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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这时大路上已出现一位高髻丽人,只见她身穿淡青衣裳,朴素异常。但自有一种高华气质,而且容光照人,风华绝代。

她的澄明如秋水的目光扫过左钩吴圆的利钩戳到谷云飞胸口时,突然眼皮一垂,沉下目光,却没有出声阻止,可见得心池圣女对于“三公”及其手下之人,已存有深痛恶绝之心。

左钩吴圆老人虽是杀机盈胸,可是眼角瞥见圣女出现,就在旁边数丈之处,突然中止刺去之势,冷冷道:“丢下你的长剑!”

冷月神狐谷云飞在这等情势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手中长剑倏然坠落地上。

皇甫维忍不住冷笑一声,道:“真没出息,大丈夫岂能被死之威胁?”

好几对眼睛都向皇甫维望去,只见他那俊美无俦的面上,充满鄙夷不屑之色,一望而知皇甫维这几句话显然出自肺腑。

冷月神狐谷云飞难过地哼一声,但他十分明白在目前情形之下,若是出言掩饰,也不过徒自取辱,是以忍气吞声,默然不语。

左钩吴圆老人道:“请问圣女,此人如何发落?”

心池圣女道:“此事还请诸位裁夺!”她的声音低沉柔婉,悦耳之极。皇甫维突然如感触电,转眼向她望去,却不防正和她那对眼光相触,忽然想到自己今日和她正好处在对敌的地位,蓦地一阵怅惘袭上心头。

左钩吴圆冷冷道:“这厮心黑手辣,留在人间,终是大害……”他话声忽歇,虽然已表示出要取对方性命之意,却不立即出手。

果然武当娄真人沉声道:“假如吴兄允许的话,希望放了这厮!”

左钩吴圆老人朗声笑道:“真人何须客气,兄弟就让这厮多活一点时候!”他缩臂收回利钩,谷云飞迅即拾起长剑,急急奔到星公冷央那边。

这时静虚子等三人由于心池圣女现身,精神大振,个个都奋身抢攻。反之那星公冷央心神分散,身法招数已不似早先那等刁滑诡异,双方此消彼长,立时分出高下。只见星公冷央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一旁的冷月神狐谷云飞长剑摇动,正想出手,转眼已瞥见吴家二老在他对面眈眈虎视,只好按剑不动!

这谷云飞素来智计过人,天性狡毒,一看自己不能出手相助,立时跃开寻丈,趁众人不觉之时,向手下一个银衣大汉点头示意。那银衣大汉并非不晓得那三个连手合攻星公冷央之人,皆是当世名家高手,如若贸贸然冲入战圈,定然非死即伤,但谷云飞的命令他又不敢违背,眉头一皱,便缓缓举步移近战圈。

他希望对方之人见到之后,会出声喝止。但此刻人人都注目在龙争虎斗的四人,除非是冷月神狐谷云飞有所举动,他们才会注意。因此这银衣大汉移到战圈附近时,仍然无人加以理会。

这名大汉无法可想,倏然用口横衔住手中长剑,垂腰双手捧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块,双臂运足气力,猛然向战圈之中砸去。

他的身形也跟着挺剑疾扑,只见那块大石砸到战圈中之际,吃大力神翁唐世一铁杖疾扫,“当”地一响,已飞开三丈之远,这大汉挺剑扑到时,点苍快剑张搏云恰好转了来,刷刷刷一连数剑,快得几乎看不清楚,便把这劲装大汉迫得退了四五步之多。

星公冷央到底是一代之雄,武功强绝一时,趁敌人力量稍分,使出一招诡异手法,登时扳回劣势。等到张搏云回过头来并力急攻之际,冷央的危机业已暂时消失。

这一来张搏云、唐世一两人心中都十分气恼,战了数招。那劲装大汉又移近战圈,大力神翁唐世一暗中蓄势运力,转到最靠近那大汉时,忽地大喝一声,铁杖当头砸落。

他若不是事先大喝一声,那劲装大汉势必立时毙在杖下。但这一杖也不易招架,那劲装大汉因对方杖长力大,出手迅疾,已无法左右闪避。只好咬咬牙运足全身功力,横剑一架。只听“当”的一声,那支狭薄长剑已经被铁杖击弯,坠落尘埃,但那劲装大汉却趁杖剑相触之际,急急跃退。虽是感到半边身躯酸麻不堪,行动呆滞,但总算逃得一命。

星公冷央在此一战中最感棘手就是大力神翁唐世一,那枝铁杖及静虚子的华山剑法。那点苍快剑张搏云因身法迅快,招数诡异著称,碰上这星公冷央的路子恰好比他更加迅快和诡异,是以反倒起不了作用。

心池圣女一直凝目观战,皇甫维在一旁不住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发觉她那对澄澈的眸子中,时时流露出智慧的光芒。因此他猜想她一定已看出了星公冷央武功中的弱点,忍不住举步走到她身边,轻轻道:“请问圣女何故不亲自出手?”

心池圣女眨一眨眼,徐徐侧转头看他,道:“你自从那一天跑掉,到过什么地方?”她不但没有作答,反而向他询问近日的行踪,弄得皇甫维为之一怔,道:“我把星公冷央之女冷清影从三公手中救出之后,曾经到杭州躲了一阵,然后就一直到了此处!”

她微微颔首道:“近数日来有几件惨酷的血案,武林中都传说是你所为,这种事日后自会水落石出!”话声一住,她已飘然举步向战圈那边走去。

皇甫维想了一想,几乎感激得眼泪都掉下来。要知他曾经欺骗过她,因此关于这些武林传说她居然会不相信是他所为,当真大不容易。

圣女身形移动时,第一个就是冷月神狐谷云飞大感震惊,顿时又跃退丈许,远远离开这一堆人。

星公冷央激战中忽然瞥见心池圣女已站在一丈以内,不禁大凛,刷地一声一把长剑已割破他的衣袖。冷央连忙收摄心神,但为时已晚,但见两柄长剑风驰电掣,铁杖则如神龙闹海,势急力猛。三般兵器环攻上身,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星公冷央奋力招架,七八招过去,那根铁杖突然击在他身上,蓬一声把星公冷央扫出丈许,翻跌地上。

大力神翁唐世一这杖的力道可以开山裂石,星公冷央硬接了这一下,却仍然一滚身便跃了起来,阴沉地望着大力神翁唐世一。

众人见了这等情形,都不禁一阵骇然。

星公冷央口中道:“云飞过来……”谷云飞应声跃到他面前。冷央道:“站在一旁助我拒敌!”谷云飞环视众人一眼,暗暗惊惧,但此时想走也办不到,只好横剑戒备。

圣女缓缓道:“这两人都是武林败类,诸位不妨合力诛杀,为世除害,冷央自己负伤,无足重视!”

众人听到心池圣女下令,个个奋身扑去,原本是点苍快剑张搏云,大力神翁唐世一及华山静虚子三人对付星公冷央,这时增加了左右双钩吴家二老,声势浩大,武林中多少年来,也未曾听说过这些高手们居然肯连手攻敌,而且竟达五人之多。

他们刚刚跃到星公冷央及谷云飞身前,星公冷央已大声喝道:“想不到向来称为主持武林正义的圣女,今日也用这等下流手段。区区目下纵然丧命,但舒老大和佟老二立将严厉报复,圣女你与大爷的一段往事,不出三日就将传遍天下……”他本来尚有话说下去,但三样兵器业已如狂风骤雨般攻到,若不是他说话天生快极,换了别的人大概只说了两句,就得被静虚子等三位高手攻得无法说话了!

心池圣女娇躯微颤一下,皇甫维已放声大笑道:“冷央,你这一手太不高明,我虽和心池圣女乃是对头冤家,但也忍不住要说句公道话,试想天下武林之人对圣女何等崇拜?日公舒涛和月公佟雷纵然胡乱编做故事,诬蔑圣女,但有谁肯真心相信?”

星公冷央这时已说不出话,转眼之间,右钩吴景、点苍快剑张搏云及静虚子三样兵器一齐攻到冷央身上。冷央这次动手果然是功力大减,虽是双掌急劈,却只能迫开静虚子当胸致命的一剑,那点苍快剑张搏云和右钩吴景的剑钩都划刺中他左肩右腿,登时血光崩现。

冷月神狐谷云飞长剑上下翻飞,蓦地一招“紫气东来”,出手怪异奇奥,剑光圈荡中已把三名高手的兵器全部迫开。

星公冷央趁机高声道:“那些事有凭有据,人证尚在,天下之人虽想不信……”他刚刚说了几句,一股极强杖风已当头压倒,迫得他不得不闭口闪避。

心池圣女轻轻叹了一声,接着扬声叫道:“诸位请暂时停手!”

那边静虚子等五人眼看再过三招两式,就可把这两人歼灭,却不料圣女听了冷央几句危言恐吓,当真命他们住手。因此一方面感到惊异,一方面也感到不忿。左右双钩吴家二老首先撤身退出,静虚子和唐世一也跟着跃开。点苍快剑张搏云孤掌难鸣,只好也掣剑退开。

星公冷央取出伤药,敷在伤处,一面裹扎伤处,一面说道:“我等兄弟三人一向避免与圣姑娘你正面冲突,今日之事甚感遗憾……”

皇甫维突然插嘴道:“你要走就走,噜苏什么?”

星公冷央突然抬头望着他,哼了一声,道:“公子和杜姑娘也一齐走,在下要面禀大爷一切经过详情!”

圣女忽然转眼瞧着皇甫维,道:“令尊在什么地方?”

皇甫维道:“我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敢告诉你!”

星公冷央看看势色不佳,立刻命谷云飞去牵马,准备逃离此地再作打算。谷云飞衔命走过去牵马,心池圣女朗声道:“你们谁都不准走开,谷云飞你过来!”谷云飞踟蹰一下,果然不敢违拗,走到圣女面前。圣女道:“我暂时禁住你的脉穴,以免生出擅行离开之心。你且转过身子!”谷云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眼向冷央请示。

星公冷央怔了一下,似乎大感迷惑。谷云飞得不到指示,只好转过身子。心池圣女疾地伸指一点,谷云飞干咳一声,冲出两三步之走。他暗中试一运气,发觉气机阻滞,武功已失去大半。

心池圣女向冷央把手一招,道:“你也过来!”

星公冷央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举步走去,日后就算杀得死圣女而无敌于天下,但这事传出江湖之后,永远都是个笑柄,要是不举步过去,圣女势必下令把自己当场杀死,那时纵然能使圣女清誉玷污,却也无补于事!

他迅快地转念略一盘算,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乖乖走了过去。

心池圣女举手在他胸口边戳三下,道:“目下你虽然半边身躯近似残废,但由于我禁制住你三大要穴,身上伤势不至于发生变化!”

她转眼望望众人,突然向神算公子屠元庭等人道:“你们几位如果另外有事,尽管请便!”

屠元庭对她真不敢仰视,垂下目光道:“在下确实有事待办,就此请辞……”说完向杜筠招呼一声,当下带着杜筠易恒与及负伤的金旭、邵一峰等四人径自离开。

心池圣女目送屠元庭等三人走远,才道:“那个女孩子好像有很沉重的心事,唉!自古以来,做女人的总不免比男人吃亏!”

众人都不敢答腔,只见圣女当先向南面走去,大家都在后面跟随。右钩吴景把谷云飞的三匹马牵了过来,一匹给娄真人乘坐,一骑给那两个银衣劲装大汉其中一个伤势较重的乘坐,就势以独门手法点了另外那个劲装大汉的穴道,使他武功散失,也命他与同伴骑在同一马上。

剩下的一匹他牵到圣女身边,请她骑坐。圣女指指皇甫维,道:“此子需要马匹代步!”

星公冷央忍不住道:“圣女姑娘,你好不公平,独独对皇甫公子屡加优待!”

皇甫维冷笑道:“你不服气的话,等到了家父面前再说,趁早别自讨没趣!”

星公冷央道:“笑话,你不过是皇甫大爷收养的孤儿罢了,可别当真以为自家是大爷的亲生骨肉……”

众人都讶异地向皇甫维瞧着,皇甫维面不改容,冷冷道:“你以为我自家不知道么?”星公冷央诡笑一声,道:“你当然晓得此事,但你可知自家的亲生父母是谁?”皇甫维不觉一楞,随口道:“难道你会晓得?”

冷央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老夫当然知道!”

皇甫维再也做声不得,左右双钩吴家二老、大力神翁唐世一、点苍快剑张搏云、武当娄真人等都对皇甫维生出同情之心。连静虚子虽然和皇甫维有杀徒之恨,这时听到他的身世,也不禁恻然动心,满脸仇恨不觉淡了许多。

心池圣女道:“我并非处置不公,而是皇甫维身负内伤相当严重,是以不须禁制穴道,同时把马匹让给他乘坐……”这话一出,众人更加对皇甫维同情起来。

星公冷央道:“原来如此……我想跟他说几句话,不知圣女姑娘意下如何?”

圣女颔首道:“你尽管跟他说!”

星公冷央和皇甫维离开众人,星公冷央边走边说道:“我看圣女之意,无非要找到大爷见面说话。在那等场合之下,我自然要吃大亏无疑!”

皇甫维道:“你知道就行啦!嘿!嘿……”

星公冷央接着道:“你且别冷笑,我的生死于你大有关系,假如我不幸的话,你永远也不晓得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皇甫维暗忖这老魔头如此说法,定然只有他一人晓得自己的秘密,略一沉吟,道:“你说这话有何打算?”

星公冷央冷笑道:“我要你设法让我脱身,以作交换!”

皇甫维沉思了好久,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星公冷央道:“我目下写一封柬帖,密密封起,你等到自觉平安无事的情况下方可拆开,便知自家身世及亲生父母是谁!”

皇甫维料想以他的声望定然不会欺骗自己,以图脱身,于是点点头,加速两步,走到圣女身侧。

星公冷央从怀中取出一个长约五寸狭长钢盒,另外找了一张白纸,打开钢盒,取出一支长约四寸许的小毛笔,又打盒中取出两个小瓷瓶,这时因大家都继续赶路,他便命冷月神狐谷云飞搂住身体,保持平稳的步伐,然后将白纸铺在谷云飞的背上,用那支特制小毛笔蘸一蘸小瓷瓶中的水,奋笔疾书。

众人虽然都不知星公冷央及皇甫维耍什么把戏,但料想绝不会意图暗算这些人,再说有心池圣女在此,也不怕他们逃得掉,是以没有一个过来干涉。

皇甫维时时冷眼偷觑,只见星公冷央写了很多,然后收起第一个小瓷瓶,打开第二个瓷盖,用笔蘸了一下,复又振笔写了好些字,这才把小笔和瓶子都收起来。跟着将这张白纸密密封贴起来。

他把这柬帖交给谷云飞,轻轻道:“把这个交给皇甫维,并且问他有何回音?”

谷云飞道:“弟子敬领严谕,不过以弟子所知,那皇甫维狡猾异常,极工心计……”

星公冷央仰天冷笑一声,道:“老夫自有神机妙算,若然他违背诺言,不说动圣女放走我们,径自拆开此柬,包他一无所获。”

谷云飞前后一想,已明白星公冷央及皇甫维之间有什么交易,当下道:“师叔请恕弟子多言,这皇甫维实在靠不住,万万不可相信!再说他有什么力量可使圣女答允释放我们?”

星公冷央缓缓道:“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得不冒险一试。”

谷云飞道:“这么说来,师叔仍然认为皇甫维有教圣女释放我们的力量了,那就只好试上一试!”他寻思一下,才加快步伐,走到皇甫维身边,把那封柬帖递了给他,轻声道:“你办到了没有?”

皇甫维摇摇头道:“我还未曾想出妥善之法!”

谷云飞道:“我有句话要你记在心中,那就是舒倩的性命掌握在你手中,如果我能脱身,自会设法阻止另一个知道她住址的人向上边报告,如果我不能离开,那人为了立功,势必把她住址报上去……”他说完立刻走开,不让皇甫维有机会发问。

皇甫维内心大为震动,一面把柬帖放在怀中,一面守思那谷云飞的话,无疑这谷云飞已查出舒倩甚至佟秀的住处,所谓另外一人,必是那个秘密投效三公的铁剑公子尹世泽。他可能暗示自己说,假如他逃得出圣女掌握,便将暗算尹世泽,以免他向三公密报!但目下为难的是他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圣女释放星公冷央及谷云飞这一干人。

忖思良久,不知不觉靠近圣女,左右双钩吴家二老本来跟在圣女后面,见他凑近去,突然冲上来,把他推开数尺。

皇甫维默然闪开,他此时一肚子俱是抑郁情怀,雄心消沉,是以不与吴家二老计较。

走了不久,只见山坳里露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心池圣女领先向那道观走去,娄真人精神陡然焕发,催马抢先驰去,眨眼间已隐没在道观中。等到众人抵达大门,只见观内匆匆出来数十名服装齐整的道人,雁列两侧,当中通路有个须发皆白的老道长和娄真人并肩肃立,圣女缓步走近时,那老人上前深深稽首,道:“青灵宫奥义道人觐见圣女……”这老道人声音衰弱,举止龙钟,分明不是武林中人,却不知何故这等崇敬圣女?

心池圣女还了一礼,微笑道:“惊动老仙长法驾,实在于心不安……”奥义老道人缓缓抬头,凝目望她一阵,道:“辱蒙圣女枉临,敞观荣宠无极。贫道垂暮之年,居然尚能再亲教炙,实在喜出望外,圣女请!诸位请!”

圣女和他谦让了一下,便走进观去,众人在一间雅洁大堂中落坐之后,自有道僮送上香茗。

那奥义道人此时才有时间瞧看圣女带来之人,目光一扫过皇甫维,面色陡变,跟着又瞧见星公冷央,顿时讶然起身,举手指着冷央道:“这一位……这一位……”

心池圣女接口道:“老仙长一生精研玄门法义,难道认得他么?”

奥义老道人拭拭老眼,看了又看,缓缓道:“这一位是不是星公冷央?”

娄真人在旁边道:“不错,就是他!”奥义老道人手指一侧,指住皇甫维道:“这样说来,施主就是……皇、皇甫孤?”

座中众人都大感惊讶,只听奥义老道人接着道:“但昔年贫道与皇甫施主你辩道论法之时,似乎还没有如今年青……”

星公冷央哼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四十年前在塞上遇见的道士,想不到已苍老至此,难怪我认不出是你!那一个是皇甫大爷的义子,并非皇甫大爷……”他说话迅快无比,但字字清晰。

奥义老道人讶道:“他不是皇甫施主,贫道倒不惊讶,但长得与‘一皇’这等相像,却仅只是他的义子,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皇甫维接口道:“听说我义父平生没有留下一个见过他真面目之人,老道长你如何能活在世上?”

那老道人颔首道:“贫道也听过有此一说,今日若不是星公冷施主在座,恐怕公子会以为贫道打诳呢!四十年前贫道孤身在塞边潜收玄门道法,因有疑义未能勘破,是以心中如煎如焚,日夕在风霜雨雷之下,任其侵蚀,藉肉上的痛苦以减少心中前熬。有一日忽然碰见令尊及三公轻裘骏马,扬鞭驰过。令尊见贫道露天打坐,以为是武林中人修炼秘传奇功,遂驱马过来瞧看。令尊不但武功盖世,眼力也大异常人,一望便知贫道乃是修道苦行之士,便下马问贫道心中有何困惑。贫道遂将苦思不得的几个玄学疑难告诉他。令尊大感兴趣!席地而坐,和贫道谈论起来。历时一昼夜之久,三公也是博学之士,有时也参与讨论,所以虽然隔了四十年之久,贫道仍然印象鲜明,一见就认出这位冷施主了!”

老道人话声停住之后,座中之人无一发言,都静静地等他再说下去。

奥义老道人思索了一阵,接着说道:“皇甫施主谈锋锐利如剑,险些把贫道多年信仰都连根推翻,经过一昼夜的谈论之后,贫道竭精殚智,渐渐使皇甫施主无话可说。于是,旭日方升之际,他忽然上马离开,临走之前对贫道说;心池之上有位慧悟天生的姑娘,有天纵圣明之才,但其时年纪尚幼,须假以数年之后,那时或可为贫道解疑指难!他说完后扬鞭自去,直到数年以后,贫道赴心池谒见圣女,方知他们就是刚刚在武林中威名四播的一皇三公!而贫道于谒见圣女之后,心中疑难十去其九,满意而返!”

说到此处,众人方知这位老道人和心池圣女及一皇三公有这么一段渊源。皇甫维因知道义父和圣女的关系,是以暗自明白敢情义父早在圣女尚未成年之时,已晓得她大智大慧,不同凡俗。而圣女也很早就知道了“一皇”,换句话说,义父和圣女可说是彼此心仪已久,互相倾慕。只是直到二十年前才发生悲惨的关系!

众人用斋之后,皇甫维便要求单独谒见圣女。

在静室中圣女和蔼地接待他,问他有什么事情。皇甫维道:“晚辈有个不情之求,想请您俯允!”

她点头道:“但说不妨,不过你怎肯自称晚辈呢?”

皇甫维肃然道:“你老是我义父一生最敬最爱的人,晚辈怎敢亵渎?”

圣女轻轻叹口气,道:“这样说来,他把一切内情都告诉过你了?是不是?”

皇甫维点点头,只听圣女又接着道:“二十年来,这圣女二字,宛如两把利刃日夕刺割我心,使我心中伤痕斑斑,唉,假如你义父当年不是那么倔强,肯答应我改邪归正,由我安排一次聚会,他当面向天下武林各派领袖赔罪、我们便可以结为夫妇,不但可免去这二十年相思之苦,同时也可免去他和我的无穷苦难……”

她悠悠叹息一声,那寂寞的花容,幽怨的叹声,使皇甫维也感到十分歉疚,差一点就替义父向她道歉。

她接着又道:“你来此之意,可是要替冷央那几人说项,要求释放他们?”

皇甫维怔一下,道:“你老人家真是料事如神……”他为了表示恭敬,口中不得不称她做“老人家”,但她一点不老!而且美丽圣洁之极,因此他说出“老人家”三个字时,心中别扭得要死。

他继续道:“晚辈愿将你老人家带领到我义父之处作为交换条件。”

心池圣女缓缓道:“你以为我会不会答应?”

皇甫维吶吶道:“晚辈也知道你老绝不允许,但假如那星公冷央等人被害,日公舒涛及月公佟雷一定会将你老的往事向天下宣传……”

心池圣女笑了一下,极是凄迷动人,皇甫维突然激愤起来,道:“晚辈可以为你去杀死他们,你老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

她婉然微笑,道:“看看你自家也忘了向我要求些什么?但无论如何,你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感激你!不过别说你目下身负严重的内伤,不能与人动手,纵然是未负伤之际,也杀死不了他们!”

皇甫维摇头道:“不,晚辈自然另有办法,可惜时不我予,先得牺牲了两个好女子的性命!”

她微微动容,道:“她们是谁?”

“就是日公舒涛的女儿舒倩,月公佟雷的女儿佟秀。她们都像是污泥中的白莲,暗谷中的幽兰。假如谷云飞不获释放,便无法阻止尹世泽向舒涛和佟雷报告她们的秘密居址了!”

圣女缓缓道:“你可是说她们已脱离舒涛及佟雷?此外尹世泽也投身在三公手下了么?”

皇甫维应了一声,接着道:“三公都各有一个女儿,奉命来勾引我,听说是要从我身上学我义父的‘采补阴阳秘术’,但结果她们都对我很好,宁愿脱离三公!我把舒倩和佟秀安置在富春,约定她们不得走出大门一步!但谷云飞他们已查出她们的地方……”

圣女望住他,微笑道:“谷云飞和尹世泽都爱上一个,所以一直没有向三公报告,是不是?这件事倒是值得考虑,不过,如果我的行动够迅速的话,她们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皇甫维一听也是道理,不觉垂下头无话可说。过了一阵,他忽然抬头道:“晚辈不能勉强你老答应,在下只想请问一事!”

圣女转眼望着天花板一缓缓道:“我已猜出你想问什么,这个问题我真有点难以作答!”

皇甫维走前一步,恳求地道:“不,请你务必答复……”

圣女沉默一会,道:“我也很难答复你为何会对你特别好,我只能告诉你一点,就是我这样做并非纯粹为了你义父的缘故!”

皇甫维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过了一会,他想起星公冷央的交换条件既然无法达成,顿时又抑郁起来,正要转身出去,只听心池圣女说道:“你如果当真为了舒佟二女而要求我释放冷央,不免有点小题大做,她们一定不会发生意外,你放心好了!”

皇甫维凝想了一下,才道:“晚辈尚有一个最大的理由未曾向你老禀告,那就是冷央答应我一个条件,假如我能使他获得自由,他就把晚辈的生身父母说出来!”

圣女突然严肃地考虑起来,过了一会,缓缓道:“既是如此,我答应释放他们。不过,冷央此人狡谲多智,你千万勿被他愚弄!”

皇甫维几乎不敢置信这是事实,当下心中充满了感激之心,反而说不出多谢的话。圣女命他出去,另外派人去把星公冷央、冷月神狐谷云飞叫到她房中。

皇甫维返回自家房中,一只手放在怀中,紧紧捏住那封柬帖。不久,他听到外面传来惊讶的声音,一听而知是因为圣女突然释放星公冷央、谷云飞等人,所以引起众人讶然谈论。

他本想拆开那封密柬,可是记得星公冷央说过必须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才可拆看,这句话不知有什么玄虚?再者他此刻又被另外一个心事弄得十分不安。原来他想到自己身受圣女大恩,假如她开口要他带路会晤“一皇”,他能回答她说他不知道义父下落?并且亲口告诉她早先应允带她去见义父的话是撒谎么?

他痛苦地在房中转来转去,不时举手敲打自己的头颅。像他这种处境也许有人以为并不要紧,只要实话实说就是。然而在某些人看来,要他向圣女承认对她说谎这件事,当真比死掉还要难过。

过了一会,他觉得大概快要开始上路,突然灵机一动,匆匆走出去,不一会就找到武当娄真人休息的房间。

娄真人盘膝坐在床上,正在运气调元,努力自疗伤势。自然他已知道星公冷央等人业已被圣女释放之事,也知道必与皇甫维有关。是以此刻见他忽然来访,正是求之不得之事。

皇甫维沉吟一会,低声道:“在下来谒真人之故,乃因遭遇到极为疑难之事,特地请真人指点!”

娄真人万想不到皇甫维这等推重自己,面色一凝,道:“指点两字可不敢当,但承蒙公子看得起贫道,自然要洗耳恭听。”

皇甫维轻轻叹了一声,道:“假如有个人对他最为崇敬之人无心中撒下漫天大谎,自然这个谎言对于对方甚为重要,而眼看这个谎言马上就要拆穿,敢问真人,假如你不幸碰上这件事,如何是好?”

娄真人微感迷惑,道:“这个谎言拆穿之后,会不会致此人于死地?”

“不会,多半一点事都没有!”

“这么说来,问题就仅仅在于这个人十分崇敬对方,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拆穿这个谎言,是也不是?”

“正是这样。”

娄真人沉吟一下,摇头道:“难,难,难,这等事若然是忍受不住的人,唯有自杀以求解脱。”

皇甫维怔一下,喃喃道:“自杀以求解脱……自杀以求解脱,怎的我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

娄真人沉声道:“只因贫道生性偏激固执,故此有此等想法,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皇甫维肃然道:“不,一个人生或死一点儿也不关重要,如果那个相信你而又十分令你崇敬之人忽然从此不相信你了,请问活之何益。假使一死就足以解疑的话,自是值得自刎而死,真人以为是也不是?”

娄真人没话好说,呆呆地眼看皇甫维离开他的房间。

且说皇甫维返房之后,从容不迫地沉思了许久,忽然起身在桌子上取笔疾书道:“晚辈与我义父失去联络已久,前此由杭州返富春,访寻数日,均无所得,故拟赴三公老巢处一探。此言料难取信,将一死以明志!晚辈皇甫维敬白。”

他掷笔看了一遍,觉得犹未尽意,但届时自有娄真人从旁解释,实在不须多啰唣。便站起身形,将圣剑摘下,摆在桌子上。

这时,武当娄真人正在心池圣女房中,悄悄地把皇甫维到他房中的一切经过说出。心池圣女神色微变,道:“他这等说法,无疑要照你的话寻求解脱。”

娄真人道:“贫道也有此一想法,皇甫公子说的最崇敬之人,自然是指你老人家无疑,只不知他撒下什么大谎,竟不惜一死以求解脱?”

心池圣女道:“他说过不少话,目前一时难以断定是那一件事撒谎。无论如何,一个青年为了一个谎言便遽而轻生的事,实在有点儿荒唐。”

娄真人道:“皇甫公子虽然风骨峥嵘,确实是条好汉子。但他最近所作所为,却不易为世人原谅!”

圣女缓缓道:“那些恶事血案绝非皇甫维所为,要知他身负内伤,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上一次矫说他义父约我会晤之事,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好将三公引开,救出冷央的女儿冷清影。我推测他定然是救冷清影时再度受伤,是以目前伤势十分严重,除非找到稀世难逢的灵药,再加上几位高手助他运功炼气,断难恢复原来武功。此所以我对他特别悯怜,一来是他代人受过,那些案子都是三公手下所为。二来他武功已难以恢复,寿命也很短,大概活不了多少年!”

娄真人瞠目道:“圣女料事一向永无差错,贫道纵然不问理由,也可放心相信。既然其中尚有此等原故,唉!那贫道就错怪他了!”

心池圣女默忖一下,道:“他反正不能为恶世间,目下请真人你去瞧瞧他,劝他离开此地,我们都装不知道!”

娄真人恭身稽首道:“敬领圣谕,但不知那把圣剑是否要收回来?”

圣女摇摇头,黯然微嗟,道:“不必收回了,让他携带在身,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有那把剑,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我们耳中!”

武当娄真人匆匆辞出,向皇甫维房间疾奔而去。转眼已到达那房间,只见房中阒然无人,桌上却留有书信一封。他冲过去看了一看,藏在怀中,转身急步离开房间。

原来皇甫维并非忽然怕死而不肯自刎,当时他把圣剑放在桌上,心中暗暗欣喜此剑锋利无比,只须轻轻一割,就可了结此生。

他按钮抽剑,却拔不出剑,敢情那剑鞘口的弹簧力量极强,要是他武功尚在,自然可以随手按下拔出剑刃,但目下手软力弱,按来按去,都无法拔剑出鞘。

这时他陡然觉得,一个人当真有时求死也不容易,譬如他目前的处境,什么也不必考虑,只要拔剑出来就可以自刎而死,偏生在这紧要关头,却拔不出剑来。要是普通的长剑,又怕不易一下子把自己弄死,再说此刻也不易找到另一把刀剑。

因此,他只好用双膝夹住剑鞘,双手握住剑把,两个大拇指迭起来按在弹簧按钮上,用力按拔。

弄了一会儿,那弹簧仍然按不下去,但剑柄却吃他左旋右转之下弄得松动起来。

他忽然放弃拔剑之举,迅快地旋转松动了的剑柄,一忽儿就把剑柄旋开,猛然一拉,剑柄这一截应手而起,原来却是个套子,那柄剑上仍然有一截钢管。

他竖起圣剑一看,只见钢管的另一端露出洞口,并不是实心的钢条。洞内仍然藏有东西。

皇甫维记起当日到达“五岳台”时,曾经听人家说,谁得到这把圣剑,就可以和“三公”较量。初时他得到此剑,因见剑身上刻有心池圣女的住址,便以为是心池圣女故意这等布置,可使得剑之人到心池访谒,求取克制三公之法。

目下这剑柄内原来另有秘密,顿时就使他想起这回事。

他用手指挑出钢管内的东西,原来是一卷小册子,纸质薄如蝉翼,却不透明,不知是何种质料。

那小卷册首页写着“阴阳采补大法”六个寸楷,旁边另外写着“扭转乾坤,功参造化,性命双修,人间瑰宝”等十六个蝇头小字。

皇甫维但觉心头鹿撞,连忙随手翻开一看,触目竟是一幅颜色鲜明妖艳的男女妙戏图,另一边却注满了朱砂小字,略一侧览,均是畅论采补之道的要诀。

他突然迅快地把这本小卷仍然放回原处,套上剑柄外壳,扭紧螺丝。抉剑迅速走出房外。

这时道观中所有的道人都在做功课,他悄悄从观后小门溜了出去,见到几匹骏马拴在厩中,连忙弄了一匹,认蹬上马,抖缰疾驰。

大约飞驰了四十余里,不但胯下骏马已浑身冒汗,蹄子发软。他本人也累得面色泛白,四肢无力,胸口隐隐作闷。

他自从转入荒野之后,就暗暗调元运气。他的内功心法传自举世无双的“一皇”皇甫孤,确实神奇无比,虽然不能治愈内伤,但不久已恢复了体力。

于是他驰马转入荒野,然后放松缰绳,随那坐骑高兴,或走或停,这样挨到天黑时分,不觉又走了十余里路。

那坐骑忽地昂首长嘶,皇甫维侧耳一听,果然远处也传来长嘶之声。

他盘算一下,便使得坐骑向那边走去。此举虽然大为危险,可能自投罗网,因为目前不论是圣女方面或依附三公的江湖道都会向他暗算。不过,假使他露宿在荒野之中,以他现在的体质,势必忍受不住而生病死掉。所以他宁愿碰碰运气,明知在这等荒野之地居住还饲养马匹的人一定是江湖道上之士,却也值得冒一次险。

走了一顿饭工夫,月色之下,只见不远处豁然开朗,一片平畴绿野、左侧十余丈处一座庄院,占地相当广阔。远远望去,但觉这座庄院气派甚大,定然不是平常之人的宅第。

他按辔徐行,渐渐走近大门。只见大门内外一片静寂,里面的屋宇也没有一点灯火,宛如鬼域!

到了大门口,他甩镫下马,把马匹系在门边的树上,然后上去拍门。门环声音在黑夜中十分响亮,声震四野,但良久良久,仍然无人出来应门。

皇甫维想了一想,低头看看手掌,只见指掌上已染满了铁锈和灰尘,分明这个门环已经许久许久未经使用了。他仔细瞧看一下,门上和框边尽是蛛网灰尘。于是他断定这座巨大的庄院确实无人居住,当下举手推一推那扇大门,忽觉有点松动。于是用肩头抵住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去。心中却自怜地忖道:“若是我一身武功还在,那须抵开大门,就算要打开此门,别说不必用肩头帮助,纵然里面上了闩,还不是一掌就可以震开,唉,目下才尝到英雄末路的滋味啦!”

那扇大门发出刺耳的响声,缓缓被他推开。

大门内是个宽大的院子,由于大门没有门坎,可见得当年无数车马都可以从大门径行驰驶这个巨大院子之内!

在那院落的角落,还摆着几副石担、千斤锁之类的东西,还有好几个上好红木做的兵器架子,目下架上虽然没有兵器,但一望而知此庄以前的主人,必是武林中人无疑。

皇甫维有点迟疑起来,仰头望一望天上月轮,但见皓魄流辉,光洒大地。在诗人眼中,本来是把酒问天上宫阙今夕何年的美景。然而,此刻在皇甫维心中,但觉一片惨淡,这月色反而平添了无限恐怖。

他站在门口盘算道:“我目下身负极严重的内伤,假如此庄之中有什么奇怪荒诞的事物,或者藏有歹徒,想我皇甫维本是称雄江湖的人物,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地,岂不冤枉?”

另一个念头忽地兜上来:“不过如若我离此而去,眼看周围数十里内并无人家,似我现今这种体质,就算不招凉受冻病死,也将饿死……”

这么一想,他便感到无可奈何起来,举步向大门内走进去。

一阵劲厉夜风掠过,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地响个不住。

他张口叫道:“有人么?这儿可有人?”

他一连叫了五六声,四下一片静寂,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屋宇,隐隐传来回声。

那院落对正的是一间大堂屋,两边还有厢房,此时正门紧紧闭着,左右两扇门却半开半阖。

蓦地“轰隆”一声,身后那扇大门突然自动关上,外面那匹马希聿聿惊嘶数声。

皇甫维瞿然四顾,却没有发现一点可疑迹象!可是这扇大门关得十分神秘奇怪,还有马匹惊嘶。

他皱皱眉头,忖道:“事至如今,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瞧一瞧了!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如果真有鬼魅的话,跑也跑不掉……”

一面想着,一面举步向左边侧门走去。

刚刚走到门边,耳中忽然听到隐隐有人叫道:“皇……甫……维……皇……甫……维……”声音尖厉飘忽,似是从九幽地狱中传出来似的。

皇甫维听了一阵悚然,但觉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

侧耳一听,那声音已消失,只有铁马“叮当”之声。

他暗自想道:“以前听人说有一种鬼怪,半夜里发出叫声,凡是听见的都觉得好像在喊自己的名字,假如不慎出声答应,登时就被那鬼怪迷住!刚才的声音极似就是这种鬼怪,我千万不能回答……”

当下他向门内望去,只见里面是一块狭长的通天院子,侧一条有走廊,数道房门。右边却是前后两道门户,可通当中堂屋。

那狭长的通天院子中央灰尘堆积,落叶满地,触目尽是一片荒凉景象。

他举步跨入门内,沿着左边的走廊一直走去,到廊尽头的那一道门户,里面已是第二进屋子。这时蓦地听到后面传来“咿呀”,紧着“砰”的一响。回头望去,但见那道侧门已经自行关上。

这时,他心中有点嘀咕不安,只因先是外面的大门,跟着又是这道侧门自动关上,却不见丝毫可疑迹象,除非是肉眼看不见的鬼魂所为,不然的话,那会如此巧合?

他勉强定一定神,举步走进第二进屋子去,迎面是个植满树木花草的院落,一片幽森之气,迎人而来。忽地发觉树下黑暗中有个人挺立不动,他哼了一声,大踏步走过去。

他迫近到一丈以内,已看清的确是个人挺立不动,而且背向着他,一身白色的衣服,隐隐浮动着惨怖和死亡的意味。

皇甫维大声道:“喂,你是谁?”

那个白衣人动也不动,他又问了一句,仍然得不着回答,便迫近两步,只见那人站得笔直,但头颅却向前面俯低,似是顶住墙壁,所以只见到一顶白色帽子的边缘。

皇甫维猜疑地哼一声,迅速忖道:“这人戴着白帽,竟是全身丧服之象,莫非他家中发生丧事,心中悲痛之甚,所以不愿理我?”

正在想时,突然耳中又听到风中隐隐传来“皇甫维……皇甫维……”的叫声。

这一回他知道绝不是疑神疑鬼所生出的幻觉,而是的的确确听到声音。因为那声音每叫一句他的姓名,他每次都感到一阵心悸,好像身上的力量和意识有一部份被这来自遥远的黑暗中的叫声摄去似的。

他定一定神,心中一阵激动,举步奔到那人背后,伸手向他肩头拍击。

那只手掌还差半尺才拍中那人肩头之时,他忽然停住,迅快地忖思道:“假如我这一掌拍下去,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个面目狰狞或者七窍流血的鬼怪,怎生是好?”

那个白衣人依然俯首挺立,动也不动。皇甫维喂了一声,对方毫无反应,他剑眉一剔,手掌落处,已拍在那人肩头之上。

这一瞬间实在叫他暗暗感到惊心动魄,只因他不晓得那人蓦然回头会是副什么样子?

手掌触处,但感一片冰凉,而且似乎没有肌肉。骇得他连忙缩回手掌,只见那个白衣人倏然向侧倒去,轻响一声,已横陈地上。

皇甫维的目力到底不比常人,一瞥之下,已看清竟是个死人,大概已死了许久,是以都干枯了。

这时他心中说不出是惊是怕,总之感到十分不对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忽然间他记起那声音,顿时联想到眼前这个全身丧服的死人可能就是死在那阵怪声之下。只是有一点令人不解的,那就是为何此人穿上一身丧服才惨被害死?

他一转身,向里面奔去,自家也不知奔进去干什么!他穿过两个厅子,一条走廊,和一个院落,已到了最后的一进屋子。

这一回他又置身在一个院落之中,只见人影幢幢,或坐或立,身上都是一式白色的丧服,而且均是女人和孩子。大约一共有十一二个之多。

皇甫维看得倒抽一口冷气,双脚发软。放眼看时,但见这些人排成一个圈子,个个面向着当中。最中心处却是个幼童作出跪伏的姿势。

他第一个印象是这些人必定是突然见到那幼童跪在地上,因此都从四方八面出来,围拢起来瞧看。然而,紧接着一阵死亡之风掠过,十余条性命就此消失。

第二点他想起来的,那就是当他奔入来时,因屋内光线黝暗,所以没有瞧见奇异恐怖的景象,可是以眼前这种集体死亡的情形推测,外面势必尚有许多男人,都是身穿白衣,奇形怪状地毙命。

他不再迫近去看,举步走入那座堂屋,突然听到左边的上房似乎发出一点声息。他戒备地摸着身边那支圣剑,一时忘了他目下身伤手软,根本拔不出圣剑应敌。

在黑暗中运足目力瞧去,只见那间上房房门的帘子已经被毁,此时仍然传出声息,那种“格吱格吱”的声息,好像是有人坐在破旧的椅子一般。

皇甫维深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什么人在房内?”房中顿时发出一声惨厉尖锐的叫声,跟着一条人影疾奔出来。

皇甫维骇了一跳,连忙闪开。目光到处,但见那条人影竟是个身长玉立的白衣妇人,头发披垂,掩住大半面目,却益发令人感到可怕!

这个披发白衣妇人脚下迅快。一阵风似的在他身边掠过,冲出院落之中。

皇甫维向院落中望去,只见院中白衣人影幢幢,一时认不出刚才奔出去的披发的白衣妇人藏在何处?他虽是心头骇疑交集,可是刚才因感到那阵奇异尖厉似从远方传来的声音,以致身体心灵上觉得不适之感却渐渐消失。

他振作一下转身缓缓向院落中走去,右手紧紧握住圣剑。当他走到厅门,只见人丛中有一对目光暗暗注视着着他。这时他忽然感到平静,因为他看出那是活人的眼睛,暗忖:只要这个披发妇人并非鬼怪,他就没有什么可以骇怕了。

于是他又转身大步走入那间上房之内,放目一瞥,只见房中陈设得甚是奢华,但此刻甚是凌乱,桌椅等都翻跌地上,还有好多衣物散放各处。

这个房间四壁都挂着厚厚的帷幕,因此令人感到安全和温暖。

他取出火折,点亮桌上的油灯,流目四看,忽然发现床上,被衾摆迭得十分整齐,而且隐隐有一层灰尘。可见得此床已久无人睡卧。

皇甫维心头一震,忖道:“那个女人难道当真是个鬼魂?不然的话,她怎会不使用这张床铺?”心中想着,一面举步向套间里走进去,但见这套间之内许多箱笼散乱满地,还有许多破碎的瓷片,想是打碎了好几件花瓶之类的瓷器。那些瓷器碎片及箱笼等物不但散布房中地上,而且又隐隐布满尘埃,是以证明这套间久绝人迹,此外也没有床铺陈设。

他沉吟忖想了一阵,转身离开这间上房,走出院子,只见院落中那十多个死人依然原式围聚在一起,他更加感到此地气氛诡异恐怖,匆匆走出这座院落。

这一天的种种遭遇实在使他十分疲倦吃力,因此他感到身体十分不适。但目下情况暧昧诡异,使他不知如何是好?当下也没有思索,随步向一道侧门走去,隐没于一个黑暗的小房间内,立刻跌坐地上,调气养神。

过了一阵,忽然远处隐隐传来低语之声。皇甫维精神一振,运起秘传“天视地听”之本,侧耳聆听。

那话声传来之处,正在他身后墙壁那边,按道理说,这阵语声既甚为低微,复又隔着高墙厚壁,常人万万难以听见。

但刚好碰上皇甫维练过得自“一皇”秘传的奇术,耳目之聪敏,就算是三公等人也将大感惊讶。

那阵语声似乎还不只隔着后面的一堵墙,但听其中一个人道:“大哥,你一定要亲自查看么?”

此人话声入耳相当熟悉,皇甫维潜心推想,但一时记不得在何处听过。

接着另外一个苍老坚劲的口音道:“除了我自家去查看之外,老三你可有别的办法?”

皇甫维几乎站起身来,敢情这人的口音,正是乾坤五义中的老大洛阳司空表,因此可知他口中的老三就是不坏金刚范禹无疑。那范禹他仅在五岳台见过一次,所以初听他口音,一时记不起是谁。

范禹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大哥昔年的誓约,岂可不顾?”

司空表哼了一声,歇了一阵才道:“老二尸骨已寒,昔年的誓约还有何用?”

这时,另外有人插口道:“小弟请问大哥一句,假设我们能把皇甫公子擒住,你准备如何对付他?”

这句话正是皇甫维所急于知道的事,不由得耸耳聆听。

司空表沉吟道:“老四你这句话问得奇怪,难道你不晓得愚兄的处境么?”

范禹接口道:“这也难怪老四心中不安,他身受皇甫维救命之恩,自然不想恩将仇报。”

司空表道:“老三这话可是责怪愚兄不该当真生出对皇甫公子不利之心么?但你大嫂、侄儿以及数十门下,目下仍在三公掌握之中,这件事……”

范禹接口道:“小弟绝无此意,俗语有道是疏不间亲,如果牺牲皇甫维而救出大嫂等数十人,纵然皇甫维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没有选择余地!”

另外那人也道:“小弟自然追随两位兄长。”他语声之中,隐隐流露出痛苦。皇甫维暗自忖道:“这中州一剑许伯英果真还有良心,那范禹在江湖中虽是侠名甚着,却不道是这种自私之人!”

忽听司空表叹一口气,道:“两位贤弟千万别怪愚兄不守昔年誓约,你二哥既然已死多时,后宅早该收拾干净。假使你们不愿前往,为兄自家进去看看,也是一样。愚兄最感到奇怪得是你二嫂如何能维持这么久而尚能活在人间?”

范禹道:“既然大哥破誓,小弟等自当随侍,那皇甫维由我们两人对付,二嫂则交给四弟料理,大哥意下如何?”

中州一剑许伯英忽然提高声音道:“不,小弟宁可对付皇甫公子。”

那边一片沉默,皇甫维却诧异忖想道:“他们口中的二嫂,必是刚才那个披发妇人无疑,只不知为何他们都不愿意惹她?他们既是结盟兄弟,为何又有一个誓约,似是一种极大的忌讳一般?”

想到此处,突然记起自身十分危险,只因那三人一旦进来搜查,以他们的身手眼力,自然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那时非落在三公手中不可!

他在黑暗中站起身,筹思对策,蓦然感到绝望中似有一线生机。当下匆匆奔出这小房间,穿过院落,复又走入那个上房之内。

房中灯火犹自通明,但四周静寂异常。在这后宅内点起灯火无疑叫司空表等人一下就找到此地来。但皇甫维竟不熄灭灯火,张眸四照。

突然间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当下伸手入怀,取出星公冷央的密柬,急急拆开。

只见柬帖上用很淡的墨写着寥寥几个字,只写着:“一个月后我兄弟三人将在太阳谷与圣女决一死战,届时你身世自知!”

他看了几遍,突然大怒,把柬帖撕毁,丢在地上,暗自忖道:“想不到星公冷央也会作出这等不要脸之事!”

他一方面气得要命,一方面游目四顾,最后忽然走到墙边,揭起帷幕瞧看。

帷幕后面的墙壁全是巨大的方石,一望而知十分坚牢。他用圣剑的剑柄在墙上敲敲打打,忽然在一方大石上多敲几下,同时侧耳细听响声。

那阵响声果然显得十分空洞,他伸手向这方石头按去,按到左侧,那块三尺大小的石头突然应手凹陷进去,顿时墙上多出一个洞口。

皇甫维流露出狂喜之色,却不急急钻入去,转身急步走到床前,将床上衾被一阵翻动,弄得凌乱不堪。接着又走到另外两面墙边,拉住帷幕一阵乱抖,抖掉帷幕上的尘埃。然后,才走到房门左边的墙下,揭起帷幕,迅快地钻入那个石洞之内。

里面甚是宽阔平坦,竟是一个暗间,但地方不大,一片漆黑。他把墙上石头推回原状,然后取出火折晃燃照着,陡然记起外面灯火未曾弄熄,正要出去,却已听到人语之声。

他侧耳听去,发觉竟又是乾坤五义中司空表及范禹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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