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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为友甘赴死

正午。

老伯在午饭的时候,总喜欢找几个人来聊聊,他认为在这种闲谈中非但能发现很多事,也能决定很多事。

能跟老伯吃饭的人,定然都是他很接近、很信任的朋友。

今天却有个例外。

孟星魂居然也被请到他午饭桌上。

老伯吃得很简单,午饭通常只有四菜一汤,而且是很清淡的菜。

他认为老年人不能吃得太油腻。

但今天也是例外。

今天桌上居然多了一只鸡,一碗肉。

老伯微笑着道:“年轻人都喜欢吃肉,我年轻时也喜欢吃肉,吃肉才有劲,两天不吃肉,我做事就会觉得提不起精神来。”

孟星魂在吃肉,他绝不客气。

老伯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忽又道:“你以前在船上的时候,伙食好不好?”

孟星魂道:“还不错。”

老伯道:“做菜的厨子一定也是南方人吧!我总觉得南方菜比北方菜精致。”

孟星魂道:“我们那条船上厨子有三个,只有一个姓吴的是闽南人,其余两个却是不折不扣的关东大汉,所以我们吃的南方菜、北方菜都有。”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捏着把冷汗。

他发觉老伯在这短短半天中,一定已将“秦中亭”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若不是高老大给他的数据极为完整,他此刻已露出马脚。

老伯问得虽轻描淡写,但只要他答错一句话,就休想活着吃完这顿饭。

孟星魂一句话也没有答错。

他吃完这顿饭。但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他简直不知道吃的是些什么,只觉裤裆凉凉的,好像已被冷汗湿透。

律香川坐在他旁边一直很少说话,直到吃过饭走出门,走上菊花丛的小路,才微笑道:“老伯刚才叫我带你到四处看看,你懂得他的意思吗?”

孟星魂摇摇头,最近他好像常常摇头,他已学会装傻。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从此你差不多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了。”

孟星魂道:“差不多?”

律香川道:“只差一点。”

孟星魂道:“哪一点?”

律香川道:“你还没有为他杀过人。”

他笑笑,接着道:“但是你不必着急的,这种机会随时会有。”

孟星魂也笑笑,道:“却不知哪种机会比较多些?是杀人,还是被谋杀?”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笑得已有些苦涩,缓缓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有些人他本来简直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但忽然间,他却被人杀了,到那时你才会想到,杀人和被杀的机会原来一样多。”

孟星魂道:“你本来是不是从未想到孙剑也会被杀?”

律香川脸色变了变,道:“你知道他?”

孟星魂道:“孙剑被杀的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是十二飞鹏帮最光荣的战绩,他们当然唯恐别人不知道。”

孟星魂目光闪动,道:“易潜龙叛变的事,也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又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他没有叛变,他不是叛徒。”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冷笑道:“他还不配做叛徒,做叛徒要有胆子,他只不过是个懦夫,是个孬种。”

孟星魂道:“孬种?”

律香川道:“他本是老伯最信任的朋友,但他知道老伯有危险时,立刻就溜了,带着老伯给他的几百万家财溜了。”

孟星魂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律香川道:“我们找过,却找不着,据说他已溜到海外的扶桑岛上,他老婆本是扶桑一个浪人的女儿。”

孟星魂道:“这么说来,现在老伯的朋友好像已没有朋友了。”

律香川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已觉得这一注押错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问题并不在朋友多少,只在那朋友是否真的是朋友。”

他目光却注视着远方,慢慢的接着道:“有些朋友多一个却不如少一个好。”

他看着远处一座小桥,陆漫天往桥上走过。

律香川没有看到。

这时是午时三刻,距离黄昏已不远了。

午后,×时×刻。

一片乌云掩住天色,天阴了下来。

风也更冷了。

一个灰衣人拉起衣襟,压低帽檐,低着头,匆匆走过小桥,小桥尽头的竹林里,有三间明轩。

窗子是开着的,陆漫天正坐在窗口,手里提支笔,却没有写什么,只是对着窗子发愣。

灰衣人没有敲门就走进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后灰衣人才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平凡朴实的脸。

只看这张脸,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叛徒。

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冯浩是叛徒,陆漫天回头面对着他,道:“一切都已照计划安排好了,他已决定今天黄昏时动手。”

冯浩面上虽露出满意之色,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看他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陆漫天道:“绝不会,高老大的命令他从不敢违抗,何况……”他嘴角泛起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接着道:“他也没有这么聪明。”

冯浩又笑了,道:“不错,这计划的重点他当然想不到,无论谁都不会想到的。”

午后,×时×刻。

天色阴沉,花园中异常平静。

孟星魂和律香川准备回去。

他们已走过很多地方,几乎将这花园每个角落都走遍。

走过之后,孟星魂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看到很多花、很多树,但他能看到的只不过是这些,对这里所有的一切他还是和没有看见时完全一样一无所知。

他还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暗卡是如何分布的,卡上的人什么时候换班,老伯究竟有多大势力。

陆漫天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杀他的机会。”

若不是陆漫天出卖了老伯,孟星魂也许真的没机会杀他。

没有人能揣测老伯的实力,也没有人猜到他的想法。

孟星魂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做了老伯的朋友,情况是不是比现在愉快得多?

老伯虽然可怕却不可恶,也不可恨,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可爱的人,世上有很多人都比他更可恨,比他更可恶。

至少陆漫天就是其中之一,这人简直可杀。

孟星魂忽然发觉自己要杀的若是陆漫天,情况一定比现在愉快得多。

花园中实在很静,四下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这地方的确就像个坟墓,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

园外隐隐有铃声传来。

铃声单调嘶哑,极有规律。

律香川忽然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他刚开始听了没多久,老伯就已自花丛后转出来,道:“你听出了什么?”

律香川道:“外面有个卖药的人在摇铃。”

老伯道:“还听出什么?”

律香川道:“他摇的是个已用了很久、上面已有裂痕的铜串铃。”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道:“他距离这里还有二三十丈。”

老伯道:“你去叫他进来。”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他若不肯来,你就杀了他!”

他声音冷淡而平静,就像吩咐别人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律香川也没有再问,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从不问“为什么”,也不问这种做法是错,是对。

他只知执行老伯的命令。

孟星魂目中却不禁露出惊异之色,他发觉人命在这里似已变得贱如野狗。

老伯目光移向他,似已看透他的心,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孟星魂点点头。

在老伯的面前,你最好还是莫要隐瞒自己的心事。

老伯道:“他刚才已听出了很多事,这在一般人说来已很难得。”

孟星魂道:“的确很难得。”

老伯道:“但他还有很多事没能听得出来,你呢?”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还不如他。”

老伯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卖药的人一定武功不弱。”

孟星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但他的手还是很稳。”

那铃声的确稳定而有规律。

孟星魂道:“普通的卖药人,也决不会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

老伯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道:“他也许是因为迷了路,也许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

他笑了笑,接着道:“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孙玉伯一向都很喜欢交朋友。”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这卖药的人却不是为此而来的?”

老伯道:“绝不是,他摇铃摇得太专心,而且铃声中仿佛有杀机。”

孟星魂动容道:“杀机?”

老伯道:“一个人心里若想杀人时,无论做什么都会露出杀机,那只摇铃的手上有杀机!”

园外铃声已停止。

孟星魂只觉老伯的目光锐利如尖刀,似已刺入他心里。老伯难道已看出了他的杀机?

没有。

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自己要杀老伯,他心中并没有愤怒和仇恨。

杀机往往是随着愤怒而来的。

孟星魂的心里很平静,所以脸色也很平静。

老伯又笑了笑,道:“这种事你现在当然还听不出来,但再过几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杀你,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杀时,你也会听出来的。”

他笑容中有苦涩之感,慢慢的接着道:“要听出这种事不止要用你的耳朵,还要用你的经验。只有从危险和痛苦中得来的经验,才是真正可贵的。”

这种经验就是教训,不但可以使人变得更聪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长些。

孟星魂望着老伯面上被痛苦经验刻画出的痕迹,心中不觉涌起一种尊敬之意,忍不住道:“这些话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老伯的笑容逐渐温暖开朗,微笑着道:“我一直将律香川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我希望你也是一样。”

孟星魂低下头,几乎不敢仰视。

他忽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而他自己却已变得没有三尺高。

他忽然觉得自己龌龊而卑鄙。

就在这时,律香川已走回来,一个穿着灰衫的人跟在他身后,身后背着药箱,手里提着串铃。

孟星魂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

他永远没有想到这卖野药的郎中竟是叶翔。

最近已很少有人能看到叶翔,现在他却很清醒。

他清醒而镇定,看到孟星魂时,目光既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从未见过孟星魂这个人。

孟星魂却要等很久才能使自己放松下来,他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的确有很多事不如叶翔。

他更想不出叶翔是为什么来的。

老伯显然也不能确定,所以微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需要一位郎中先生。”

叶翔也在微笑着,道:“这里有病人?”

老伯道:“没有病人,只有受伤的人,还有些死人。”

叶翔道:“死人我治不了。”

老伯道:“受伤的人呢?想必你总会有治伤药!”

叶翔道:“不会。”

老伯道:“你会治什么病?”

叶翔道:“我什么病都不会治。”

老伯道:“那么你卖的是什么药?”

叶翔道:“我也不卖药,这药箱里只有一罐酒和一把刀。”

他面上全无表情,淡淡的接着道:“我不会治人的病,只会要人的命。”

这句话一说出来,孟星魂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

老伯却反而笑道:“原来你是杀人的,那好极了,我们这里有很多人好杀,却不知你要杀的是哪一个?”

叶翔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

老伯道:“不是?”

叶翔道:“我若要来杀人,当然就要杀你,但我却不想杀你。”

老伯道:“哦?”

叶翔道:“我杀人虽然从不选择,只要条件合适,无论什么人,我都杀,但你却是例外。”

老伯道:“为什么?”

他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好像听得很有趣。

叶翔道:“我不杀你,因为我知道我根本不能杀你,根本杀不死你。”

他淡淡的一笑,接着道:“世上所有活着的人,也许没有一个人能杀死你,想来杀你的人一定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老伯大笑道:“你虽不是疯子,但却未免将我估计得太高了。”

叶翔道:“我不估计,因为我知道。”

老伯道:“只要是活着的人就有可能被别人杀死,我也是人,是个活人。”

叶翔道:“你当然也有被人杀死的一天,但那一天还没有到。”

老伯道:“什么时候才到?”

叶翔道:“等到你老的时候!”

老伯笑道:“我现在还不够老?”

叶翔道:“你现在还不算老,因为你还没有变得很迟钝、很顽固,还没有变得像别的老头子那样颟顸小气。”

他冷冷的接着道:“但你迟早也有那一天的,每个人都有那一天的。”

老伯又大笑,但目中已掠过一阵阴影,道:“你既非来杀人的,那是为什么来的呢?”

叶翔沉吟着,道:“你要我说真话?”

老伯微笑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假。”

叶翔又沉吟了半晌,终于道:“我是来找你女儿的。”

老伯脸色忽然变了,厉声说道:“我没有女儿呀!”

叶翔道:“那么就算我是来找别人好了,我找的那人叫孙蝶。”

老伯道:“我不认识她。”

叶翔道:“我知道你已不承认她是你女儿,所以我来带她走!”

老伯道:“带她走?”

叶翔道:“你不要她,我要她!”

老伯厉声道:“你想带她到哪里去?”

叶翔道:“你既已不要她,又何必管我带她到哪里去?”

老伯锐利清澈的眼睛突然发红,鬓边头发一根根竖起。

但他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盯着叶翔看很久,一字字道:“我好像见过你。”

叶翔道:“你的确见过我。”

老伯道:“几年前我就见过你,而且……”

叶翔道:“而且还曾经叫韩棠赶我走,赶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老伯道:“你还没有死?”

叶翔只笑笑。他还没有开口,老伯突然扑过来,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厉声道:“小蝶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不开口。

老伯怒道:“你说不说……说不说?”他拼命摇着叶翔,似乎想将叶翔全身骨头都摇散。

叶翔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我衣服被人抓着的时候,从不喜欢说话。”

老伯怒目瞪着,他眼珠都似已凸出,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似已吓呆了,他从未见到老伯如此盛怒,从来想不到老伯也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

孟星魂也吓呆了。一听到“孙蝶”这名字的时候,他就已吓呆了。

他做梦也未想到,他要来杀的人,竟是叶翔心上人的父亲。

但他却已知道叶翔的来意。叶翔就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免得他做出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

叶翔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告诉他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孟星魂,也是为了小蝶——原来他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就是小蝶。他不惜为她而死!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小蝶那孩子的父亲,真的就是叶翔?”孟星魂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似在他面前崩溃。

他整个人似乎也已崩溃,几乎已支持不住,几乎已将倒了下去!

老伯站在叶翔面前发抖,全身都已发抖。

他终于松开手,双拳却握得更紧,道:“好,现在你说,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道:“不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希望是的,我宁愿牺牲一切,去做那孩子的父亲。”

老伯咬着牙嘶声道:“那畜生,那野种……”

叶翔道:“你为什么要恨那孩子?孩子并没有错,他已没有父亲,已够可怜,做祖父的就该分外疼他才是。”

老伯道:“谁是他祖父?”

叶翔道:“你,你是他祖父。”

他也提高声音,大声道:“你想不承认也不行,因为他是你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他的话没有说完,老伯已扑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脸。

他没有闪避,因为根本无法闪避。

老伯的拳灵如闪电、如蛇信,却比闪电更快,比蛇信更毒。

叶翔根本没有看到他的拳头,只觉眼前一黑,宛如天崩地裂。

他并没有晕过去,因为老伯另一只拳头已击上他的下腹。

痛苦使他清醒,清醒得无法忍受。

他身子一曲,倒下,双手护住小腹,弯曲着在地上痉挛呕吐。

鲜血和胆汁酸水一齐吐出来,他只觉满嘴又腥又酸又苦。

孟星魂整个人都似已将裂成碎片。

他受不了,不能忍受。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出手。

但他必须看着,忍受着,否则他也得死!

那么叶翔为他牺牲的一切,就也变得全无代价,死也无法瞑目。

他更不忍这样做。

叶翔还在不停的痉挛和呕吐,老伯的拳头就像世上最毒的毒刑,令他尝到重大的痛苦。

老伯看着他,怒气已发泄,似已渐渐平静,只是在轻轻喘息着。

突然间,牵机般抽缩着的叶翔又跃起。

他手里的串铃突然暴射出十余点寒星,比流星更迅急的寒星。

他的右手已抽出一柄短剑,身子与剑似已化为一体。

剑光如飞虹,在寒星中飞出,比寒星更急。

寒星与飞虹似已将老伯所有的去路都封死!

这一击之威,简直没有人能够抵抗,没有人能够闪避。

孟星魂当然知道叶翔是个多么可怕的杀人者,却从未亲眼看到过。

现在他看到了。

最近他已渐渐怀疑,几乎不相信以前有那么多人死在叶翔手上。

现在他相信了。

叶翔这一击不但选择了最出人意外的时机,也快得令人无法想象。

最出人意外的时机,就是最正确的时机。

只要一出手,就绝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退路。

狠毒、准确、速度。

这就是杀人最基本的条件,也是最重要的。

这三种条件加在一起,意思就等于是“死”!

最近看过叶翔的人,绝不会相信他还能发出如此可怕的一击。他似已又恢复了昔日巅峰时的状况,对孟星魂的友情、对小蝶的恋情,使得他发出了最后一分潜力。

这已是最后一击!

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击。

没有别人,只有老伯!

短剑冲天飞出,落下来时已断成两截。

叶翔的身子腾起,跌下,右腕已被折断。

老伯还是站在那里,神像般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他虽然用袖子挥开十余点寒星,但孟星魂还是看到有几点寒星打在他胸膛上。

至少有四五点。

孟星魂看得清楚,确信绝不会看错。

他也很清楚这种暗器的威力,因为他准备用来杀老伯的也是这种暗器。

无论谁被这种暗器击中,都立刻要倒下,倒下后立刻就死!

老伯没有倒下,也没有死!

暗器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打在铁人身上,甚至还发出“叮”的一响。

老伯也许可以算是个超人,是个巨人,但无论如何,总不是铁人!

孟星魂终于发现,在老伯身上穿的那件平凡而陈旧的布袍下,一定还有件不平凡的衣服。

他虽然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不是用金丝织成的,但却已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暗器能够射透这件衣服的。

他若以这种暗器来杀老伯,他就死!

这就是孟星魂得到的教训。

这教训却不是从他自己的痛苦经验中得来的,而是用叶翔的命换来的。

叶翔挣扎着,要爬起,又重重跌倒,伏在地上,狗一般喘息,忽然大笑道:“我没有错,果然没有错!”

他笑声疯狂而凄厉,又道:“我果然杀不死你,果然没有人能杀得死你!”

老伯道:“但却有很多人能杀得死你!”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忽然转身而去。

他没有再看叶翔一眼,却看了看律香川。

律香川懂得他的意思。

老伯要这人死,但却不愿杀一个已倒下去的人。

老伯不愿做的事,律香川就要做。

律香川冷冷的看着叶翔在地上挣扎,看了很久,目光突然转向孟星魂,道:“你的刀呢?”

孟星魂道:“我没有刀。”

律香川道:“你杀人不用刀?”

孟星魂道:“用,用别人的,别人手里的兵器,我都能用。”

他的确已能说话,已说得出声来。

但他自己却好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这声音听来陌生而遥远。

律香川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忽然自地上拾起那柄短剑道:“你用这柄断剑能不能杀人?”

孟星魂道:“能。”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还没有为老伯杀过人,这就是你的机会。”

他笑得很奇特,慢慢的接着道:“我说过,你不必着急,这种机会随时都会有的。现在你总该相信吧。”

孟星魂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剑本来就短,折断后就显得更笨拙丑陋。

孟星魂接过剑,转向叶翔。

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耳朵嗡嗡的发响,眼前天旋地转,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却知道叶翔的意思,就算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为了这一刻,叶翔已准备了很久,等了很久。

他来的时候已没有想再活着回去,因为他自己活着也全无意义,全无希望,他只希望孟星魂能替他活下去。

他已将孟星魂看成他的影子,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情全部转移到孟星魂身上。

孟星魂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这种感情也许很少人能了解,但孟星魂却是很了解,他知道叶翔这样做,是表示愿意死在他手上。可是他不忍。

他宁死也不忍下手!

剑柄上缠着绸,白绸被他掌心流出的冷汗湿透。

他突然抛下剑,道:“我不能杀这个人的。”

律香川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为什么?他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冷冷道:“我可以杀朋友,但却不杀已倒下的人。”

律香川道:“为了老伯也不肯破例?”

孟星魂道:“我可以为老伯杀别的人,可以等下次机会,这种机会反正随时都会有。”

律香川看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惊异,既不威迫,也不勉强。

他连一句都不再说,就这样静静的等着孟星魂从他面前走开。

孟星魂也没有回头。

他还没有走远,就已听到叶翔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他还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流泪。

他眼泪要等到夜半无人时再流。

虽非夜半,却已无人。

孟星魂伏在地上,眼泪湿透了枕头。

“小蝶是老伯的女儿!”

“你杀不死老伯。”

叶翔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就是要告诉他这两件事。

叶翔要他活下去,要他跟小蝶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这是叶翔自己做不到的。

“我能做到吗?”

孟星魂握紧拳头,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已是他唯一报答叶翔的法子。

他欠高老大的虽然还很多,但那以后可以用别的法子报答。

这件事他必须放弃,现在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能走得了吗?

花园外面很多坟墓,坟墓里埋葬的都是老伯的“朋友”。

“无论谁只要一进入我们这种组织,就永远休想脱离,无论死活都休想。”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在这里。”

“但是无论是死是活,老伯都会一样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他们经过那些坟墓时,律香川对孟星魂说的。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仿佛很多感慨。

孟星魂并不知道律香川这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在警告他。

他总觉得律香川对他的态度很特别,刚才的态度尤其特别,好像已看出了他和叶翔的关系,看出了他的秘密。

但是他并没有勉强他做任何的事。

“律香川也许会放我走的,但陆漫天呢?”

孟星魂心里的激动稍微平静时,就开始想得更多。

“连叶翔都知道老伯是杀不死的,陆漫天又怎会不知道?”

“陆漫天和老伯的关系比谁都密切,对老伯的了解自然也比别人多。”

“他既然知道我没有杀死老伯的能力,为什么要叫我来做这件事?”

孟星魂的眼泪停止,掌心却已出了冷汗。

他忽然发现陆漫天的计划,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这计划的重点并不是要他真的去杀死老伯,而是要他来做梯子。陆漫天先要从这梯子上踩过去,才能达到目的。

孟星魂心中的悲恸已变为愤怒。

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的梯子,让别人从自己头上踩过去。

孟星魂擦干眼泪,坐起来,等着。

等着陆漫天。

他知道陆漫天一定不会让他走,一定会找他的!

陆漫天来得比孟星魂预料中还要早。

律香川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好像没有别的人,静得很,所以陆漫天一推门走进来,孟星魂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沉着而缓慢,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一样,显然对一切事都充满自信。

他的神情更镇定,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心怀叵测的叛徒。

无论谁要出卖老伯这种人,都难免会觉得有点紧张不安,但是他却完全没有。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一种将别人都当作呆子的微笑。

孟星魂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陆漫天微笑着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来看你准备好了没有,现在时候已快到了。”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

陆漫天皱皱眉,道:“没有准备?无论你多有经验,杀人前还是要准备的。”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杀人。”

陆漫天道:“可是你非杀不可。”

孟星魂突然冷笑,道:“假如我一定要杀人,杀的不是老伯,而是你!”

陆漫天好像很吃惊,道:“杀我?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不喜欢让人往我头上踩过去,不喜欢被人当作梯子。”

陆漫天道:“梯子?什么梯子?”

孟星魂道:“你要我来,并不是真的要我刺杀老伯,因为你当然早已知道,我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

陆漫天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瞳孔却已开始收缩,道:“那么我为何要你来?”

孟星魂道:“也许你已有了刺杀老伯的计划,而且确信一定成功。”

陆漫天道:“那么我就更不必要你来了。”

孟星魂道:“但你却不承担刺杀老伯的罪名,因为你怕别人会为老伯复仇,更怕别的人不肯让你代替老伯的地位,所以,要我来替你承担这个罪名。”

陆漫天道:“说下去。”

孟星魂道:“你要我在那地洞中等待着刺杀老伯,但我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出手,你也许就已先发现了我。”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一开始就表示不信任我,老伯当然绝不会怀疑这计划是你安排的,你为他捉住了刺客,他当然更信任你。”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就会在他最信任的时候,向他出手。”

陆漫天道:“你认为我能杀得了他?”

孟星魂冷笑道:“你是他多年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比别人更知道他的弱点,何况你早已计划周密,他对你却完全没有防备。”

陆漫天道:“所以你认为我的机会很大?”

孟星魂道:“世上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杀得了老伯,那人就是你。”

陆漫天忽然笑了,但笑得很特别,道:“谢谢你,你好像把我看得很高。”

孟星魂道:“你杀了他之后,就可以对别人宣布,你已抓住了刺杀老伯的刺客,已经替老伯报了仇,别的人自然更不会怀疑你,你就可顺理成章的取代老伯的地位。”

他冷笑着接着道:“这就是你的计划,你不但要出卖老伯,也要出卖我。”

陆漫天冷冷道:“但你也有嘴,你也可以说话的。”

孟星魂道:“谁会相信我的话?何况,你也许根本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陆漫天看着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聪明,做刺客的人本不应如此聪明的。”

他微笑着,好像在为孟星魂解释,又道:“因为自己冒险动手去杀人,已是件很愚蠢的事,为别人杀人更愚蠢,聪明人绝不会做的。”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陆漫天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这句话实已触及了他的隐痛。

陆漫天正欣赏他的痛苦,目中带着满意的表情,悠然道:“但聪明人通常都有个毛病,聪明人都怕死。”

孟星魂道:“怕死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陆漫天道:“那只因你以前还不够聪明,但现在,你显然已懂得能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无论如何总比死好些。”

他忽又笑了笑,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来的那个人叫叶翔?”

孟星魂咬紧牙。

陆漫天又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却看着他在你面前被人杀死,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微笑着,接着道:“那只因你已变得聪明了,已不愿陪他死,就算你还有别的理由,也一定是自己在骗自己。”

孟星魂的心在刺痛。

他的确是看着叶翔死的,他一直在为自己解释,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不忍叶翔的牺牲变得毫无代价,只不过因为叶翔要他活下去。

但现在,陆漫天的话却像是一根针。

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伟大,他那么做也许真的只不过是因为怕死。

他现在的确不愿死。

陆漫天缓缓道:“你说得不错,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会怀疑我,我随时都可以揭破你的身份,随时都可以要你死。”

他凝视着孟星魂,就像是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微笑着接道:“所以你若还想活下去,就只得听我的话去做,因为你根本已无路可走。”

孟星魂握紧双拳,哼声道:“我就算做了,结果岂非还是死?”

陆漫天道:“你若做得很好,我也许会让你活着的,我可以找另外一个人来替你死,我可以将那人的脸打得稀烂,要别人认为他就是你,那样你就可以远走高飞,找个没有人认得你的地方活下去,只要你不来麻烦我,就没有别人会去麻烦你。”

他微笑着又道:“我甚至还可以给你一笔很大的报酬,让你活得舒服些,一个人只要能舒舒服服的活着,就算活得并不光荣也很值得的。”

他的微笑动人,说的话更动人。

孟星魂迟疑着,道:“你说的话,我怎能相信?”

陆漫天道:“你非相信不可,因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漫天走了,走的时候还充满了自信。

“你好好准备吧,最好莫要玩别的花样,因为我随时随地都在注意你。”

他当然并不信任孟星魂,但却知道孟星魂根本没有花样可玩。

孟星魂已是他网中的鱼。

“我难道真的没有第二条路走?”

就算真的已无路可走,也不能走这条路。

“我绝对不能去杀老伯,绝对不能去杀小蝶的父亲。”

何况,陆漫天说的话,孟星魂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他知道陆漫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活下去的。

“那么,我难道只有死?”

死,有时的确是种很好的解脱。

很久以前,孟星魂就曾经想到过自己迟早要用这种方法来解脱。

他久已觉得厌倦,死,对他来说,非但不困难,也不痛苦。但现在呢?

秋已深,秋日的黄昏仿佛来得特别早。

菊花虽已渐渐开始凋零,但在暮色中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菊花和蝴蝶一样,它的生命总是在最美丽的时候就已开始枯萎凋谢。

这岂非是件很令人悲哀的事?

孟星魂忽然想起了小蝶的话!

“蝴蝶的生命虽然如鲜花般脆弱,可是它活得芬芳,活得美丽,它的生命已有价值,所以就算死,也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

人的生命岂非也一样?

一个人能活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他怎么样活着,活得是否有价值。

晚风中已传来悦耳的铃声!

孟星魂的心忽然抽紧。

他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我绝不能死。”

他还没有真正的活过,所以绝不能死!

可是,要怎么样他才能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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