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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身是胆

何仲容点点头,女罗刹郁雅忽然收敛起那种阴森可怕的神色,微微叹道:“我应该把他杀死啊,为什么我不下手呢?”话声既低而又含糊,故此何仲容没有听清楚。

他剑眉斜举,虎目中射出迫人异彩,问她道:“你可知道人魔丘独的弟子们功夫怎样?”

女罗刹郁雅被他这种俊美神态慑住,但觉心湖震撼,呆了一呆,可是一听他的问话,便矍然动容,道:“你可是指那黑煞掌桑无忌和尉迟兄弟?他们的真正功夫怎样我不晓得,但却十分狂傲自大。不过比起来秦东双鸟,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何仲容说道:“他们果真这么厉害?”

女罗刹郁雅冷笑一声,道:“也是一群癞蛤蟆!”

何仲容拱拱手道:“在下可得走了。”

“你有什么急事或者困难么?”

何仲容被她关切的声音弄得怔一下,耳边忽然响起“硬汉”两字,立刻豪气地道:“没有,没有什么事。”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林子,来到大路上,略一辨认方向,知道乱葬岗已走过头,便往南阳城那边走。

穿过两片疏林,乱葬岗赫然在望,月光下只见好几座占地颇广的山丘,竖立着无数小石碑,颜色十分惨淡。白杨稀疏地分缀其间,益发觉得萧条荒凉。

他越过一座山丘,蓦然发觉自己生像已处身在幽冥鬼城,举目四望,只有惨白色的墓石和萧萧白杨。

秋风凄紧,夜露寒重,触目尽是死亡的标帜,何仲容心中一动,渐觉万念俱灰,但同时紧张的情绪,也越来越浓厚。

惨白朦胧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在空中极迅速地掠过,快得有如星坠长空。

何仲容心中一凛,抬头去瞧,只听一声凄厉哀鸣,划破了这片死寂,那道黑影立时消失。

何仲容听得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着,于是安慰自己道:“别慌,别慌,那不过是只夜枭而已。”但他依然听到心跳之声。

他并不为了自己惊惧而惭愧,只希望赶快见到人形,不管是生是死,好快点结束了这种恐怖气氛的负担。

再走上一座山岗,那边似乎更荒僻些,墓石都东倒西歪,而且白杨树也较多,大概此地白天也甚荒凉可怖,故此丧家都选择外面的地方而不大敢到这后面来。

何仲容想道:“那边有几株白杨可供藏身,我先躲在那些树后,等他们来找我。”跃下岗去,便奔那些白杨树矗立之处。

一穿过树荫,眼光到处,那边的旷地上,一个全身雪白的人屹立在月光下,仓卒间竟看不出那人的面目,定睛一看,那人连头到脚都是白色,哪有五官?不过是一堆白色的人形罢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睛转向四周,并没有第二个如此形状的鬼魅,眼光再溜回来,那个白色的人形已无影无踪。

何仲容锵地掣出钢刀,揉揉眼睛,那个白色的人形没再出现,他心中嘀咕道:“莫不成早先被女罗刹郁雅吓了一跳,现在因心虚而眼花?”

想到这里,蓦地一声极难听刺耳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来,听着可真像荒墓中的鬼在嚎叫,这声音四处飘动,倒不知从何而来。

何仲容屹立不动,横刀四顾,原来他这刻认为反正听不出鬼哭之声从何而至,倒不如不动弹,且看荒墓鬼魅如何来收拾自己。

忽然从眼角处瞥见白影一闪,当下豁出性命,扭头一看,敢情早先所见的惨白色人形站在他左侧两丈之远,头脚俱是一片惨白,看不出五官来。

“来吧!”他在心中狠叫:“我让你整治死了,还不是一样冤魂不息,那时节我在冥府好好跟你打一架。”但到底对着的是个鬼魅,故此他不敢出言招惹,只把手中钢刀摆了一下。

猛听右恻低低尖嗥一声,登时毛发尽竖,扭头一看,又是一个全身惨白的人形鬼魅悄悄直立在两丈之外。他冷不防再回转头去瞧左侧那边的一个,目光到处,一片暗黑中,那鬼已自失踪。

这一下他可就确定了乃是这荒凉墓地的鬼魅,心中虽然骇怕,但又不敢拔脚逃走,生怕这一走那恶鬼来追,那时可就糟透了。

正在心惊胆战,头皮发炸之际,忽地鬼哭之声全收,剩下一片死样的沉寂。

他慢慢倒退,心中发狠地想道:“来吧,来了我就给你一刀。”

退了五六步,忽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这一下可把他骇惨了,全身冰冷,动弹不得。

那只手在他肩头上重重拍一下,他为之打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回头一看,一个黑衣大汉站在那儿,正是日间所见的人魔丘独门下黑煞手桑无忌。

他冷冷道:“你的胆色不错,居然没给吓死,可是功夫太差了,我这一掌如用重手,你早就死了。”

何仲容跳将起来,钢刀一举,指着黑煞手桑无忌叫道:“什么?那些鬼是你们扮的?”

话一出口,耳边左右连声冷笑,转眼一看,果然是尉迟兄弟,其中一个手中提着一捆白衣。

老大尉迟刚道:“算你有种,你看看这个。”说着话猛一振臂,手中那捆白色衣服抛过去。

何仲容伸手一抱,但觉那捆白衣重逾千斤,不由得连退三步,方始拿桩站稳。这一来心知对方骄狂自大,武功果然极是高明。抖开那捆白衣一看,敢情是三袭白袍,另一个白布头套,怪不得早先辨不出五官。

尉迟刚又道:“我们并不会邪法,绝不能飞天遁地,但我们的确借助三个大地洞,才能够神出鬼没,与及发出异声而你找寻不出来处!”

何仲容听他一说,暗自忖道:“他何必把底牌揭穿?啊,是了,他们都自负不凡,因此不想江湖传说起来失去真相。既然这样讲究过节,我……”想到这里,心中暗喜,朗声道:“三位都是一代高手,我何某自不量力,先接你们三位连手夹攻十招,打完十招再说。”

老二尉迟军大怒道:“我们三人十招赢不了你,立刻当场自刎!”

何仲容见他果然受激中计,抑住心中之喜,接口道:“君子一言……”

黑煞手桑无忌叫道:“三弟且慢。”

尉迟军果然没有即答,何仲容为之一楞,怕他们变卦,只听黑煞手桑无忌继续道:“咱们兄弟三人,岂有一齐出手夹攻这个鼠辈之理?依我说咱们随便哪一个,若让这鼠辈走得上十招,咱们撒手一走,永不追究!”

何仲容被他声声鼠辈,叫得心头火起,叫道:“你们更是输定!”

老大尉迟刚忿声道:“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凭你这点点火候,也敢在咱们兄弟面前冒大气!其实宰了你咱们还嫌沾污了兵器。”

何仲容一生吃软不吃硬,怒火熊熊,大喝道:“先接我三招!”钢刀一挥,划起一道光华,疾卷尉迟刚,施展出十八路无敌神刀,第一招“大江茫茫”,第二招“横江截斗”,第三招“月涌星垂”,三招连环送出,化一片光幕,电罩过去。

尉迟刚连踏三个方位,仍走不出钢刀光幕,心中一凛,在这瞬息间掣出惯用兵器七星剑,内力流贯剑身,倏然一封。他的身手快得异乎寻常,连何仲容乃是进攻他的敌人,也没看出人家掌中剑从何而来。

“当”的一声,何仲容如被万斤铁锤迎头一击,为之震退数步。

黑煞手桑无忌宏声道:“二弟别放过这鼠辈,若然吃他逃走,日后不知在江湖上如何说嘴。”

尉迟刚应了一声,七星剑一挺,眼前已见光华骤闪,卷冲而至,原来何仲容已狠狠扑来,当下使出人魔丘独嫡传心法“祭天十三剑”,但见七星剑电掣云飞,上下奔逐,剑光大盛,气势如虹。

原来那人魔丘独一身武功精奥高强,天下少逢敌手,尤其这一套祭天十三剑,乃他平生武学精华。原来仅是十三个招式,不论拳掌兵刃,均能适用,故此若以使子母乾坤团如黑煞手桑无忌而言,则称为“祭天十三圈”。

尉迟刚两番试手,已知何仲容虽不怕死,但内家真力太弱,是以虽见他刀法精奇,却不在意,一上来仅用四成真力。

哪知何仲容把一趟十八路无敌神刀使出来,刀光四射,出手又奇又毒,眨眼已拆了七招,依然无懈可击,尉迟刚心中一急,内力陡增,何仲容刀法立见迟滞。

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拆了十一招。何仲容电光石火般忖道:“不好,我刚才忍不住气,结果没有真个约定十招。本来仍可讹他一下,可是目下已过了十招,这厮必定赖到底。”

匆匆一想,便起了逃走之念,这时明知自己第十二招使出来,便没下文,眼珠一转,陡然大喝一声,第十二招“夜渡关山”用足全力使出来。

困兽之斗,原来比平常凶猛些,何况此是唯一生机?尉迟刚果然稍稍一让,剑光乍然收回。

何仲容大喝一声,虚晃一刀,掉头便走,耳中忽听那三人哈哈大笑之声。

笑声中突听黑煞手桑无忌引吭道:“咱们让这小子先逃十丈,然后看谁先捉到手中。”

何仲容脚程施开,有如离弦之箭,一跃竟达丈八九远,这等脚程比起他的手上功夫,显然又高一筹。故此四五个起落,已过了山岗,隐没在树影中。

人魔丘独门下三人显然料不到他的脚程这么快,但桑无忌已出口,大家都不做声。

何仲容斜闪到左近树林中,耳边后面数声长啸起处,划空而来,赶紧向林中钻进去。

但今晚月色太好,林中不甚阴暗,故此身形不容隐蔽。那三人尽力来追,穿过三片林子之后,便已相隔不远。

最惨的是人家并非并肩追来,而是分三路包抄。范围虽不大,但只要一转折,距离便会和边翼那人缩短。

前面又是一层较大的树林,何仲容刚一蹿进去,眼光到处,忽见一人拦住去路,不啻骇了一跳,挺刀便冲。

那人手起处红光映眼,就像条蛇般反缠上来。何仲容闪躲不及。手中钢刀被那条红蛇卷住,这时可就看清那人竟是美丽而带点阴森味道的女罗刹郁雅。

她玉手一收,那条像红蛇似的东西灵活地缩回去,原来是条色绸带,看来总有丈把长。

她道:“你躲在这株树上面,我引开他们。”

何仲容犹豫一下,只听林外又是一声长啸,时机紧迫,连道谢的话也来不及说,飕地蹿上树去。

女罗刹郁雅冷笑一声,闪到一株后。这时她心中可对自己这等莫名其妙的行为而有点烦恼。须知那人魔丘独昔年名满江湖,他的嫡传徒孙焉的差得了?她无端惹上这三个人,的确毫无道理。

一条人影在林边一晃,还带着长啸余音,女罗刹郁雅一扬手,发出两节枯枝,跟着向林中疾奔。

那人正是三人中的大师兄黑煞手桑无忌,铁掌一挥,把两节枯枝击落,口中又发一声长啸,当先追去。

何仲容躲在树叶阴影中,连大气也不敢透,眼看那桑无忌赤手空拳地一跃两丈四五,急似流星般朝郁雅背影追去,明知换了自己,不消转瞬工夫,便得让人家追上,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楞楞地望着林中黑暗处。

林子左右两方都响起啸声,晃眼间已远远去了。

强敌已被引走,他溜下树来,忽然反而像失落了件东西似的,心中空虚得很。

那女罗刹郁雅是向西去的,他便往东走,黑夜之中也没考虑这一走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过他可没有动过回城的念头,因为他一来身上没有钱,二来实在太夜了,全城俱在睡乡,他这会子跑回去干什么呢?

直到天边露出曙光时,已走了不下百里之遥。道旁有个神祠,他走进去坐了许久,耳闻外面大路上行人渐多,不时有快马奔驰而过,天色也大亮了,便意兴阑珊地走出神祠。往前路一看,只见半里外一座城堡,堡门上旗帜飘扬。

他运足眼力,只见那儿共是插着两支大旗,一支是三角形白底红字的旗帜,隐隐可见旗中绣的是一只全身火红的赤兔马,那匹赤兔马绣得神采飞扬,振鬣扬战,一似欲踏空驰去。另一支大旗却是红底白字,写的“以武会友”四个大字。

堡门甚是高大,但显然可以看得出这座堡共分两进,后面的一进房屋高大,看来牢固得很,前面的一进面积较大,房屋也多,但仅仅是乡村的朴实款式。

他举头回望,只见四周远处虽有乡村,但都不大,只有这个堡人烟旺盛,出入之人甚多。农人荷锄出入,和好些劲装疾服的汉子或是长衫飘飘的人对照起来,非常有趣。

“以武会友这种事,常常听人提过,听说常常有些武林老师傅,为了要替女儿拣得属于武林的快婿,便用这种方法。”他一手按住饥饿的肚子,痴痴地想:“我当然不敢有什么妄想,但反正没事,何妨去瞧一瞧。”

当下直奔那座城堡,只隔半里,忽听后面蹄声大响,两骑如飞驰来。他赶快一闪,两匹骏马驮着两个武生装束的青年擦身而过,马蹄卷起一股尘头,把他弄了一身灰沙。

那两骑的骑士背插长剑,丝穗飘扬,到了堡门可就勒缰止步,弃鞍下马。

堡门有两名壮汉迎出来,一个接过两马缰绳,一个和那两人说了句话,其中一个骑士递过拜匣,还有一包礼物,那名壮汉便恭敬地引他们进去。

何仲容懊恼地拍拍身上的灰尘,但也不能够奈何人家,继续前进,只听马蹄声又响,这次何仲容学得精乖了,虽然已到了堡门边,但仍然快一步闪开。回头一瞥,只见来人并骑而来,马上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熊背蜂腰,面色赤红,年纪不过三旬左右,鞍旁挂着一柄大刀,份量甚重。女的年纪轻轻,大约在二十上下,长得五官端正,眉宇间傲气逼人。

她跟着那男的勒住马,看也不看堡门出来的壮汉,用丝鞭一指堡门道:“熊师兄你看,那成家堡三个字写得真雄壮啊!”

姓熊的壮士道:“师妹下马吧!”先自飘身下马,向来接的壮汉拱手道:“在下黄山门下熊大奇,这是敝师妹宗绮。适好路经洛阳,闻道贵堡举行盛会,故此匆匆赶来参观,名帖礼物都来不及准备。”

那两名壮汉先是见那美貌姑娘傲慢态度,面色便不大好看,及至一听来人竟是名震江南的黄山弟子赤面天王熊大奇,那个姑娘便是他的师妹,表情立刻换转过来,哈背躬腰地请他们进堡。

赤面天王熊大奇把大刀摘下,宗绮却从鞍后解下一个包袱,包袱上面系着一张金背弹弓和一对柳叶刀,两人进堡去了。

何仲容耸耸肩,想道:“久闻黄山乃是武林中出名家派,怪不得那宗绮如此骄傲。”

他在堡门踌躇着,猛见一名壮汉大踏步出来,瞪眼问道:“喂,你找谁呀?”

何仲容嗫嚅一下,未曾即答,忽见对面树荫下走出一人,面目狡诈,一望而知此人乃是诡谲多疑之辈。

这人道:“朋友你报个万儿来,但别自误,我已在那边打量你多时。”

“这就奇怪了。”他不高兴地想:“这成家堡名列北四堡南五寨之一,天下谁不知名,何以如今以武会友,却像防奸细似的派出这些个人?”

他心中有点不服气,便变得倔强起来,道:“在下何仲容,以江湖为家。”

刚说了两句,只见那面目狡诈的人睁大眼点头,好像已听过他的名字,顿时觉得自己既有名声,不觉为之飘飘然,于是指指堡门上插的旗,道:“在下闲着没事,故此特来贵堡参观,见识一番。”

那面目狡诈的人挥手命那壮汉退下,沉吟一下,道:“原来你是何仲容,我姓单,名克,江湖上的朋友送我个小小的外号是赤练蛇。”

何仲容听了,觉得耳生得很,没有注意,只听他又道:“敝堡将在明日正式举行盛会,你若要开开眼界,今晚就住在会宾馆吧,咱们先亲近亲近。”说着,伸出手来。

何仲容也伸手相握,猛觉手中一紧,连忙运力相拒,眨眼工夫,赤练蛇单克已松开手,狡笑道:“你请把,我着人带领你便了。”他又退回早先出来的树荫下。

一个壮汉来领他进去,走进堡内,只见地方极大,俨如一个小镇。左面市街相当热闹,酒馆饭铺,一应俱有。右面一条宽阔的走道,直通后面,一眼便可看见尽头处是座建筑坚牢的门楼。

那壮汉领他进了门楼,迎面是片极大的旷场,右边矗立一座高楼,当中大门上一块根匾,写着“会宾楼”三个大字。左边有些房屋,但正面才是正式宅院,房屋高大,门面辉煌。

他被安排在馆内一个小房间之内,被褥等类一应俱全。那壮汉只对他说了寥寥几句话,都是关于住宿此地的规矩,诸如用膳是以云板三响为信号,听了此讯便须即往饭厅。

对于这壮汉的倨傲,他并没有注意到,原来他一踏进那座门楼之后,猛然一阵熟悉之感,涌上心头。细一从记忆中翻寻,却又宛如曾在梦中游过似的。

那壮汉刚出去了,他忽然想起来:“是了,五年前我学坐功和刀法的那处地方,不正和这儿一模一样么?可是那地方远在山右。”眼前忽然浮起那凤儿可爱娇美的面容。

这时离午膳时间还早,他一想起凤儿和那传他功夫的冷峻的红面老人,忽然生出感激之心,想不到他传授这御寒妙法,敢情是武功中的内家要紧功夫,以致他仗着这点子功夫,居然闯出一点名堂。于是他立刻关住房门,盘坐床上,勤奋地用起功来。

真气运行一周天之后,刚好云板三响,他神采飞扬地走出房,直入饭厅。那饭厅宽敞之极,这时聚集许多人,高矮丑俊,济济一堂。他一走进来,有如鹤立鸡群,登时吸引了许多眼光。

他扫瞥众人一眼,没有一个是相熟的,同时发现不到进堡时那两个背剑的骑士,更没有黄山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她的师妹宗绮的踪影。

这饭厅之中摆着数十张方桌,每桌四人,随便结伴而坐,只要凑足四人,便有酒菜送到。

众人纷纷落座,桌椅移动和笑语之声响成一片。何仲容忽然觉得自己孤寂得很,不远处有人招呼道:“喂,那位年轻朋友,过来这儿坐吧!”循声一望,只见那张桌子已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的家伙正招手叫他。

当下心中不无感激之意,过去坐下,彼此通名,这才知道人家三个是结伴而来的,招呼他的那个姓苗名阳,左面那个面目阴沉的姓贺名央,右边那人生得黧黑粗犷,姓史名自良。

何仲容一知道他们的名字,心中动一下,暗忖道:“他们都是南方有名的大盗,只不知和秦东双鸟有没有交情?”于是暗中起了戒备之心。

这儿用膳的规矩是每桌两壶半斤装的白干好酒,因此全厅浮动一片饮酒干杯之声。

何仲容虽不善饮酒,但在人人俱饮的情形下,只好舍命相陪,三杯下肚,语声笑声喧哗得很,他也变得豪放起来。

粗犷的史自良是说话最多的一个,他伸出大手,拍拍何仲容的肩头,道:“老弟你这副标致面孔,明日要让成大小姐看上了,那才是人财两得哩,哈哈!”

何仲容不搭这个碴,因为他最不喜欢人家闺阁谈笑,便问苗阳道:“苗大哥明天你可上台斗斗?”

原来这成家堡以武会友,天下豪杰闻风毕集,这倒不是皆有争名之心,只因成家堡老堡主成永有位掌珠,风闻艳比王嫱,美如西子。这等以武会友大搭擂台的幌子,谁不心中明白?故此来了许多武林人,那些有名望的高手或名山大派的弟子,都被请入宅院内款待。余下一些却之不可的武林人,便招待在这会宾馆。

苗阳冷笑一声,没有答话,史自良却搭腔道:“得啦,何老弟你这不是坍老苗的台么?别说我们已入黑道的人,人家不会招亲。便是老弟你这一表人才,又够胆色和秦东双鸟大战一场,但你一上台,不趴着下来才怪哩!”他粗豪地大笑连声,却把何仲容激得那张俊面更加红了。

酒醉饭饱之后,正待散伙,忽见赤练蛇单克匆匆走过饭厅,带着一个器宇轩昂的人出去。

何仲容道:“这个姓单的手力好硬,我和他拉过手,差点抵挡不住。”

那个一直不说话的贺央冷笑一声,道:“这厮可不是好惹的,十年前名噪大江南北,专干黑吃黑的买卖,手狠心毒,真是一条赤练蛇。他没有把你咬死,那算是你的造化。”

何仲容听了大为不服气,只因他刚才暗较内力时,分明还赢了少许。那贺央又道:“刚才和他一道出去的是粉金刚任逵,我想这一去凶多吉少哩!”

回到房中,何仲容变得心中极不舒服,因为他已隐隐直觉到这成家堡表面上虽然堂皇热闹地摆出以武会友的旗帜,但其实却好像有什么秘密和阴谋。想得太多,脑袋发涨,心上犹有几分酒意,想睡睡不着,便走出房间。

外面甚是寂静,大概那些江湖豪客们饭饱酒醉,都午寝了。顺脚走出大门,忽见一个窈窕的女人身影,刚好越过旷场,走进大门,惊鸿一瞥,没有看真芳容。

何仲容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她便是成家堡的大小姐么?”这时真悔恨走迟一步,没有瞧见她的容貌。

心中思着此事,不觉走将出来,须知他本非登徒子,甚至从来不多看姑娘们一眼,这刻可完全是好奇。

走近大门,忽见里面出来几个人,其中倒有一个是位标致女郎。何仲容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女郎乃是黄山派的宗绮,她旁边是鼎鼎大名的赤面天王熊大奇。

但他并非为这两名黄山派名手而吃惊,却是另外那三个人,敢情正是昨夜的对头冤家人魔丘独的门下弟子黑煞手桑无忌和尉迟兄弟。

彼此目光一触,桑无忌粗犷地大笑一声,道:“何大镖师可好,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尉迟兄弟却在鼻孔中冷哼一声,何仲容吶吶说不出话,赤面天王熊大奇为人老于江湖,这时问道:“桑兄,这位是哪个镖局的师傅,你给我们引见引见。”

桑无忌道:“他么……他现在没有镖局敬请了。”

何仲容被他奚落得难堪,转眼见熊大奇注视着自己,便压住怒气,拱手道:“在下何仲容,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却久仰熊大侠和令师妹两位黄山高手。”赤面天王熊大奇见人家认得他,言语谦恭,心中大悦,连忙抱拳还礼,那傲气凌人的宗绮也嫣然一笑。

原来何仲容不大会说这些场面话,听倒是听过不少。这时因气那黑煞手桑无忌等的轻蔑嗤笑,他是个死硬性子,宁死也不肯示弱,故此故作镇静地说出这几句相当堂皇的话来。

赤面天王熊大奇道:“不敢当得高手两字,我和敝师妹刚才听桑兄他们说附近有座翡翠山,山上珍贵野兽不少,故此趁着下午没事,到那边瞧瞧,也许能打几头回来……”

宗绮忽然插嘴道:“大师兄,我好像听过何仲容这个名字哩!”

赤面天王熊大奇白她一眼,却赶紧为她的失礼而掩饰道:“何师傅可有工夫?何妨一道去呢?”

尉迟兄弟交换一个眼色,尉迟刚道:“好呀,何大镖师如肯参加,咱们十分荣幸。”

宗绮带着怒气地哼一声,何仲容虽不知她为什么生气,但却忍受不住尉迟兄弟这种挑战,昂然道:“在下有机会开开眼界,当然要去的。”

赤面天王熊大奇何等人也,一听他们对答,已知内有别情,暗中微笑一下,便道:“那末咱们动身吧。”

大伙儿走出堡门,早有人备马等候。何仲容自己没有坐骑,正在尴尬,忽然一个壮汉牵了一匹骏马出来,把缰绳交给何仲容,恭敬地道:“何爷这是您老的坐骑。”

何仲容为之一怔,却赶快接过缰绳。那马鞍后面还扪着一样兵器,却是他最就手的百炼钢刀。何仲容暗中掂一下,觉得比自己用的刀较重一些,显然此刀乃是上好精钢制成。心中狐疑之极,是谁会赶紧送马来解了自己的窘困?还附带着一柄上好钢刀,正是自己合手的兵器。

六匹骏骑扬起大股尘头,直向西南疾驰,十余里外矗立着一座高山,山上树木郁苍,乃是个相当大的树林。

何仲容这时可就盘算等一会如何防备那人魔门下的暗袭。

其实要是他江湖经历较多,一定会看得出那黑煞手桑无忌和尉迟兄弟,正和黄山的师兄妹在暗斗。只这一出了成家堡,彼此便各不相让,催马疾驰。看来不但人要比比,便是坐骑也要比斗一下脚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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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宗绮一身浅绿衣裳,坐在那匹神骏的黑马上,姿势甚是美观。她的坐骑显然比她师兄的要好上几倍,故此众马风驰电逐中,她的一匹还未放尽。

这时何仲容坠在最后,但他已发觉胯下坐骑神骏异常,跑得毫不吃力。

前面人魔门下三人,一边策马飞驰,一边用手势比暗号。何仲容见那尉迟刚老是用拇指指着他自己,生像是在争执,便料到那尉迟刚定是坚持要由他对付自己。想起他们武功的确高明,那可不是硬性子便可以应付的,心中有点凛惧,一径盘算对付之法。

宗绮进退自如,这时故意落后一点,和何仲容走个并肩。她道:“何师傅你的马很好嘛,为什么不加点劲?”

何仲容向她苦笑一下,一来他纵然跑到头里,也难以避却杀身之厄,二来他可没有宗绮那么精纯的功夫,能够在这狂驰疾奔,劲风掠面之时,还带笑说话,话声清晰得一如平时,故此他只好苦笑一下,并不开口。

宗绮见他默然,心中泛涌过一种特别的滋味。她乃是黄山鼎鼎有名一派掌门三手仙翁宗子元的唯一爱女。黄山派虽然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但人数并不多,而在三手仙翁宗子元门下,只有赤面天王熊大奇这个入室弟子,也就是将来继承黄山派掌门的独一人选。

那宗绮既是三手仙翁宗子元唯一爱女,凡事未免娇纵,不过她本领也真高,这次随着大师兄到处走走,开开眼界,她那娇纵傲气的小性子仍然带了出门,一路上熊大奇也不知为她惹了多少闲气。

她见何仲容默然不答,芳心因之而泛起一股十分奇怪的感觉,她从未遭遇过这种味道,不论是否对付敌人,对方也不敢这等对待她。

她蓦然抖缰挨近一点,丝鞭扬处,啪的一声打在何仲容的坐骑后面。那匹骏马本来没有放开脚程,这时负痛疾驰,风卷电掣般已赶上前面四骑。

宗绮忽然忘掉何仲容的无礼,娇呼一声“好马”,也自纵辔疾追,眨眼工夫,她那匹马宛如一朵乌云般越过四骑,直追何仲容。两骑越驰越快,到了山脚时,已把四人甩下两里路之远。

宗绮娇唤道:“咱们骑上山比比脚程,看谁先到山顶?”

未容何仲容答话,只见她丝鞭一扬,啪地一响,他那匹黄马又挨了一鞭,嘶鸣一声,直闯山上。

那座翡翠山并无通路,他们先冲上一片斜坡,然后就是丛树怪石。各自逞能,左绕右转,不觉又上了半山,两骑竟是差不多的脚程。

宗绮好胜心大起,一见右边有道小径,策马冲去,转出山坳,敢情前面乃是一片峭壁,但尚有两尺左右的仄径。后面的何仲容那匹黄马已顶着她黑马的屁股,这使得她有点懊恼,丝鞭一拂,把后面的黄马吓得差点滚下山去。

她这才吃吃一笑,催马而走。那道石径宽不过两尺,下面一落千丈,其深骇人。故此马上的人必须注意左面峭壁,以免给突出来的岩角一撞,翻下悬崖。

何仲容见那里十分危险,不甘示弱,策马紧紧追来,一忽儿工夫他的黄马又顶着黑马屁股。

宗绮只好催快一点,那条石径这么狭小,错非是这等好马,早就不敢行走了,何况要快?

两骑惊险百出地沿着峭壁小步疾走,碎石老是骨碌碌地滚下崖去,果真惊心动魄。前面的小石径越来越仄,何仲容一生未曾如此逞强过,不觉心胆渐寒。假如前面的人不是个女子,他也许就打退堂鼓了。

猛见宗绮的黑马前蹄一软,原来那马一蹄踏下,石径崩裂了半尺一块石头,这时去势正疾,但见一马一人斜往前栽,就要滚下千丈悬崖去。

何仲容骇得一身冷汗,用力收缰勒马,心中涌起一阵悔意,眼看一个好女子就此粉身碎骨。

宗绮芳心也自骇极,但她终究是一代名家熏陶出来的人物,虽骇而不乱,明知自己甩蹬恐已无及,左手一伸,金光耀目,原来已在这瞬息之间抽出那支金背弹弓,“当”的一声敲在石壁上。

照道理她向右侧,反而用左手之物撞击左边石室,定然加速倒下。谁知事情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这一弓凿在石上,便立刻纹丝不动,原来弓尖已斜斜扣住石角,以内家真力硬是挺住,连人带马,保持原来的势子,斜向前倒,却没有倒下去。

这时仍然危机一发,特别是宗绮这一发出内家真力,双脚夹住马腹,更没法子甩蹬逃命。

何仲容也没有考虑自己多大气候,猛可一长身,探右手一把捋住那支金背弓,蓦觉奇重无比,然而这刻想松手撤退也来不及了,因为人家一人一马的重量业已移到他手上来。他瞪圆俊眼大喝一声,把内力外力连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胯下黄马为之低嘶一声,居然把对方一人一马拉得往回移动半尺。那黑马的是骏物,急嘶一声,左前蹄用力一撅,重复站回石径上。

何仲容松开手,长长吁口气。下午强烈的阳光,晒在他脸上,汗珠闪闪生光。

宗绮小嘴一嘟,头也不回,大声道:“还敢往前跑么?”

何仲容弄了一身臭汗,换来这句话,不由得勃然而怒,但闷声不响。宗绮立刻催马再走,他也只好放辔再跟上去。

前面云海茫茫,原来是峭壁转角处,这时可供着足的石径更小了,加上前面烟云迷眼,彷佛只有死亡等候在那儿。

宗绮在前面冷笑一声,忽然转过峭壁那边,人马俱隐,连蹄声也没有了。

何仲容十分错愕,暗想她莫非掉下万丈悬崖去了?否则何以声息毫无。但她那一声冷笑,兀自在耳边萦回。当下把心一横,大不了陪她一齐死好了,便催马转过去。

那转角敢情超过九十度角,因此未转过去的决看不到,同时这一小节石径奇狭奇险,何仲容虽然打算最多掉下去,可是仍然忍不住直冒冷汗。因此简直不暇前顾后瞻,只全神注意坐骑的步伐和碰撞上身的石壁。

蓦一转过去,只见路径忽然中断,那峭壁转角后面刚好是处五尺来长三尺余宽的地方,宗绮已贴在石壁根,他这一过来,只好紧挨着她。前路已断,右面悬崖万丈,竟没有多余出一两尺地方以供盘旋。

坐骑自动停步,何仲容见她并非摔了下去,而是贴壁呆立,不由得为之冷笑一声。

宗绮这时倒没有针锋相对地回报他,只在凝眸沉思。何仲容觉得不对,四下一打量,不觉叫声苦也,原来他们两匹马挤在一块儿,已没有多余地方,这样岂能转头出去?

僵持了老大一会工夫,这时太阳已斜坠另一边,因此峭壁下有点阴暗,山风又大,着体生寒。马上的两个人倒不要紧,但两匹坐骑可就不安地骚动起来。

宗绮冷冷道:“我们人不要紧,牲口可就转不出去了,恐怕必须牺牲一匹。”

何仲容小聪明还是有的,忖道:“不好,我的马位置不利,别说她的武功比我高或是低,光是以马对马,她的坐骑准能把我这匹黄马挤下悬崖去。”这时人急智生,平静地问她道:“宗姑娘,在如今这种情势之下,你是讲理不讲?假使你不讲理,在下叫做无话可说,否则在下倒有些意见……”

宗绮身为黄山掌门人的爱女,焉能授人口实,道:“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咱们这趟上山,本应弃马步行,但你仍要比赛坐骑的脚程,因此我们都骑着马上山。要是换了平凡的牲口,首先这条险恶小径它们便不敢去了,这样可知两匹马都是上佳良驹,不但脚程够快,而且胆色好,训练功夫也无可疵议。”

他看见宗绮螓首轻点,同意他的话,便继续道:“这等良驹,得之不易,若果要牺牲其中之一,不论是你的抑是我的,不但主人心痛,只要识马爱马的人,也会十分惋惜,咱们既然已迫到这个地步,何不商量一个好法子,大家平安撤退,岂不更妙?”

宗绮道:“依你说,是我不该带头到这绝路来是不?好,现在先不提这个,试问你有何良策可以安然撤退?”

何仲容道:“我只要一根木柱和坚牢的缆索,便可以把我的坐骑吊着倒转回转角石径。”

宗绮皱皱眉,道:“这里哪儿找来这些东西?等到天一入黑,它们可受不了这山上的寒冷。”

“总得试一试啊,我到山下去砍一棵合用的树,然后往附近的村落借几条大麻绳。”说着,他已谨慎地退纵到马后,大声道:“就请宗姑娘等候一下。”

宗绮抬头看看,峭壁上面有块突出的大石,可供落脚用力,因此吊马之事并非不可能。于是眼看这英俊的年轻人带着钢刀走了,并不阻止。

何仲容单身走过这道奇险的石径,心中不无惴惴之感。到了半山,已离开最危险的地带,便左顾右盼,找寻合适的树木,等木柱弄好,再去找绳索。

正在顾盼,背后冷风吹颈,赶快转身而视,只见尉迟刚面含诡笑,注视着他:“何大镖师看些什么?这山上难道还有宝藏?否则怎会连有人来到背后还不觉?”

何仲容被他讥嘲得无话可说,只好冷笑一声,并不置答,又转眼去看那些树木。

“喂,你不是跟姓宗的妞儿走在前头的么?难道你让那妞儿甩掉?你的马呢?”

“笑话,我们可是并骑上山,不过现在走到绝路,两匹马挤在一块儿,连身也不能转,所以我在想办法。”

尉迟刚立刻问道:“在什么地方?真有这么危险的地方?”说话时眼珠直转,分明心中闹鬼。

何仲容明知他要有所谋,但不肯示怯,便告诉了他如何去法,尉迟刚大笑一声,道:“等我替你们解决这难题。”话声中欸然而逝。

何仲容呆一下,赶快拔脚追去,原来他一定神,可就想到那尉迟刚能有什么解决方法。

等他赶回那峭壁转角之处,只见尉迟刚早已到了,跃上峭壁上面那块石上,正在和宗绮大声说话。

他一现身,尉迟刚大笑道:“宗姑娘,请看在下的解决方法。”倏地,沿着峭壁滑下来,背脊贴着石壁,只见双掌一按,身形立刻稳住。

这时他和宗绮相距不过尺许,宗绮憎厌地把身躯挪开一点。

尉迟刚似乎呆一下,原来他使这一手附在石壁上的功夫,在行家眼中,的确是极为精纯的功夫,可是宗绮不但没有赞赏之意,还嫌厌地挪开一点,未免使他大失所望。

何仲容怒道:“尉迟刚你待怎的?”

尉迟刚倏然仅用一掌附壁,空出一只右掌。猛然搭在黄马背上。现在只要他掌心往外一吐,那匹黄马便得坠落万丈悬崖。

宗绮轻轻哼一声,丝鞭无风自动,忽地像一条灵蛇似地昂首飞起,鞭尖直点尉迟刚胸前“紫官穴”。

尉迟刚为之大骇,赶紧左掌一登。身形飞升起来,再探臂一勾,手指搭在头上那块突出的大石上,身形就悬挂在那儿。

“谁要你来多事?等我们解决了这两匹马的问题,姑娘迟早要向你领教。”

尉迟刚虽然极之自负,但宗绮刚才露的一手,分明内家功夫已臻化境,哪敢轻视。这正是狗咬吕洞宾,辜负了自家一片好心,气得他冷笑连声,一飘身落在何仲容后面。

何仲容锵一声,抽出钢刀,双目凝视着他的举动。他那柄刀一出鞘,闪起一道蓝森森的光华,一望而知不是凡兵俗器。

尉迟刚也是虎视眈眈,两人对峙了一会。尉迟刚觉得这等地方最容易同归于尽,实在不划算,便又冷笑一声,紧张的空气为之一缓。

“何大镖师咱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不错,机会多着,尤其是你们三位形影不离,更加容易辨认。”何仲容冷冷回敬一句,暗中讽刺对方人多势众,其实天晓得人家何尝须要帮手。

尉迟刚大怒起来,忽听宗绮连声哂笑,眼珠一转,决定此刻暂时忍气,马上去找到弟弟尉迟军或者是大师兄,拼着得罪黄山一派,也得将这两人结果。那时只剩下赤面天王熊大奇一个人,凭他们三人合力,总可以把他宰了。

尉迟刚走了之后,宗绮道:“喂,你还不快点想办法,难道等人家勾来帮手?”

何仲容愕然道:“他们不致于这样卑鄙吧?”

宗绮只冷笑一声,何仲容被她这样傲然的态度封住嘴,不便再说话,忽然跳上马背,轻轻拍着马颈,勒缰令它倒退。

那匹黄马听命倒退,但那小径太窄了,挨挨蹭蹭的退了一个马位,已经惊险百出。

宗绮大声道:“喂,别动。你这样简直是找死。”

何仲容凝眸瞧着她,心中忖道:“这位姑娘确是高傲,但还不是冷心铁肠的人。”口中答道:“我可不是要倒退下山呢。现在你的马可能兜转头?”

宗绮看看外面还有两尺地位,便抖缰小心地兜转过来。“现在你又有什么办法?”

何仲容重新催马前行,和她并在一块儿,回头看看,黄马屁股正好是在她那黑马的头颈处。

“姑娘请瞧,现在只要你的坐骑尽量昂起头,便可以腾出一点空隙,可供我的马后半身回旋,当然地方还不够,但我把马眼蒙住之后,便可以仰卧在地上,然后托住前蹄转过去,马的前小半身虽然要出了悬崖,但蒙住眼睛便不致惊慌乱挣。这方法可使得么?”

宗绮喜道:“你到底是个聪明人,这法子敢情真好,咦,你早先为什么不说?”

何仲容含糊地微笑一下,心中答道:“我自家的力气不知能托承得住马匹与否,早先岂敢说出来?”

他找了半天,还找不出一条汗巾用来蒙住马眼,急得直眨眼睛。须知他身无长物,连身上衣服也破旧得很,如何会有汗巾之类的零星用物。宗绮噗嗤一笑,丢了一条浅绿色的丝巾给他。

何仲容接住,隐隐嗅到一阵阵香味,便苦笑一下,嘲笑自己地想道:“有这么一条丝巾陪着我和马儿的尸骸,后人瞧见了,一定以为我的死关系着一个香艳的故事。”

他把丝巾迅速地蒙裹住马眼之后,便溜下马腹下,横着卧倒,头颅伸在悬崖外。姿势妥当之后,双手去托那匹黄马的前蹄。

宗绮看他一出手,秀眉便为之一皱,想道:“原来此人功夫有限,只怕力气不够。”

何仲容托住马蹄,喝声“起”字,果然将黄马托住前半身转出悬崖外。那黄马蒙住眼睛,什么都瞧不见,因此在转身时屁股碰着石壁,便踏前了一点,变成大半身躯出了悬崖。何仲容光是头颅伸出崖外,因此要彀得着托住那马,双臂便须斜往外伸。

宗绮大吃一惊,眼看那黄马每移前一寸,何仲容双手便加重十倍,因此何仲容为了要支持住,迫得自动向悬崖外移出去,凑回势子。他背上的衣服已被石地擦得完全破碎,相信皮肉也都擦破了。

她倏然伸出左手,拎住黄马马缰,暗运内家真力往上一提。

何仲容骤觉双掌稍轻,力气可就用上了,大喝一声,用力托起移过去,身躯也跟着翻转,双掌疾然一撤,马蹄落地。

宗绮早缩回手,笑道:“行了,真危险啊!”她自己不知何以不想让他知道她曾助他一臂之力的事情,那英俊的青年人天生有一种强烈的自尊,使她不知不觉地小心避免刺伤他。

她又道:“那尉迟刚真可恶,若不是大师兄老是嘱咐不要在成家堡闹事,我早就给他一个难看下不了台!啊,你没有擦伤吧?”语气中不但变成同仇敌忾,而且更关心非常。

何仲容在马腹下可站不起来,只好从马的前蹄处钻了出去,一面答道:“在下没事。姑娘说得对,那尉迟兄弟的确可恶得很。”

他把黄马的蒙眼丝巾解下来,因相隔得远,便先揣在囊中,一径拉着马先走。

宗绮分明看到他把自己那条淡绿色的丝巾收起来,本该要他立刻交还,但欲语又止,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可是玉脸泛起红晕,有如被酒酡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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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尉迟刚已找到弟弟尉迟军,急急问道:“大师兄呢?”

“他和赤面天王熊大奇比脚程跑上那座峰头去。”尉迟军指向右面一座尖峰。

尉迟刚为之皱一下眉头,原来那座山峰的峰腰处,正是何仲容、宗绮两人被困的地方。

“咱们三兄弟中,以哥哥你的脚程最好,所以我净在担心大师兄会吃瘪。”

“别管那个,快跟我走,把那小子和那妞儿迫坠悬崖下再说。”

尉迟军跟着他匆匆纵跃而去,一面诧异地大声道:“连那妞儿?哥哥你不是喜欢她的么?他们在哪里?”

尉迟刚只挥挥手,没有答话,匆匆赶到峰腰峭壁仄径开始之处,忽见何仲容牵着马在前面走,宗绮骑马跟着,已走了一半路程。

尉迟军跃近他身边,低声道:“咱们把他们都推下悬崖去?”

他哥哥点点头,举头四望,忽然骇了一跳,原来峰上一块大石上站着两个人,正是赤面天王熊大奇和黑煞手桑无忌。那两人离下面仄径不过三十来丈,这时都低头看着仄径上的两人两马。

尉迟刚他们虽然骄狂自负,可是到底赤面天王熊大奇乃是黄山派非常出色的高手,自从他出道十余年以来,未曾听过他受什么挫折的事迹。因此他到底有顾忌,悄悄道:“算他们命大,咱们要别想其它办法了。”

这时黑煞手桑无忌肚中愤恨异常,若果他知道两个师弟已准备向下面两人动手,他一定会出其不意从背后暗算熊大奇。原来他和熊大奇、尉迟军三人前后到达翡翠山。那时尉迟刚已独自奔上山。他知道尉迟刚一见黄山宗绮,便动了心,因此妒忌何仲容和她并肩先驰。到了山脚,把坐骑系在路畔,桑无忌存心要试试赤面天王熊大奇是不是徒有虚名之辈,便说那座峰顶可以瞭望全山形势,请熊大奇一道上峰。

熊大奇武功不俗,涵养更好,明知对方心意,却不露出面上,微笑答应了,便开始各展脚程抢登峰顶。

那黑煞手桑无忌亲受人魔丘独嫡传心法,无论内外软硬各种功夫都比两个师弟强。那人魔丘独只有一个高足,便是尉迟兄弟的父亲尉迟兴。尉迟兄弟和桑无忌的功夫虽然起初都是尉迟兴教的,但六年前尉迟兴死了之后,人魔丘独却对桑无忌独加青眼,心法倾囊传授,故此六年下来,三个师兄弟的武功可就差了一截。不过黑煞手桑无忌天赋不大适宜轻功方面,因此三人之中,论起轻功,却以尉迟刚最强。

尉迟军没有参与这场比赛,那两人施开脚程,宛如两头大鸟般飞上山去,到了峰腰,黑煞手桑无忌便暗中叫苦了。原来他已用了十成功力,但仍然无法超越人家。那赤面天王熊大奇看来犹有余力,但奇怪的是他也不超越过他,并肩而走。眨眼工夫到了峰顶,黑煞手桑无忌恼怒非常,认为熊大奇这样子暗中让他,其实却是极大的侮辱。

赤面天王熊大奇自以为给他留了面子,便不把此事搁在心上,四下浏览了一会,便客气地说要找师妹。于是两人又一道下山,却在峭壁仄路上面三十丈处,便看到那两个年青男女的惊险情形。

赤面天王熊大奇可就不敢做声,生怕师妹一不留神,便掉下悬崖去。

黑煞手桑无忌也没有尉迟兄弟那么多诡计,故此并不晓得出声干扰。忽然瞧见尉迟刚从仄径开始处现身,便振声大叫道:“师弟,我在这儿!”

何仲容冷不妨为之一惊,不过他是步行,因此只停步抬头来望。但两匹马可被这洪钟也似的声音依着,宗绮那匹黑马忽然一掀。

赤面天王熊大奇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心头咚咚大跳。却见宗绮十分镇定地把坐骑压制住,没有出岔,便愠怒地瞥那黑煞手桑无忌一眼,认定这是桑无忌故意惊吓仄径上的两人两马。

尉迟刚也大声回答道:“大师兄你下来么?”他的答话又把那两匹马吓得不安起来。

何仲容和宗绮都知是他们的诡计,便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马匹上,一会儿已把仄险无比的石径走完。何仲容左手拉缰,右手提刀,严密戒备。尉迟兄弟只瞪着眼睛,任得他安然脱出险地,跟着宗绮也到了山坡。

这次翡翠之猎就此结束,虽是明争暗斗,但表面上毫无什么裂痕,黑煞手桑无忌和赤面天王熊大奇一路上谈得有声有色,宛似很不错的朋友。何仲容和宗绮却领头并骑而驰,何仲容在路上把昨晚乱葬岗之约告诉宗绮,她这才明白尉迟兄弟何以诡谋百出之故。

正走之间,忽地一骑如飞,打后面追上来。六个人都一齐回顾,只见来骑有如一道白线,滚滚而来,马是白的,人也是白的,是以乍看起来,就像一道白线。六个人眼力都不比寻常,瞬息已瞧清楚来骑是谁,俱都发出惊讶之声。

宗绮自己诧噫一声之后。听到何仲容也发出诧讶之声,便问他道:“你认得这个女魔头?”

何仲容心中觉得好笑,正是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识得她我何以不能识得?敢情来者乃是黄河南北黑白两道闻名色变的女罗刹郁雅。

何仲容没将遇见她之事告诉宗绮,无怪宗绮会奇怪以他一个二流镖师(其实从前连二流都没份)的地位,何以会识得这么一个魔头。

却听尉迟军悄声对他哥哥说:“看啊,女罗刹由姑娘家变成妇人哪!”语意轻薄,宗绮为之呸一声。

女罗刹郁雅转眼追了上来,向大伙儿拢袖一福,脆声道:“早先跟随各位骥尾赶到翡翠山,谁知那山范围甚大,转眼便失去各位踪迹。”

赤面天王熊大奇平生不大跟妇女人家打交道,只抱拳微笑一下。黑煞手桑无忌却跟她扯起来,何仲容这才看清楚郁雅头上梳着个髻,十分娇娆,远远向她拱拱手,便继续前走。这时心中便疑惑非常,因为他踏出会宾馆时曾见一个女人窈窕身形走入堡去,起初他以为是成家堡成大姑娘,故此有心瞻仰芳容,谁知人见不到,却碰上这些人。

此后骑着神骏无比的黄马,还有一柄钢刀,想来想去,忽然联想到那个女人也许是女罗刹郁雅,因知自己贫穷,故此赠以名驹宝刀,这是唯一能假定的可能性。

但如今一见郁雅,使发觉不对,因为身材背影和装束都完全不像。而且她也是作客成家堡,除了自己坐骑之外,岂有多余的马可以借人?

他正在胡想,女罗刹郁雅催马上来,白素素一张俊脸,衬着满头珠翠,简直是个娇媚媳妇,哪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她先向宗绮微笑打个招呼,然后一催马,领前寻丈,宗绮不甘示弱,也自策马追上,何仲容莫名其妙地也跟将上去,三匹骏马六双铁蹄上下翻飞,卷起大股尘头,眨眼飞驰了三里来路,成家堡已然在望。

女罗刹郁雅忽然弛缰缓驰,一面拦住另外两骑。宗绮脸上露出愠色,秀眉微皱。郁雅又道:“我有个消息要告诉姑娘,便是那粉金刚任逵又回堡来了!”

宗绮一听此言,俏眼中射出奇光,其寒如水,其利如刀,凝注在郁雅面上,生像要把她的心看穿看透似的。

“你不必怀疑我的好意。”郁雅生像一点也不怕这位辣名众所皆知的黄山掌门的千金,悠然道:“他可不敢独个儿回来,乃是和崆峒的第一把好手仙音飞蛇耿道人一同回堡。成老堡主冲着仙音飞蛇耿道人的名头,把那粉金刚任逵一块儿请入内堡款待,不过……”她故意顿一顿,果然看见宗绮露出急欲知道下文的神色,这才道:“不过我那时已匆匆出门,故此不知下文如何?”

宗绮冷笑一声,道:“仙音飞蛇耿道人算什么东西,五年前他到黄山去,被我父亲赶出山。”

何仲容哦了一声,关心地问道:“崆峒和你们黄山一向不大和好么?”

女罗刹郁雅瞧见他对宗绮说话的神色,不由得玉面一沉,但转瞬又恢复原状,笑吟吟道:“谁说不是,崆峒和黄山几乎是宿仇,不过话说回来,黄山有宗姑娘令尊三手仙翁宗子元坐镇,崆峒派绝不敢生事。”这番话明捧暗贬,意思是说黄山全仗三手仙翁宗子元一人而已,若然宗子元一旦归天,下面的人便接不上来了。

宗绮倒没听出来,傲然一笑,道:“要是那粉金刚还留在堡中,我和大师兄虽不好意思伸手管事,但我们立刻离开成家堡。”

×

×

×

不久工夫,已到了堡门,三骑并辔而入,这时不少被招待在会宾馆的武林人在堡中闲逛,一见何仲容陪着两个美女并骑回来,都诧异非常地瞧他。

何仲容觉察了,不免露出尴尬之色,又想到自己这匹坐骑不知如何处置,那柄钢刀要不要携走?抑是留在马鞍后?心中更是为难。

到了内堡门,三人一齐下马,三个壮汉过来牵马,何仲容决定不理三七二十一,把马匹钢刀都交给一名壮汉。

那壮汉接过缰绳,立刻交给另外一人,跟着将鞍后的百炼钢刀取下,赶上几步,大声禀道:“何爷你的宝刀没带呢!”何仲容暗中怔一下,只见二女都在瞧他,不便诘问,只好随手接过。

这时可就要分路,因为会宾馆的大楼就在右面,而内堡宅院大门却在旷场正面。

他身躯微侧,正要改变方向,但因二女领头先走,他必须先打个招呼,脚步稍一趑趄,那壮汉已肃立禀道:“何爷你老的铺盖衣物都迁到宅内一席轩中,请何爷从这边走,小的前面带路。”

何仲容暗中又是一怔,迷迷糊糊跟着二女向宅内走去,俊目一溜,忽见迎宾馆前站着不少人,眼光都集中向他瞧着,匆匆一瞥,已发现那些眼光有的是惊奇,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妒嫉……他忽然有点飘飘然起来,本来想问那壮汉有没有弄错人,但这刻已把这念头抛诸九霄云外。

宅院那扇高大朱漆大门外立着一对石狮,冷冷看着出入的人们。这一道门可就在武林人心中变成两个世界,能进此门者总会感觉到与众不同的味道,因为在宅内受款待的,都是武林中负盛名的人物,自成一个阶级,并且能和成老堡主常常见面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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