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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掌门之死

过了片刻,紫心老道人冷哼一声道:“贫道虽是出家之人,慈善为怀。但贫道这一辈子从来无人胆敢如此嬉弄,你如果不赶紧坦陈一切,再过片刻,她身上数处重穴就自行闭住,永难再通了!”

赵岳叹了一声,低头望住单云仙,只见她额上汗珠未干,却不掩她的美丽。他道:“二妹,为兄实在不能向前辈无礼,请你不要见怪。你的心思何妨告诉这位老前辈?”

他说得十分诚恳,但单云仙面上忽然现出狡猾刁诈的神情,虽是一掠即逝,却使得赵岳十分诧异,暗想二妹一向天真端丽,心性淳厚,怎会现出这种极为狡诈刁滑的神情。

他怔得一怔,单云仙已经大声道:“哎哟,老道长你紧紧抓住我的手干吗,男女授受不亲,古有明训……”

紫心老道长霜眉一耸,冷笑道:“贫道年逾八旬,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岂有男女之嫌?”话虽是这样说,三指却不知不觉微微松开一点。

单云仙面色突然变得十分苍白,闭上双眼,似是受伤甚重,此时已经发作光景。

赵岳心中大急,朗声道:“老道长乃是得道之人,莫要过怪敝义妹,请老仙长高抬贵手,有何责罚,晚辈愿意认领。”

紫心老道长冷冷道:“这小姑娘自以为打通了奇经八脉,就无人伤得了她!哼,哼,贫道今日若不教她知道厉害,传了出去,只怕江湖上耻笑我武当派皆是浪得虚名之辈!”

赵岳怔一下,道:“老仙长果真要伤她么?”他心中着恼,口气中便流露出来。

紫心老道人瞪他一眼,道:“怎么?难道你敢抗拒贫道之言?”

赵岳心中发急,大声道:“早知你心肠如此偏狭,我早该出手才是……”他一急之下,既不称对方为老仙长,更不自称晚辈。

紫心老道长冷冷一哂,道:“凭你也配?”话声中突然运劲聚力,手腕一抖,单云仙呼地向一旁飞去,就在她脱手飞开之时,老道人运指如风,顷刻之间,已连点了她身上五处穴道。他抖腕丢人以及点穴这两下动作迅快如电,几乎看不出来。同时之间,伸出右手,五指散开,虚虚罩住对面赵岳胸口数处穴道。

单云仙的身躯平平劲疾飞开,眼看这一摔必定摔得不轻。赵岳有心扑去抢救,却因紫心老道人另一只手层层罩住他的胸口穴道,是以寸步难移,心中急得几乎脱口大骂。

单云仙飞开之势甚是劲疾,眨眼间已飞开三丈左右,突然平平落在草地之上,毫无声息,似是有人抱住她放在地上一般。

赵岳见了这一手绝顶功夫,心中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安慰,登时心平气和,拱手道:“多谢老前辈手下留情,果然是侠义胸襟,慈悲心肠……”

紫心老道长冷冷一哂,道:“贫道一生行事,软硬不吃,这个小姑娘总要尝点苦头,你也脱不了干系。但贫道先得瞧瞧你的一身武功,比之当年的铁桨霜刀金阳兄竟是如何?”

赵岳忙道:“晚辈天资愚鲁,入门日浅,如何敢与敝师叔相比?”

紫心老道人不再言语,左手起处,虚虚划个圈子,接着右手五指箕张,化为虎爪之势,遥遥罩住他胸前五处大穴,缓缓抓去。他左手划的一个圈子,乍看似是扰乱人心的招数,实在却是右手虎爪罩穴的招式。这个圈子一划出去,赵岳不论向左向右或者是后退,都会碰上一股极为强劲的无形潜力,纵是一代高手,也得运功护身之后用力冲出。这一来身形不免一滞,那紫心老道人右手的虎爪罩穴招数便可以袭到敌人身上。那时敌人只好收起逃走或闪避之心,出手招架。

这一招迫敌出手的妙着,乃是武当派三大绝招之一,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昔年武当派第七代祖师创出这一招时,就是因为武当派的武功中,罕有毒辣迫攻的招数,讲究的是“以静制动,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这个法门精深奥妙,普天下各宗派武学要旨无出其右。可是要全武当门下弟子个个都深会此旨精义,击强如弱,自是万难办到。何况武林中尽多奸险无耻之辈,往往自知不敌,但不肯先出手,甚且乘机逃遁。因此武当派第七代祖师特地创出这一招高奥手法,迫使敌人不得不出手抵御,那时节便可施展本派武功,源源攻敌。

赵岳自然识得这一招“回龙伏虎”的奥妙,心想此招名列武当三大绝招之一,又是武当派前一辈高手使出来,无疑威力倍增,目下唯有应付过这一招之后,等他一施展其它手法,方始设法脱身逃出圈外,再作道理。

这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当下运功聚力,凝身不动,等到对方罩穴虎爪抓到胸前两尺左右,这才突然竖掌疾劈敌人掌心。他东海派的武功自来以“刚猛迅快”为主,最著名于武林的是六六三十六路“风雷刀法”。赵岳一生浸淫在刀法上,一柄银鳞刀在手之时,施展开刀法,当真有风雷之声。此外东海派还有一路掌法,称为“劈浪掌”,共分二十五招,招招都以迅疾刚猛见长。这时赵岳一招“分涛劈浪”,竖掌直斩,出手快如闪电。

紫心老道长右手虎爪罩穴之势看似缓慢,其实甚快,赵岳这一掌劈出时本来预计在胸前尺半左右与他的虎爪相触,但“拍”地微响,双方掌势一接,却是在赵岳胸前一尺之处。若果赵岳稍有轻敌之心,打算在前胸一尺之处截住敌掌的话,那就只剩下半尺距离,这一来不但因距离过近而被对方指力罩住穴道,可能负伤落败。退一步说。即使抵御得他指上内力。但这半尺距离实在不容赵岳发出掌力,紫心老道长只须运足全力突然一迫,势必抗拒不住而被他虎爪抓中胸口五处穴道。

赵岳心头不禁一凛,掌尖微缩,健腕一翻,大姆指从腕下疾转出去,急点紫心老道人腕上脉穴。

紫心老道人哼了一声,虎爪微侧,手腕便跟着侧转,变成腕骨向外,赵岳的一指在他腕骨之上,作用全消。紫心老道人紧接着偏身跨步,手肘向前撞扫,势急力猛。

这一招已是近身肉搏,紫心老道长不要说已炼成了绝世神功,单论他数十年修为,内功之强,已是武林罕见。这一肘撞扫出去,当真有数千斤之力。

赵岳但感口鼻间被一股猛烈绝伦的力量封罩住,呼吸不得,眼看敌肘已至,万万闪避不开。在这千钧一发之间,只见他左手蓦地从右胁下面穿出来,五指突然抓住紫心老道长的左手脉门,身形也随着左手伸出之势,偏旋寻尺。“呼”的一声,一股强劲绝伦的内家真力从他胸前扫过,虽是没有击中,但赵岳已经感到血气翻腾,心跳气促。他左手本已扣住紫心老道长左腕脉穴,如是平时,对方不但立即软瘫跌倒,便是刚才的一肘劲力发到一半,也立即消失。但这位武林名宿功力深厚之极,招数内力发出之后,虽是左手脉穴受制,却丝毫不受影响。

赵岳使出“生死擒拏十三手”中的一招,化危为安,转弱为强。一身内力从五指中拂发出去,正要将对方摔倒。忽然感到对方蓦然一股真力传至左手脉门,抵住自己的力量。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想到:“武当派虽是内家各派中的泰山北斗,秘传内功心法,深不可测。但我只知武当高手炼到九转金丹成功之后,遍体有无形罡气封蔽,水火刀枪都不能加害,却未曾听说过穴道被制之后,尚能运功抵御……”

念头急转之际,紫心老道长又哼一声,左手五指突然翻转,反扣赵岳腕脉。赵岳碰上这种武功通神的对手,不由得心惊胆跳,急急松手跃开。

紫心老道人却没有立刻跟踪扑攻,站立当地,似是行功运气。原来他虽然仗着绝世神功催动真力抵御住赵岳左手扣脉的内力,但穴道到底先被制住,闭塞了一半,是以此时急忙运功打通穴道。

赵岳大惑不解,朗声道:“晚辈孤陋寡闻,竟不知老前辈护身神功的来历,已经输了一着……”

紫心老道人一面运功,一面冷冷应道:“赵施主先被贫道以内力封住五处大穴,仍能忽出左手,施展妙着。单论这等内功修为,非有一甲子以上苦修之功不可!惜施主年纪轻轻,居然已打通了奇经八脉,这等造诣,实在难得!贫道只不过修为日久,尽悉师门心法奥妙,故此抵受得住施主扣脉指力,并非有甚么神功护体。”

赵岳心中微微一笑,忖道:“紫心老道长不愧是武当派独步一时的高手,眼力如神。但他不知我秘锁玄关已通,还以为只是打通了奇经八脉,却未免差了一着。”

原来天下武术家派虽多,修为途经不一,威力迥异。但天下亿万人的身体却无不相同,单就内功修为在身体内所达到的境界而言,不论是何等家派,其名称与所指之内容却极少差异。奇经八脉当世武林高手之中不乏能够以深厚功力渐渐打通,但秘锁玄关却更进一层,能够打开玄关的人,必须奇经八脉先通,然后才可进一步上窥内家上乘秘要,炼成不坏金身。

紫心老道人怎会想到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东海门高手,居然已经打通秘锁玄关?要知当日赵岳身受种种灾难,实在机缘凑巧已极。一是他灰心丧志,心中全无荣辱哀乐之念,二是有那通灵水蜃多日来磨炼内力,三是当时上面有酷日炎炎,如处洪炉之中,苦不堪言,四是每到晚上奇寒难当。五是任野老煎熬各种奇药,洗筋涤骨,六是任野老以极上乘内功,在他与水蜃争持堪堪失败之时,为他震经通穴,增强内力。这种种机缘凑在一起,还得天生有过人的毅力!

他微微一笑,道:“老前辈过奖了,晚辈在老前辈之前,有如萤火微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紫心老道人听他说得谦虚诚恳,心中大是受用。但忽然触想起心中隐秘,面色微变,冷冷道:“施主小心了,贫道要出手啦!”

赵岳后退一步,道:“老前辈功参造化,威震宇内,晚辈万万不敢无礼……”

紫心老道人峻声道:“施主好说了,贫道想再见识见识施主的擒拏手法,并无加害之心!”

赵岳想起单云仙还躺在那边,不知情形如何,心中大感焦急。当下拱手道:“老前辈有意指点,晚辈岂敢推托?但晚辈这个义妹如果仍然闭住大穴,时间长了,只怕内伤甚重,不易治好……”

紫心老道骜道:“你只须施展过那擒拏手法,贫道就放你过去。”

只见他银髯飘飘,无风自动,接着跨步迫上,左手一圈,右手化为虎爪之势抓出,罩住他的胸前数处大穴,这一招“回龙伏虎”,果是奇奥精妙之极。虽是第二次施展,但赵岳仍然测不透其中种种变化。

赵岳一看自己既不能左右闪避,又不能后退。只好发招应敌。右手呼地一掌,向他左手发出的掌力击去。左手迅疾举起对着紫心道人右手虎爪拍去。

紫心老道人不避,双手一齐涌出阵阵真力,四掌一接,都是一虚一实,虚的一边遥遥相持,实的一边则肉掌相接,发出“拍”的一响。

赵岳原本打算伪装硬拚的样子,其实到时忽然施展奇奥手法,将对方迫开一点空隙便即倒了过去,先去瞧瞧单云仙的情形。那知紫心老道人双掌突然发出一种强劲绝伦,亦刚亦柔的力量,笼罩住他整个身形,纵然能仗精妙手法迫开对方,却也无法冲得过去。心念一转,暗忖这位武当高手的神功分明不是武当心法,目下倒要试他一试,看看有何等门派的家数。当下也运集真力,聚行于双掌之上,真个硬封硬架。这一来两人左右手相互抵住,各发内力,竟变成较量内功的局势。

赵岳虽然感到对方双掌重如山岳,但他有过与那通灵水蜃拚斗的经验,是以双脚稳如盘石,牢牢钉住地面,双掌所伸,一长一短,稳稳抵住对方的神功真力。

两人相持了一阵,紫心老道长面上微露讶色;冷冷道:“施主炼得好一身深厚内功,先后天真力竟已浑然融一体,贫道年逾八旬,平生见过无数人物,但像施主这等根基牢固,功力深厚的人,从未见过。”

赵岳见他虽是在互拚内力之际,仍然能开口说话,若无其事,心中大感佩服。而他自己却不敢开口分心,只能谦然一笑,算是回答。

紫心老道长面色渐渐变得十分严冷可怕,接着道:“可惜施主年岁所限,这先后天真力只能融为一体,尚未能分合变化,用以制胜败敌。贫道神功已发,无能自制,除非我们双方有一个倒地不起,否则已无法分开……”

赵岳一面聆听他的话,一面发觉两人周围数尺之内,气流旋转。心知这股气流乃是两人的内力神功对冲之时鼓荡而生。此刻纵然有人出现,想过来加害他们或是将他们分开,除非此人功力比他们两人合起来还要强劲深厚,否则根本走不进两人四周五尺以内。因此这紫心老道长的话并无一丝虚伪。

这时,他不由得想起许许多多未办之事,心想自己实在不能在此送死,而且是死在武当派前一代高手掌下!他心神微分,顿时感到对方双掌又沉重了许多,上半身不由得向后仰退了半尺。

紫心老道长占了这一点点上风,一身神功似乎立刻施展得更加顺利,但见他面色越来越红,双掌发出的力量越发沉重凌厉。

赵岳若是单单要抵拒住这两股沉重的压力,还不算是难事。最吃不消的是老道人两股掌力忽刚忽柔。刚时沉重凌厉之极。柔时似是空虚无物,使赵岳的真力突然落空。因此他必须全神贯注捉摸对方的掌力变化,幸而他先后天真力已浑融为一体,对方神功变为刚猛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抗力,对方神功化刚为柔之际,也能及时收回,总比对方乘隙迅快震击过来的神功潜力快了一线,是以尽管他被那紫心老道忽而推得后仰,忽而前俯,却履险如夷,并未受伤。

紫心老道长面色益发红涨如火,颇下长长的白髯飘飘拂拂,神态越见威猛。

他的神功威力无比,力量一直不停地增加。只见赵岳俯仰之间,角度越来越大,前后摇摆之间,相距竟达两尺有余。

赵岳尽力抵御之下,局势不但毫无改善,反而越见危殆。原来他们此时互相以至高无上的内功拚斗,任何一方抵敌不住,固然要立毙当场。但纵然赵岳福泽深厚,身遭种种奇遇,以致体内先后天真力已经融合为一体,居然抵挡得住对方的绝世神功。可是只要等到他失去平衡,向后仰跌或者是向前俯仆,这时由于没有空隙可供回施卸力,势必被紫心老道长当场震死。

赵岳自然知道危迫眉睫,生死将判。但他已磨炼出远远超逾常人的毅力,面上依然沉静如故,不屈不挠地尽力对抗。

紫心老道长忽又开口道:“你的胆识毅力以及这一身内功修为,假以时日,不难成为武林中第一高手,贫道虽是千辛万苦将愣迦金刚力九转玄功及天龙五诀融会贯通,炼成这一身绝世神功,但那三般绝学均是当世之间的绝顶功夫,深奥玄妙之处,贫道尚有不少无法领悟,不然的话,你纵然能将先后天真力炼至分合变化之境,仍然胜不过贫道……”

赵岳身为东海门高手,自然得知武林中三门四派有些甚么奇功绝艺,这时一听之下,心头大震,暗想那愣迦金刚力是少林寺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九转玄功则是武当派无上心法,天龙五诀却是昆仑派最上乘的内功秘要。这三种绝世神功之中,九转玄功本来是武当派的无上心法,此老道人懂得自不足为奇,却怎会识得少林的愣迦金刚昆仑派的天龙五诀?

第二件可怪之事便是紫心老道长纵然识得愣迦金刚力及天龙五诀这两种各臻至妙的神功法门,但以少林及昆仑两派百余年来高手辈出,亦未曾听说过有谁炼成这两宗绝艺,以武当派而论,那九转玄功也从无一人炼得成功。但他却自称虽然未能尽悟其中奥妙,但已能融会贯通。炼成这一身绝世功力,实在教人万万难以置信,只是目下却无法不信。

赵岳心中尽管有千百个疑问,又是苦于不能开口说话,泄了真气。紫心老道长眼中闪动着森森杀机,道:“贫道今日已泄漏隐秘,绝不能让你活着离开此处……唉,贫道已负上一身罪孽,多这一件也算不了甚么……”

他不但口气之中忽善忽恶,为人也是忽而侠义慈悲,忽然险阴毒辣,再加上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混乱颠狂,这种多重性格之人,实在万分可怕。

赵岳根本开不得口,是以只有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在目下这种处境之下,若不是赵岳性格坚毅,为人沉实,早就沉不住气,聚集起全身内功真力,与对方作最后的一拚。

但见赵岳身躯前后摇摆不停,宛如站立在狂飙飓风之中一般。过了片刻工夫,赵岳身躯俯仰幅度之大已堪堪到达最后限度。看来最多只能再支持一两下,便得跌倒地上。

紫心老道长突然哼了一声,面上血红的颜色渐渐起了变化,眨眼工夫,已变成青青白白,甚是可怖。只听他突然喃喃道:“空灵无有,化弱为强,青灵阳关,盲俞神阙……”

赵岳大吃一惊,想道:“这位老前辈怎的识得我东海门内功秘诀,那青灵阳关,盲俞神田乃是我东海门独有的四大秘穴名称……”

正在想时,紫心老道人又喃喃念道:“无中生有,化虚为实,玄关九转,阴阙自开。”赵岳听了又是一惊,暗暗寻味这几句歌诀的玄理秘旨,一时隐隐若有所悟。

紫心老道人接着声调一变,铿铿锵锵地念道:“无识无住,如镜花水月,此是通行无碍万阻皆摧不二法门……骨节交结,宛如龙盘,膝轮圆满,妙善安布,气注一地,力随念生……”底下的话忽然模模糊糊,不大明白。赵岳忽又如有所悟,用心寻思。

这紫心老道长前前后后背诵了不少奥涩难解的口诀,如是落在平常人耳中,实是毫无一点意思。即使是赵岳在平常之时,听了也觉得茫然不解。但这刻赵岳正在艰窘危殆之际,但觉一身圆满坚强的真力,被对方迫得收发不得,若是依照平日练过的内功要旨,化虚化实,都大见枘凿,绝不可行。此时他实是被迫思索上乘内功的奥旨秘要,猛然听到老道人所诵口诀,蓦地心灵中泛射一线曙光。

紫心老道人接着又喃喃念诵许多口诀,比起最先念诵的第二段和第三段,显然浅白通畅得多,都尽是内功修为的法门秘诀,派别甚多,有的以阳刚为主,有的以阴柔见长,赵岳一听之下,心中掠过武林七大门派的名称,同时想起这七大门派的武功路子,顿时明白后来这些内功口诀,便是华山峨嵋南荒等门派的心法。

他这时已几乎忍受不住,只觉得自己的真力被对方神功迫住,堪堪要倒窜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及全身诸穴之中。就在此时,他又忽然感到对方那阵强大无比的压力之中,隐隐夹有阴寒之气侵袭上身。他的面色也忽然发紫,宛如处身于万丈寒冰之中,奇冷难当。在这瞬息之间,紫心老道长刚才念诵过的口诀一一闪掠他心头。他竭力忍受住难以抵挡的重压和侵骨奇寒的无量痛苦,收摄心神,以意运气,任得一股真力冲入秘锁玄关之中借势用力急速地连运九转,丹田中蓦涌起一阵热流遍布全身。

赵岳方自大惑不解,猛然感到一阵强大绝伦的潜力当胸压到,登时仰跌在地上,紫心老道长身躯也微微倾俯,一只手掌伸得笔直,抵住赵岳的掌心,另一只手掌则举到肩上,遥遥逼住赵岳另一只手掌发出的内家真力。

这时赵岳但感对方双掌发出的潜力,一阵强似一阵,压得他胸口凹陷,呼吸欲绝。在这死生一发之际,他仍然沉毅如故,心中一点不乱,突然醒悟一事,忖道:“紫心老道长虽然自称业已将三种绝顶功夫综合贯通,但其实只是三种心法互相辅助参详之下,使他悟出炼功途径。他这刻发出刚强而猛烈的潜力无疑只是少林门的愣迦金刚力单独使用,转化为空灵轻柔之时,便是九转玄功的一种境界。而这两种绝世功夫在转变运化之时,却是依靠昆仑派的天龙五诀,从中沟通……”

他自己也不知如何会悟出这种至为深奥的妙谛奥旨,只是自然而然,突然就明白于心。但这一顿悟于事实全无裨益。对方压下来的力量越来越重,胸前的肋骨都快要压断碎裂……

紫心老道长面色越发青白得可怕,双眼之中,已射出疯狂般的光芒。

这股热流散布全身时,竟有驱寒之妙,那阵重如山岳的压力及刺骨奇寒突减去了四五成,赵岳顿时悟出“无中生有,化虚为实”,这两句真诀的奥妙含义。原来这几句真言秘诀正是我国道家至高无上为修为心法,也就是武当派的“九转玄功”。只须运一口气在玄关中转上九转,立时无中生有,化虚为实,阴阙开阖之际,生出一股先天至阴至柔的力量,既可护身,亦可伤敌,奥妙无穷。赵岳如果不是玄关已通,就算紫心老道长详详细细指点他炼功法门,也全无用处。

赵岳发现果然有效,心中忍不住大喜过望。那知他玄功初成,心神这一波荡,这股至柔的玄功真力顿时散去。他但觉全身奇冷难当,胸口一阵郁闷,便自昏死过去。

紫心老道长此时眼中疯狂的光芒,就在赵岳昏死的同时,突然一个筋斗从赵岳身上翻了过去。只见他背部最先着地,宽宽的道袍轻轻一碰地面,托地弹起,稳稳站在丈许以外。原来他催动神功力迫赵岳之际,忽然被对方那掌上一阵阴柔坚韧的潜力反震回来,登时热血腾涌,眼前发黑,急忙竭尽全力抵拒这阵柔韧的潜力时,蓦地全身力量压个空,身躯不由自主向前栽倒。他炼功多年,忽逢突变,自然而然生出反应。一方面急急收回神功真力,一方面顺势一个筋斗打过去,飞出丈许。此时赵岳业已昏死,动也不动。老道人一口咬住飘起来的白髯,眼珠滴溜溜乱转,忽然惨笑连声,放步向谷口奔去,但听那阵响澈四山的惨笑声渐渐远去……

躺在草地上的单云仙心中明明白白,但她先前自闭一十六处大穴,其后被紫心老道人施展内家玄奥手法,让她十一处大穴自行通畅,只有五处大穴仍然闭住。她躺了这一阵工夫,已经觉得胸口剧痛难当,气脉闭塞,渐渐要透不出气。赵岳和紫心道人拚斗内力之时,那老道人所说的话她听得清楚,是以当时情形她用不着瞧看,也可以猜得出来。

这时耳听紫心老道人悲惨的笑声越去越远,终于消失,芳心中一阵大震,心想大哥一定已经惨死无疑。这场祸事,完全是自己弄巧成拙才引起的,眼下大哥已死,自己五处大穴闭塞,不须多时,便将身死,可怜大哥那等英雄人物,却为她了结一生……

想到这里,心口更加疼痛难当,肺闷欲炸。忽地微风飒然,她昏昏沉沉地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宽大青袍,头面上也罩裹住青布的人,双目烱烱,有如寒星,微微俯低身躯望住她。单云仙迷惘中还以为这个全身裹在一层青色之中的人就是勾魂摄魄的阴间使者,骇得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昏迷过去。

赵岳悠悠回醒之际,睁眼但见满天霞彩,斜日偏西,已是下午时分,阳光恰恰晒在他身上,本来应该觉得十分温暖,可是他却感到奇冷难当,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口中刚刚呻吟出声,一道人影投在身上。赵岳转眼看时,却是义妹单云仙。只见她美丽的面庞上,甚是苍白憔悴,心中一惊,顿时忘了自己身上的寒冷,道:“二妹,你怎么啦?”

单云仙苦笑一下,道:“小妹还好,倒是大哥你身上忽冷忽热,六脉忽促忽缓,恐怕内伤十分严重……”这时一阵山风吹过,赵岳宛如跌在冰窖之内,一股奇冷奇冻钻入骨髓之中,难受已极,不由得大叫一声。他虽是竭尽气力大叫,但声音甚是微弱,单云仙听在耳中,心中一阵惊悸,暗暗想道:“大哥中气已衰,丹田无力,纵有绝世灵药,亦难以救治,唉,这却如何是好?我如把真相告诉了他,只怕他绝望之下,心力一竭,马上就撒手而归……”

天空中掠过一阵鸦群,影子急速地掠过他们,瞬息间已消逝在夕阳群山之中。

单云仙接着想道:“既然命中注定大哥丧身在此,是我累他如此,我也不能独活。想那山中归鸦尚有巢穴,我们两人的尸骨难道就曝弃山地不成?总要找个隐秘之处等死方是道理。”

赵岳口中发出低低呻吟,断断续续,似是说些甚么话。单云仙听不清楚,以为他又发呓语,便不留心去听,扬目纵眼,四面瞧看。

那道瀑布积成的山湖目下已被山崖隔断,山崖的另一面乃是一片苍翠林木,延绵远去,竟不知有多深多远。单云仙暗忖林木之内,必有野兽,便打消此念。凝神向崖脚望去,但目光却被丛生的灌木遮住。她凝神想了一想,料定这座石崖高达十丈有余,面积广阔,崖脚下有洞穴,便弯低身子双手插在赵岳胁下,用力抱起他上半身,就这样任得他双脚垂地,一直向崖脚拖去。

到了石崖底下,舍去刚才曾经藏身的浅阔洞穴,直向前走。她每走七八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原来当她从昏迷中回醒之后,忽觉身上闭塞的五处大穴已经畅通,不过因闭塞时间太久,内脏损伤甚重,那口真气根本提不起来,此时比起普通女子还要软弱无力。

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约走七八丈远,她已累得浑身大汗,气喘不已,双手又酸又麻,简直已经抱不住赵岳的身体。

这座石崖说也奇怪,除了早先那个浅阔洞穴之外,一直都是光滑平直,连一点凹痕都没有。单云仙走了七八丈,但见这座石崖宛如一块巨大绝伦的岩石放置在此地,毫无隙缝洞穴,心中一阵气馁,侧身靠在石壁上连连喘息。

且说武当派此时也自波生浪起,全观数百道人其中百余名谙晓武功的都佩戴着长剑,分成一批批纷纷出动,这武当派在四大剑派之中,算得上声名最盛,弟子最多,尤其是好些俗家弟子分布江湖上,扬名逞威,更将武当派烘衬得高高在上,隐然成为四大剑派之首。

但事实上武林中的三门四派近数十年来已经渐渐凋落,只有少林寺因僧众逾千,每代都不乏奇材异能之士,兼通数种绝艺,成为一代高手。但这等高僧往往韬光养晦,连少林寺中的同门都不晓得,外间之人更无从知悉。反而在江湖上有不少天纵奇才,辗转学到三门四派流将出来的种种秘艺绝技,加以变化,遂卓然自成一家。只是由于时日尚短,声势无法与三门四派并列。譬喻冀南大名府任家,以神拿手法享誉武林,其实任家第一代创祖高手任星岳本是武当弟子,后来机缘凑合,学会了少林寺七十二路擒拏手法。这任星岳仗着天资过人,将武当内家心法独擅的阴劲柔力揉合在少林擒拏手法之中,另创出大小神拿十八手,卒之享誉武林,自成一家。类似这种情形,比比皆是,其中正邪兼有。此消彼长之下,三门四派便显得徒有虚名,数十年来都没有出类拔萃之士得以震动天下武林。

不过话说回来,三门四派只是人才寥落而已,师门秘传武功心法仍在,不论那一派只要收到天聪资质过人的门徒,将本门武功炼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便可立即振颓起衰,重振雄风。但这话说得容易,其实大有困难,一是名师易得,高第难求,在当时之世,练武防身之人何止恒河沙数,但其中要找个天赋异禀人士出来,好比沙中掏金,难之又难。第二是各门派的秘传上乘心法,都握在掌门人手中,各派各代的掌门人多半是根据师门法规成为一派之主,并非武功德行均在众人之上,因此多半是萧规曹随,惶惶恐恐,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这一来关系重大的师门秘要心法,都不敢轻易择人而授。以武当派为例,全观数百人就没有一个学过本门最上乘的内功心法。掌门人白木道长多年来缠绵抱恙,观中之人一年也难得见到他一面!

这武当派却有一种绝艺人人皆识,便是“连环剑阵”,此法不传俗家弟子,凡是出家的门下弟子只要三个人凑在一起,就可施展这种剑阵,运起秘传心法,互相抱住腰身,三人内力溶汇成一体,挺剑向敌人冲去,当者披靡,早上赵岳就曾经被这种奇特威猛的功夫冲杀得无从招架,几乎落败惨死。因此从道观中出来的道人总是三人一批,或是六人同行,分头向上山要道奔去。

观中的丹室重地四周都有佩剑道人把守,戒备森严,丹室的两扇朱门深深闭住,六名年轻俊秀的道僮,手持拂尘把守在门外,背上也都插着长剑。

丹室内靠里墙有张青玉榻,榻上铺着厚厚的垫褥,一个骨瘦如柴,满面皱痕的老道人半坐半卧地靠在榻上。

榻前有两名中年道人,直挺挺地侍立,一个是粗豪威猛的白沙道长,另一个则是白皙俊美的白霞道人。

榻上的枯瘦道人正是天下四大剑派之首的武当派掌门白木真人,他长年卧病在床,不能行动,近数年来观中一切事务均由二师弟白沙道长主持,只是这白沙道长有勇无谋,脾气急躁,因此全观上下道侣都暗暗属意温文多智的白霞道人,希望万一白木真人不幸仙逝的话,将掌门大位传给白霞道人。

白木真人喉中不住发出沉重的喘息之声,白沙道长忽然浓眉一皱,用手肘轻轻撞一下师弟白霞,道:“我们已侍候了大半日,师兄仍然说不出话,看来真个令人耽心。”他这几句话已经讲过四五次,白霞道人只是默默点头,并不做声。原来他们早上逃出武当后山禁地之后,本来仍在附近徘徊等候机会。等了许久,忽然观中传来掌门师兄命令,着他们立即返观到丹室中商谈。他们俩匆匆赶了回去,只见掌门师兄白木真人就用这种姿势躺在玉榻上,一直沉重地喘气,至今尚未开声说话。白沙道长忍耐不住,好几次表示出心中的焦灼。

他低低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宽大的丹室中沉寂下来,只有白木真人的喘息声,忽长忽短,时时似是就要断绝。

他们都是内家高手,聆听了一会,白沙道人突然双目涌出泪光,跪倒在玉榻之前,叫道:“师兄,师兄……”白霞道人踌躇一下,也跪倒白沙道人身后。但他面上却没有悲戚之容,只是双目灼灼,凝神瞧着白木真人的动静。白沙道长叫得十分响亮,丹室一片噏噏之声,白木真人忽然微微一震,缓缓睁开双眼。白霞道人这时才急急俯首及臂。

白木真人过了一会,才道:“你们起来,愚兄有话跟你们说……”白沙道长举袖拭去眼泪,站起身躯,道:“师兄,你到底觉得怎样呢?”白木真人道:“愚兄自从十八年前急于求功致走火入魔,一直都想仗着师门上乘心法力图恢复,并非以愚兄爱惜这条性命,只是为了师门名誉,故此苦苦挣扎……”原来武当派掌门人走火入魔之事,武林中无人得知。要知武当派一向以内家正宗自居,但掌门人居然会走火入魔,此事如若传出江湖,势必要被人耻笑。故此十八年来,没有一个武当派弟子泄漏一句风声。

白木真人喘一口气,接着道:“但愚兄虽是坚心苦志,不屈不挠,却终于徒劳无功,目下已是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所以命你们来此,谈一谈日后大事……”

白沙道长双泪簌簌洒在黑髯之上,含悲长叹一声。白霞道人却不声不响,似是心事重重。原来这白沙白霞入门较迟,与白木真人年纪相差二十余岁。他们入门之后,一身武功皆是白木真人传授,是以名份虽是师兄弟,其实却有师徒之情。白霞道人因为悬念掌门大位不知落在谁人头上一事,故此心事重重,根本忘了悲痛。

白木真人喘息了一阵,接着道:“愚兄趁目下气尚未断,即须将本门大事吩咐清楚。按照本门规矩,这掌门大位如果不是传给首徒,就依次序传与师弟。愚兄虽有几个徒弟,但他们只修习过本门内功,均是潜心向道之人。我武当派一向在武林中列为四大剑派之首。如果由他们出任掌门,以后更难恢复昔年兴盛,因此愚兄要将此一重责交付你们……”

白沙道长拭泪道:“任凭师兄吩咐,小弟无不遵命。”他心中更无怀疑,认定这个掌门大位非他莫属,是以毫不多想。

白木真人道:“为兄知道二弟最是听话,我临死之前有个心愿,不知你们那一个愿意承担?”

白沙道长道:“还请师兄赐示是何心愿?”

白木真人道:“为兄十八年来虽然不能打通死关,但冥思潜想多年,从本门心法中创出几样功夫,虽是万万比不上本门无上神功‘九转玄功’及‘九宫剑法’‘九宫八卦掌’等绝技,却是上窥这些本门上乘心法绝技的阶梯。其中更有一种绝技为‘离火罩’的功夫,本是两代本门祖师大智真人所创,但这门功夫火气极猛,一旦出手,敌人非死即伤,共分三层境界,第一层增强真力中的威煞霸气,攻坚击锐,无敌不摧。进至第二层境界,念动之际,即可引发全身三昧真火,运布全身百骸,比外家的护身奇功‘金钟罩’‘铁布衫’之类强胜百倍,真个刀枪不入万邪不侵,到了第三层境界之后,炉火纯青,后天三昧真火化为先天南明离火,此时收发由心,由极刚至猛变为刚柔并济,此时不论出手或护身,伤敌与否都随心所欲,这一门功夫必须是天性凶猛之士方易上手,与普通之人不大适合,是以大智祖师只创研出大半门径,便自放弃。为兄多年来静中参悟透澈,因想白沙师弟天生火性,正合修炼这一门功夫,而且以刚济刚,一等炼到第三层境界,火性由此收敛。”

他似是说得兴奋激动,声音渐高,这时大大喘一口气。白霞道人柔声道:“师兄千万保重身体,话说多了,只怕劳神耗力。”

白沙道人接口道:“师兄,可是想将这‘离火罩’奇功传授小弟?”

白木真人道:“你要学这些精深武功,必须放弃掌门大位,免得日常杂务分散心神。”

白沙道人接口道:“小弟只学这一宗绝艺,那须抛弃掌门大位?”

白木真人轻轻叹息一声,白霞道人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开口道:“二师兄说得也是,请大师兄让他勉力一试……”

白沙道长感激地望他一眼,转头向白木真人道:“小弟有白霞师弟从旁协助观中事务,自会减少许多烦扰,只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白木真人沉默了一会,缓缓道:“好吧,白沙若当了掌门人之后,责任艰巨,事事多加小心才行。本门的剑谱拳经都在榻下的一口铁箱之内,为兄的‘离火罩’功夫刻下就将口诀心法传授于你……”

白霞道人道:“小弟出去吩咐他们准备香茗斋点,两位师兄请恕我暂时告退。”原来他虽是师弟身份,但白木真人只说传功与白沙,因此他自须避开。

白霞退出之后,白木真人轻叹一声,道:“如若你白石师兄不是生死未卜的话,为兄参悟的功夫就可尽数传他,白沙你便可以专心整顿教务了……”原来白石道人虽是武当派白字辈的高手,但与白木真人他们不同师父。这时白木真人又接着道:“这离火罩奇功威力刚猛无比,过于毒辣,白沙你学会之后,如有出手之机,亦须慎重三思,不可妄用。”

白沙道长凛然道:“小弟谨遵师兄谕旨,日后当慎重出手。”

白木真人精神一振,道:“你仔细听我解释,默记胸中,然后参看愚兄留下的抄本,自然明白畅通……”

白霞道人在丹室门外鹄候一顿饭之久,丹室红门方始开启。他踏入室内,只见白木真人目光散涣,气息微弱,心中大惊。

但白木真人却仍能开口,道:“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们,一是愚兄断气之后,尸身一如历代掌门祖师安置之法藏放在本门禁地星沉谷天龙湖边的长生岩秘府之内,安放地点在秘府图上已注得明明白白,白沙师弟到时开启铁箱,取出秘府图一看就自然晓得,只须记住不要将石棺锁住就是了。第二件事是本门镇山之宝沉沙古剑远在前十九年愚兄刚刚接任掌门大位之时,愚兄奉移师尊遗体到秘府之中,才发觉已经失踪,愚兄当时不敢声张而且不暇找寻。等到翌年愚兄便走火入魔,长年瘫痪此榻之上,这个秘密就一直藏在愚兄心中。这柄沉沙古剑规矩是只有掌门人能得见,因此愚兄从未见过。不过在铁箱遗物之中有本小册子,记录着本门各种宝物,这沉沙古剑名列首位,下面还注明此剑重达七七四十九斤,乃是本门上好几代一位前辈高手采集海底寒铁铸成,剑身特别长大,两边剑刃都未开锋发刃,但因铁质异于凡金,是以有裂石开碑的威力,此剑剑身上刻有剑谱秘诀,但玄奥难解,而且剑身过于沉重,倘非天生神力过人,万难使用。故此历代祖师都任得此剑供藏在禁地秘府之内。愚兄死后,白沙你可将此事放在心中,如有机会查出端倪,便须设法取回。白霞你一向沉潜多智,此事也放在心中,尽力帮助白沙查寻此剑,保存本门威望。愚兄话已说完,你们可召愚兄弟子及本观四老进来。”

白霞连忙出去,不一会,七个道人相继进来,为首的四个年纪甚老,须眉皆白。这四位老道人都属武当派紫字辈,比白木真人还大了一辈,因此被尊称为武当四老,他们的武功深浅谁也不知,数十年来都默默练功,参证金丹大道,从未涉及有关武功之事。其余的三名中年道人,个个面容淳厚朴实,他们就是白木真人座下嫡传弟子,属“青”字辈。

白木真人当众说明由白沙道长接任掌门之后,便又宣布称:“目下江湖上妖气方兴,各门派都忙于应付大变,因此对内对外不须通告我已亡故的消息,只说我潜心修道,兼以贱躯多恙,是以退隐潜修,摒弃观中事务,现由白沙师弟充任掌门……”

白木真人此刻在生,仍是掌门人身份,谁也不敢提出异议,白木真人说完之后,不久便气绝身亡。

当晚观中甚是忙乱,一则白沙道长新任掌门,自然有种种仪式。二则今日阴风崖铁柱宫的高手们曾在武当山现迹,伤了七八个守在要道的弟子,故此必须加强警戒。

是日清晨,白沙白霞率着十二名佩剑道人,奉着白木真人遗体直赴后山禁地。那禁地秘府规定除了武当掌门人以外,旁人不得进入。是以白沙道长亲自拖着师兄冰冷僵硬的遗体,当先奔入禁地。

他们踏入星沉谷中,只听一声猿啸,望影闪处,那头守山猿从树林中纵出来,落在众人前面。白沙道长脚步一停,沉声道:“把守要道的弟子们都没有见到赵岳和那女子踪迹,猿长老可得知他下落么?”原来这头巨猿已达两百余岁。是以武当派的道人上上下下都称它做“长老”。

那头巨猿低吼一声,扬爪遥指天龙湖边的长生岩,吼声之中隐隐流露出愤怒之意。白霞道人厉声道:“甚么?他们竟然闯入秘府之中?”

白沙道长也怒容满面,道:“哼,我本想和他们好好谈一下,打探有关石师兄和三门四派其余的高手被杀的详情,现下却不能善罢干休了!”

白霞道人眼中闪动出奇异光芒,道:“师兄敢是有意将本门心法传授与他?”

白沙道长道:“这个却说不定,若然他当真是得到三门四派高手推举,要他到各派修习秘传武功,以图对付铁柱宫老魔,愚兄也许会将本门武功心法,以及秘传剑术传授与他。我只想不通白木师兄为何下令严禁外人登门?昨日清晨我们将赵岳赶出观外之后,我将此事向师兄禀报,他似乎有点激动,但终于决定不见他们,还要我们把赵岳赶出武当山去。”

白霞道人淡淡道:“白木师兄的意思显然是怕见到赵岳之后,无法拒绝将本门秘传武功传授给他们!”

白沙道长点点头,道:“也许他是这么想,但我却不大同意。不过现下情势已变,赵岳居然闯入本门禁地秘府之内,罪不可恕。不管他有甚么理由,都不能放过,更别提传以本门心法之事了!”这位性烈如火的武当高手自从昨夜当了掌门人之后,顿时变得老成沉稳得多,似是这一夜的时间已将他的脾气改变了许多。

白霞道人面上微现笑容,道:“师兄如此决定甚是得当,小弟觉得此人居然逃出铁柱宫如云高手的围攻,甚是蹊跷可疑。本门心法岂可轻易就传授与他?”

说话之时,那只遍体金毛飘拂的猿长老已经引领他们沿着天龙湖畔绕过那道飞瀑来到长生岩下。他们经行过昨日激战的宽浅洞穴,再向前走去,大约走了二十余丈,只见光滑的峭壁之下,有块巨如小屋的岩石突了出来。他们走到岩石的那一边,但见繁密灌木封住岩石另一边的角落。金毛巨猿首先伸出长臂,排开枝叶,露出一条窄窄甬道,只见崖边有道门户,高约五尺,宽才两尺,若不是深知底细之人,万难发现在这繁密灌木后面,居然还有门户。

在这道狭窄门户之内,本来还有石板封住,开门枢纽就在崖脚下一个凹洞内,但此刻那道封门石板已经打开,没有关上。因此纵然没有巨猿通知,这刻也会发觉。

白沙道长命一个随行道人上来,将他的佩剑插在背后,然后向白霞道人说道:“敌人必是潜伺秘府之内,但格于本门规矩,不能带你一同入去。假如愚兄在秘府中遭遇不测,你等到下午申末尚未见为兄出来,那时可召集本门四老及本观好手数人,一同入内查看。”

白霞恭谨应诺,眼看白沙道长捧住白木真人遗体,弯腰侧身钻入秘府之内。要知如若白沙道长在秘府内遭遇了不测的话,白霞道人自然不能再遵照本门规矩仍然孤身入内,否则敌人见一个杀一个,武当派所有的人可能都要死个精光。

白沙道长入了秘府之后,地洞陡然开阔,他站直身躯,首先倾耳倾听一阵,毫无异响。

心想这秘府之内共有九九八十一间石室,还有许多甬道连串其间,地方既大,又迂回曲折,那赵岳及女子两人随便躲在一个石室之内,想找到他们还得大费工夫,岂能一入府就碰上他们?这么一想,心中疑虑稍减,便依照白木真人留下的秘府图籍指示的地点走去。这禁地秘府原是武当派历代祖师埋骨藏骸之所,因此每间石室之内,都备好一具石棺。这份秘府图籍也是代代相传,接任掌门的人必须熟记心中,不得携在身上,以免遗失。

这秘府内的九九八十一间石室乃是按照九宫八卦方位筑造,是以寻常人误入的话,势难找到出口。但白沙道长熟谙这九宫八卦的变化,是以走来有如轻车熟路,丝毫不须犹疑迟滞。不久工夫,他已捧着白木真人遗体走到秘府的中枢重地,却是一间高约两丈,方圆宽达十丈的巨大神堂。他一路经行之处,都十分黑暗,只能仗着夜眼及武当一件祖传照明之宝“骊珠镯”察看四周。但这神堂之内却在当中悬着一盏巨大吊灯,闪耀出微弱的光芒。

这盏吊灯的光线虽然黯淡,但在内家高手看来,已经光亮得足以明察秋毫!

神堂正面墙上安放着三清神像,右边供奉着开山祖师张三丰真人神位,底下是一张长型青石供桌,桌上摆着香炉等物。左边有个石架,架上堆放着不少小型油灯,式样与神堂的悬挂吊灯一模一样。

左边摆着三具石棺,棺盖因是盖住,是以不知棺中是否有尸骸藏置!

白沙道人双膝跪倒,将师兄遗体放在地上,先向三清神像及本门祖师行过大礼之后,接着抱起白木真人遗体,起身走到石架旁边,勾起一盏吊灯。目光到处,忽然发现光滑雪白的墙壁上似是刻有图形和字迹,细细看时,乃是本门的一套掌法。

他吃了一惊,转眼向四面墙壁望去,果然都有图形字迹,匆匆看了一遍,敢情本门的武功,不论是内功心法抑是剑刀拳掌的招数,都详详细细刻在四面石壁之上。

白沙道长想了一下,莫明其故,暗忖这禁地秘府虽是本门一大隐秘,天下向无人知。但到底不是奇凶至险的所在,若是被外人无意潜入,岂非势将本门武功全部学了去?

他接着想起本门镇山之宝“沉沙古剑”原来供放这间神堂之内,怪不得轻易失去。到底前代祖师何故如此大意?他越想越不明其理,当下决定将白木真人的遗体先行放置好,再来研究。

这间神堂共有三道门户,白沙道长熟研本门九宫八卦之术,自是不须迟疑,径从左边门户出去。他左一转,右一转,穿行过十余间石室,最后在一间石室停步。这间石室就像其余的石室一般无二,四围都空空洞洞,有两道门户,当中放有一具石棺。

白沙道长一只手抱住师兄遗体,腾出一只手,搭在棺盖一端的环洞中,用力一掀,将棺盖揭开。但觉一阵沉香香味扑入鼻中,此时棺中甚是黝黑,他伸手入棺摸索一下,原来棺底有一层厚厚的木板隔住,这阵沉香香气就是从木板上发出,只不知这块木板是沉香木抑是四周嵌着沉香木条。

他把白木真人放置在棺中,然后取出火折,将吊灯点燃,挂在一根由顶室垂下来的钩子上,那位置恰好是在石棺上面五尺左右。这枚垂钩的绳子不知用何物所制,黑得发亮,似乎不易腐朽。

灯光照亮了石室,一阵空虚寂寞之感袭上白沙道长心头,低头看时,只见师兄白木真人殭木地躺卧棺中,益发显得孤凄寂寞。

他双眶中涌出泪水,洒落在颔下黑髯之上,低低道:“师兄从此仙逝,本门的艰危大任落在小弟双肩。唉,小弟那里比得上师兄沉毅机智,恨只恨师兄不能恢复如常,不然的话,本门在师兄真心全力领导之下,定必能昌大发扬,重振昔代雄威……”他的声音十分悲怆,在这静寂如死的地方,更有一种阴森凄苦的意味。

此时他心乱如麻,随手将棺盖盖上,在那棺盖的两端,却有一支粗如鸭卵的光滑石柱横伸出外。他将棺盖盖妥之后,运掌一拍那根石柱,顿时嵌入棺内,将棺盖牢牢闩住。他连拍两掌,两边石柱都嵌入棺中,外人如果不知底细,除非将石棺砸碎,否则绝难揭开棺盖。那白木真人临危之际,曾经吩咐白沙道长不要将棺盖钉死,但白沙道长此时心情悲恸烦乱,却忘了师兄的吩咐。

他恭恭敬敬向石棺行过大礼,然后举步出室,心想东海门赵岳和那女子虽是潜入这秘府之内,但这九宫八卦方位最易迷失方向路径,谅他们万万难以到达神堂,必定还在外面那几十间石室之内打转,便放步疾奔而去。

白沙道长深知对方武功高强,昨日他就曾经被赵岳一招擒拏手法制住,是以那敢大意,不但极力放轻脚步,而且将背上长剑掣出,横持手中。

他抄正路穿出外面,然后才逐室搜寻,不久工夫便查看过二十余间石室。他突然停步寻思道:“这秘府之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间石室之多,除了神堂以北的十余间石室棺中藏放着历代祖师仙骨之外,其余的石室都放着空棺,如若对方藏身棺内,贫道如此找法,一辈子也查不出来!这事亦须出去与白霞师弟商量一下才行……”

此念一生,立刻离开这间石室,步声远去了之后,室中的棺盖轻响一声,缓缓移开,接着一个女子从棺中坐了起身。喘息了一阵,低头道:“大哥,那道人走啦!”

石棺中透出衰弱无力的声音道:“你小心点,说不定他正在附近搜查……”那女子摇摇头,从衣服下面向胸口中扯出一条链子,链子上有颗珠子,此时发出青蒙蒙的光华。她借着珠子微光向棺中望去,只见一个面如冠玉,器宇俊逸的年轻男子正也睁目瞧着她。

这一男一女不消说也知是赵岳及单云仙,他们昨日下午先是由单云仙抱扶赵岳想找个小洞埋藏尸骨,正当单云仙不支之际,赵岳忽然醒来,恢复了一点气力,两人互相倚扶着向前移动,不久就绕过那块凸出的岩石。这时忽然听到猿啸之声,单云仙惊道:“大哥,大哥,那巨猿快要赶来啦!”

赵岳道:“唉,愚兄死不足惜,但连累二妹如此青春年少就丧生荒山之中,实在不安!”

单云仙道:“大哥怎可如此说法?我们情如骨肉……噫,大哥,这树丛下面怎会留下人的脚印?难道是灌木之后竟有秘密洞穴么?”

赵岳听到“情如骨肉”四字,正想开口要她说出她身世的隐秘,但她接下去的话,又使他忘了此事,低头看时,只见一片茂密的灌木底下,果然有个足印,深达三寸。正自茫然不解,单云仙已打量过形势,道:“我明白了,这个足印正是深谙武功之人强行分开枝叶时脚下使劲时留下,后面必有去处无疑,快钻入去瞧瞧……”

赵岳半信半疑,他此刻不但气力全无,最惨还是身上的阵阵侵肌蚀骨的奇寒,只要山风轻轻拂过,他就冷不可当,痛苦万分。当时也无力阻止单云仙冒险。只见她蹲在地上,爬了入去,便也用尽气力跟她爬入。

单云仙在前面喜叫一声,接着一阵“隆隆”响声传来,似是石块移动,单云仙一面向前爬去,一面道:“大哥,这里面有道门户,小妹已经找到枢纽,打开门户啦……”她已爬入门内,回头一看,忽见赵岳后面出现那只巨猿的狰狞面孔,不由得骇得尖叫一声。原来那头巨猿也是伏低身子,在两丈外瞧着他们的动静。那头巨猿深知赵岳的武功高强,因此不敢迫得太近。

赵岳用不着回头去看,已知道她何故惊叫,这时若然前面无路可走,他倒没有爬走想头,最多一死了之。但前面已有生路,四肢陡然不知从何而来生出一股力量,加快向前爬去。眨眼间已爬入那道窄门之内。他们进去之后,才发现地势陡然宽阔,更加害怕那头巨猿挤入来,连忙互相搀扶着向前奔去。

只走了一点路,赵岳就支持不住,几乎站立不稳,更别说奔走了。单云仙在他耳边道:“大哥,这里面是按照九宫八卦方位布置,你跟我来……”她拉住他闪入一间石室之内,赵岳实在不支,倒在坚硬冰冷的石棺上面。单云仙向室外瞧看了一会,道:“真是天可怜见,那只该死的巨猿竟没有追入来。”

她说时已扯出颈炼,那颗珠子照明之下,但见赵岳一动也不动。趴在一具石棺上面。单云仙大惊失色,连连叫道:“大哥,大哥……”

赵岳心中明白,只是默不出声,但觉身下那具石棺奇寒奇冷,身子贴在上面,想赶快离开而没有丝毫气力,只是顷刻工夫,骨髓几乎已经凝固,阵阵寒气也袭上心头。在这死生一发之间,他突然悟出保命疗伤之法,只是如果仍然爬不起身,那就只等寒气攻入心脏,便自僵死。

单云仙叫了好几声,见他不回答,连忙伸手扳起上半身,这时才发觉他嘴唇发紫,颤抖不休,一望而知他正处身奇寒奇冷之中,是以既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

她以为赵岳已经没得救,悲恸之下,抱住他身躯,饮泣不已。过了不知多久,赵岳身躯动弹一下,有气无力地道:“二妹……找一处不是石头的地方让我躺下……”

单云仙大喜,收住泪水,道:“哎,原来大哥还活着,好,我们且到别处瞧瞧……”

这时她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气力,把赵岳拉起,半扶半抱地走出这间石室。不久工夫,他们已经走过十多间石室。单云仙心中暗惊,忖道:“我早就疑惑这处秘府之内的石室乃是用以安葬武当派掌门人,现下看这情形,果是不差。若是照九宫八卦之象,应是共有九九八十一间石室。但若果间间石室都是这种样子,就无法找寻到不是石头的地方让大哥躺下?”她心下踌躇,脚步便放慢许多。忽地力量不足,两人同时倾侧,她连忙伸手扶住石棺,却把棺盖推动,移开了一角。单云仙心中一动,连忙用珠子照着,只见棺内底下的一层乃是木板,隐隐透涌出沉香之气。

她暗叫一声“天可怜见”,满心欢喜,伸手将棺盖揭开,然后托住赵岳两胁,先将他上半身推入棺内,再搬起他双腿放入棺内。

之后,她也在棺边运功调气,这时才发现自己大穴虽通,但内脏已受重伤,无怪浑身乏力,时时头昏目眩,胸口疼痛。当下从胸口密袋中取出一个寸许见方的钢盒。这个钢盒四面都雕着精巧的花纹图案,但大部分都磨得光滑,似是多少百年流传下来,一直被人摩挲抚弄,以致如此。

单云仙慎而重之地掀动枢纽,盒盖轻响一声,弹开少许,她揭开来,只见这小小钢盒之内,还嵌着一层羊脂白玉,里面放着半颗比龙眼核稍大的碧绿丹药。盒盖一开,顿时清香弥漫满室。

石棺中僵卧好久的赵岳此时忽然深深呼吸一下,喃喃道:“好香……好香……”棺侧跌坐单云仙此时已拏起那半颗丹药,正要放入口中,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怔了一下,纤口微张,半颗丹药停在唇边。

她轻轻叹口气,垂下捏住丹药的手,默默忖道:“这半颗碧沉丹已经历时百年,珍贵无比,不是碰上生死关头,谁也擅自不得服用。偏生这时大哥和我都需要这种灵药,救急扶危,不然的话,纵能不死,一身内功最少要减去一半,唉,这便如何是好?我如果功力不足,怎生得以前赴阴风崖铁柱宫施展‘无量慈悲舍身大法’,渡化群魔,解救苍生劫难?但大哥如果减去一半内功,他这一生一世休想二次出山,成就千秋侠名……”

这两个念头在她心中交战纠缠,一时委实难以处决。忽听赵岳喃喃道:“二妹……你没事么?真把愚兄急死了……”单云仙娇躯一震,脑中已分不出利害大小,只觉一阵冲动,起身俯在棺上,伸手捏开赵岳牙关,将那半颗碧沉丹投入他口中。

过了片刻,赵岳浑身战抖,牙关相击,得得有声。接着喃喃道:“好冷……好冷……二妹啊,有棉被没有?”

单云仙娇躯又是一震,怔道:“大哥自幼孤苦,没有一个亲近之人,眼下神智昏迷下,只提起我,唉,他比我更是孤苦可怜,却有谁怜惜他?”

她鼻子一酸,几乎流下眼泪,但此刻上那儿找棉被衣物给他御寒?心念一转,便爬入棺中,伸展四肢,贴伏在他身上。她一心一意要给赵岳温暖,是以贴得紧紧,突然感到全身发软,胸中升起一阵懒洋洋之感,情思摇荡。这种奇异的滋味她平生尚未有过,又是心慌,又是舒服,闭起双眼,尽情领略。

赵岳一直不曾动弹,也没有睁开双目,只是身上颤抖渐止,鼻息开始变得均匀悠长。

他的呼吸一下一下细微而悠长,内行人一听而知不是睡着而是潜运内功之象。单云仙但觉心情熨贴,大感安慰。她最怕就是自己那颗贵重无比的“碧沉丹”给赵岳服下之后,仍然不能治好他的内伤,那时赵岳虽生犹死,自己也变回普通的人一般,多年修炼的内功失去大半,纵然活着,亦实和死了也没有多大分别了。

这一夜赵岳始终是平稳悠长地呼吸,单云仙贴伏在他身上,熟睡了一夜。翌晨醒来,石室中仍然黑暗如故。她虽是舍不得离开赵岳身体,但心想必须溜出去瞧瞧情形,以免遭了武当山道人们的毒手,便爬出棺外。

赵岳突然睁眼道:“二妹,你的内伤好了没有?”声音仍然低微衰弱,却不似昨晚那般上气不接下气。单云仙喜道:“大哥,你服了我的‘碧沉丹’,竟然好了!”

赵岳乃是东海门高手,一听“碧沉丹”之名,微微一震,道:“二妹你说的可是‘天缺三宝’之一的‘碧沉丹’?如此说来,那天缺三宝竟是落在你手中了?”

单云仙低低道:“不敢相瞒大哥,这天缺三宝小妹虽是样样全有,但没有一样完整无缺。”

赵岳讶道:“这话怎说?”

单云仙道:“这天缺三宝共计是碧沉丹一颗,天缺奇书一本,和阴阳金猬甲一件。小妹通通只得一半,那就是碧沉丹半颗,天缺奇书半本和阴阳金猬甲半件!那半颗碧沉丹已给大哥服下,天缺奇书的上半本只载着修炼内功外功轻功及几种其它筑根固基的功夫。那件阴阳金蜎甲分作阴阳两层,阴层此时穿在小妹身上,可以刀枪不入,但如果没有那件阳甲,碰上敌人内力深强或者炼有阴毒掌力,一样可以透甲伤人。”

赵岳道:“加上那件阳甲之后,就不怕任何兵刃拳掌了么?那是甚么缘故,竟有如此妙用?”

单云仙道:“小妹也不大明白,只知阴阳合璧之后,万邪不侵。而且由于阳甲有无数猬刺般的金色短针,敌人手掌碰上立时受伤!”

赵岳想起一事,失色道:“二妹你只有半颗‘碧沉丹’,都给我服下了,你便如何?唉,你当初自闭一十六处大穴,以致被紫心老仙长所伤,这种内伤非同小可,如果没有这等灵药仙丹,如何能治得好?”

单云仙道:“小妹之事暂且不提,请问大哥你的内伤可曾痊愈了?”

赵岳沉吟一下,忖道:“我的内伤不比寻常,如果不是我秘锁玄关已通,任何高手受到这种伤势,早就气绝毙命了。二妹用了那半颗宝贵无比的‘碧沉丹’给我服下,只能保住我一命而已。但这话怎能对她实说?”当下应道:“愚兄尚须调养一段时期,始能复原,但如若没有二妹的灵药,早就魂归地府了,二妹于我有重造之恩,倒教愚兄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单云仙放心地笑一下,道:“大哥说出这等话来,倒显得疏分了!小妹这就到门口处瞧瞧,但愿武当的道士们不知我们躲在此处。”

她急急走出,到了门口,向外一望,只见晨曦曙光之下,静寂无声。定睛看时,忽见一张狞恶丑陋的面孔贴伏在树丛之下,把她骇了一跳,敢情这张面孔正是那只金毛巨猿。

单云仙骇得赶紧回身就跑,回到那间石屋之内,兀自娇喘不已。她把情形一说,赵岳深为担忧,道:“那只巨猿业已通灵,一定会通知武当派的道兄们……”他虽是极为不满武当派道人们的行事,但仍然口称道兄。

正说之间,忽然隐隐传来说话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单云仙道:“糟了,那些恶道们来了啦!”

赵岳低叹一声,道:“可惜愚兄功力未复,不然的话,那能让他们欺负?现下只好藏起来。”

单云仙道:“除非藏在棺中,但是小妹却觉得十分害怕……”她的意思十分明显,竟是要和赵岳同卧一棺之内,此虽是有例可援,但上一次赵岳昏迷未醒,自作别论,她既想与赵岳同棺而卧,但又不好意思出口,是以故意这样说法,好教赵岳出口叫她。

赵岳胸怀坦荡,昨夜他并非没有醒来,醒时发觉胸怀中温香软玉,他是青年男子,从来不近女色,此时此地,焉能不心摇神荡。但他转念一想,单云仙是他义妹,因见自己伤重畏寒,所以纵体入怀,让自己受暖,此举真是父母骨肉之心,岂能生出淫思邪想,当下按住心猿意马,暗运本门内功,澄神定虑,不久便神清智朗,欲念尽消。他有过昨夜的经验,如今再同睡一枕,又有何妨?当下叫道:“二妹,你既是害怕,那就睡在愚兄身边,这样缩小目标,敌人反而更不易找到。”

单云仙道:“大哥说得是。”

一面爬入棺内,两人并排躺下,一齐举手托起棺盖,移到接缝之处,只听轻轻一响,棺盖已经盖密。

他们移动棺盖之际,本来仍然听到隐隐语声,可是棺盖一盖上,声息顿时寂然。单云仙被赵岳壮健的臂膀贴住娇躯,但觉一阵阵热力从赵岳身上传过来,顿时娇靥泛朱,心神皆醉。整个人昏昏沉沉,外物一概不知。赵岳轻轻道:“二妹……”叫声虽轻,谁知他们同卧密不通风的石棺之内,这一点点声音,却变成极响的回声,只震得两人耳鼓嗡嗡而响。

单云仙骇了一跳,但觉赵岳伸起双臂,推开棺盖,当下也伸长两手助他。那知这具石棺打造得十分精巧,棺盖嵌密之后,非得整块棺盖平平正正地托起,才能移动。他们不明此理,空自费了许多气力,这才托起了棺盖,移开一点。

赵岳正要说话,忽然一阵脚步之声传入耳中,连忙噤声,只听那阵步声晃眼间已穿过这间石室。他们侧耳听了一阵,因不知这阵步声乃是白沙道长抱住白木真人遗体经过,他心中悲怆凌乱,是以脚下甚重。赵岳和单云仙两人半天不能喘气出声,隔了许久,只听到极为轻微的足尖点地之声,朝适才来路去了。

单云仙首先推开棺盖,坐了起身,又低头问赵岳身上觉得怎样。赵岳道:“愚兄还好,只是使不出平时的气力。二妹你且到外面窥看一下,但千万要小心些……”

单云仙爬出棺外,一阵冷风吹到她身上,吹去身上的暖意。她心中不禁有点恋恋,恨不得回到棺中,和赵岳躺在一起。她虽是情窦已开,男女之间的许多事也都晓得,可是到底是毫无经验的小姑娘,尽管恋恋于棺中并卧的温馨,却也没有甚么邪念。

她悄悄奔了出去,到了入口之处,不敢探头窥看,站在转角之处,侧耳倾听。

外面白沙道长正与白霞道人商议,他已说出洞中情形,白霞道人寻思了一阵,道:“事已至此,师兄为了保存本门威望,只好召请本门四老以及挑选出数十名武功高强的本门弟子,一齐仗剑点火,入洞搜寻。那神堂之内既有本门不传心法刻在壁上,若是被那厮学去,本门心法自兹流传于外,只怕不须多久,外间之人炼的本门武功,比起本门弟子还强。”

白沙道长踌躇道:“如此部署,自是万无一失,但岂不打破了本门历代规例?况且神堂内四壁刻着的武功,许多都是为兄尚未学过,料必威力奇大,这等至高无上的心法,岂能任得弟子们过目偷学去?”

白霞道人应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本门弟子入了秘府之后,纵是学去一些无上心法,总比完全落在外人手中为佳。况且这种上乘武功,岂是一看即能记住领悟的?只好各凭缘法,那一个学到多少就是他的运气。”

原来白霞道人虽然藏有私心,早先甚至想随师兄之后潜入秘府,加以暗算,将罪名推在敌人头上。但他自小出身在武当门下,久受熏陶,这等叛逆门规弒害掌门之事到底不敢妄为。目下为了本门打算,却是真心献计。

白沙道长又沉吟好久,才下了决心道:“好,都依师弟之计,这就派人去召请本门四老。至于挑选门下弟子之事,就由师弟负责。”

白霞道人心中暗喜,要知他这时才忽然想到自己在武当派中论到聪明才智要算第一,只要到了神堂之内,将四壁刻着的本门各种无上心法看过一遍,谁也比不上自己记得多。尤其是他的武功还在白沙道长之上,自是比任何人都容易领悟。

单云仙将他们的计划完全听在耳中,心头大震,连忙回到那间石室之内,还未开口,赵岳已经道:“他们这就进来了么?”

单云仙道:“现在还不曾……”赵岳不等她说完,便道:“那就行了,你帮我把棺盖上,待为兄试一试这棺内可有透气之处?能不能传出声音……”

她不禁大感迷惑,暗想大哥怎的如此好整以暇?还在研究这些不关重要之事?但她听从赵岳的话,当下推动棺盖,对正缝嵌之处,只听一声轻响,已经严严嵌合。

过了一阵,棺中无声无息,她心急起来,便伸手去揭棺,用了许多气力,那棺盖纹风不动,正在惊慌之时,忽感棺盖冒起三寸,连忙向横推去。那棺盖冒起之后,已高出接线笋缘,是以一推就滑开一边。她用珠子向棺中一照,只见赵岳两目紧闭,已经昏迷过去。心中大惊,泪珠直洒下去。

赵岳早先在棺中已试出这具石棺严密非常,没有一点缝隙之后,问问单云仙可曾听见声音,原来他打算和单云仙躲在棺中,忍个三天两日,希望武当派的人找不到,这才潜出秘府,反正两人都不能与对方硬拚,只有用碰运气的法子。

那知要推起棺盖时,用尽力气都推不动,要知单云仙在棺中之时,一则她此时气力几乎比赵岳还大,二则两人分推两头,易于用力。他自己一人,用力不匀,就算是霸王再世,也推不起棺盖,何况正值没有气力之时,他连推多次,仍然推不起棺盖,心中大急,知道单云仙在外面更无从用力,当下勉强调运真气,直达玄关之内,连转九转,陡然全身发热,力气自生,当下双手双脚一齐伸起,顶住棺盖,用力一推。果然将棺盖推起,他随即感到内脏疼痛异常,四肢百骸都似是碎裂开来,登时昏迷过去。

单云仙泪珠簌簌洒落他面上,过了一会,赵岳呻吟一声,悠悠醒转。单云仙又悲又喜,咽声叫一句“大哥”,赵岳低低道:“二妹别怕,愚兄用力过度,昏了过去,但此刻仍然和刚才差不多,内伤不见其好,也不见其坏!你告诉我可曾听到我的叫声么?”

单云仙道:“小妹听不见,但武当派的人就要大批涌入,我们得赶快另找藏身之处才行。”

赵岳坐了起来,道:“你知道有藏身之处么?”

单云仙沉吟道:“我们找一找看,如果天不绝人,定有藏身之所!”

赵岳爬出石棺,手脚甚是迟钝,单云仙看在眼中,暗暗凛骇,但却不敢道破。赵岳道:“二妹,我们往那儿走?”

单云仙灵机一触,道:“等一等,小妹有个法子,管教武当追兵要多费许久工夫……”

赵岳停住脚步,微笑看她施为。只见她举手推移棺盖,轻响一声,棺盖已经紧紧嵌好。赵岳恍然大悟,道:“他们如果要揭开棺盖查看,势必要消耗许多时间,而我们却只是举手之劳。”

单云仙拉住他一齐出室,道:“大哥你一定要跟住我别要走失了,这秘府之内九九八十一间石室,迂回往复,若是走失了,那就难以找回啦!”

说时,已踏入另一间石室之内,青蒙蒙的珠光之下,只见当中的石棺棺盖微微移开,她正要举手推动那石棺棺盖,赵岳道:“不可,不可……”

单云仙倏地醒悟,道:“是了,那些恶道们如果不是深知这八十一间石室内的石棺,何者是空棺的话,焉会花费时间,慢慢打开?我隔几间就盖上一个石棺,他们见前后左右的石棺都是打开的,势必要验看这个盖紧的石棺。”

于是她拉住赵岳的手,向前奔去。隔了两间石室,就盖住一具石棺。她左走右绕,并非直线前奔。赵岳只是略明九宫八卦之术,只好紧紧跟住。走了一阵,已经走过十几间石室。赵岳道:“二妹如此走法,打算走到何处?”

单云仙道:“据我所知,这九宫八卦阵有一处称为死门,如果不谙阵法之人,误入此地,转来转去,最后必定转入死门,小妹因想此地乃是武当派禁地秘府,连他们武当派的人也不敢擅进,门户又不谨严,这秘府内的死门定然有极为利害的埋伏布置,如若有人误入,入一个死一个,入两个死一双,不然焉能不派人把守?”

赵岳一向不懂机关埋伏之学,惊道:“如果有极为厉害的埋伏,我们不看也罢!”

单云仙道:“不妨事,可能只有那儿才能逃避藏身也说不定。”

两人离开石室,转一个弯,忽然听到隐隐步声,从四方八面传来。赵岳沉声道:“二妹,敌人搜入来啦!我看间间石室都是一样,不如就躲在棺中碰碰运气!”

单云仙趴伏地上,耳贴地面聆听一下,道:“恶道们人数甚多,正分头搜来,我们快点走还来得及。”原来这秘府之内九九八十一间石室都互相通连,甬道甚密,宛如蛛网,深识九宫八卦之人,自是路路皆通。如果不谙九宫八卦之学,终久要走到死门上去。

赵岳跟住单云仙向前急奔,左弯右转,顷刻之间,又经过好几间石室。他走了这一阵,胸口翳闷反而消失,脚下也渐渐有力。暗暗运气一试,内力仍然发不出来,但五腑六脏却已经不大疼痛,心想也许是那“碧沉丹”灵效渐生。

蓦地眼前一亮,两人已转出一间宽敞高大的神堂之内,只见油灯高悬,中间摆着三具石棺,迎面墙上供着三清神像,右面还有张三丰真人神位。

赵岳上前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游目四顾,忽然身躯一震,凝神注视壁上的无数图形字迹。

单云仙也随他目光瞧去,立刻已知这间神堂之内四壁上刻着的都是武当派的秘传武功。

她没有偷学之意,故此心思立即转回武当派追兵上面,侧耳一听,虽然仍有声息传来,但相隔尚远,便不惊动赵岳,自己举步向右侧一道门户走去。

她一心想到“死门”瞧瞧,所以独自走开。奔过七八间石室,但觉心烦气促,连忙停步喘息。

她手扶着石棺,正在喘息,蓦地感到这间石室似乎有些异样,举目四看,只见棺上五尺左右竟然挂着一盏吊灯,火焰跳跃,不禁大惊失色!

要知她已走过数十间石室,但从无一间燃灯着火,怪不得会泛起异样之感,敢情是因为这间石室比别的都光亮得多。

她举手摸摸石棺,纤长的指甲划过棺盖,发出“叽”的一声。接着已试出这具石棺盖得十分严密,说不定藏有尸骸,她到底是女孩儿家,胆子不大,想到棺中藏得有尸体,登时心中发毛,忙忙退开几步。

在这等深藏山腹中的秘府石室,恍如置身于巨墓之内,教人不由得泛生阴森森的恐怖之感。单云仙花容失色,连喘几口气,忽然听到“笃笃”两声,竟是从石棺中传出来。这一下骇得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外,双目待要移开,却偏偏停在石棺上,似是要等候那棺盖掀起,跳出一具殭尸来。

她但觉血液凝固,心中直叫“大哥救命”,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要知单云仙自幼修练“天缺奇书”中的上乘内功,耳目极是灵敏,刚才石棺中发出“笃笃”两声,自知绝无错误,是以骇成这个样子。

万籁俱寂中,那石棺中又传出笃笃两声,生似是棺中殭尸正在用力推开棺盖。

单云仙魂飞魄散,全身宛如泥雕木塑,两眼怔怔地望住那具石棺。歇了片刻,忽见棺盖两头突出来的一根石质细小圆棒已经嵌入棺内,与其它的石棺之盖上石棒外露情形不同,她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又擅长机关埋伏之学,早先已知道那两根石棒必是用来闩住棺盖,目下这具石棺没有了石棒,无疑已经闩紧嵌死,再也推掀不开。想到这里,胆子顿时大了几分,双脚也能够移动,慌不迭奔出石室,转眼回到那神堂之内。

赵岳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见她面色苍白,直奔入来,不觉一惊。

单云仙撞入他怀中,全身发抖。赵岳道:“二妹,你怎么啦?可是碰上武当道兄们?”

单云仙道:“不是恶道们,有鬼……”

赵岳道:“有鬼?你瞧见了?在那儿?”

单云仙道:“在那边一间石室的石棺,我听到声音!”

赵岳拥住她的娇躯,道:“别怕,别怕,愚兄却不信有鬼,待会儿去看看……”忽听步声匆匆而来,两人一惊,单云仙忘了早先的恐怖,拉住赵岳,急忙溜出神堂。她一出了外面,立刻停步。

赵岳询问地向前一指,单云仙摇摇头,附耳轻声道:“武当恶道们入了神堂,总得拜见三清和他们的开山祖师爷,我们看看对方人数再走不迟!”赵岳点点头,一齐躲在门后。

只见三名持剑道人一齐奔入神堂,当先的一个面皮白皙,长?身量,正是白霞道人。后面的两个道人身量高大,眉宇间隐隐有股凶悍之气。

他们一入神堂,白霞道人抛了手中长剑,跪下行礼,他身后的两名道人之中,只有一个跟随他行礼,另外一个则纵目四顾,似是丝毫不把三清神像和张三丰祖师放在心上。

赵岳只见到那道人侧面,但觉甚是眼熟,可是一时之间却记不起来。

白霞道人行礼起身之后,转头瞧见这个高大道人望着壁上的图形文字,他已知道那是本门秘传心法,面上立现不豫之色,低低哼了一声,却又好像有所忌惮,没有直斥出口。

那高大道人兀自瞧看,白霞道人冷冷道:“墙上刻写着均是敝派本门心法,雷道兄看了也没什用处!”

那个被称为“雷道兄”的高大道人嗯了一声,面上堆起诡笑,道:“贵派心法天下无双,区区心仪已久,情不自禁多看几眼,还望道长海涵宥谅。”

白霞道长终是名家高手,只是哼了一声,但自有一种慑人的风度,道:“青峰,你陪雷道兄在门外等一阵。”

那个道号青峰的高大道士恭谨地应了一声,带领着姓雷的道人走出门外。这秘府之内间间石室都开着两道门户,这座神堂虽是秘府中枢重地,但也只有两道门户。这两名道人竟是退到刚刚进来的门外。显然是监视着来路,免得被人无声无息地闯入来之意。

白霞道人等他们一出去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白绢和一块黑色的似蜡非蜡,似石非石之物。先是游目瞧看四壁上刻着的图形和文字,不一会工夫,便已决定。纵到东面墙下,迅速地用手中之物在墙上涂抹,然后展开白绢,印在涂抹过的地方,举掌在绢上扫过。随即又用那块黑色之物,涂抹在别的地方,再以白绢铺印其上,举掌扫擦。

躲在另一道门后的赵岳和单云仙看得清清楚楚,都知道白霞道人这番举动乃是师法摹塌碑帖之法,将墙上刻着的武当炼功心法印在白绢之上。这是他们武当派自己之事懒得多管,当下两人手拉手蹑足走开。

穿过几间石室,眼前陡然一亮,原来又走入那间悬点着灯火的石室之中。单云仙芳心中立时泛起惊惧,紧紧靠在赵岳身上,举手指一指那具石棺。

赵岳轻轻叹息一声,单云仙骇了一跳,仰眼看时,只见他望住室顶,若有所思。这才知道他竟是没有看见自己指棺的动作,并非因石棺有异而发出叹息。

正要开口将刚才之事告诉他,赵岳已经低声道:“二妹,那白霞道长刚才的举动,你已经见到。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愚兄一直以为这次到武当山求艺受阻,完全是那白沙道人从中生事,现在才知道这白霞道长的卑鄙心术,实在有辱武当清誉……”

单云仙那里管人家的闲账?她一口一声“恶道”,早就将武当派之人当作坏人。这时正要插口说出早先之事,只听赵岳又道:“这白霞道长偷偷将武当心法塌在白绢之上,这种行径,实在有失身份。愚兄虽是一心一意到武当山求学他们的心法,但在未得武当掌门白木真人允许之前,绝不偷学。”

单云仙眉头微皱,道:“这样说来,大哥刚才在那神堂内竟没有用心记住墙上刻着的心法了?”

赵岳道:“我不是说过,若是未得白木真人允许,绝不擅自偷学么?这且不去提它,那白霞道人不但行径卑鄙,甚且容污纳垢,将外人暗藏在山上……”

单云仙道:“是啊,那个姓雷的道人不是武当的恶道,以小妹看来,这个姓雷的老道绝不是好人!哎,我们快走吧,这儿有鬼……”

赵岳道:“就是你刚才说过的么?”说时双目凝神打量那具石棺,忽觉单云仙身躯微微发抖,心中想道:“我虽不怕鬼神,但二妹却十分害怕。再说我们二人都身负内伤,不比平时,若然棺中真的有甚么异物,决计无法与抗……”这么一想,顿时打消开棺释疑之心。

他拉住单云仙,举步走出石室,出到门口之时,果然听到石棺传来“笃笃”之声,心中一凛,装着没有听见,脚下加快,一忽儿就到了另一间石室之内。

单云仙取出珠子,两人借着珠子上青蒙蒙的光华,打量此室,只见石棺之上五尺左右吊着一盏灯,但没有点上,此外一切与外面的石室无异。单云仙本不想瞧看那具石棺,可是双眼却忍不住要向石棺望去。赵岳则游目扫瞥四壁。两人都同时“呀”的一声低叫起来,单云仙心中一直疑神疑鬼,此刻又见一桩可怕之事,不由得全身一震,扑入赵岳怀中。赵岳一手持珠,一手抱住她的纤腰,道:“二妹,你且看看墙壁上。”

单云仙闭起双目,颤声道:“大哥,你先瞧瞧那石棺……”

赵岳转眼向石棺望去,仔细一打量,不禁微凛。原来这具石棺之盖并没有盖紧,露出两寸许的缝隙,在那棺盖边缘赫然现出几节白骨,似是手指从棺内伸出抓住棺盖。饶他胆气过人,平生不信鬼神之说,可是目下亲见这截干枯指骨抓住棺盖,生像是要借力起身,焉得不惊?

他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如果棺盖突然开了的话。好歹先将二妹推出室外,由自己先挡住这具殭尸。

等了片刻,石棺毫无动静。赵岳忖道:“如果我也露出怯惧之意,一会当真有甚么古怪的话,只怕二妹骇得四肢无力。我即使是心中害怕,也得假装没事才行。”此念一生,登时胆气回复几成,低声道:“二妹,这景象虽是古怪,但未必就如你所想,待为兄上前瞧瞧,你且贴着墙等我!”

单云仙吶吶道:“不,我跟着你……”

赵岳道:“也好,你瞧清楚之后就不用害怕了!”

两人相拥着向前走了几步,靠近那具石棺。赵岳伸长脖子,俯身向前,手中举着珠子一照,只见抓扣住棺盖的几节枯干指骨直通入棺内,臂骨发出惨白的光芒。

他不再告诉单云仙,沉臂垂掌向那棺盖推去。“吱”的一声,那面棺盖已移开大半。珠光照处,只见一具骷髅躺在棺中,身上血肉衣服俱已化尽,这具骷髅左手伸长抓住棺盖,右手掌指间光华闪闪,赵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柄四寸来长的匕首。

他乃是武林高手,对于兵器之道自是略有研究,心中想道:“棺中之人逝去已久,连衣服血肉皆化尽,这把匕首虽是特别短小,但寒光闪耀,历久如新,分明不是凡物。现下却有一事令人不解,一是这具骷髅如何死后还紧紧握住匕首,并且伸出左手抓住棺盖,一似想借力起身似的?二是此地府是武当派历代掌门埋骨之所,此棺中的尸首难道不是武当掌门,是以身上带着利器,而且还未真个断绝,就被人放置在棺中?”要知赵岳闯荡江湖已久,见识甚广。是以当时虽是风气闭塞,迷信鬼神之说,但赵岳见解却高于俗流,绝不轻信世上真有鬼神之事。这时他已推想到棺中骷髅如此情状定是尚未气绝,就被放置于石棺之中。

单云仙一直不敢向棺中投以一瞥,她躲在赵岳怀中,但觉又惊又喜,终是喜多于惊,便由得他久站棺旁,也不催他。

赵岳沉吟半晌,想起刚才墙上所见,蓦地醒悟。道:“二妹,不用怕啦,让我再看看就知棺中之人是谁!”

单云仙嗯了一声,却被赵岳拥住走到墙边,只见他举珠向墙上照着瞧看,抬目看时,只见墙上刻着好些字迹,她知道赵岳定会告诉自己,便懒得瞧看。隔了一阵,只听赵岳低声道:“啊,原来石棺中人乃是武当派第十二代的‘地灵子’真人,现下的白木真人是第十七代掌门,这位地灵子真人恐怕是二百年前的高人了!但他为何在墙上留下一段练功法门口诀?看来只是刚入门的根基功夫,难道这等功夫也值得这位得道高人死而复生,推开棺盖用那支匕首刻在墙上,留诸后世么?”

单云仙问道:“甚么匕首啊?”

赵岳道:“那位地灵子老前辈手中握住一枝短短的匕首,看来当可削金切玉,锋利无匹,可惜太短了,不能当作兵器使用。”

单云仙如有所触,道:“这话可是真的?大哥将那支匕首取来给我!”

赵岳剑眉一皱,道:“这支匕首没有多大用处,还是不要的好。”

单云仙摇摆娇躯,道:“不,不,大哥你一定要拏给我……”

赵岳暗自忖道:“我们误入秘府,眼下已经走头无路,说不定不久就死在此地。取那匕首之举虽是亵渎前辈,但二妹既是坚持,就让她高兴一下又有何妨?”于是走到石棺前,探手入棺,取过匕首,连同那个黑黝黝的皮鞘也取出来,交给单云仙。

单云仙用匕首在石棺侧轻轻一刺,只见那寒光闪闪的锋刃完全没入石中,竟不闻一点声息,果然锋利无比。她微微一笑,道:“大哥,有这一支匕首,你今日绝死不了啦!”

赵岳讶道:“这话怎说?”

单云仙道:“你拿着这支匕首,随便躺在一个空棺之内,小妹在外面将棺盖上的圆棒拍入闩。那些恶道们纵是知道大哥在那具石棺之内,也没有法子将棺盖打开。再说他们见棺盖已经闩死,万万想不到大哥手中有这么一支锋利匕首,可以在棺内切断那根石棒,定必放心离开……”

赵岳一面听一面摇头,这时插口道:“就算愚兄逃得过他们,然则二妹又躲在何处?”

单云仙道:“小妹是个女孩子,谅他们也不敢对我怎样!”

赵岳微微一笑,道:“你心中当真相信自己这话么?”接着面孔一板,凛然道:“我们情逾骨肉,目下同陷险地,愚兄岂能独善其身,做出这等不情不义之举?”

单云仙知道他绝不接纳此计,不由得愁涌眉尖,道:“好吧,我们再到前面看看,武当派的恶道们还未进来,一定是那些石棺揭开真甚费事,所以阻延至今。”她把匕首纳入鞘中,藏了起来,拉住赵岳再向前奔。

两人又穿过七八间石室,单云仙停步道:“大哥,你可曾留意这后来的七八间石室有何异处?”

赵岳道:“二妹智计见识胜过为兄百倍,请示其详!”

单云仙道:“啊哟,大哥怎生跟小妹客气起来啦?小妹只不过不将生死之念放在心中,所以看得比较清楚就是了。”

赵岳心中如有所悟,道:“二妹说得好,这生死之念原来不可滞留胸中,此刻身陷险地,固应如是。就是平时与敌人较量过招,也不能被生死之念分散了心神!”

单云仙道:“想不到小妹一句闲话,大哥就引入武功之内。小妹这一路行来,第一是留心石棺上面可曾悬挂有灯?二是仔细查看石棺的棺盖是否盖密,前后两根石棒可曾闩紧?”她停顿一下,接着又道:“自从那一间点有灯光的石棺,也就是有鬼的那间石室开始,这七八间石室间间都挂得有灯,而且棺盖关紧,显然都盛放有尸骸,跟外面的石室既没吊灯,又是空棺的情形大为相反!”

赵岳道:“这也不足为奇,此地是武当禁地秘府,本来只准掌门人进来,自然只有掌门人才能埋葬于此地,武当派弟子虽多,但掌门人却有限,这九九八十一间石室只动用一部份,乃是合情合理之事!”

单云仙道:“小妹也明白此理,只是要提醒大哥一句,就是目下我们已接近这九宫八卦阵的死门,小妹因此料想武当山收葬掌门人最初定是从死门贴邻的那间石室开始。以我的估计,最外面的一间悬点着灯火的一间,不是第十七间就是第十八间,这样算起来那一间岂不是这一代的掌门人长眠之所了么?”

赵岳沉吟道:“二妹这个推测十分惊人,白木真人是武当第十七代掌门,他十余年来染恙卧榻,不理世事已久。如果他刚好在这一两日仙逝,我自然得不到消息了。”

单云仙道:“假使他们的掌门人在近期内死了,观门必有丧事旗旛灯笼之类,可见得如果是白木真人的话,定是昨日或今朝才死的!”

赵岳心中一动,道:“刚才我们听到响声,难道这位白木真人也像第十二代的地灵子老前辈一样,死而复生,却被他的门下弟子合紧棺盖,以致出来不得?”

单云仙道:“如果世上真的没有鬼神,那就除非如此,再无解释之法!”

赵岳道:“我们怎生想个法子弄开棺盖瞧瞧,那就不用猜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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