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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男女之间

厉斜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紫笋和日铸茶,还不足以当你品尝。”

蓝冰心道:“顾渚紫笋,天下知名。欧阳修也说过,两浙产茶,日铸第一,这两种名茶,贱妾岂敢小看,不过……”

厉斜道:“不过什么?”

蓝冰心道:“不过若是苛求一点,天下名茶,包括武夷雨前在内,也不及敝省雅州蒙山中顶所产的散芽石花,号称天下第一。”

厉斜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分明真是大行家,便不敢逞强,说道:“我记得天下最佳之茶,当推‘雀舌冰芽’,何以你说蒙顶石花,推为第一?”这话已是“请教”的意思,言词倒也诚恳。

蓝冰心道:“厉爷说得不错,那雀舌冰芽,确实可算极品,而且是漕司所进供皇上试新的。但其时是在宋代,现在我大明朝对茶道大有精进,风味迥异,所以贱妾敢推蒙顶石花为第一。”

她停歇一下,又道:“那雀舌冰芽,乃是将已是最好的细芽,再加拣剔,只取一缕芽,以珍贵精洁皿器盛装,渍以清泉,光莹有如银丝。当时每一夸的价值,竟达四十万钱。厉爷当必也晓得,每一夸只能冲泡数杯而已。若论贵重值钱,实是无可匹敌的了。”

厉斜道:“如此昂贵精选的名茶,难道味道还不及别的茶么?”

“那也不是。”蓝冰心道:“宋代制茶,须杂以龙脑等名香。但此举适足以夺去茶叶本身的香味,此外,那雀舌冰芽先以水浸,其实已失真味了。是以后世名家,都觉得很不解。”

厉斜这才恍然明白,道:“这只是口味不同而已,但以我想来,先代制茶之法,果然不及现在。”他凝目打量这个美女,似是重新对她评估。

蓝冰心笑道:“你可是觉得奇怪,像贱妾这等微贱出身,如何懂得茶道?”

厉斜道:“你既是成都大负诗名的女校书,懂得茶道,何奇之有?”

他从行囊中取出两个宛如拳头大小的白锡圆口罐,道:“这便是紫笋和日铸茶,锡罐是套口的,是以不虞泄了香味。”

蓝冰心取过一罐,打开套盖,倒了一点在掌心,细看之后,又小心嗅闻。最后赞美道:“此是湖州顾渚的紫笋,真是好茶。可惜没有合式的茶具,此地亦没有佳泉,不能加以品尝。”

厉斜道:“你亦无须太过固执,如是每一样都要讲究到底,只怕一辈子也喝不上十回八回。”

蓝冰心道:“所以应该带点除腻消滞的六安茶啊!又或者是别的中等的茶,则随时随地可以烹饮解渴。但这等上品名茶,便不可如此了。”

厉斜耸耸肩,道:“随便你吧,请问你除了茶道之外,还精于什么?”

蓝冰心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容,道:“贱妾虽然对饮食玩乐各种门道,都懂得不少,但专精的却可说是没有。只有对服侍男人之道,颇有心得。”

厉斜眼中闪过炽热的光芒,道:“只不知我可有试一试的资格没有?”要知“服待男人”这句话,含意广泛,可以叫人想入非非。

蓝冰心道:“厉爷若是不嫌弃,贱妾自是乐于效劳。”

厉斜以单刀直入的手法,率直问道:“那么你第一步怎么做法?”

蓝冰心虽是不曾专门学过此道,可是她嫁于陈伯威之后,两情款洽,所以她也曾专心一意地服待过陈伯威。换言之,她算得上是有经验之人,加以她冰雪聪明,大有才情,是以当真颇有心得。她含蓄地笑道:“相公呀!这话如何说起呢?你须假我以时日,亲身体味,方能晓得。”

“这叫做尽在不言中,对不对?”

“对极了。”蓝冰心道:“男女之间,岂可事事都赤裸道破呢?”

“那你的意思,可是愿意留下来,与我在一起么?”

“是的。”蓝冰心道:“相公如无不便,贱妾不妨留下来,与相公作伴。”

厉斜道:“这敢情好,我没有什么不便。本来我打算马上就离此他去。但为了你之故,决计且作淹留。”

蓝冰心道:“贱妾跟着相公走一程,亦无不可。”

“不!”厉斜摇头道:“在旅途上风尘仆仆,哪里会有闲情逸致呢?”

蓝冰心见他已答应了,心中暗喜。预料最迟明天晚上,一定可以有刺杀他的机会。两人当下又谈了不少话,厉斜直说口渴,坚持要喝好茶。

蓝冰心迫不得已,只好吩咐店伙特地去买一套茶具,同时不惜高价,搜购雪白的瓷制小杯。炉铛等物,也有得讲究。但除此之处,连烧水用的炭,亦要挑选上好坚木烧制的炭。

她告诉厉斜道:“因为烹水大有讲究,称为‘汤候’,必须急煮,使水易沸,愈速愈妙。万一火势不够炽热,煮水久久始沸,则此水已经老熟昏钝,宁可弃去重煮,如若速沸,则此水鲜嫩风逸,不同凡响。坚木炭火性强,故此非此木可。”

厉斜道:“但听说煮水不可过沸,如用炽烈炭火,一转眼就沸开了,岂不是反而不美?”

“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固然水沸太过,则汤老而香散。但行家煮水,一听到有松声,便须立刻打开盖子,以便观察水之老嫩。只须等到气泡升起,亦即是行家称为‘蟹眼’之后,而水面微现波涛之时,便是恰好,即须取用。否则很快就变成鼎沸,接着沸得连声音也没有了,这时水已太老,不堪取用。”她侃侃道来,甚是精微娴熟。

厉斜大喜道:“我遇见了你,合该有此口福。”当下取出银子,吩咐茶房务必不惜工本,依照蓝冰心之言,办备各物。

他们在客店内,整个下午,都在品茶。一边剧谈风月,十分融洽。不知不觉,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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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时间内,沈宇和青莲师太,曾经两度经过此店门口。可是由于厉蓝二人,专心品茶,没有出门,是以无从碰头。

沈宇和青莲师太这一天,上午是在客店中运功调息,蓄养体力。午时过后,两人都感到待下去不是办法,所以稍一商量之下,都欣然同意到城内各处走走。

他们在市街走了一阵,便又到郊外去。

四川向称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不但五谷肥美,即使是郊野和丘壑间,自亦无不林木茂盛,一片青翠。沈宇和青莲师太到荒郊野外,登山临水,纵目骋怀,心中甚是舒畅。他们俱是修习上乘武功之士,有的是体力,不论如何跋涉,也不会感到疲倦。

要知游赏风景,最怕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人非常喜欢寻幽探胜,观山看水。但无奈先天体质太弱,后天又缺训练,以致容易疲倦不支。到了疲困之时,纵然有甲冠天下的山水美景,亦是没有法子得以从容欣赏。

他们除了体力过人之外,还有就是青莲师太那种脱俗飘逸的气质,雅淡的谈吐,也令沈宇生出了如沐春风之感。至于青莲师太,她几乎有点害怕这个青年人了。起初她很欣赏沈宇的潇洒风度,以及宽厚可亲的性情。还有就是沈宇的见解,往往平淡中含有深致,这也是最容易令人心折欣慕的特质。

所以她虽然初时心胸坦荡,并不把这个男子当作异性。她本身也不曾想到自己是个女人,但到了后来,他的吸引力,形成了男性的魅力,于是她内心中开始觉醒,感到自己还是一个女人。不但如此,她还晓得自己在对方眼中,竟是相当动人的女子,这从他的言谈态度中,可以看出来。

到了黄昏,他们返回客店之时,那时候虽然不作兴携手而行。可是他们肩头时时碰触,形迹之亲密,使人一看而知关系不比寻常。

回到店内,分别洗澡换衣之后,便一同出去,找了一家饭庄进食。沈宇叫了几个小菜,其中有两样是素菜,这是专为青莲师太要的。

青莲师太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体贴得很呢!”她说完这句话,马上感到十分后悔,因为这话分明是撩拨对方,叫他往男女之间的关系上想。

沈宇倒是没有异状,道:“我的确是很能体贴别人,可惜我的遭遇太可悲了,以致我直到今日,还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

青莲师太忽然噗哧而笑,沈宇大感惊异,问道:“我可是说错了?”

“没有。”她还是吃吃而笑,使得鬓边的几绺秀发,轻轻飘拂,平添许多妩媚风致。

“你不是说错了,而是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竟忍俊不禁,真是失礼得很。”

“只不知你想起的趣事,可不可以说来听听?”

“本来我想安慰你说,现在你的境遇虽是可悲,但否极泰来,你终将交上很多好朋友,也有知心的人。所以现在虽是可悲得够瞧的,但好看的还在后面,就是最后的这一句话,使我笑起来。”

沈宇道:“我实在太愚蠢了,因为我全然听不懂你的话,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明白话中的含意。”

“我前两天与一位道侣谈话,她是北方人,大概是河南的吧!她跟我谈到一件事,最后引用一句俗语说:车前面坐着个老太太。我听了大是昏惑,她才解释说,这话意思是好看的在后面。”

沈宇耸耸肩,老实地道:“在下还是不懂。”

“那位道侣解释说,在北方,闺女出阁,出门坐车,老太太照例坐在前面。所以人家说‘车前面坐个老太太’,就是因为后面有年轻漂亮的媳妇儿,也就是‘好看的在后面’之意。”

沈宇见她笑得嫣然有致,不禁也轻松的笑起来,说道:“闹了半天,敢情是歇后语。”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凝固而锐利,盯在青莲师太面上。只那么一阵工夫,已使那个美丽的女郎,感到很是惶恐不安,心弦轻颤。

沈宇徐徐道:“我真没想到,像你这么一位世外高人,竟然比常人更风趣,更洒脱。”

“这样好不好呢?”她急急问:“我可是应该庄重些?应该不苟言笑?”

“唉!人到底是人,你虽想成佛,但还未是佛,所以还有未泯的人性。换句话说,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好。”

青莲师太欢然道:“你不把我当作那些浅薄庸俗的女人看待,我甚是感激。”

沈宇若有所思地应道:“不会,你飘逸脱俗的气质,甚是能令人相对忘倦的伴侣。而且应该表示感激的是我而不是你,因为你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寄以腹心,无话不谈。我这一辈子,似乎还是第一次有这等奇遇。”

青莲师太道:“你觉得人生的遇合,是不是很奇妙莫测?正如我们两个,本是八杆子也打不到在一块儿的,居然也作萍水相逢,而一见如故。”

沈宇诚恳地道:“在下正有此感。”他那温和的眼波,倾注在对方面上,又道:“我很喜欢你有时引用一点俗语,那使你更为生气勃勃。”

青莲师太忍不住道:“你最好别喜欢我。”

沈宇为之一怔,接着了解她的意思,便摇头道:“在下说的话全是出自内心,句句属实。”

“那更不好。”青莲师太道:“你刚才说我人性未泯,这对我一个出家人而言,亦很不好。”

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好一阵,因为饭菜端了上来。

等到堂倌走后,沈宇道:“请用饭吧,那些问题,以后再谈。”

青莲师太一时怀疑起自己这番话,会不会很伤害了对方,当下不安地低头吃饭。

过了一阵,沈宇道:“你心里不高兴么?”

“我?啊!没有。”她抬起头,本能地很女性化的笑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我也不会。”

青莲师太又低头吃饭,吃完第二碗饭,沈宇却已把第四碗饭吃得差不多精光了。他的食量并不值得奇怪,但青莲师太却瞧得很是顺眼,但觉跟他在一起,似乎胃口也好得多了。

她仍然保持一向饭量,吃完两碗,就不肯再装饭。沈宇却毫不客气,再来一碗。

青莲师太问道:“你的饭量,一向这么好么?”

沈宇摇头道:“那也不是,要看什么时间,跟什么人在一起。以往我只吃三碗,有时两碗。不是我吃不下,而是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兴致索然,便懒得再吃了。”

青莲师太定睛瞧他,眼波中透出一时冰冷,一时热烈的神色。可见得她内心中的情绪,波动得十分剧烈。

沈宇也发现了,讶道:“你怎么啦?”

青莲师太摇摇头,没有说话。

沈宇道:“你认识了我,是不是增加了许多烦恼?”

青莲师太道:“是的,尤其是在今日出游之后。”

沈宇道:“我实在不明白。”

要知道他心中坦荡,虽然觉着青莲师太经过这等打扮之后,很是美貌动人。但他除了欣赏的心情之外,便只有好奇心理,认为这是很有趣的事情,内心中决计没有一点猥亵不正的念头。最重要的原因,使得沈宇根本不起绮念之故,便是因为他曾是紫木大师座下的高足,饱受佛家思想熏陶,亦对佛门弟子,怀有特别的尊敬和爱护,所以他绝对不会将她当作普通女人看待。

沈宇更认为修道已久的青莲师太,凡心已泯,怎会尚有男女之见存在?故此对青莲师太之言,不是不会往这一方面想,而是不肯这么想,以致茫然困惑。

青莲师太不知就里,道:“你真的不明白?”

沈宇道:“真的。”心中想道:“如果是别的女人这样说法,我又不是傻瓜,当然懂得,但你可不同了……”

青莲师太道:“好,我告诉你。今日的出游,说来罪过,我竟感到很快乐。”

“原来如此。”沈宇道:“佛家讲究的是六根清静,七情六欲,必须尽断。你既有欢乐,便是损了清静禅心,所以觉得烦恼,我说得可对?”

“完全不对。”青莲师太有点老羞成怒的味道,道:“你使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这才是我最大的烦恼。”

沈宇心头一震,不敢答腔。青莲师太道:“我本来跟男人在一起,都能自在无碍,从不想到自己是个女人。但你瞧,我与你在一起,却恢复了女性的意识,岂不可怕?”

沈宇心中百分之百承认十分可怕,因为她不说还可,这一说破,他就不由得也要把她当作女人看了。

普天之下,男人看女人,除了有特殊情况,例如是至亲,或者年纪太老,身有残疾等等之外,无不多多少少都含有“色情”的意味在内。这“色情”二字,听起来似是不妥,但事实即是事实,基于宇宙中“异性相吸”的铁则,原是合乎天性的现象。只要这种色情意味,能受到适当的控制,或是升华为更高级的情绪如“友谊”、“仁爱”等,就将化腐朽为神奇,成为高贵伟大的情操了。归根结底,男人看女人,那印象总是下意识地先在“情欲”中通过,然后才归类到其它的情操中。严格说来,这样才算是正常,并且这也是男人决定对待这个女人的态度的依据。但求在行为和态度上,没有错失,就算得是正人君子了。

沈宇现在对青莲师太的态度和行为,仍然未有错失。虽然他已胆敢用平常看女人的心情去看这位女尼。好在正如上文分析,以含有“色情”的眼光看女人,并非罪恶,亦非过错。

这个理论,以前亦有人说过,在某地的一座城隍庙,有一副对联,写的是:“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终古少完人。”下联专论“淫”行的罪恶,认为必须问有无犯淫之事实,而不问心中想法。换言之,一个男人的心中,虽然对一个女人有非份之想,但如果他没有付诸行动,仍然不算有罪。假如想一想,就算是罪恶的话,则从古到今,世上便少有人格完美的人了。

不过沈宇的情形,略有不同。他本是生怕亵渎了佛教的庄严,所以拒绝把青莲师太当作女人看待。殊不知对方先有了男女之分,所以他才敢承认她是个女人。

他沉默了一阵,突然恢复了自信,微微笑道:“咱们别谈这个,若是给厉斜听见,准会被他笑死。”

青莲师太道:“我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回到客店中,希望你替我另外开一个房间,只要紧贴着你的房间,我便可以随时赶过去。”

沈宇忙道:“咱们不妨再计议一番,原先你是怕厉斜在三日之内,取我性命,是以紧紧陪着我。因为他说过你在旁边之时,他便不动手。”

青莲师太道:“是呀,但现在我想通了,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能在无声无息之中,杀得死你?所以我若是住在你隔壁房间,还是一样。”

沈宇道:“他根本杀不了我,本来我们想将计就计,反击他一记。但现在不妨改变计划,你回庵里不要再出来,我保证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为世除害,你杀兄之仇,亦得以报却了。”

“我不回去。”她坚决地道:“只要不和你同居一室,便不致有什么危险。”

沈宇不禁苦笑一下,忖道:“你就算与我同榻而眠,也不会有危险,除非你不是女尼身份,而又两厢情愿,方有危险。但那时候亦不能称为‘危险’,而是一段香艳风流的插曲。”

他不再说下去,这时两人都吃饱了,便结帐离开这间饭庄。

在回客店的路上,他们再经过厉斜、蓝冰心所居的客店,他们在门口行过之时,沈宇还扭头向客店内张望了好几眼。

他道:“厉斜不知道落脚在哪里,假如我的朋友未曾遇害,只消一盏热茶工夫,就可以打听出来。”

青莲师太道:“原来你是瞧瞧会不会碰见厉斜,但你知道他在哪里的话,又有何用?你反正目前还打不过他。”

他们走到所居的客店时,青莲师太还在追问他道:“你什么时候才赢得了他呢?”

沈宇道:“别忙,我先替你找个房间,你不是要我这样做的么?”

青莲师太道:“是的,但你要把事情弄得很自然才行。”

沈宇点点头,入店后径向掌柜问道:“还有没有房间?”

那掌柜忙道:“有,有,客官要多少间?”

青莲师太但觉心头一沉,失望之情,涌上胸际。她真想发声阻止沈宇,可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沈宇安静地道:“要一间就够了。”

青莲师太突然恨起沈宇来。她恨的是他能够那么安静,对她自己的搬开一事,似是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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