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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巧计妙策

不久之后,裴淳又在大道上奔驰,这已是第三次乘坐胭脂宝马奔驰这条道路。他出了溧阳城外,便取出那个藏着太阳玉符的瓶子,瓶内原来本装盛得有博勒的解药,可是已被他自己中毒之时服了。他取出太阳玉符,握在掌心之中,只觉一阵暖融了的气流透入体内。

他虽是骑在马上,仍然行起调元运气的功夫,过了个把时辰,仍然没有甚么不同。他不知道梁药王说及太阳玉符只是提醒他瓶内有博勒的解药,实在不关太阳玉符之事,而梁药王则不知那解药业已用掉。

裴淳只道自己太过心急,便仍然行功运气,这一来胭脂宝马的速度,自是远不及上两回,一直到了次日上午,才到达杭州富阳间的“三和镇”。

此事他不敢惊动师叔,一直找到薛飞光的好友,那姓苏的秀美村女。此时正是农忙之时,她一个人在家,见到裴淳,大吃一惊道:“你又来见薛姑娘么?”

裴淳下马之际,感到一阵晕眩,这刻尚未恢复,骑马静立了片刻,才道:“是的,又得麻烦姑娘,心中甚感不安!”

姓苏的村女惊道:“裴大哥你怎么啦?可是生病了?”

裴淳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没事,只是累一点!”

姓苏的村女略略放心,道:“这几日薛姑娘没有出门一步,我远远听到她姑姑打骂之声,昨天去找她,被她姑姑赶出来,始终没见到她!”

裴淳听了顿时愁容满面,看起来更是萎靡不振。姓苏的村女瞧他这般形状,心中甚是不忍,说道:“你且把马匹牵到屋后,到屋里歇歇,我去找薛妹妹……”

裴淳登时精神一振,如言把马匹牵到屋后,自己坐在堂屋内等候。姓苏的村女匆匆去了,过了不久,便回转来。裴淳见了她的神色,已知此行定必碰了钉子,心中虽是烦闷,却不敢露诸形色。

姓苏的村女说道:“我远远听到她姑姑的骂人声音,便知道不能见到薛妹妹,果然见不到,还被她姑姑骂了几句,不准我再去找她!”

裴淳甚觉过意不去,再三道歉。姓苏的村女道:“这不打紧,过几日她姑姑的脾气好了,我一定可以见到她。”

裴淳心想此事十分迫促,焉能再等几日?当下辞别出去,牵着马在镇上缓走,寻思计策。

这等情形已是第二趟,上一次想破了脑袋也无计可施,这次自然也不会出现奇迹。他专注的寻想法子,以致忘了疲倦饥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时分,忽然被几个人惊动,只见好几个汉子拉扯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口中连连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其余的人都苦苦劝说,其中一个大声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你就回去一趟又有何妨……”

裴淳听得明明白白,心头一震,暗自想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这话说得不错,我迟早总得去见薛三姑姑,何不马上就去?”

此念一决,登时大感轻松,掉转身直向镇后走去,不久便望见那座矗立水田中的精致小楼。

他牵马走过田塍,直抵小楼门前,只听一个尖锐声音传出来,道:“这几日我心情坏得很,若是有人活得不耐烦,不妨登门求见!”

裴淳正要举手叩门,闻言不禁一怔,那只手停在半空,忖道:“薛三姑姑这话分明是对我说的。唉!她曾经连杀武林十大高手,武功高强不在话下,又是言出必行之人,我这一进去,非死在她手底不可……”

他本不是机变之人,这时完全愣住,不知如何是好。呆了一阵,绿扉“呀”地打开,门内站着一人,正是薛三姑,只见她眼中泛射出冰冷森杀的光芒,凝视着裴淳。

裴淳讷讷道:“小侄特地前来拜谒三姑!”

薛三姑冷冷道:“我已疑心苏丫头不怀好意,果然是你差她来的!哼,上一次她也做过你的信差,是也不是?”裴淳一向老实,点头承认。

薛三姑道:“你来得正好,我的一口冤气憋了好多年,合该在你身上发泄……”右手在腰间一摸,取出一条细长的皮鞭。

裴淳早已料定她会下毒手,因此并不惊讶,同时也没有时间让他想到害怕与否的问题,只急急道:“三姑姑,小侄是为了师叔……”

话未说完,薛三姑皮鞭已经扬起,发出“嗤”的一声,裴淳听出鞭上劲道十足,这一鞭落在身上非死不可,登时咽住下面的话。

他自忖万万难以逃生,顿时心志松懈涣散,猛觉眼前一黑,头脑昏迷,“咕咚”一声跌倒地上。

薛三姑手腕劲力一收,鞭梢嗤的一声收回,愕然望住地上的少年。

她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一道娇小身影闪出来,扑在裴淳身上,薛三姑冷冷道:“回到屋里去!”

那人影正是薛飞光,她双手一触之下,但觉裴淳全身冰冷,分明已死,不禁泪流满面,尖声叫道:“你为甚么要打死他,你为甚么要打死他?”

薛三姑喝道:“飞光,你胆敢如此放肆!”

薛飞光跳起身,哭道:“我不要跟你啦……”

薛三姑一怔,怒道:“好大胆的丫头,我……我……”她一向心肠冷硬,但这刻却说不出“杀死你”这三个字。

薛飞光道:“你除非杀死我,不然我就离开这儿,走得远远!我去找李伯伯,或是赵伯伯……”

薛三姑顿时面色发白,生似薛飞光这句话乃是利刀深深刺入她的心房。薛飞光从来没见过姑姑流露出这等软弱受伤的表情,不禁一怔,叫了一声“姑姑”。薛三姑摆摆手,显得十分痛心地说道:“走吧,永远不要回来见我!”

薛飞光叹口气,道:“我年纪虽不大,可是却晓得姑姑真爱我,但姑姑为何要杀死裴淳大哥?”

薛三姑道:“不,我从来不爱你!”

薛飞光道:“你一向都十分冷酷,翻脸无情,但这次我这般顶撞你,使你伤心,你仍然不肯说出杀死我的话,可见你心中很爱我!但你为甚么要杀死裴大哥?”

薛三姑面色一沉,道:“为甚么不能杀死他?”她不再否认,等如承认当真很爱薛飞光。薛三姑又问道:“你为了他就不理我了?”

薛飞光泪珠簌簌滴落襟上,道:“不,我本也舍不得离开姑姑,可是我见到了你,便会想起你杀死裴大哥这等好人,这件事我想得久了便会发疯……”

薛三姑面上神情稍为霁缓,要知薛飞光倘使不是深爱薛三姑的话,焉会因此罪愆以致疯狂?她缓缓道:“我没有杀死他!”

薛飞光愕然道:“真的?那他怎会死了?”

薛三姑冷冷道:“我怎么晓得?他只说了半句话就倒在地上!哼,我讲过不准他再见我,他居然胆敢上门,可见得丝毫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薛飞光这时已俯低身子细加查看,忽然大喜叫道:“裴大哥还没有死……”

薛三姑暗暗松一口气,但仍然冷冷的道:“好极了,等我救醒他再取他性命!”

薛飞光听得清楚,心头大震,当即跪在薛三姑面前,哀声道:“姑姑你不能饶他一命么?”

薛三姑道:“我几时讲过的话不算数的?”

薛飞光但觉实是无法阻止姑姑杀死裴淳,于是又哀求道:“那么姑姑你不要救醒他,让他糊胡涂涂的死了也好,反正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永远不死,他早点死了也没有甚么,只要不是死在你手底就行了!”

薛三姑沉吟一下,摇头道:“不行,我定要问出他何故胆敢登门见我?”

薛飞光眼圈一红,泪水又夺眶而出。但她此时已不似早先那么悲伤激动,一面流泪,一面想道:“姑姑自负才智绝世,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弄个明白才肯罢休。裴大哥胆敢上门之事,她定必已设想出几个原因,为了证实这些设想哪一个猜对,所以非救醒裴大哥不可!她若是一日得不到裴大哥的答案,那就一日不会杀死他……”当下已有计较,停止哭泣,说道:“姑姑啊,我早先真不该那么放肆,实是罪该万死!”

薛三姑长眉轻轻一挑,心想这丫头又向我弄诡使诈了,口中应道:“你年纪还小,姑姑不怪你!”

薛飞光拜谢过,又道:“裴大哥上次说,他听赵伯伯提起过你,但那些话他须得想一想才能决定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说不转告姑姑,他便答应下次见面才说给我听……”

薛三姑半信半疑,问道:“你提起这件事作甚?”

薛飞光道:“我自从听他说了这话,日夕猜想赵伯伯到底讲你甚么?说你好呢,还是说你不好?我只要明白了这事之后,姑姑你再处置他可好?”

薛三姑颔首道:“可以!”随即把裴淳搬到屋内,查看一阵,说道:“他身体虚弱之极,支持不住,所以昏死过去。我送他一粒少林派灵丹,虽然不能使他恢复原有功力,但也可以复原大半!”说罢,进房取出一颗丹药,塞在裴淳口中。

薛飞光讶道:“这就奇了,裴大哥内功极是深厚,怎会变得这么衰弱?”

薛三姑冷冷道:“你问出原因,说不定就想杀死他了,他一定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薛飞光心中没半点相信,嘴上却答道:“若果他是这种人,我理都不要理他。好在他为人老实,待会我设法一哄,定必骗得出他的话!”说到此处,药力已经发作,裴淳微微发出呻吟之声,薛三姑立即走开。

片刻之间,裴淳睁开眼睛,一见薛飞光,大喜过望,急遽地坐起身,猛觉一阵头晕,不禁扶额呻吟一声。

薛飞光说道:“我姑姑赐你一粒少林寺灵丹,可以恢复大半功力,你调息一下就没事了!”

裴淳如言瞑目静坐了半晌,但觉体力恢复,精神充沛,这才放心睁眼,说道:“在下须得先去拜谢三姑姑……”他满心感激之下,把称呼改为“三姑姑”,倍觉亲切动人。在外面偷听的薛惊鸿怔一下,陡然间升起又酸又怜爱的感触,不禁泪水满眶。

薛飞光一手拉住他,说道:“待会儿才去见姑姑不迟,你先告诉我来此何事?”说话之时,用手指在他掌心写道:“不可说出!”

裴淳大感茫然,不过他知道薛飞光此举必有深意,不敢违背,沉吟了一下,说道:“江湖上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一点的好,待我见到三姑姑再说!”

她微笑点头示意赞许,鼻中却发出“嗤”一声,别人听见只道她不满而冷笑。她用赌气的声音道:“好,你不讲我就不听,这有甚么了不起?我且问你,你为何变得如此衰弱?你须得实话实说,我声音一停,便立即回答,若有迟疑,便是砌词,纵然是真话也当是假的,快说!”

裴淳可不敢怠慢,连忙把真情说出,心中却暗想她不知何故对此事这等紧张。说完之后,薛飞光满面笑容,道:“哼!我得想一想才能决定信不信你的话。”声调甚是冷淡,与她的笑容全然不同。

她早就算定姑姑在外面偷听无疑,是以处处显出对裴淳的隔膜和猜疑,但却把裴淳弄得十分迷惘,在他想来,薛三姑既是不曾取他性命,又赐赠灵丹,显然已经改变态度,何须大摆玄虚疑阵?

薛飞光伸指在他掌心写道:“见姑姑时也不可说出来意,除非见我打呵欠才可实说,切记切记!”

裴淳点点头,她又迅快写道:“须说她好!”口中同时问道:“上次你提起你师父论及我姑姑的为人,到底怎生说法?”

裴淳心中会意,他本不是愚笨之人,只不过太过忠厚善良,才显得笨拙。这时也晓得薛飞光是在她姑姑面前编说这些话,便用心想了一下,说道:“我师父说三姑姑很好!”

薛飞光道:“如若单是这么一句,我何必问你,自然是说姑姑好,只不知还有甚么评论?一个人有好处也有坏处,我姑姑不在这儿,你但说不妨!”

裴淳道:“我师父素来不多说话,关于三姑姑的话,一共是提过三次,每次都说他们情如骨肉,三姑姑待他极好,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每一次说到这里,便忽然停口不说,起身负手缓缓走出庙门仰头望天,长叹数声。我见他忽然郁郁不乐,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不敢向他提起这事,所以我对三姑姑的事一点也不晓得。”

这些话前面一段是凭空捏造的,事实上赵云坡从来没有提过薛惊鸿,后半截则是真事,他常常见到师父负手于背,踱出庙宇仰天长叹,所以描绘得十分细腻传神。

外面的薛三姑听得呆了,但觉满腔怅惘,不知不觉走开,独自回味昔年情景。

薛飞光也大为感动,痴痴地道:“原来赵伯伯对姑姑是如此情深,唉!”正在伤感之际,忽见裴淳皱起双眉,立即惊醒,心中暗暗好笑自己的多情善感,转念又想到,连自己也这么感动,姑姑更不用说了,如此情况之下,她一定回到静室中重温前尘往事。

当下迅快起身,出去一瞧,很快就回转来,轻轻道:“现在快点告诉我你何故来此?唉,你几乎死在她鞭下,难道你以为她的话说着玩的?”

裴淳迅快说出来意,最后又道:“我真不懂她既然要杀我,为何又把灵丹赐我?”

薛飞光道:“她平生最爱猜测别人心意,因此你在未说出来以前,她未能证实心中猜想,绝不杀你,所以你决不可说,这也是她为何救活你的原因。那少林寺灵丹在武林中虽是宝贵,但在姑姑眼中,却算不了甚么。”

裴淳愣一下,道:“我若不说出来意,怎生知道她肯不肯把秘密赐告?”

薛飞光摇摇头道:“她绝不肯帮助你,而说出梁药王的秘密。”话声极是坚决,可见得她深信此言。

裴淳愁道:“这……这便如何是好?”

薛飞光想起他若是得不到答案,势必要在朴国舅眼前自刎,在她来说,保人紫燕杨岚,死了更好,可是她深知裴淳天性忠义,若是劝他逃走,不但无效,反而被他鄙视。

她想来想去,实在无计可施,又明知不久姑姑就要出来查听他们对答,那时节不能再说私语,当下道:“你且依照我的计划拖延一两日,待我慢慢地想……”

裴淳忖道:“我若是不听她的话,以致死在三姑姑手中,我这一死不打紧,却连累了杨姑娘一命,而师叔也永远不能恢复武功,这两点都是比我个人生死重要得多,只好听她的话,暂时拖延。”

他答应之后,薛飞光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中稍稍露出欢喜之意,两人谈了一些别的话,忽听步声响处,薛三姑走进厅内。

裴淳连忙上前拜谢,薛三姑神色极是冷漠,挥手道:“飞光回到楼上去。”薛飞光临走之时,十分忧愁地望了裴淳一眼才出去。

薛三姑听得步声上楼之后,才冷冷道:“你胆敢来此,有何事情?”

裴淳平生不打诳的人,今日却迫不得已迭次编造假话,答道:“小侄只是顺道来拜候三姑姑而已!”

薛三姑秀眉紧皱,道:“胡说,李星桥难道不曾警告你?”裴淳没有哼声,闭口不语。薛三姑锐利的目光把他瞧了一阵,忽然烦恼地起身出去,临出门时又说了一声“不准离此厅一步”。

裴淳大感奇怪,心想三姑姑不知何故竟不追问下去。他从薛三姑叫出“李星桥”的名字这一点上,察觉她对师父师叔都已义断情绝,决不会瞧他们的情份上而不杀死他,所以大为佩服薛飞光这条保存性命之计。

到了傍晚时分,薛飞光弄好晚膳,去请姑姑进食,只见她面色苍白,烦恼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薛飞光自是晓得她何故烦恼至此,心中怜疚交集,柔声道:“姑姑,请吃饭吧!”

薛三姑摆手道:“我不饿,你自己去吃!”

薛飞光叹口气,道:“姑姑你近几年时时每日只吃一顿,甚至整日不进饮食,这样如何使得?”

薛三姑尖声叫道:“我死了最好……”陡然间歉疚地望住她,低声道:“你去吧,我不要紧。”

薛飞光柔声道:“你不要把裴淳放在心上,他如果再惹你生气,便把他杀了也好!”

薛三姑摇头道:“须得等他说出来意之后才能杀他!”

薛飞光道:“姑姑没有问他?”

薛三姑道:“他忽然不肯说!”

薛飞光道:“你追问他呀!”

薛三姑道:“不行,像他这样老实忠厚之人,若是决心不说,打死他也是不说!你如果见到他闭口不言的样子,便知姑姑的话没错。”

薛飞光道:“姑姑说得是,这种人有时候反而难办,他连死也不怕,谁也莫奈他何……”

薛三姑道:“这话在我们来说则不错,但有一个人,换作是她处在我的地位,任是铁打金钢,盖世英雄,也得屈服……”

薛飞光惊道:“甚么?这人比死还要厉害?”

薛三姑颔首道:“这人就是辛大姊。武林中提起魔影子辛无痕之名,无不胆裂魂飞。当时天下传诵两句话是‘宁遇死神,莫逢魔影’,只有她才能使任何人屈服。”

薛飞光道:“姑姑说过不少她的事迹,你既是如此烦恼,何不设法找到这位辛大姑?”

薛三姑摇头道:“我通通告诉你吧,我和她早已闹翻,其中恩怨牵缠不清。她不但同情赵云坡,还跟李星桥很不错,所以把魔影令符送给他,不过后来也闹翻了,这些旧帐算也算不清……”

她说了这些话之后,烦恼稍减,便到厅中询问裴淳来意,裴淳仍然那样子回答,然后就闭口不语,薛三姑又气又恼,回到房中。

薛飞光不敢送饭给裴淳,足足想了一夜,仍无善策,次日早晨试探姑姑口气,得知她杀死裴淳之心极为坚决,心中十分焦急,到了下午时分,神情枯槁憔悴。

她愁闷之极,无法排遣,信步走出竹楼,大约七八丈,忽见一个和尚结跏趺坐在田塍当中,若是要走过去,除非从他头上跃过。

她大觉奇怪,暂时丢开心事,说道:“大师父怎的在路上歇息?请让一让路吧!”

那和尚弓背俯首,无法瞧得清面目,这时不言不动,似是坐禅入定,身外声息丝毫不闻。

不过坐禅的话,却不该如此伛偻萎靡,薛飞光又疑他是奄奄一息,故此连话也答不出,当下又说道:“大师父,请你让一让路可好?”心想他若果仍然不言不动,便须扶起他的头面瞧瞧是不是死了。

那和尚身躯微微动了一下,薛飞光松口气,丢下一件心事,咕哝道:“既然不肯让路,我就从别的路走!”正要转身,眼角瞥见那和尚抬起头,便改变主意,再转身,定睛望去,但见那和尚面色枯黄憔悴,愁眉苦脸,似是重病缠身光景,不禁骇了一跳。

和尚缓缓说道:“这世上时时只有一条路可走,小姑娘不须徒劳往返,还是省点气力的好!”

薛飞光听了这话,似懂非懂,讶道:“怎么?别的路就行不通?我不相信,定要试一试!”转身奔去,折入另一条田塍,才走了一半,忽见对面官道之上来了匹驴子,又脏又瘦,驴背上坐着的是个道人,衣冠欹皱破旧,满面污垢。

那道人驱驴走下田塍,口中却嚷道:“哎哟,这畜生又闹脾气啦,我穷老道真不懂,你为何不走大道,偏偏要向田地里面跑?”

薛飞光停住脚步,恨恨地白他一眼,心想这不是分明骂我是畜生么?眼珠一转,脆声笑道:“骂得好,可惜这驴子脑袋长得有毛……”她使的一招“移花接木”手法,把那脏道人的话,搬赠给和尚去了。

那道人飘身跳落驴前,反手一掌便把瘦驴赶回去,这才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贫道踏遍天下,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等利嘴的姑娘,好,好,我服气就是了!”

薛飞光觉得这腌臜道人甚是有趣,心中愁郁减去不少,说道:“道长不与我一般见识,那位大师父想必也不见怪我,请问你们两位可是结伴而来,想见我姑姑么?”

道人答道:“待贫道想一想看……”随即瞑目作出深思之状。

薛飞光见他们举动古怪,更感兴趣,若不是心中还牵挂着裴淳之事,依她的性情,定必想法子逗一逗他们。

那僧道二人都不说话,她也想她的心事,于是这一块小小的水田之间,虽然有三人之多,却寂然无声。

过了片刻,和尚那边传来有气无力的话声道:“小姑娘,你有甚么心事?”

薛飞光摇头道:“告诉你也没用!”

腌臜道人接口道:“贫道可不是取笑,你的心事是不是跟一个少年人有关?”

薛飞光点点头,那僧道二人隔田对望一眼,道人说道:“他怎么啦?可是发生事故?”

薛飞光道:“差不多,唉,告诉你们也没有用!”

僧人缓缓道:“那么我们便不问啦!小姑娘,令姑姑可是薛惊鸿女檀越?”

薛飞光点点头,心中却讶然忖道:“我只道他们是为裴大哥而来的,谁知竟是冲着姑姑而来。只不知他们来此何事?”

腌臜道人和气地笑着问过她的姓名,又道:“你不反问我们姓名来历,可见得心中已晓得我们是谁?”

薛飞光道:“当然啦!你是崆峒李不净道长,他是少林寺病大师,我不久以前听裴大哥说过,他说你们都是当今侠义之士,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病僧及李不净二人听了这话,心中都大感受用。病僧道:“相烦薛姑娘转禀令姑,说是崆峒少林两派门人求见……”

她摇头道:“我姑姑谁也不见……不过,你们既是裴大哥佩服的人,我不妨进去说一声!”

回到屋中,只见姑姑坐在门内屏风之后,面色甚是冷峻。她正要开口,薛三姑皱眉道:“我都听见啦!你出去告诉他们,说我叫他们滚蛋!”

薛飞光迟疑一下,道:“他们都是正大门派出来的人物,姑姑怎可这般对待他们?”

薛三姑面罩寒霜,正要责骂,忽然记起昨天的冲突,心中一软,吞回斥责之言,说道:“他们来找我麻烦,难道还要待以上宾之礼不成?好孩子,照姑姑的话去做!”

她极罕得有如此容忍慈爱的表现,薛飞光不禁十分感激,想道:“我为了姑姑这一句好孩子,便得罪了天下之人又有何妨?”于是奔出去,大声道:“我姑姑叫你们滚回去!”她接着便觉得过意不去,歉然微笑着低声道:“两位还是回去吧,我姑姑从来不接见访客的!”

李不净瞪起双眼,低声道:“她平日怎生对付你,把你弄成这副样子?”

病僧也接口道:“小姑娘但说无妨,她对你很凶么?”

这两人口气之中满是关心爱护之情,薛飞光记起裴淳之言,心想他们果然是侠义之士,不禁生出亲近敬慕之心,当下道:“我姑姑最是爱我,只有我触犯她而不会被她……”她本来要说“杀死”两字,但忽然想到这么一说岂不是把姑姑描得十分残酷可怖?赶快住口。

那僧道两人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高手,阅历极丰,这时已知道她忍住甚么话没说,病僧道:“我们以礼求见,若是被拒,那就只好失礼了!”

李不净接口道:“这话该当传入她耳中,可是又怕连累了小姑娘!”他们话意之中,已透露出不齿她的冷酷性情,所以不惜失礼的意思。

薛飞光虽是聪明绝顶,但在这等过节上面,却不大了解,说道:“不要紧,我再回去跟姑姑说!”转身奔回屋中,把话传了。

薛三姑冷笑一声,道:“你去告诉他们,我若是不爱见到的人被我见了,便要杀死,免得日后惹厌!”她接着放软声音,道:“你不用害怕,他们听了非走不可!”

薛飞光无柰,出去说了,李不净和病僧都心头冒火,不约而同地向小楼走去。薛飞光一瞧不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只是跺脚。但她到底在门口拦住了他们,咬牙道:“两位若要入屋,须得先闯过我这一关!”

病僧道:“小姑娘让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不净也道:“别胡闹,许多事你都不晓得,怎可干涉?”

屋内传出薛三姑冷冰冰的声音,道:“飞光让开!”薛飞光不敢不听,侧身闪开,但样子极是可怜可爱。

病僧和李不净都对她有特殊好感,心下甚是不忍。病僧首先道:“贫僧来向女檀越请问敝师伯灵光长老的消息!”他的话声中听起来虽是有气无力,但却传出老远。

李不净道长接口道:“小道也是来此探询敝派长辈房玄枢真人下落,还望薛施主赐告!”

屋中传出一声冷笑,歇了半晌,才道:“他们难道还活得成么?这一问真是多余无谓!”

李不净手按剑柄,大声道:“那就请女施主赐教几手,待贫道返山说出今日经过,好教敝派上下都忍气吞声!”

病僧眼中射出森森光芒,病倦之态一扫而空,说道:“李道兄这话正是贫僧心中欲说之言!”

薛三姑道:“使得,你们小心了!”

李不净掣剑出鞘,病僧口中微微发出呻吟之声,似是病魔肆虐,难以忍受。但双目光芒更盛,却空着双手。

眨眼间一道人影快逾闪电般飞出门外,两声尖锐划空鞭声尖锐同时响起。

李不净洪声笑道:“好鞭法……”手中青锋向前微微一送,剑尖所至,恰好刺中幼细的鞭身,但那鞭子疾地弯折,末梢击中剑身。李不净但觉手腕一阵麻木,几乎握不牢长剑。

另一侧的病僧同时之间受到此细鞭侵袭,他却是躲避不及,被鞭子抽中肩胸,可是不但没有响声,细鞭也迅即弹起,病僧感到被抽中之处,微有火辣之感,心中不禁骇然!

薛三姑心中也暗暗一凛,忖道:“我这一鞭虽是只用上五成力道,但此僧居然禁受得住,可见得已练就护身奇功……”她鞭影掣回之时,人也退回屋内,这一来一去宛如闪电,上面的念头乃是回到屋内才转的。她又想道:“那肮脏杂毛剑法之高也是世上罕见,我的鞭子去势何等神速,他竟能以剑尖刺中,如此眼力腕劲果是出色当行的剑客!”

门外的僧道二人各各领教过她的身手,当真不敢轻躁入屋。病僧道:“阿弥陀佛,贫僧已挨过女檀越神鞭,想必可以请问几句话?”

李不净接口道:“其实薛施主若是肯把昔年秘辛赐告,于大家都有益无损,薛施主何乐而不为?”

薛三姑尖声道:“都给我滚,想知道灵光和尚、房玄枢道人结局的话,可教少林崆峒两派掌门亲自来问,你们还不配晓得!”

病僧和李不净都不禁一怔,互相使个眼色,退开老远。李不净道:“她既是点明掌门人才能询问,咱们便有点为难了!”

病僧道:“是啊!但咱们若是被她一语迫走,却又面子难堪……”两人商量了一阵,便在楼前田塍上打坐,楼中之人若要离开,必须穿过这两条田塍之一。

天色渐黯,薛三姑在屋中见那僧道二人趺坐不去,看来他们已决心坚持到底。只有用武力赶去他们,或是说出昔年之事。第一个法子苦在赢不得他们连手之势,第二条路乃是屈辱,绝难忍受。因此心下甚是烦躁,忽听李不净宏亮的声音传入来,说道:“病僧道兄,我心中有个疑团,难以测破……”

病僧有气无力地应道:“甚么疑团!”

李不净道:“敝派长辈房玄枢真人的剑术功力,无一不比贫道强胜数倍,想来贵派昔年号称三大高手之一的灵光长老,也比道兄高强无疑!”病僧应一声“是”。

李不净又道:“但以刚才薛施主的一鞭瞧来,虽然可列入一流高手,但若要赢得贵我两派的前辈高手,却是万万不能……”

薛三姑没有哼声,薛飞光从楼上奔下来,道:“姑姑,你听见他们的放肆话么?”

薛三姑点点头道:“他们说得不错,我虽是十多年功力有退无进,但当年仍然赢不得武林三贤七子这十大高手……”

薛飞光讶道:“三贤七子是谁?那灵光和尚和房玄枢真人也在其中么?”

薛三姑点头道:“他们是三贤之二……”忽然间烦躁起来,挥手道:“回到楼上去!”

薛飞光怯怯道:“你……你要出去对付他们?”

薛三姑道:“我要去对付裴淳!”神色甚坏,使得薛飞光十分担心。只因薛三姑在这等气恼心情之下,说不定便会下毒手杀死裴淳,这刻必须设法和缓局势才行!

她慢慢地向侧门走去,才走了四步,心中已想出三四种缓住局势之计,迅即选择了其中之一,停步回头道:“姑姑,你不喜欢裴淳大哥,对不对?”

薛三姑面色一寒,冷冷道:“你又想起他啦!”

薛飞光道:“他再不好也算是侄女的好朋友,我实在不愿姑姑亲手加害他,目下却有一法……”

薛三姑道:“你姑且讲来听听!”薛飞光指一指外面,便低头走了。薛三姑默然想了一会,才走到裴淳被困的房间内。

裴淳一见她进来,饥渴全消,精神大振,说道:“三姑姑,你当年加害三贤七子之事虽然是你的不好,但眼下被人在门外欺负,小侄实在看不过眼,意欲自告奋勇出去对付他们。”

薛三姑不觉一怔,道:“你的脾气跟你师父一个样子,我做的事,对与不对,用不着你评论,但我倒要问问你,既是我的不对,你为何又自告奋勇?”

裴淳肃然道:“你是我的三姑姑,这事小侄焉能不管?”

薛三姑但觉他这句话,实是情深义重,大为感动。过了一会,突然冷笑道:“你想借此机会让我放你逃生,对不对?”

裴淳也不分辩,说道:“小侄不一定能对付得了那两位前辈呢!”

薛三姑冷笑一声,道:“好吧,你若是赶得走他们,我就让你离开此地!”

裴淳振奋起精神,步出房外,走到大门口时,薛三姑道:“且慢,你的来意还未说呢!”

裴淳道:“小侄因世上唯有三姑姑得知梁药王不敢出手施展医道之故,特来求问!”

薛三姑讶道:“你明知我决不会告诉你,同时还会要了你的性命,竟然还敢来此?”

裴淳老老实实地道:“小侄因想此事与李师叔关系重大,以为姑姑定会看他们的情份上,把内情告诉小侄!”

薛三姑道:“你后来见我毫不留情地要杀死你,所以觉得不能说出来意了,是也不是?”

裴淳原本那有这种想法!但她这么一说,正好趁机点头默认。

薛三姑道:“你现在还想不想晓得答案!”说时暗忖他纵然晓得了也没用处,一则,今日多半要毁在外面僧道二人手底,只因那僧道二人若不得知昔日之事,绝不肯走,裴淳一定要他们走的话,除了动手别无他途。二则,关于梁药王的秘密,知道了也等如不知,全无下手破解之法。

裴淳大喜过望,道:“小侄自当洗耳恭听!”

薛三姑道:“梁药王向一个人立过誓,所以宁死也不敢违誓出手!天下之间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能比死神还要令人恐惧,这人是谁,我也不必说了。”

裴淳惊道:“原来他向魔影子辛无痕立过誓,怪不得宁可被杀!”

薛三姑道:“你晓得后就行啦,辛大姊当年虽是与我齐名,其实她的本领比我更高一筹!尤其是一身轻功天下无双,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裴淳躬身施了一礼,道:“多谢三姑姑赐告,小侄告辞了!”

薛三姑冷冷道:“只要你解决得了他们,尽管请便!”

薛飞光从里面奔出来,叫道:“裴大哥,你先到后面牵马,可不要乘机上马逃走。”

薛三姑何等聪明之人,一听已知侄女分明暗示裴淳仗那宝马逃生,心中暗暗好笑,想道:“裴淳他为人忠厚老实,最重然诺,他说过打发那僧道二人,决计不会食言。飞光你到底太年轻,还摸不着他的性格!”

只听裴淳道:“不会,不会,我怎敢趁机逃跑!”他向她施礼告别,这才走出大门。

薛飞光望住他壮健的背影和沉稳的步伐,但觉离愁黯然,满怀凄凉,恨不得赶出去细细叮嘱他如何小心应付强敌,如何趁机逃走。

裴淳迅快牵马走到病僧之前,说道:“在下裴淳,胆敢请求大师一事!”

病僧缓缓道:“甚么事!”

裴淳道:“请两位不要拦阻出入之路!”

病僧道:“知道啦!”裴淳怔一下,弄不懂他这句话是何意思?

两丈外的李不净洪声大笑,道:“裴淳,我们今日有一半也是冲着你来的!”

裴淳讶道:“敢问两位前辈有何见教?”

病僧冷冷插口道:“你口气再谦恭也不行!”

李不净接着道:“我们要问问你,南奸商公直为何尚在世上为恶?可是已得令师庇护?”

裴淳道:“在下曾遭冷如冰前辈质问此事,实是无法奉告。但家师绝无庇护恶人之意!”

病僧道:“那到底是为甚么?”

裴淳道:“在下无从奉答,此外,关于我三姑姑昔年这段公案,两位前辈也可以一并向家师查问!”

李不净仰天大笑,声音宏亮异常,远传数十里,笑了一会才朗声喝道:“赵云坡虽是一代高手,但多年得到武林敬仰的是他的行事为人,非是武功。若是专门包庇纵容奸恶之徒,贫道虽是不才,也敢以掌中一剑会会他!”

裴淳听了这话,当真比刀剑伤身还要痛苦。病僧接口道:“你把薛檀越这段公案也拦在令师身上,有何道理?”

裴淳忙道:“家师忝为薛三姑兄长,自该担当一切!”

病僧和李不净两人一同点头,李不净道:“这也行,瞧你的意思似是要离此他去,你若是闯得过病道兄或贫道把守之路,那就如你之意!”

裴淳不答应也不行,当即寻思闯关之计。他觉得少林病僧一则病容满面,二则样子不似李不净平易近人,便向李不净走去。

李不净心中暗怒,忖道:“这小子震于少林威名,故此拣中我。哼!今日若是让你闯过,岂不弱了师门威望!”李不净也听说过裴淳武功深不可测,也不敢大意,起身肃立,手中已掣出长剑。

裴淳离他不及五尺之际,忽见他手中长剑泛闪出光芒,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层光华,却瞧得甚是清楚。心中一凛,忖道:“李道长已运足功力,一出手便当是剑中绝学。他的剑术造诣已达到这等境界,我怎生抵挡得住?”此念一生,忽然转身向病僧走去。

病僧眼见裴淳在那边知难而退,生怕被他在自己这边闯过,日后传出江湖,别人势必评说少林不如崆峒,这事关系及师门荣辱,那敢怠忽,口中呻吟连声,人已颤巍巍地站起身。

只见他面上病容更甚,身子微微摇晃,似是衰弱无比,难以站稳,但他双眼之中精光闪烁,显出深厚无比的功力。裴淳不禁一怔,突然转身奔入楼内。

薛三姑迎面拦住,冷冷道:“你已跟飞光道别过,且等日后才再见面……”

裴淳道:“小侄特地来请问三姑姑,那李道长的崆峒剑法称霸武林,便应有驭剑之法,不消得说。至于这位病僧大师,练的好像是少林寺五大神功之中的‘病维摩心功’,可是又有点奇怪可疑……”

薛三姑道:“这一门神功我以前也听他们讲过,但时日久远,早已忘记了!”

裴淳道:“小侄记得我师提及这门神功之时,只说练成此功之人,表面上病苦难支,双眼无神,可是外力加诸其身之时,即可用心力把外力反震回去,是以练就此功的人,碰到越强的对手就越妙……”

薛三姑一面凝神细想,一面答道:“你说的不错,我已记起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唉,二哥虽是与大哥齐名并称,其实论到博学强闻,二哥远远比不上大哥。那一年我问起天下各家派的绝艺秘学,其中许多功夫二哥都不识或记不全,大哥不但补足阙漏,还详详细细地教我许多应急手法,只要不是功力已臻绝顶之士,不管是哪一门绝艺,都有克制手法……”她忽地从沉思中惊醒,神色一冷,道:“赵云坡想必也曾把这一套,统统传授与你?”

裴淳摇头道:“没有,他老人家要小侄专心一志勤练本门武功,很少涉及克制别家的手法。小侄如今心中不明白的是那‘病维魔心功’练成之后,该当是双目无神,但那病僧大师却奕奕有光,莫非是另外一种功夫?”

薛三姑沉吟道:“少林寺七十二种绝艺各具威力,练成其一,便足以称雄一时,那五大神功,列于七十二种绝艺之首,更是深奥难练。照常理来说,专练其中一种已难望成功,自然不能分心再练别的。我瞧他多半是功行未达圆满境界,所以双目仍然奕奕有神!”

裴淳大喜道:“对,对,定是此故无疑!多谢三姑姑指点!”

薛三姑冷冷道:“一报还一报,我昔年受过赵云坡指教武功之恩,所以还施你身!”她这话说得冰冷无情,比起她刚才回忆往事之时,口口声声大哥、二哥的味道,真有霄壤之别。

裴淳颇为奇怪,一个人的情感,怎能变化得如此剧烈?既是满腔仇恨,又怎能容留旧日情谊的存在?但这时已不容他多想,施了一礼,匆匆出去。

病僧和李不净二人都晓得他去跟薛三姑商量对策,心下暗暗紧张,裴淳一直走到病僧面前,说道:“在下要得罪了!”

病僧有气无力的道:“裴施主尽管出手,毋庸客气……”

裴淳左掌托住右手手肘,双手力道完全汇聚在右掌之上,轻飘飘向前拍去。

一侧的李不净道长见了他这一招,不禁一凛,心想久闻赵云坡的武功深不可测,后期出手单用一招掌法,天下无人得以抵御。目下这一掌虽是由裴淳使出来,但果然势式力道蕴含万妙,变化无方,实是教人有无从破解之感。

他正在寻思之际,那边厢病僧已接了裴淳这一招。病僧也泛起和李不净同样的感觉,幸而他擅长捱打,当即一低头迎接对方的一掌。

“啪”的一声,裴淳这一掌拍在病僧光秃秃的头颅上。裴淳但觉一股力道反震回来,不觉退了两步。

他早就预料应有这等现象,也不惊讶,又是一掌拍去。这一次掌势斜落,病僧挺胸上前,双手在袖中已暗作准备。裴淳一掌印中病僧胸口,待得反震之力传到掌上,蓦地改用“黏”字诀,掌势向右边撒去。

他手法力道变化之快,间不容发,教人无法测臆,这正是赵云坡独步武林的心法,病僧袖中双手尚未发出,便已感到不对,赶紧运足心功硬挣。

裴淳掌势借力黏撇,本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蓦地手臂一疼,真气荡荡。原来他黏撇不动对方,以致手臂拉扯得生疼,真气也因此生出影响,紧接着不由自主地横奔数步,一跤跌倒,只差一点就滚落水田。

一侧的李不净松口气,道:“病道兄神功盖世,可嘉可贺!”

病僧微微一笑,道:“道兄过奖了,此子功力有限,远不如传说,可见得万世皆是耳闻不如目见。”

裴淳爬起身,但感头晕眼花,肚中也饿得发慌。便是好好的人饿了这几日,也会四肢乏力,何况他真元亏耗之后,又经长途奔驰,疲累饥渴交集之下,更加不济。

他默然走回楼内,薛三姑不知去向,他不敢乱闯,在一旁落坐发呆。过了片刻工夫,鼻中突然嗅到一阵饭香,顿时饥肠辘辘地大响特响,接着又传来阵阵菜肴香气,更引得他馋涎欲滴。

厅子后面的房间内,薛飞光惶恐不安地瞧着满桌热腾腾的饭菜,她深知裴淳正需要大大饱餐一顿,才有气力。可是姑姑不曾准许让裴淳进食,她实在不敢叫他入内,她虽是聪明过人,也想不懂姑姑何故命她弄好饭菜,摆在后面的房间。

裴淳又馋又饿,忍不住叫道:“三姑姑……小侄饿死了……”

薛三姑的声音传入来,道:“你不会到后面找一找!”声音似是从楼上传落来。裴淳也不多想,大喜起身奔入去,只见一桌丰盛饭菜,还有那眼睛大大的薛飞光。

他坐下便吃,一面向她含笑点头。薛飞光见了他这副吃相,真怕他饿久了骤然吃得太多以致胀死,连忙劝他慢慢进食,裴淳哪里管她这一套,尽情吃饱,这才摸摸肚子,舒服地叹口气,道:“好吃极了,我平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薛飞光道:“这都是我做的,将来你得好好谢我!”

裴淳道:“将来不但要谢谢你,还想请你再做一次与我吃!”但他随即记起少林、崆峒两派高手拦住去路之事,顿时愁得皱起眉头,道:“却只怕活不到那一日……”

薛飞光道:“别灰心,总有解决的办法!他们的功力高强到甚么地步?”

裴淳说道:“病大师的神功果然还未到家,我若是恢复以前的功力,或者可以推得开他。不过,若果我功力恢复,我宁可试闯李道长那一关!”

薛飞光讶道:“李道长的剑术不行么?以我推测,他使剑的应当危险些才对!”

裴淳道:“崆峒派虽有驭剑之法,但听说谁也练不成,不过,只要练到初步功夫以上,也就十分难挡。他倒不是剑术不行,而是我有几招逃命绝招可以护身。再说他使剑看上去虽是凶险,其实还易化解。病大师一出手就是少林神功,这等硬碰硬的局势,事实更为凶险,落败的一方不死也得重伤!”

薛飞光点头道:“那么你去试试李道长那一关好了!”

裴淳道:“现在不行,我虽是吃饱了,稍觉有力,但内力真气都不大圆融充沛……”

薛飞光甚觉忧愁,想了一会,说道:“我记得胭脂宝马脚程极快,能得一跃数丈,若是万不得已,你骑马跃过他们,我出手牵掣,定可闯出重围!”

裴淳甚是感动,道:“你对我真好,不过,姑姑知道了必定恨死你了,我焉能连累你?这话休得再提!”

他的人虽是忠厚老实,可是说话时自有一种坚毅气概,薛飞光一听而知,无法说得动他这么做,只好不说。

两人谈起别的事,裴淳将近来遭遇详细说出,讲到后来梁药王说他服过博勒解药便可恢复功力的话,显出十分注意的神色。

裴淳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她这等推心置腹,把那一笔巨大的银子送给飞仙的秘密也说出来。那就是当日南奸商公直以“酒色财气”引诱他时的一个美貌歌妓,裴淳给了她这一笔银子,以后便可以不去管她。

两人又谈了一阵,话题落在郭隐农、杨岚这对师兄妹身上,薛飞光劝他以后切切小心提防郭隐农,指出他第一次一同去救梁药王时,便有何种用心。其后又诈作毒未解净,一则使裴淳多耗真元,二则对他本身有益。以她的意思,这人根本不须糟蹋梁药王的灵丹救他。

谈到此处,薛飞光突然笑容满面,悄悄道:“你不是还有一粒梁药王的灵丹么,给我可使得?”

裴淳立即取出给她,道:“当然使得,你拿去吧!”

薛飞光道:“梁药王的解毒灵丹效力决不在博勒的解药之下,何等宝贵,你当真毫不心痛?”

裴淳笑道:“这灵丹果是宝贵无比,但我连郭隐农也不吝惜地给他,你就更不用说了!”他沉吟一下,又道:“倘我不幸死了,我身上还有一方太阳玉符,一粒辟毒珠和七宝诛心剑是最贵重之物,这当中只有辟毒珠算是我的,便送给你。七宝诛心剑最好能还给商大哥,太阳玉符还给云姑娘!”

薛飞光十分高兴,道:“那辟毒珠乃是世上奇珍异宝,你居然肯送给我,足见隆情。”她一面说着,一面倒出丹药,一阵清香飘散房中,单是这阵香气便已想象到此药之珍贵灵效。她接着道:“你还未死,我就欢欢喜喜地想着这颗辟毒珠,自家也觉得似是太没心肝!”

裴淳道:“没关系,我若是不能恢复功力应战,迟早要死的!”

薛飞光道:“那么你就服下这颗丹药,服了之后,马上就感到困倦,趁机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之后,闯得过关也未可知!”

裴淳刚刚要笑,忽然变为钦佩之容,说道:“你的聪明才智,高我十倍还不止。唉!我就想不到既然博勒的解药有培元筑基的神效,则梁药王的解毒灵丹也是一样……”他十分佩服地吞下灵丹,接着又乖乖地睡觉。

次晨拂晓之际,他起身打坐运功,坐了两炷香之久,功行圆满,睁眼便见薛飞光静静地坐在一旁,面上泪痕犹在。

他好生惊异,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姑姑禁止她日后再与裴淳相见。她最后叹口气,说道:“我真不该读熟那许多的圣贤书,以致恪守孝道。我和姑姑情如母女,她的话我绝不能违背,唉!若果从来不读四书五经,我便跟你一齐跑掉,离开之后心里也不觉得抱疚难过……”

裴淳蓦然大悟,想道:“原来她气质高贵,以孝义立心,所以我对她推心置腹……”裴淳又想道:“别的人也有对我极好的,像云秋心姑娘,我亦觉得她很好,还有杨岚姑娘等人,可是有些心事便不想跟她们说……”

正在呆想,薛飞光又问道:“裴大哥,你想甚么?”

裴淳讷讷道:“没有……没有甚么……”

薛飞光“叽”的一笑,道:“我知道啦,你想起了云秋心,或者还有杨岚,是不是?我猜云秋心一定比杨岚还长得美些,对不对?”

裴淳面上微红,虽然他心中想的正是这两人,但与她口气中的意思却大不相同,他还觉得薛飞光与别的女孩子有一点大不相同,那便是她虽然正在愁郁垂泪之时,但一提起别的话,她就恢复了原来的青春活泼,精力旺盛的样子,能够鼓舞振奋别人的情绪。

他想说出道别的话,却又感到依依不舍,薛飞光瞧出他的意思,脸容顿时黯淡下来,咬咬牙,道:“我上楼去啦,反正终须一别,迟一点,早一点,都是一样!”她很大方地伸手和他相握,然后转身上楼去了。

她的手丰满柔软,裴淳直到她去了好一阵,这种感觉还萦绕心头!良久,才整理衣冠,走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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