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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拓江湖

一轮皓月,挂在天边,仲秋八月的夜风,本来也就够凉的了,何况在关中的古代都会西安府,衣裳单薄一点,便使人有秋冷难禁之感。

一个少年从客店走出来,街上一片寂静,灯火俱灭,只剩下满地银光。

他把太过敞开的衣襟拉紧一点,然后背负着双手,慢慢信步走去。除了身后拖着一条影子,便没有什么陪着他了。

然而正因有那么一个影子,使人更觉得这秋夜的确是太过孤寂了,尤其是浪迹天涯的游子,倍感孤单凄独。

他抬起头,凝视着那一轮皓魄,眼光忽然变得惆怅空虚,脚步也不知不觉停止移动。

他身上的衣服的确有点褴?,可是那对斜飞入鬓的剑眉,朗澈的眼睛,以及挺直的鼻子,组合起来不但俊美,而且还有一股英气,足以令人忘掉他的衣服破旧而另眼相看。

千古以来,八月夜晚的月亮,总是特别清朗皎洁,也总是最教人勾起各自的情怀,悲欢离合,虽然是人海中渺不足道的涟漪,可是,在那一刹那时间,局中人都是非常深挚和真实地感受着。

他轻轻叹息一声,一种说不出的闲愁滋味,在他的心头荡漾缭绕!不是乡愁,也不是情愁,却是那种落寂的闲愁,他又轻叹一口气。

二十余年电闪也似地过去,却只留下一片空白,虽然十年来在镖行里由小厮直干到现在──一个帮闲的杂工──曾经结识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人,朋友不算少,却没有一个是知心好友。

双亲的容貌早在能记忆之前已经消失,只有那开豆腐店的林老爹在他心中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可是林老爹也早就故世了。因此他混进镖行里,以后便像无根的浮萍,离开了保定府,东飘西荡……

这刻他对月惆怅,自家也不知何故,反正他做过许多事,都被人视之为傻气,因此,他毫不介意自己忽然会无端端对月叹息。

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掠过心头,忽然心湖起了一阵微波,眼前陡然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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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五年前的旧事,在济南城外的一块水稻田边,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女孩子,站在田边不住的拭泪。

那女孩子长得十分可爱,乌黑柔软的一条辫子,直拖到膝头那么长,身上衣服甚是华美,那两只宝石也似的眼睛中,掉下一颗颗像珍珠般的眼泪。

他那时才十六岁,少年人的梦想虽然在他身上很少发现,但热情却是有的,而且帮助一个柔弱无力的人,正是他自小便奉行的信条。

于是他毫不犹疑地脱掉靴子,卷起裤脚,直踩下水田中,把一个囡囡拾起来。

那时候正是冬天,虽然这天没有下雪,可是田中的水冷得就像快要结冰似的。

他踩在水中还不怎么样,但起来时被北风一吹,可就冷得直哆嗦。不过他这时倒没有注意到自己双脚僵冷的麻木的情形。

因为那个女孩子敛起愁容,开心地微笑起来。雪白的颊上,浮现出两个酒涡,他有点发呆地把囡囡还给她,还哄她道:“小姑娘这次好生拿着,别再掉在水里,可没有人替你捡回来了……”

小姑娘喜孜孜地憨笑,他觉得异常快乐,这无言的道谢直胜过其它一切。

忽然一个苍老而宏亮的声音道:“孩子你不冷么?”

他回头一看,不知几时身后已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么冷的天气,却只穿着一件夹袍,衣袂在风中不住飘摆,老人却无寒冷之容,满面红光似乎更因冷风一吹益发红了。

那小姑娘娇唤一声“爷爷”,过来搂住老人的大腿。

老人笑问道:“是他替你捡起来的么?”

他这一笑,宛如在寒霾堆积的天空,露出一丝阳光。

小姑娘道:“可不就是他么!”

老人道:“孩子,你的姓名叫什么?怎的独个儿来到此地?”

“我……我姓何,名……名仲容,是……”下面是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原来他被老人一问他冷不冷,登时觉得冷不可当,双脚赤裸部份,简直已经僵得麻木了,故此这时答话分作几次还答不完全。

小姑娘俏眼一转,道:“爷爷!他冻僵啦……他冻僵啦……”两道秀眉微蹙,显然十分关切。

老人道:“看他替你捡囡囡的份上,我给他粒少阳丹吧!”说着,掏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浅红色的药丸,递给何仲容道:“赶快吞下,包你立刻复原。”

何仲容但觉这老人容色冷峻,尤其给他这粒药丸,口气神色俱似施舍。他一生骨头最硬,本想拒绝,眼光一触那小姑娘莹莹的星眼,立刻迟疑,不能说出拒绝的话。因为他觉察出她那种极希望他赶快服下的神色,是那么真挚诚恳,于是他觉得似乎不好令她失望,也不想因拒绝她爷爷而伤害到她的自尊,便颤巍巍伸手接过那粒药丸,吞咽下去。霎时一股暖气,由小腹分布开来,片刻间已达四肢百骸,舒服已极。

他向那小姑娘道谢一声,便弯腰低头去穿靴。

“你的名字既然叫做仲容,那么是老二了,家里是干什么的?”

何仲容挺直身子,道:“我不知道有没有哥哥。”原来他经常也被人问过是不是老二,因为他的名字中的仲字,乃是代表排行第二的意思,故此他明白老人何以会这么说。“我根本就没有家。”

老人哦了一声,小姑娘却同情地轻轻道:“怪可怜的啊,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怎样过日子呢?”老人声音中不改冷峻,似乎人世上这些可怜的遭遇,在他已属司空见惯之事,再也浮不起怜悯之心。

“我……我在镖局里混着,就这么混过许多日子!”他答得口气很生硬,那老人的冷漠,大大刺伤了他过份的自尊心。

小姑娘道:“爷爷呀,他服了少阳丹,过几天便会觉得冷了,不如让凤儿教他那套打坐的功夫,以后便不怕冷了……一

老人道:“胡说,你一个女孩家,怎可教人功夫?”

凤儿被老人一斥,小嘴微噘,显出想哭神气,那两颗酒涡儿又浮现上颊。

“人家为什么可以替我拾囡囡呢……”

老人那张结了冰似的脸上,又露出阳光来,他道:“你这小孩子,说得什么歪理……喏,别慌,爷爷下面还有话呢!你看,你不可以教他,爷爷可以教他啊,对不?”

凤儿立刻被老人哄得化嗔作笑,向何仲容道:“这套功夫你学会了,以后再也不怕天气冷了,你说多美,可是却不容易学呢,你可得用心点。”

何仲容本想拒绝,被凤儿一说,登时激起好强争气之心,傲然微笑道:“我一定学得会的。”

于是就这样,何仲容在那老人的宅院里住了三天,这三天当中,他只和凤儿说过几句话,旁的人却连一句也没说过,何仲容因为觉得人家都瞧不起他,故此也不和人家搭讪。

三天之中,他以平生未曾试过那样子的专心来学那一套坐功。老人没有说过一句晦涩的内功要诀句子,只十分平实地告诉他如何以心驭意,以意运气,以及那股气在身体内走些什么部位,哪一处要停留而慢走,哪一处要急遽穿透……

到了第四天早上,老人来考验他的进步,竟是赞不绝口。

何仲容却莫名其妙,发觉不出什么好处,只不过在坐完之后,觉得身子轻松舒畅一点便是。

老人抚颔寻思半晌,沉吟自语道:“难道根骨真个如是之佳?不是,不是,定然是那粒少阳丹的灵效,此丹服了须七天之后,药力方失。不过,此子根骨总算不错……”

当下向他道:“老夫如今传你十八路无敌神刀。这路刀法源出自少林,并非老夫家数,若你学得纯熟正确,在你十八路刀法未曾使完之前,天下无人能近你身!”

这几句话倒是合了何仲容心意,原来他在镖行混得日久,闲常也试过弄刀舞剑。对于江湖上一些大侠高人,早就心向神往,恨不得自家也学点武艺,好在江湖行走。

当下将全副精神贯注在这十八路刀法上,又学了三天,已学会了十二路。

那天早晨,老人忽然对他说:“你且回去吧,一个月后,若果真气能够打通十二重楼,便可回到这里,老夫收你为徒。”

何仲容学习刀法的兴致正浓,心中恋恋不舍,目光忽然和老人冰冷的眼光面色相触,登时改了心意,便决然离开此地。

直到现在五年后,他唯一觉得遗憾的,倒不是因一个月后他的真气已贯通十二重楼而没有回去拜老人为师,却只为了那时候决然离开,竟没有和凤儿辞别,见那最后一面。

遗憾尽管遗憾,但他直到如今,也未曾动过再去找那老人之意。满空银光之中,凤儿可爱的脸容浮现出来,那颊上两个酒涡,使他忆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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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年来,他不但每天清晨和就寝前练那坐功,尤其那十二路无敌神刀,更是练得纯熟之极。可是直到如今,他还没有机会和任何人动过刀子。不过他倒是买了一口上好的钢刀,常日带在身边。

那坐功最成效的是四件事,第一桩不畏寒暑,虽大冷大热的天气,仍然毫无影响。第二件走起路来不但不疲倦,跑起来时也特别快,一跃可达两丈四五之远,丈把高的房子也轻而易举地跳上去,但没有什么机会试验,故此不知到底能跳多高,而且心中也害怕跳得太高会摔伤,终究不敢去试。第三件气力极大,镖行中的人摔跤闹着玩儿,总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而且往往有些莫名其妙的巧劲,教对手永远用不上力量。第四件耳目异常灵敏,在闹市之中,只要他稍为留心,仍然可以听到他所想听到的轻微声响;目力不但看得远,同时一些快速得令人看不清的动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有这四桩好事,故而不要别人的督促,日夕勤练不辍,到如今已成了习惯。

他在月色之下,沉缅在那段往事中,不觉呆立了老大一会工夫。

前面忽然人影一闪,转眼一看,原来是个少年书生,只见他衣冠整齐,潇洒风流,长得唇红齿白,眼睛就像一泓秋水,两道眉毛稍为幼细一点,却长长弯弯,有如新月。

这般人品,任得他左挑右剔,也找不出一处不美的地方。

少年书生停步瞧他,微微一笑,露出编贝也似的皓齿,道:“青天碧海,莫问前身。兄台对月沉思,敢问所思者何?”语声清脆娇软,宛如银铃忽振,悦耳之极。

何仲容为之一楞,期期艾艾,不知如何作答。事实上对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根本就不懂。

那银铃也似的声音又升起来:“想来兄台必定也是位雅人,小弟刚从城外踏月回来,满地琼瑶,端的令人疑惑此身非在人间。”

何仲容只好唯唯,无法回答半句。

少年书生又问道:“小弟成玉真,不敢请问兄台贵姓台甫?”

半晌还得不到回答,少年书生成玉真疑惑地凝视瞧着他,随即发现了对方衣服敝旧,那对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道:“天涯浪迹,自多感触,莫非嫌小弟饶舌,有扰兄台清思么?”

何仲容干咳了一声,挣扎也似地道:“小的没有读过什么书,成相公你的话我可听不懂。”

“吓,你是干什么的?”

“小的……在镖行里胡乱混混日子。”

“呸!白费嘴舌,也难怪不会回答。”

他呸了一口,拉开步便走,却忽然停步回身,盯他两眼,又道:“但你倒真是一表人才呢!”

何仲容颓丧地站了许久,他的心中真想和那俊俏风流的少年书生亲近亲近,无奈自己身世孤零,连人家说的话也听不大懂,更别提到人家衣服华美,定是富贵之家的公子少爷,这就更无缘亲近了。

他竟没有注意到那翩翩的书生,不论出现或隐没时,都没有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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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束装就道,由西安府往南阳,大路是先经东北面的霸桥,然后转向东南,经过险峻的蓝关、武关、富水关而入豫皖。

何仲容因得别人介绍到南阳府的南阳镖局,弄得好也许有个副镖师当当,因此不敢怠慢,同时心中也是兴奋,便不绕这个弯,一径越山过岭,直扑蓝关那条官道。

这样走法错非脚下轻健,倒也不太易走。恰巧一出城便碰到昨夜那位少年书生,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后面还有一匹乌黑得全身发亮的良驹,上面驮着个瘦小的清秀书僮,两人的鞍后都系着个包袱。

他停在道旁让这两匹骏马先过,那少年书生高据雕鞍,眼光扫过何仲容,却毫不停留。

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听蹄声响处,两骑直奔大道去了。

何仲容心中一阵难受,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大声带笑道:“小何你敢情是中了邪哪?”

回头一看,原来是镖行里的熟人,人家管他喊做马大哥,当下尴尬一笑,道:“马大哥这往哪儿去?”

“咳,这不是活该倒霉么,和那贾镖头一块儿上南阳去,昨晚却连两匹坐骑也输掉啦!现在只好走路哪,哈!哈!我也是往南阳去呢。”

正说着话,贾镖头已走过来,大模大样地微微颔首还礼,道:“小子们,走哇!”

马大哥摇摇头,当先便走,于是三人一路,舍了大道,爬山越岭直奔蓝关。贾镖头虽然身份最高,但脚下似乎最不济,气喘之声,半里可闻。

好容易至辰末巳初时分,到了蓝关。那条通路就在他们脚下,像条灰色的长蛇,蜿蜒在峭直的石壁中。

马大哥走得最前,忽然缩回要跨下山的右脚,伸手拦住后面的人。

贾镖师推开何仲容,竖掌一切,马大哥哎了一声,手臂坠下。

“好小子拦着路不让走么?”他那粗哑的声音划破山巅的岑寂。

马大哥忍住臂上疼痛,道:“你老小声点,人家秦东双鸟在忙哩!”

贾镖头本来张嘴要骂,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半点声响全无。

只听一尖锐胡哨,从远处传来,跟着四方八面哨音此起彼落,互为呼应。

“是……秦东双鸟么?”贾镖头忽然变得异常谦虚地退开数步,免得身形露出来,让山下的人瞧见。

马大哥和何仲容都伏低了身躯,从石头后面探出半边头颅往下瞧。

马大哥道:“秦东双鸟乃是近十年崛起的好汉,功夫极好,大前年鼎鼎有名的冀东镖局,便是毁在他们手底。冀东镖局的局主王振武和总镖师金刀无敌赵羽都是死在他们手中,据说一个对一个,这边两人全都走不了十个回合。那一次镖师们死得真不少哪,秦东双鸟的确太过狠毒,每次作案,总将事主来个抄家灭口,斩草除根哩!咱们这次撞上,要被发现了,可得赶紧开溜。”

何仲容露出愤容道:“这桩事我也听说过,难道此后开镖行的就没有人出头么?那王振武和金刀无敌赵羽生前名气那么大,朋友满天下,果真没有一个人为他们报仇?”

“低声点,你想不要性命了!镖行中人说的是他们之间有过节,故此不便插手。其实我告诉你,如今镖行中哪有什么人才,谁敢去惹秦东双鸟啊?所有的镖局路线,凡是经过北四堡南五寨这九处地方,规矩是抽十分之一的佣银。”

“啊,那北四堡南五寨果真这样么?”

“这些主儿都是黑白两道公认一等一的高手,人家若皱皱眉,保管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划的范围可真够大的,没有一天会没有镖车经过。不单这样,连黑道中人在这九处堡寨所划范围之内做案,也得孝敬他们一半哩。”

何仲容惊叹地道:“他们的确镇得住天下武林啊!”

却见从霸桥那一头的大路,出现几个人,全是商贾模样打扮,有的步行,有的骑驴,来到切近,峭壁一个断口倏然跳出两个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利刃。

马大哥道:“那是秦东双鸟的手下十二太保,不但武艺好,而且性情残忍,正好投合秦东双鸟的脾气。”

那七八个结伴而来的商人,吓得脚都软了,其中有两个带着刀的,大概是会点武艺,这时抽出刀来,还未及说话,只见那两个汉子疾如飞鸟般扑过来,刀光连连打闪,跟着两声惨叫,血光四溅,敢情两个抽刀的都被杀死。其余的人软瘫地上,哭叫着哀求饶命。

何仲容热血上涌,倏然站起来,怒道:“这些魔鬼,我得杀死他们。”却被马大哥一把拉住,道:“你又傻气发作了。”

他昂然道:“这叫傻气么?见死不救,咱们到底算什么东西?”

忽然尖锐胡哨之声连连传来,下面石路上两个大汉立刻匆促地把两具尸体掷到石壁缺口里面,跟着把剩下的几个人带畜牲都弄到缺口里,大概那后面有不少地方。

眨眼间大路上出现了两骑,一黑一白,极为惹目,何仲容认出乃是那少年书生成玉真和他的书僮。

只听马大哥在耳边道:“这两骑正是秦东双鸟所欲下手的肥羊,来自绿林道中人,多半能够从马蹄或车轮的尘土上,推测出所带的金银珠宝多少。这两骑大概带的东西不少,连我也看得出那两匹马后蹄沉重……”其实他正是信口开河,那两匹马如此神骏,即使多带些金银也不会后蹄沉重。

那两骑走得不徐不疾,但来势却快,转眼已到石壁缺口处。何仲容叫声不好,又站起来。

马大哥骇一跳,问道:“你想干什么?”

他道:“我叫他们小心……”

马大哥失色道:“你走下半山去叫他,别把我们牵惹上了。”

何仲容楞一下,首先觉得马大哥这样撇开自己,太过没有义气。但立即便纠正了这个念头,因为人家可不愿陪他同死啊。

正在迟疑之际,猛听一声断喝,那石壁缺口中跳出早先的两个大汉,带着闪闪刀光,拦在两骑之前。

少年书生“啊”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直传上山巅。

那两匹骏马希聿聿长嘶一声,扬蹄人立,退后老远。

“大爷们奉秦东两位当家之命,请两位同往一见。”

何仲容彷佛看见那俊俏书生在马上发抖,他心知秦东双鸟有必杀事主的惯例,若果他们下了马,就等于一只脚步入冥界。忽然义愤填膺,冲将下去,抖丹田大喝道:“你们别下马,快回头跑。”

他的脚程可真够快,就像流星赶月般直泻下山去。

下面两名大汉为之一惊,抬头一看,那白马上的书生,在大喝声中已下了马,这时也抬目凝望。

何仲容片刻之间已到了路上,走得那么急,却未喘气,大声挥手道:“你们快跑,我来挡住他们……”

两个汉子一则见他脚程颇快,二则见他左手倒持着钢刀,不敢过于轻视,其中之一冷笑道:“朋友可曾看见崖上插着的双鸟旗,两位当家的就在这儿哩!”

何仲容见少年书生下了马,还不爬上去,急得顿脚道:“喂,你们快跑啊!”

一个汉子嘿嘿而笑,倏然一扬刀,直扑过来。

何仲容平生未和人用刀打过架,这回可是真拚命的场面,心中一凛,忙不迭刀交右手,翻腕一架。

对方正要试他的腕力,猛可砍下。“当”的一声,两刀相交,那汉子哼了一声,腾腾腾连退了四五步。

另一个汉子抱着刀跨步欺身,临到切近,刀尖疾点出去,使出一招“凤点头”的小巧招数。

何仲容见刀光如雪,映得眼花心慌,但一腔热血还在沸腾,毫无退却之念,不知不觉使出纯熟无比的“无敌神刀十八路”第一招“大江茫茫”,举刀一划,内力从刀上涌出,“叮”地微微一响,已撩在敌人刀尖上。

那大汉身躯打个旋,利刀险险撒手,不觉大惊。

转眼间出现了六个大汉,俱都一式手持单刀,汹涌冲来。

何仲容连念头也来不及转,一式“旋风扫叶”,刀光匝地涌起,护住全身,把一众敌人汹汹攻势挡住,百忙中偷眼一觑,那少年书生大概是惊呆了,竟然不会上马奔逃。

这时一共八个持刀大汉,奋勇围攻于他。何仲容本能地使出仅识的十二路刀法,把那八人迫得如走马灯般团团直转。

崖上一条人影飞坠下来,宛如落叶般毫无声息。

这人也不看那两骑,冷笑一声,倏然宏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这人喝声极为响亮,八名围攻何仲容的大汉焉有听不见之理,无奈何仲容刀法施展开,竟然退不下来。

转眼间已有两人被何仲容砍伤,直到十二路使完之后,何仲容自然而然一停手,那些人就像鸟兽般一哄而散,退到那人后面,喘气之声,哄成一片。何仲容看看刀尖上的血迹,不觉为之呆住。

那人长得身量颀瘦,上唇留着两撒胡子。若不是那双眼睛作三角形和不时闪出凶光,那气派可真威严正直。

他不悦地回头环顾众人一眼,道:“退到那边去!”那一群大汉立刻走开。

“朋友使得一手好刀法,不知尊师何人?我九头鸟丁峰渴欲拜晤。”

言中之意,不啻点明何仲容非是敌手,这场过节,还得直接找他师父结算。

何仲容扭头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又转回头道:“我没有师父,只看不过你们手段太过毒辣,所以冒死出头。我也知道你们武艺高强,决计碰不过你们,可是我还是出来了。你看,刚才那两人并没有死罪,但你们却像弄死蚂蚁般一刀一个,那可是两条人命呀,他们家里也许还有一群老的少的,净等着他吃饭,但你们却……”他越说越生气,满面大义凛然的神情。

九头鸟丁峰冷笑一声,也不多言,掣出一对护手钩,道:“无知小辈,你到阎王殿去告我吧!”

那少年书生成玉真叫道:“住手。”声音清润非常,使得九头鸟丁峰和何仲容为之一楞,齐齐瞧他。

他挥挥手中的丝鞭,道:“难道丁峰你没有一点良心的么?”这句话问得丁峰冷冷一笑。

书生后面也有人嗤的冷笑一声,原来另一个人在崖上飞跃下来,站在两匹马后面。

那人也是长得瘦瘦削削,面目间一股凶狠之气,他道:“我黑鹰刘子登也没有半点良心,你把我也算上吧,嘿嘿!”

何仲容大吃一惊,那秦东双鸟已经完全露身,并且拦住退路,看来凶多吉少。这时一心存着救人出险之念,倒没有想到自身安危,猛可大叫道:“秦东双鸟威名虽盛,但纵使你们两人合力,我也能够走个十招八招!”

黑鹰刘子登冷冷道:“咱们若让他走上十招,可算栽倒这蓝关道上。”

九头鸟丁峰道:“你过来,咱们十招之内,教他血溅此地。”

黑鹰刘子登果然跃过来,身形之快,有如一头大黑鹰,只见他掣出一对判官笔,喝声看招,欺身直攻。

九头鸟丁峰配合时间,护手钩划出两道光华,一式“抽撤连环”,分袭敌人上下两盘。

何仲容一咬牙,挥刀使出十八路无敌神刀,但见刀光有如雪花飘坠,护住全身。

眨眼打了五招,对方四件兵器空自挥霍飞舞,却毫无占胜的迹象。

何仲容平生未曾拚斗过,又为对方威名所慑,因此那十二路刀法,敢情只使出六成功力。

耳中忽听那少年书生喊道:“喂!你别慌啊!”他一听之下,反而招数一懈,露出破绽。

原来何仲容天生义胆,为了救别人性命,不惜冒口大气,说秦东双鸟两人合力也不能在十招八招之内赢他。既然黑鹰刘子登受激过来了,少年书生他们可就应该赶紧上马逃跑,仗着马快,或可逃生。哪知打了五招,敢情他还在观战哩!心中一乱,手上便露出破绽。

九头鸟丁峰大喝一声,双钩齐齐进击,左手钩快了一点,先咬住他的刀身。这时若果他仍然使用“无敌神刀”第六招“白鹿挂袋”这一招,必然可以将对方划伤,可是后背心可就交给黑鹰刘子登了。

百忙之中,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第八招“移山回涧”,身形一转,恰好从钩隙中闪开去,顺势一按刀,反而用敌人的左手钩去招架那支攻到的判官笔。

他不暇多想,源源使出第九招“天龙竖指”、第十招“龙角插朝回,刀光如练,漫天匝地,霎时使到第十二招,加起来一共正好是十招。

秦东双鸟齐齐怪叫一声,退开几步,何仲容却如在梦中,少年书生在后面道:“你赢了哪,叫他们快滚蛋。”

何仲容一听此言,又在心中埋怨起来道:“你少说这种气人的话不行么?我本来顺便要他们放掉那几个商贾,现在怎能开口?”

秦东双鸟在江湖上威望不小,这时真不能厚颜再打。九头鸟丁峰向手下十二太保打个眼色,便闭嘴跃开,闪在石壁缺口后面,黑鹰刘子登也跟着溜掉。

那些大汉其中三个所受的伤不过是轻伤,早已包扎起来,这时齐齐暴喝道:“小子你再过我们这一关。”

八个人冲上来,单刀齐举,眨眼间又有四人赶到,凑足了十二太保之数。他们似乎擅于群殴,人越多越见凶狠。

何仲容心力稍懈,勇气消失许多,可就被他们的汹汹声势弄得心神不定,忙忙挥刀力拼。

十二招过处,对方又有两人受伤,但第十三招之时,他转不过这个弯,来不及重新把刀法使起。猛觉刀风刺脑,努力一侧头,左肩上一阵剧痛,已被一个大汉一刀砍着,登时鲜血迸涌。但幸而又能够从头开始使出无敌神刀,堪堪抵住。

十二招尚未使完,只听那少年书生成玉真朗声长笑道:“江湖上盛传秦东双鸟乃是黑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原来不过也是无耻下流的小贼格局,你们能看出这位打不平的大哥只有十二手无敌神刀,却未曾看出我是什么人,岂不贻笑万方?都给我住手!”他的声音因高亢而变得十分尖锐,却甚是威严有力。

那十二太保虽没真个住手,却为之一怔,只见白光一掣,何仲容已冲出圈子。

一声清啸,划空而起,众人一起仰头看天,只见那少年书生衣袂飒飘,从半空中飞坠下来,啸声摇曳中,有如大鹰般坠向十二太保人丛中。眨眼之间,十二太保中倒有六个仆倒地上,其余的发一声喊,四散逃窜。

少年书生凝步不追,冷冷道:“鼠辈不过尔尔!”

崖后的秦东双鸟挂不住面子,疾扑下来,黑鹰刘子登双笔如风,直取成玉真身上四处大穴,摆出拚命的样子。

成玉真玉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双掌一分,虚使个架式,黑鹰刘子登但觉双笔无路可进,宛如陷身在天罗地网之中,十分窘困,除了退却之外,别无其它办法。

九头鸟丁峰打侧边猛力攻到,双钩光华如线,招数凌厉之极。

成玉真嘿一声,拳打脚踢,立刻把丁峰赶退几步。

九头鸟丁峰不甘就退,猛一低头,从颈后射出一支不及一尺长的利箭,其快如电,成玉真闪之不及,直插在面门上。

何仲容眼睛锐利,已瞧见成玉真原来是用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咬住箭镞,其实并未受伤。

还未来得及惊叹,成玉真呸一声,那支利箭疾射回去。

丁峰措手不及,闪既不能,挡亦不及,旁边的黑鹰刘子登手起笔落,疾敲在箭杆上,才算救了丁峰一命。

两人各挺兵刃,复又攻上。成玉真凭仗一双雪白的玉掌,空手应敌。

何仲容叹口气,眼光回转到成玉真的书僮处,只见那书僮长得文秀俊俏,衣服虽是书僮装束,但质料华贵,十分好看。

他心中无端端一阵惘然,把刀掖好,右手按住左肩伤处,跃上斜坡,快到山巅之时,回头下顾,只见那少年书生成玉真光凭一双肉掌,把秦东双鸟打得东倒西歪,他却潇洒从容得像行云流水般,姿势美观之极。

终于他到达山顶,只见静悄无人,那贾镖头和马大哥都溜得没了踪迹。

这可使得他生气起来,想道:“我和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于是坐在一块大石后面,一边撕衣服裹伤,一边从石缝中向下瞧。

成玉真大概兴头已过,清啸一声,掌出连环,一连三招,招招出手都奇异而凌厉,第三招过处,秦东双鸟各挨一掌。

他朗声一笑、道:“夹着尾巴逃生去吧,如果心里不服,可到南阳城东的成家堡找我。”

丁峰一手掩着胸膛,道:“阁下是成家堡少堡主么?”声音中显有惊骇之意。

成玉真没有回答这句话,却道:“要不然到太白山冰屋叩阙求见,也可找到我。”

秦东双鸟俱为之一怔。成家堡乃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北四堡南五寨之一,这个来头就够大了。再加上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名列武林前五位高人之内,这个靠山也是不得了。

不过丁峰一怔之后,反而阴阴一笑,道:“成少堡主承你手下留情,咱们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成玉真微现愠容,哼了一声。秦东双鸟嘴上够硬,心中却发虚,急急驰走。

成玉真左顾右盼,口中喃喃道:“凭你们也配向我寻仇!”面上忽然露出诧色,自语道:“那个人跑到哪里去了?”

何仲容见他四处张望,明知人家在找他,心中那阵阵惘然之感更加浓厚,叹道:“常常听人说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果真没错,我这是人穷志短,虽想和他结交一番,无奈我这身世,如何见得人?而且鄙陋无知,人家出口成章,唉,罢了!”

不久工夫,又见那边几个幸而不死的商人,也随着那黑白两骑黄尘滚滚消逝之后,赶紧出关。

何仲容肩上疼痛,却也下山上路,如今可就走得慢了,直到第五天午后才到南阳。

那南阳镖局正好在西门,他停步在镖局门外张望一下,只见门面低矮,那支镖局大旗也黯淡无光,在空中无力地飘摆。

他走上台阶,恰好一个结结实实的中年人匆匆出来,看到狼狈的他,便随口问道:“朋友想找谁啊?”

何仲容客气地拱手道:“在下是从西安府来的,想谒见花刀林山大镖头。”

“哦?我就是林山,尊驾贵姓大名?”

“那真是巧极了,在下何仲容,西安府的打虎将凌大镖头着在下捎一封信给你老……”

那林镖头匆匆忙忙看了那封信,淡淡道:“何兄现在寄寓在哪一家客栈?我刚好有事,晚上再去拜访何兄,再谈一下。”

何仲容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心中虽怀疑这个林镖头没有用他之意,不过是随口敷衍。但如今委实是穷途末路,连饭钱也凑不上,更不能住店,好歹试一口才肯死心,便道:“在下这还是刚刚进城,等晚上在下再来谒见你老吧!”

林山说声对不起,反而走回镖局。

何仲容呆了一下,茫然顺脚向城内走去。满耳叮叮凿石之声,原来街上许多石店,制作石碑和器皿。

走了不远,忽然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拍拍他的肩膊,道:“是何兄弟么?”

他回眼一看,却不认得那人,但从他的装束中,可知乃是镖行中人。

那人亲热地笑着道:“我姓王名光义,乃是南阳镖局的伙计,刚才听林老总说起,才知兄弟你来过。”

何仲容被他口口声声兄弟,叫得心中发怔,只听他又道:“何兄弟你远道来此,让我做个小东,咱们这一行讲究四海皆兄弟,出门不用带个子儿,走!”不由分说,便把他拉到一家酒馆。

他要了半斤白干,半斤成鸡和一盘牛肉,便和何仲容碰杯道:“兄弟干这一杯,我还有些心腹话和你说……”

何仲容平生不善饮酒,但这时却推辞不掉,豪爽地举杯一仰而干,转眼杯中又添满了。

王光义光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然后技巧地转了话题,道:“兄弟你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啦,连秦东双鸟都敢碰,咱们同行中人都对你十分佩服。”

何仲容有点酒意,听了此言,不觉为之飘飘然。正要说些什么,忽见三骑停在门前,那三匹马都十分神骏,鞍鞯鲜明。

马上的人随即大踏步走进酒馆来,前头的两个手中的丝鞭挥得啪啪作响,露出一种旁若无人的神态。

这两个人长得相貌不俗,年纪也轻,身上衣服华丽合身。后面那个体格魁伟,肤色黝黑,眉粗口大,面目间泛出凶悍之色。

何仲容凭着镖行混了十年有多的经验,已知这三人不是什么好路道,若是押镖路上遇见他们,准得为之寝食不安。

王光义也变得文静起来,悄声道:“兄弟别看他们,咱们谈自家的话……”

“王兄认得他们是什么人么?”

这王光义在镖局中是个镖师地位,在江湖上已混了三十多年,见闻甚广,闻言低声道:“我看怕是三十年前已经销声匿迹的人魔丘独的门下。”

“呀,王兄是不是认出了他们襟上绣的一个人眼睛?这个人眼看来真有点恐怖哩!”

“哎,兄弟你的眼力和头脑都高得很,将来必定是镖行中大大的人物。老实说目下江湖中的人虽然仍能听说当年人魔丘独的事迹,但知道他的标记的人可就不多了,尤其在这南阳地方,相信除了我资格够老之外,再没有别的人能够告诉你这个。”

那三人在靠门处落座,相隔的甚远,馆子中又嘈杂,故此他们低声说话,实不虞对方会听到。

“那人魔丘独当年纵横江湖,据传平生喜饮人血,尤其爱以尚在胎中的小儿作为下酒物,而将紫河车用作药物,因此他刚刚出道三年,便闹得天下汹汹,得了‘人魔’的外号。那时节不少正派的武林好手,都极力搜寻他的下落,必定要将他除去。但那人魔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狡诡多智,杀了不少敌人,后来大概树敌太多,故此较为敛迹,仅是天南地北偶尔于一次伤天害理的勾当。

这样便过了二十多年,他的武功越发高强,威名也更盛,简直无人敢惹,而且听说他在十年间已改变了方法,自家伺养好多妇人和几个壮男,那些妇人如有怀孕,便在适当的时候,用手术把胎儿打下,以供食用。这样虽是更加残酷,但没有以前那么令人惶惶不安,故此武林中也就平静了。

不过他以前结下许多血海深仇,那些遗孤长大之后,都不断去复仇,但都给他杀掉而饮血解渴。这就惹出名列武林高手五人之内的清风剑客车度春,孤剑单身到那食人庄找寻人魔丘独,力敌人魔丘独和他的一个入室高弟尉迟兴,结果把尉迟兴刺了一剑,又把人魔丘独打了一掌。从此之后,食人庄瓦解冰消,人魔丘独也销声匿迹。到如今已有三十年之久,错非是碰上了我,江湖上能说出人魔丘独的结局收场的,只恐不多了。”

何仲容大感兴趣,不时偷偷觑着那边三人,看看他们有没有喜欢饮人血那种残恶的味道。不过他十分小心,不敢让人家发觉。

“如今河南府十分紧张,许多武林中奇怪的人物都陆续到南阳,其中恐怕有些黑道中人,和秦东双鸟有点渊源,故此兄弟你这一得罪秦东双鸟,只怕这一带的镖局都不敢留你,因为除了上面的原故,近十天来,已有几趟镖失事,局面动荡,人心惶惶。你已出名脾气刚直,谁敢用你呢?我的愚见认为你赶紧投奔江南那边,大概就可以安身了。”

何仲容听了半天,这才明白这位王光义敢情是由林山镖头授意婉却他投身镖局之意,不啻兜头给淋了一盆冷水,暗中叹口气,想道:“当真这世上好人做不得么?我有什么过错啊,以后又往哪儿去好呢?身边连饭钱也没有……”不过他性情向来用强,心中的意思并不表露出来。

王光义道:“兄弟你远道来此,只怕盘缠会靠乏,我这儿有一点银子,你拿去路上花用吧。”说着,把一锭三两重的银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何仲容仰脖子连干两杯,酒力焚心,微笑一声,一掌拍在那锭银子上,“砰”地大响一声,把酒馆中的客人都给吓了一跳。他霍然站起来:“多谢王兄美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在下告辞了。”

那边的三人也给他惊动,目光射过来,已见桌上那锭银子嵌入桌子中。那王光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去拿那锭银子,却弄不出来。

何仲容掉头要走,眼光和那三人碰着,只见他们都挂着冷笑,心中一阵冲动,下死劲瞪他们一眼。

那两个长得英俊的少年相顾冷笑道:“那厮是弄点颜色给咱们瞧哪!”字字清晰地传入何仲容和王光义耳中。

王光义骇得面目变色,正想从后门溜走。那边一个人身形极快地闪到他们桌子前,原来是那两个年轻人之一。这一走近了,但觉得他眸子中不时露出凶狡的光芒。

他用食指轻轻点在桌子角上,道:“好掌力,但在大爷眼底露这一手,算是什么意思?”话声冷峻异常,使人听了心中极不舒服。

那锭深陷木头内的银子随着他食指一点,托地跳出来。这一手显示出内家真力,已臻化境。

何仲容楞一下,只听他又冷冷道:“你们马上跪下磕个头,大爷也许高抬贵手,饶你们狗命。”

何仲容心中怒气陡生,想道:“你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不能忍受这侮辱……”念头犹未转完,只听扑通一声,王光义已趴在地上,磕几个响头。

那人眼睛不眨一下,冷冷瞅住何仲容,见他英气勃勃地挺立如山,反而不敢大意,便愠声道:“好,算你有种,我们如今有点小事,吃完便要赶路,你叫什么名字?”

何仲容道:“我姓何,名仲容,你们叫什么名字?”

那人生气地道:“我复姓尉迟,单名军,那个是我的兄长尉迟刚,还有那个是我师兄黑煞掌桑无忌。姓何的你要真有种,今晚三更在城北乱葬岗见面。你随便请什么人助拳都可以,我们只挑出一个人对付。”

他嘎然住口,一脸老是阴森森的杀气,又道:“如果你敢赴会,莫怪我们兄弟将你一腔鲜血用来解渴!”

他转身走回桌子,何仲容傲笑一声,大踏步走出馆子,经过他们的桌子时,连正眼也不看他们。

原来何仲容自幼便养成这种敢作敢为的脾气,这时认为反正已是这么一回事,至多豁出性命,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耳中忽听那黑煞掌桑无忌息声道:“这小子真狂。”

他一不做,二不休,蓦地转身冷然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脖子上多个碗大窟窿,有什么了不起?咱们今晚再见,此时何必逞口舌争雄?”

那三人为之一怔,未及言语,何仲容已走出酒馆,酒力上涌,头脑有点迷糊,霎时把这件生死大事,置诸脑后。

他在街上东歪西斜的走着,迎面忽见马大哥走来。他心中一喜,便要招呼,只见马大哥一转身,闪到街边人堆中。

何仲容为之一楞,跟着暴怒起来,大踏步冲过去,一把抓住马大哥的肩膊。

马大哥“哟”了一声,何仲容道:“你们这些势利怯懦的人瞧吧,我何仲容总有一天要闯出万儿,扬名江湖!”

马大哥陪笑道:“哎,老弟你先放手。”

何仲容把手一松,他又道:“何老弟你如今在镖行中名气就够大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这种名气对镖行不适合呀!什么事看着不平,你都来一手,镖局准得让你累垮。而且我说句实话,你的武艺赢不得秦东双鸟,那么你的胆是够了,无奈人家报起仇来,你搪得住么?试问哪一家镖局敢请你去呢?”

何仲容一听有理,但因仗着酒意,硬是顶嘴道:“难道我一定要在镖行中混么?我就离开这一行让你瞧瞧……”说完转身便走,脚步飘浮地撞出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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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郊野的秋风一吹,酒意更涌上来,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远,四下荒僻得很,他跨过一片平坦的草地,旁边一棵大树,磋峨刺空。

他摇摇晃晃地爬上树去,一面喃喃自语道:“人们都在床上睡觉,我偏要上树睡去。”

他拣了一枝粗大的树干,便睡在上面,正好躲在树叶中。忽然不知哪里来的灵机,使他想到睡着之后,可能会滚下来,虽然离地不过两丈余高,但摔一跤总不会好受,断折了骨头的话更糟。当下解下腰带,把自己牢牢缚在树干上。

这一觉睡得舒畅异常,直到初更时分才醒过来,猛可发现自己已侧身吊在树干上,若不是手脚都有横枝承住,只怕吊得更难受。

银光从树叶缝间洒下来,天空一片明净,皓月挂在山巅上,已将天上群星的光华掩住。

他正想有所动作,猛然大吃一惊,呆呆地瞪目看着树下的草地。

原来在草地中央,一个披头散发,全身惨白衣裳的女人,正跪在地上,向皓月参拜。

她两只手直直举起来,身躯也挺直得十分僵硬。

他只能看到她一点点侧面,那面色惨白之极,几乎比那白衣服还要白些。

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反射出惨淡可怕的灰白颜色。

霎时间但觉阴风习习,何仲容打个哆嗦,浑身毛发直竖,皮肤上的鸡皮疙瘩最小也有小指尖那么大。

那披发女人但直地向前伏下,两臂仍然伸得笔直,只听阵阵幽咽之声,细细传来,跟着她又直起身子,仰头伸臂,直向着天边的皓月。

“我的天,这是殭尸啊!殭尸就是这样子吸取日月精华,这叫做时衰鬼弄人,居然教我碰上殭尸,哎,她那惨白的十指间,鬼火隐隐。”

幽暗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阴森刺耳的袅叫,何仲容但觉头皮发炸,全身冰冷。

那披发妇人继续一下一下地向月亮参拜,渐渐幽咽之声变成惨悚刺骨的嚎哭声,不过声音并不大,却因此更加添了一种阴森寒冷的气氛。

黝暗的树林中不时传来一声枭鸣,每当枭声一起,何仲容便为之打个寒噤,头皮直发炸,全身鸡皮疙瘩越起越大。

片刻工夫,何仲容已忍受不住,有如在极恐怖的梦魇中,他想张口尽力大叫,可是口噤难开,手足连分毫也移动不得。

那披发妇人僵直的双手,在那惨白的十指间,不时闪动出微弱的绿光,时候一大,磷磷鬼火,居然脱手而出,随着双手起落,时现时隐。

何仲容但觉一刻比一年还长,他不但心寒胆落,而且非常厌恶自己,因为害怕并不要紧,任何大胆的人,处身在这种环境之下,也非得发抖不可。但他居然连叫喊和移动的能力也失去,此所以令他非常厌恶自己。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的神经系统将要崩溃了,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来了救星。

树林外呼的一声,蓦地一块四方石头,飞越半空,越过矮林,直飞到草地中心,然后直掉下去,正正砸向那披发女殭尸俯伏的背上。

何仲容为之一震,忽然恢复了自我控制的力量。

那披发妇人忽地一直腰,双手直举起来。鬼火闪闪,从双手上发出。

那块方石少说也有五十斤重,加上这空中下坠的力量,起码也有五六百斤之重。可是一碰到她手中盈尺的惨绿鬼火,立刻斜滑开去,“噗”地砸在草地上。

她猛地跳起来,举起双手,迅速地把头发一绾,在脑后绾个髻儿,然后转面向石头来路瞧看,白素素的一张脸庞,在月光下完全显现出来,居然甚为姣美。

一个壮健的年轻人轻灵的走进林子,踏上那片草地时,便哈哈一笑道:“幽磷掌果然厉害,可是大名鼎鼎的女罗刹可要变成女殭尸了。”

此人笑声语声都宏亮之极,一直在林中震荡,不少宿鸟为之惊得噗噗乱飞。

只见这人身量中等,肩阔腰细,下盘稳固,眉目粗大,鼻子却凹下去,因此甚是丑陋,年纪约摸在二十五六之间。

何仲容想道:“这厮是什么人?居然敢对名震黄河南北的女罗刹郁雅如此轻佻?”

原来那女罗刹郁雅乃是近数年来崛起江湖的一个女魔头,传闻长得甚美,武功古怪高强,喜怒之情甚是强烈,动辄便因小故杀人。是以武林人极怕遇上这个美丽的魔星。

女罗刹郁雅道:“岳爷来了多久?老堡主没有来吧?”

“还未到时候,家父一离堡,天下可就得大乱啦!怎么样,你可得到什么消息没有?”

女罗刹郁雅摇头道:“没有,其实我才来了几天呢,哪能这么着急?”

“对,对,我太心急。”那位岳爷踏近一步,眼光像火焰般燃烧着对方,忽然嗟叹道:“你真美呀,可惜带着刺儿。”话意甚是撩拨。

女罗刹郁雅笑一下,吐气如兰,娇媚地道:“少堡主过奖了,你那成家堡成妹妹比我美丽百倍,等你见了,可就不屑对我多看一眼啦!”

何仲容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那女罗刹郁雅对那成家堡的成姑娘怀有妒意,他却懂得。

他觉得浑身有点麻痹之意,连忙暗中运功,耳边那岳少堡主粗豪一笑,道:“还能有比你更美的人么?算了,咱们就此分手,以后有什么秘密话要说,咱们仍旧到这儿来好了。再见……”末后那句再见刚一出口,身形一晃,已到了林外,语声摇曳越林而逝。

这种身手,可教何仲容大吃一惊,想道:“我本以为那位成相公武功已到达了了不得的境地,谁知这一男一女的武功也如此令人惊骇。”

女罗刹郁雅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这癞蛤蟆连我也别想动得,何况是她……”猛然瞧见月光下的树枝影子,夹着一个人的身影。

抬头一看,可就瞧见了何仲容,阴森森笑一声,一摇头,秀发便被垂下来,纵身一跃,飞起丈把高,伸手拈住一枝树枝,定睛向何仲容打量。

何仲容还以为她走了,因为他刚好闭目运功,这时一想不走更待何时,当下挪好身子,准备解开自缚的腰带。

睁眼猛见面前不及两尺之处,一张白素素的脸孔正对着他,头发从两边披垂下来,掩住一点面庞,那双眼睛隐隐泛出微弱的绿光。这景象是那么可怕,以致他一下为它骇得愕住。

瞬息间他已意味过来这张苍白可布的脸孔,正是那位女罗刹郁雅,又是一惊,本能地想后退一点,这才发觉捆住身体的腰带未解,丝毫不能移动。

女罗刹郁雅定睛瞧了他一会,眼中绿光渐敛,伸手拣掠头发,立刻恢复了美丽的本来面目。

“你姓甚名谁?我们的说话已经完全听到么?哪一个派你来的?”

何仲容定定神,忽然毫不惊骇了,道:“在下姓何,名仲容,是无意睡在树上,没有人派我来。”

“哦,是你,听说你是条硬汉子,居然敢碰秦东双鸟,虽然秦东双鸟之类算不了什么,但在镖行那些窝囊废来说,可就是了不得的人物。那么你为何把自己捆住?”她的态度变得非常和蔼可爱。

何仲容想道:“原来江湖上已知道我的名头。”想到这里,登时豪气冲天,声音也壮大了,道:“我喝了点酒,爬上树睡觉,但怕掉下来,故此把自己捆住。”

忽然发觉天已三更,便赶快把腰带解下,跳下树去。

眼前一花,女罗刹郁雅已站在他眼前,她冰冷异常道:“今晚之事,不许泄漏半字,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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