不禁皱眉头:“只有七十个人?”

老伯道:“这七十人已无疑是一支精兵,莫忘了有些人是可以一当百的!”

律香川沉吟道:“这其中万一有叛徒……”

老伯道:“绝不会,我已仔细调查过他们每个人都绝对忠诚。”

律香川点点头。

自从陆漫天死后,这地方已没有叛徒出现过。

“但七十人无论如何还是不够,就算真有一支精兵雄师,也很难将飞鹏堡攻破。何况这七十人中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高手,至少还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万鹏王属下十二飞鹏的。”

这些话他虽不敢直接说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已很明显。

老伯又看透他的心意,微笑道:“这七十人虽然稍嫌不够,但若再加上些运气,也就够了,我的运气一直很不错。”

律香川知道老伯绝不是个相信运气的人,他仿佛另有成竹在胸。

但是老伯既然要这样说,律香川也只有相信。

老伯忽然叹了口气,道:“但运气并不是一定靠得住的,所以……我这次出去,万一若是不能回来,就还有件事要你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万一有所不测,你就要将这些财产分出去,有些人已跟了我很多年,我总不能让他们下半辈子挨饿。”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当然也有些东西留给你!”

律香川垂下头,黯然道:“不必留给我……”

老伯沉下了脸,厉声道:“你难道想死!”

律香川头垂得更低。

老伯道:“你绝不能死,因为你还要等机会,不但要等机会替我报仇,还要等机会将我这番事业复兴,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律香川道:“是!”

老伯展颜道:“所以我大部分财产你都可自由支配,其中只有我特别注明的几份是例外。”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奇特,缓缓接着道:“那几份财产我是留给小蝶的。”

律香川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一定找到她,交给她。”

老伯道:“你还记得那个叫‘秦中亭’的少年人?”

律香川道:“那样的人我怎会忘记?”

老伯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你若能要他做你的朋友,对你的帮助一定很大。”

律香川道:“这人好像很神秘,自从那天之后,就已忽然失踪,我也曾在暗中打听过他,但江湖中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过。”

老伯笑笑,道:“有的,你只要找到小蝶,就找到他了。”

律香川觉得很惊讶,但瞬即笑道:“我只要找到他,就能要他做我的朋友,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老伯笑道:“很好,我知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错……”

他笑容忽又消失,沉下脸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他目中射出怒意,道:“我要你替我查出小蝶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查出后立刻杀了他!”

律香川道:“是,我一定想法子查出来的!”

老伯道:“很好,很好……”

他长长吐出口气,脸色又渐渐和缓,微笑道:“我对你说这些话,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我还是会回来的,带着万鹏王的人头回来。”

律香川也展颜笑道:“那天我一定重开酒戒,用他的人头做酒壶。”

老伯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戒酒的?”

律香川叹息着,道:“从我得到武老刀死讯的那一天。”

他垂下头,慢慢的接着又道:“那天我若非已喝得很醉,也许能猜出万鹏王的阴谋,武老刀父子也许就不会死,所以从那天之后,我一直滴酒未沾,因为我发觉无论谁喝了酒之后,都很容易做错事。”

老伯点了点头,忽又问道:“女人呢?自从林秀走了后,你就不曾再有过别的女人?”

律香川觉得惊异,仿佛想不到老伯会问他这件事,因为这本是他的私事,老伯一向很少过问别人的私事。

但老伯问了。

所以他只有回答,他摇摇头。

老伯道:“为什么?你身体一向不错,难道不想女人?”

律香川苦笑道:“有时当然也会想,但找女人不但要有时间,还要有耐性,这两样我都没有。”

老伯微笑道:“你错了,我年轻时很少有时间,更没有耐性,但却总是有很多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好的女人。”他凝视着律香川,接着说道,“这两年来你已应该很有钱,只要有钱,就找得到最好的女人,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律香川道:“我懂,但我却不喜欢用钱买来的女人。”

老伯道:“你又错了,女人就是女人,你无论用什么法子得到她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看你能不能真正得到她们!”

律香川叹道:“那并不容易。”

老伯道:“谁说不容易?女人就是野马,只要你能驯服她,她就永远是你的,只要你能骑上她,就应该有法子驯服她。”

他微笑着,一双眸子仿佛突然变得年轻起来。

律香川也忍不住笑了。

很少有人知道老伯在女人这方面的经验也和别的经验同样丰富。

律香川忍不住大笑道:“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好的骑师。”

老伯说道:“难道你认为我现在已不是了?”

他微笑着接道:“骑马这件事就像享受一样,只要一学会,就永远不会忘记,无论你多少年不骑,都绝不会忘记。”

律香川道:“就算不会忘记,但无论如何总会生疏些的。”

老伯面上故意作出很生气的样子,道:“你认为我现在已生疏了?要不要我试给你看看?”

律香川微笑不语。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有最好的女人?”

律香川道:“我听说过一个地方,但却从来没有去过。”

老伯眨眨眼道:“你说的这地方是快活林?”

律香川又显得很吃惊,说道:“你也知道快活林?”

老伯笑得仿佛很神秘,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快活林那块地是谁的?”

律香川道:“听说那地方的主人姓高,别人都叫她高老大,但却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让别人称她‘老大’,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老伯道:“不错,她的确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选了块很好的地方,在上面盖起了房子,做出了很大的生意,但那块地方却不是她的,只不过是她租来的!”

律香川道:“她为什么不将那块地买下来?”

老伯道:“因为那块地的主人不肯,无论她出多高的价钱都不肯。”

他笑得不但神秘,而且很得意。

律香川试探着问道:“你知道那块地的主人是谁?”

老伯道:“我当然知道,天下绝没有比我更知道的了。”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那块地真正的主人就是我。”

律香川也笑了,道:“她若知道这件事,也许就不会选中这块地。”

老伯道:“她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别人都以为像我这种人做的生意,一定是饭馆、赌场、妓院这一类的生意,绝对想不到我的财产大部分是土地。”

他冷笑着接道:“万鹏王也一定想不到,他可以砸去我的赌场,砸我的妓院,就算他全都砸光,还是动不了我的根本。”

律香川长长吐出口气,道:“因为他无论如何也砸不坏你的地方?”

老伯道:“不错,土地本是任何人都毁不了的,等到了我这种年纪,就知道世上只有土地最可靠,只有土地才是一切事的根本。”

他的想法当然很正确,但却还是忘了一件事。

无论你有多少土地,就算天下的土地都是你的,等你死了之后,也还是和别人一样,也并不能比别人多占一尺地。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没有想到,只不过不愿说出来而已,也许这就是一个垂暮老人的悲哀。

人为什么总是要自己欺骗自己、隐瞒自己?

是不是因为只有用这种法子才可以让自己活得愉快些?

老伯忽然长长叹了一声,道:“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儿子,孙剑死了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希望你不要学他,不要令我失望。”

律香川道:“他并没有令你失望,他做的事绝没有任何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老伯道:“但是他没有儿子,他至少应该替我生个儿子。”

老伯接道:“你最好赶快去找,我希望能活着看到你的儿子!”

他目中有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悲哀,缓缓接着道:“你慢慢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年老时若还没有后代,那种寂寞绝不是任何事所能弥补的。”

律香川沉吟着说道:“但是你已有了后代,小蝶的儿子也一样可以算是你的后代。”

老伯的悲哀突又变为愤怒,厉声道:“我不要那样的后代,我就算是绝子绝孙,也不要那样的野种!”

他紧握双拳,接着道:“所以你一定要查出那孩子的父亲,无论他是谁,都绝不能让他活着,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律香川的确明白。

老伯痛恨那人,因为那人不但欺负了他的女儿,也伤害了他的尊严。

他觉得这种事简直是种不可忍受的侮辱。

律香川又道:“你最近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他们”当然就是小蝶和孟星魂!

老伯摇摇头,道:“他们一定走得很远,他们一定希望能走得越远越好。”

律香川道:“他们会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老伯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律香川缓缓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因为他们现在说不定已有了孩子。”

老伯的脸色突又变了,变得很奇特。律香川凝视着他,道:“假如我现在能找到他们,也许就能将那孩子带回来!”

老伯目光凝视着远方,喃喃道:“小蝶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吵着我带她去看海,我一直没有机会带她去,现在她自己有机会了……”

他目中露出一丝奇特的光亮,缓缓接着道:“听说在海边生出来的孩子,总是特别强壮的……”

律香川眼睛也亮,喃喃道:“不错,到海边去,我若是他们,我也会到海边去………以前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呢?”

“我们到海边去。”

“你看过海么?”

“没有,我只有做梦的时候看到过,也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

“你梦中的海是什么样子?”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碧绿的海水在蓝天白云下闪着光。”

“真正的海也许比做梦中更美丽,海水比天还蓝,卷起的海涛也比云更白,阳光升起的时候,海面上就好像洒满了碎银,夕阳西下时,那一片片碎银又会聚成条彩虹。你若真的看到海,就会发现世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海变化得那么快,那么多彩多姿。”

“那还等什么,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去?”

“好,我们现在就去。”

海。

沙滩洁白柔细,夕阳灿烂如金。

孩子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留下了一串凌乱却美丽的足印。

小蝶也赤着脚,她的脚纤巧美丽。

现在正以最舒服的姿势摆在沙滩上,让夕阳将脚上的海水晒干。

夕阳温柔得宛如她的眼波。

孩子在海涛中欢呼跳跃,本来苍白的皮肤已晒成古铜色。

“一年来,这孩子不但已长大了很多,而且也强壮了很多。”

小蝶温柔的叹了口气,道:“在海边长大的孩子,的确总比别人强壮些。”

孟星魂也在微笑,道:“就算不比别人强壮,至少总比别人胸襟开阔。”

他苍白的脸也已渐红,看来无论身心都比以前健康得多。

现在若还有人问他:“你活过了没有?”

他一定会给那人一个很肯定的答复。

小蝶看着他的时候,眼波更温柔。

她紧握着他的手,柔声道:“这一年来,我跟孩子都过得很开心,太开心,但有时我却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

孟星魂道:“担心什么?”

小蝶道:“担心你后悔。”

孟星魂笑道:“后悔?我为什么会后悔?”

小蝶道:“你是男人,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这里的日子却实在过得太平凡,太单调。”

孟星魂柔声笑道:“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一个人能过这种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眨眨眼,忽又笑道:“也许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

小蝶道:“什么事?”

孟星魂附在她耳边,悄悄道:“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小蝶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似已僵硬。

这才是她真正担心的事。

他虽然也很疼爱这孩子,但他们之间却仿佛有种隔膜。

因为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这本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世上也许只有梦境才是完全美丽的,现实中总难免有些无法弥补的缺憾和裂痕,日子过得越久,裂隙也越深。小蝶垂下头,道:“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却又不忍再瞒你。”

孟星魂道:“什么事?”

小蝶道:“我已不会再有孩子。”

孟星魂的笑容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问道:“谁说你不会再生孩子?”

小蝶黯然道:“替这孩子接生的稳婆,以前本是大内中的宫女,她不但懂得替女人接生,也懂得怎么样使一个女人不能再生孩子。”

皇宫中有很多黑暗残酷的事,的确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到的。

皇后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时常不惜使出各种残酷的手段,令别的妃子不能生孩子。

孟星魂嘴唇发白,问道:“她已令你不能再生孩子?”

小蝶点点头。

但孟星魂道:“你要她这样做的?”

小蝶没有回答,目中却充满了痛苦之色。

孟星魂忽然明白。

接生婆自然是孩子的父亲找来的,他既然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和小蝶的关系,自然不愿小蝶再有孩子,他已决心要毁了小蝶的一生。

“这个人究竟是谁?小蝶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

孟星魂本来认为自己不会为这件事痛苦的,因为这本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事!他情愿为小蝶牺牲一切。

但现在他才知道,有些痛苦你非但无法忍受,连忘都忘不了的。

小蝶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他是谁。他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但你非但不能去找他,还要躲着他。”

孟星魂轻轻咳嗽了几声,道:“我……并没有怪你!”

小蝶道:“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一样觉得痛苦,逃避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何况你逃避的又是个这么样的人。”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但是我了解,你和他既然已有了孩子,自然难免有感情!”

小蝶泪已流下,流着泪道:“你若认为我不肯说出他是谁,是为了维护他,你就错了。”

孟星魂握紧双拳,忍不住道:“你难道不是?你就算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不肯告诉老伯?”

小蝶道:“你认为我怕老伯杀了他?”孟星魂拒绝回答这句话。

小蝶流泪道:“你错了,假如我能杀他,我自己早就杀了他……但我却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老伯,因为……因为……”

她还是没有说出因为什么,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孟星魂看着她,目中的愤怒已变为怜悯,慢慢的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柔发,柔声道:“其实我已该知足,因为我已有了个又聪明又强壮的孩子,无论谁看到这样的孩子都会很喜欢的!”

他忽又笑道:“你记不记得再过五六天就是老伯的生日?”

小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孟星魂笑了笑,道:“去年他的生日,我去拜过寿,今年我们若能带着这孩子回去替他拜寿,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小蝶咬着嘴唇,道:“你又错了,他不但恨我,也恨这孩子,因为他觉得我们丢了他的人,只要有我们在,对他就是种侮辱,所以……所以他才会把我们赶出来,而且还说,只要他活着,就不许我们回家去。”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这次错的不是我,是你。你看错了他,他本该杀我的,但却放过了我,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小蝶摇摇头。

她从没有问过这件事,从没有提起过老伯。

孟星魂道:“他不杀我,就是为了你!”

小蝶道:“为了我?”

孟星魂道:“因为我告诉他,我一定能让你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让我活下去!”

小蝶垂着头,沉默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孟星魂道:“因为我本是要去杀他的!”

小蝶霍然抬头,动容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杀他,可是你……你为什么?”

孟星魂苦笑道:“因为有人收买了我,要我去杀他。”

小蝶道:“谁?”

“陆漫天!”

小蝶显然更吃惊,道:“但他一直是老伯最亲信的朋友!”

孟星魂道:“亲信并不一定是可靠的朋友!”

小蝶道:“老伯知不知道这件事?”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伯知道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所以我想,现在陆漫天就算还活着,那日子也一定不好过。”

小蝶沉默了很久,道:“依你看,老伯身边究竟有没有可靠的朋友?”

孟星魂道:“有,至少有一个。”

小蝶道:“谁?”

孟星魂道:“律香川!”

小蝶道:“你……见过他?”

孟星魂道:“我不但见过他,还吃了三碗他亲手炒的蛋炒饭。”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假如我留在那里,也一定会变成他的朋友。”

小蝶忽然不说话了。

孟星魂道:“我跟他相处的时候虽然不多,却已发觉他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特别味道,让你觉得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信任他,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交给他做。”

小蝶还是不说话。

孟星魂道:“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小蝶头又垂下,道:“你要我说什么?”

孟星魂道:“听说律香川很小的时候就到你们家,你当然也认得他!”

小蝶道:“我认得他!”

孟星魂道:“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小蝶忽然站起来,向海边走过去。

孩子正欢呼着向她奔过来,道:“娘娘,快来看,宝宝找到了个好好看的贝壳。”

小蝶迎上去,紧紧抱着孩子。

孩子亲着她的脸,忽然道:“娘娘,你怎么哭了?”

小蝶揉了揉眼睛,道:“娘娘怎么会哭,只不过眼睛里吹进了一粒沙子……这里的风好大,我们还是回家吧。”

她将孩子抱得更紧,夕阳将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拖在沙滩上。

孟星魂看着他们,也不再说话。

夕阳暗淡,夜色渐临,渐渐将孟星魂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有时七十个人就无疑是一支精兵雄师。”

看到这七十个人,你也许就不会对老伯的话再有怀疑!

这七十个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从他们的衣着上看,身份也显然不同。

但他们却都有一点相似之处。

他们至少都很沉得住气。

秋日的阳光还是很强烈,他们已在骄阳下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每个人都站得笔直,连指尖都没有动过。

但他们的神色还是很安详,绝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看来就算是要他们再站三天三夜,他们也一定还是这样子。

老伯叫他们站着,他们就站着。老伯叫他们走,他们就走,汤里他们去,火里他们去。

律香川坐在窗口看着他们,忍不住道:“是不是应该叫他们去吃饭了?”

老伯摇摇头。

律香川道:“难道你就叫他们一直这么样站着?”

老伯淡淡道:“若连站都不能站,还能做什么大事!”

一片乌云掩住了日色。

律香川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看来好像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老伯道:“下雨最好。”

只听霹雳一声,大雨果然倾盆而落。

七十个人还是站在那里,黄豆般大的雨点,顷刻间就将他们衣衫打得湿透!

但他们还是笔直的站着,动也不动。

老伯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叫他们去避雨?”

律香川迟疑着,道:“我说的话有用么?”

老伯道:“你为何不试试看?”

律香川探头出去,道:“雨很大,你们不妨到饭厅去避避雨。”

一个人立刻用手盖住头,从队伍前排奔出去!

但另外六十九个人还是站着不动。

这人奔出几步,往后面看了看,脸色变了变,又慢慢的退回去。

但老伯已沉声道:“于明,你过来。”

于明低着头走到窗口!

老伯看着他,微笑道:“你这件衣服料子不错,手工好像也不错!”

于明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缎子,衣服质料剪裁都很精致。

老伯道:“这样的衣服被雨淋湿实在可惜,难怪你急急要去避雨了!”

于明脸色已苍白,嗫嚅道:“我……我不是这意思。”

老伯道:“不是这意思,那么你是怕头被雨淋湿了?”

于明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老伯叹了口气,道:“头被雨淋湿,的确是很容易伤风着凉的,你近年来日子过得很不错,的确应该好好的保重身体。”

他挥了挥手,道:“快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几杯热酒,好好睡上一觉吧!”

于明目中露出恐惧之色,突然跪了下去,颤声道:“我不回去,我情愿为老伯效命战场。”

老伯微笑,道:“战场上用不着你这样的人,你的命太珍贵!”

他忽然出手,出手时脸上还带着微笑。

刀光一闪,霹雳一响。

于明的头颅已滚了下来。

老伯道:“好好的保存他这颗头颅,小心莫要被雨淋着。”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呼吸。

就连律香川鼻尖上也沁出了冷汗。老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我生死存亡的一战,这次我带去的人,都绝对要服从命令,我一个人的命令,你明白么?”

律香川面上露出敬畏之色,垂首应道:“我明白。”

现在七十人只剩六十九个!

老伯道:“前面的十九人先进来。”

桌上摊着张地图,是飞鹏堡的全图。

老伯指点着道:“这一条是飞鹏堡的护城河,河上有吊桥,平时吊桥很少放下来,你们的任务就是占据这条吊桥,明白么?”

十九个人同时点头。

老伯道:“每天正午飞鹏堡中都会有号角声响起,那就是他们守卒换班吃饭的时候,你们一听号角声响,就立刻动手,绝不能早一刻,更不能迟一刻!”

十九人同声道:“遵命!”

老伯道:“动手的日子是初七正午,所以一定要在大后天清晨赶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接着道:“我已替你们准备好行商客旅的衣服,路上你们最好分开来走,但首尾必须呼应,绝不可走散,更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若有酗酒闹事、狂嫖滥赌者,杀无赦!”

十九人同声道:“属下不敢。”

老伯点点头道:“现在你们可以去准备了,吃过饭后,立刻动身。”

他挥挥手,又道:“出去时叫本属鹰组的二十二个人进来!”

这十九人出去后,律香川才忍不住问道:“你已决定初七动手?”

老伯道:“是!”

律香川道:“但初七是你的生日。”

老伯道:“我知道。”

律香川道:“今年你虽然声明不做生日,但我想还是会有些老朋友来拜寿的,所以我还是准备了些酒菜,还安排好两三百个住宿的地方。”

他笑了笑又道:“今年拜寿的人虽不会有往年那么多,但我想两三百人至少该有的!”

老伯淡淡道:“你尽管安排,若有人来,你尽管好好招待他们,而且不妨告诉他们,我已到了飞鹏堡,说不定正在跟万鹏王拼命!”

律香川道:“但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你生日那一天呢?”

老伯道:“你想不到我会选在那天?”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会迟两天的。”

老伯道:“你想不到,万鹏王当然也想不到,所以我才选定这一天。”

他笑了笑,淡淡道:“那天我若战死,生日和忌辰就恰巧是同一天,你们以后要祭我的时候,岂非也省了很多麻烦?”

律香川不再说话,因为这时另外二十二个人已垂手走了进来。这二十二个人的任务是抢攻正门,吊桥一放下,就立刻进攻。鹰组的人武功比较高,轻功也不弱。但只凭二十二人就去抢攻飞鹏堡的正门,还是太冒险。第三次进来了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轻功最高,而且每个人都精通暗器,所以他们的任务是配合鹰组的攻击,由正门两侧越墙进攻,以暗器进击堡上的守卒。

剩下的八个人担任老伯的贴身护卫。律香川又忍不住问道:“这一次行动为什么要完全由正面进击,为什么不能留一半到后路?”

他指点着飞鹏堡的全图,道:“飞鹏堡虽是山顶,但堡后还有片峭壁,若令人由后山爬上去,居上临下,抢攻飞鹏堡的后部,令他们首尾不能兼顾,岂非更妥当些?”

老伯沉下脸,冷冷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是你,还是我?”律香川不敢再说话。

但他心里却不禁更怀疑。

这次行动计划,不但太冒险,简直可以说是去送死!

因为这么做,飞鹏堡不但占尽天时、地利,人数也比这一方多得多,而且以逸待劳,完全占尽了优势。

以老伯平日的作风会订下如此愚蠢的计划来?

莫非他暗中还另有安排,所以成竹在胸?

律香川心里虽然怀疑,却不敢问出来。

老伯既然不愿说,谁也不能问。

律香川转头看窗外,喃喃道:“好大的雨……”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下雨天留客天,我本来今夜就想动身,现在看来只好多留一天了。”

他也转身去看窗外的雨,喃喃道:“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好了,这么多年来,我们真还很少像今天这么空闲过!”

雨下得很大,风也很大。

雨点凌乱得就好像疯子在洒水。

老伯却在看着这些雨点,仿佛觉得很欣赏。

除了花之外,老伯很少这么看别的东西,因为他觉得除了花之外,世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他欣赏的东西。

假如他这么样在看别的东西,那就是说他根本没有在看,而是在思索。

他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应该好好利用这难得空闲的一天?

他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律香川迟疑着,正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问他。

老伯已回过头,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打算做什么?”

他的微笑看来很动人。

只有在真正愉快的时候,老伯才会笑得这么动人,通常他的笑只会令人觉得恐惧。

律香川眨眨眼:“你打算做什么?”

老伯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的话?”

律香川道:“什么话?”

老伯道:“有关马和女人的话。”

律香川道:“你说骑马就像享受一样,无论多少年不骑,都不会忘记。”

老伯道:“你却说就算不会忘记,但无论如何总会生疏些的。”

律香川道:“所以你就想试给我看看?”

老伯微笑道:“我现在还是有这意思。”

律香川笑了。

老伯道:“你想不到?你觉得奇怪?”接着笑道,“因为我已是个老头子?”

律香川道:“但是你却比大多数年轻人都强得多。”

老伯微笑道:“你应该也听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每次行动前的那天晚上,至少要找三四个女人,而且要叫她们一个个爬着出去。”

律香川道:“我听说过。”

老伯道:“每个人紧张的时候,都有他自己使自己放松的法子,我的法子就是找女人,我可以保证这种法子最有效。”

律香川道:“我知道。”

老伯道:“你既然知道,那么我们还等什么?走吧。”

律香川道:“走?到哪里去?”

老伯道:“当然是快活林,你难道认为我会去找次等女人?”

律香川道:“你就算要找最好的女人,也用不着到快活林去。”

老伯道:“为什么?”

律香川笑得很神秘,悠然道:“因为我已经将快活林中最好的女人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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