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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尔虞我诈

好个天孤叟瞿寒,不愧是武林中前辈高人,也不枉他隐居流沙谷死亡岭上垂五十年之久,日夕锻炼功夫,果然身手高强,蓦地踏步移宫,直抢巽位。

巽位上本是赵大娘所占,但当金大立一旦发动阵势,已改由云希手持状元牌,固守方位。那云希却也奇怪,状元牌起处,直向身侧敲拍出去,并非拍向敌人身上。

天孤叟瞿寒铁袖一挥,忽见侧面玉带如灵蛇出洞,疾卷过来,恰好比他快了一线。这一来他不得不向着云希状元牌所落之处闪去,否则便须翻袖去挡,但他其时已疾如电光石火般想到,如若自己以铁袖去破侧面的玉带,背面便得露出破绽,必被另外的人所乘。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陡然大喝一声,奋全身功力一袖去封敌人玉带,另一袖却猛攻云希。

云希一看不妙,收牌来架,天孤叟瞿寒双袖挡了两人各一下,身形已移将开去,饶他已避开敌阵第一回 合的凶锋,却也暗自心惊,情知大是不妙。

金大立响如洪钟般长笑一声,挺剑来攻。天孤叟瞿寒转过半身,觑准时机,倏然一袖拂出,威力之劲,直刮得地上沙飞石走。金大立见他已出全力,不敢轻忽,剑走轻灵,改斜削为直戮。

天孤叟瞿寒正要他如此,铁袖照旧拂出,暗中已看定那个用玄丝飞抓另一头的乌金环攻来的赵大娘。拿捏时间,蓦然大喝一声,右袖一招“白云出岫”,疾拂过去。赵大娘果然抵不住他全力一击,手中乌金环直荡开去,忽见敌人五指如钩,电急抓到。

那边的金大立一剑刺去,本以为敌人袖上力量奇大,故而改用剑尖去碰,哪知金龙剑过处,直如无物。心知上当,却仍不慌,剑化“鬼眼虚眨”之式,颤出一点点剑尖,罩住敌人十二处穴道。不过他剑式递出时,已慢了一步,如若对方够狠够辣,赵大娘势须先毙在五指之下,然后他的剑才彀得上。

天孤叟瞿寒果是如此想法,暗忖拼着身受敌剑轻伤,但先毁了对方一人再算。五指真力迫涌而出,疾抓下去。在这刹那之间,忽然瞥见赵大娘面上毫无惧色,心中一动,暗觉奇怪。

一声长啸起自身侧,人影忽现,一团烈火,直烧五指。人影烈火出现之后,一股风力由肩侧拂过,原来此人乃是从身后飞过来,脚未沾地,手中烈火旗已反手点出。这种身法,正是左家堡名扬武林的“天马行空”奇技。

天孤叟瞿寒“嘿嘿”冷笑一声,突然及时撤回右手。原来他已在窥见赵大娘神色之际,发现不妙,陡然撤回大半力量。及至烈火旗卷到,他因力量只出了三成,自是进退自如。

这时左同功倏然闪开去,腾出地方。果然天孤叟瞿寒身躯半转地连退过去,这可是因为金大立的金龙剑彀上部位,大显威力。

那边厢还有四五人未曾动过手,此时不住冷笑,这种笑声钻入天孤叟瞿寒耳中,真比打死他还要难过。

在一旁偷窥的何仲容,直看得目瞪口呆,要知他的功力已非昔比,是以能够瞧出其中奥妙,但觉此阵的是无懈可击,攻时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任你本领再大,也来不及一一招架。

又看了片刻,那天孤叟瞿寒身不由己,沿着此阵的圈子移动,挨次被他们进攻。两个圈子之后,不但是他本人,便局外的何仲容,也看得出这九人之中,以金龙剑功力最是湛深,而且招数上显出大气派,足可领袖群伦。远攻以玄丝飞抓最强,但近身则大不利。成永的指日鞭,也是仅次于金龙剑一线的厉害武器。其余烈火旗、状元牌、仙人掌、御史笔、玉带、马刀等,都不相上下,比之指日鞭却弱了一线之微!

何仲容忽然发生奇想,寻思道:“若然是我在阵中,如何才逃得出来呢?”

这个思想实在令人困扰,他苦苦思索,细看此阵变化,竟毫无头绪。但其时他又发现一宗奇事,便是那天孤叟瞿寒,实在无法抵敌,好几次分明已无法逃脱杀身这厄,但终于化险为夷,仍然无恙。

何仲容暗想道:“难道是强盗发善心,这些老魔们居然不想杀死那天孤叟么?”想了一会忽然大悟,心想四堡五寨还有不少人被困,无怪投鼠忌器,不敢下手。

金大立突然宏声喝道:“瞿寒你再不知机,今日便是你丧命之时!”

天孤叟瞿寒恚怒欲狂,但双袖中的飞蛇绝技,仍没露出来。一来敌人配合得极之神妙,一人被攻,必有两人抢救,那被攻之人,反而不须理会,只管发招拦截自己的逃路。这种情形之下,如若发出飞蛇,杀敌机会甚微,便不敢妄动。二来他始终记得何仲容与他对手时,居然能够事先发现,故此他失去信心,也不敢轻动。暗忖不如暂时保持高度秘密,异日也许能仗这一对飞蛇,将这干得罪过他的人,逐一诛杀。

这时听到金大立之言,立刻极力抑住怒火,冷冷道:“生死之事,老夫一向不放在心上!”

金大立哼了一声,道:“此阵威力如何,你已见识过,现在你只须说一声认输,并答应将我等子侄辈尽数释放,你可安然出阵。”他一面说,一面仍催动阵势。但见寒芒光影,飞舞奔腾。错非他们都是一流身手,根本就做声不得。此阵主脑因昔年金龙堡乃是老大,规矩是由他作主,故而其余的人,都不说话。

天孤叟瞿寒阴恻测道:“老夫此生未认输过,你们不妨割开老夫之心,看看有否输字。!”

金大立默然半晌,突然厉声道:“那么放不放人?”

天孤叟瞿寒这时已战了百余招,顿感力乏,但仍然十分倔强,运足全力,试图冲出阵去。可是一任他使着招数,仍然无法越雷池一步,连冲两次失败之后,才咬牙道:“老夫留下你们之人作甚?”

此言不啻答应了放人的条件,金大立仰天大笑,洪声道:“联袂同心,睥睨当世!”余下七老及赵大娘一齐应道:“金龙天马,宇内之雄。”言讫齐齐收回兵器,不再动手。

天孤叟瞿寒步出圈子,阴沉地道:“今日之事,算是了结,但从今而后,你们四堡五寨之人,如敢踏入流沙谷半步,老夫必取他性命!”

旁边的年轻人听到了,都十分不忿,但那九位老的,却毫无表情。

天孤叟瞿寒又道:“以老夫看来,你们九人虽是名满江湖,称霸一方,其实都及不上一个后辈少年!”

卫成功怒声道:“老匹夫你再敢无礼,别怪我骂你……”他父亲卫效青正与其它八老同一心意,唯恐在自己人未曾脱困之前,再闹翻了,那时纵然杀死天孤叟瞿寒,自己这边却得赔上五条性命,划算不来,故此大家都忍气吞声。这刻连忙阻止道:“成功不得多言,给我退下!”卫成功父命难违,只好悻悻退开。

“嘿嘿,老夫自会还你一个道理,试想小伙子你……”

他指着卫成功道:“老夫亲眼看见你与你父亲和另外那位小姑娘,在谷边弄了半天,也不敢过谷。嘿嘿,其实还不只你,他们还不都是这样!可是,却有一个少年,孤身匹马,直入死亡岭,并且把他所爱的姑娘救出生天!嘿嘿,你们哪个比得上他?”

大家听了此言,都面面相觑,金大立忍耐不住,问道:“他救出哪一位姑娘?他叫什么名字?”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等候天孤叟瞿寒答复这一问。

天孤叟瞿寒故意不即回答,把他们吊得焦急难忍,这才冷冷道:“他姓何,名仲容,正是把姓金你的女儿救走。”此言一出,不论老的少的,都愕然相顾。成玉真脑中“嗡”的一声,如被闷雷劈了一记,说不出心中滋味。只因天孤叟瞿寒,曾说及何仲容乃是将所爱的人救走。不过这时大家都十分诧愕,竟无人发现她神态有异。

在一旁偷听的何仲容,却得意异常,满腔豪气,腾扬九霄,几欲挺身长啸一声,然后朗声告诉他们说:“何仲容在此!”

“何仲容没有死么?”这个问题在众人心头闪现了无数次。金大立烦恼地叹口气,这回女儿被那俊美少年所救,还能不对他倾心么?

天孤叟瞿寒可真怕人家误会那何仲容乃是凭着本领,把金凤儿救走,便又大声道:“如今老夫颇有悔意,悔不该答允何仲容以一命换一命,因而他日后无法再在武林出现!”大家一听这后面的出奇文章,又是一阵诧愕。

金大立大大透一口气,问道:“瞿老你已处决了那厮么?”

天孤叟瞿寒傲然一笑,道:“他还有几个时辰的命,但老夫纵然后悔,却也无法将他所中之毒解救,除非我师弟突然出现。”

成玉真突然尖叫一声,道:“他不会死的。”众人都讶然看她。成玉真蓦然一震,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忙掩饰道:“我不相信他这回会死,他这个人真有神鬼莫测的本事,千草仙姑的毒金钱,难道会逊于他的毒药么?”众人听了,虽觉得有理,但也不能尽信。

天孤叟瞿寒傲然道:“老夫不必自夸,但我那神针上的剧毒,乃是天底下五种绝毒之一,除了我师弟是称药仙,识得以毒攻毒的克制办法之外,宇内无人能够解救,大环岛野神婆的毒金钱,也属五绝毒之一,谁也盖不过谁。何仲容那是死定了,无话可说。”

金大立吁口气,道:“瞿老你去把我们的人放回来吧,日后我们不再犯你便是。”

天孤叟瞿寒得此一言,面子十足,便转身去了。不久工夫,便将岳冲、云纪程、左良、龚树德等四人带过流沙谷。

众人都转身离开、独有成玉真走到天孤叟瞿寒面前,低声问道:“瞿老前辈可否赐告何仲容尸体在何处么?”

天孤叟瞿寒怔了一下,道:“你是要收葬他么?”说话时声音甚大,连远处的何仲容也听见了。但众人中只有她父亲成永听到,赶紧大声慰问友良、岳冲等,藉以遮掩众人耳目。

天孤叟瞿寒又道:“想不到那孩子居然会有两位佳人垂青,老夫真不该下那毒手。目下他尚未死,让我算一下,他到晚上丑时,才会丧命哪!如今他已不知跑到哪里去找埋身之地?”

成玉真心灵大震,缓缓回转身,脸上一片惘然之色。

天孤叟瞿寒自回死亡岭去,不一会此地只剩下成玉真一个人,太阳下只有孤单的影子。

何仲容心中的震荡,并不比她为轻,暗想自己一个匹夫,胸中毫无学问,也没有显赫家世,但这位傲视人寰的美人,居然会垂青自己。这等绮艳奇遇,教他又惊又喜。忽又想道:“纵然我能不死的话,又如何匹配得上她?何不现身出去告诉她说,她的一片柔情,系错了对象,免得她为我担心?”想罢一跃而出,朗声道:“成姑娘,在下在此!”

她愕然惊顾,心知自己一切情态,都被对方看入眼中,不由得因羞而嗔,冷冷道:“你在这里便怎样?”

何仲容为之一楞,一肚子的话,吃她轻轻一言,便完全堵了回去。

成姑娘嗔声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嘿,真不要脸!”

他深深吸一口气,暗想女儿家的心事真是莫测,比天气的变幻还要教人迷惘。当下道:“在下一向没有认为了不起呀,对不起,成姑娘,我打扰了你的清静,但我虽在九泉之下,仍然感激你的大恩。”

“慢着!”她把他叫回来,道:“你上哪儿去?”

何仲容暗中耸耸肩,心想你管我到哪里去,我虽然快要死了,但仍然要脸,便不答腔。

成玉真嗔怒的面色缓和下来,柔声道:“我很抱歉刚才对你那种无礼的态度。但你有什么打算呢?可不可以告诉我?”

他更觉得女儿家的性情行事,莫测高深,这样子一冷一热,谁能不为之头昏脑胀?但他仍然坦白回答道:“我不知道,但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成玉真的声音更加温柔地道:“你乖乖跟我走,我替你尽力设法,试试看能否解掉体内剧毒。”

何仲容心中颇为她的好心柔情所感动,但面上反而装出冷淡之色,漠然道:“不必劳姑娘费心,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说罢,拔脚转身而去。

成玉真一世未曾这样对待过任何年轻男子,因此她方才话一出口,已羞得红晕满颊。但她一生更加未曾被青年男子这样冷淡过,登时羞上加羞,变成嗔怒,眼看何仲容的背影越去越远,不由得狠狠地一顿脚,几乎要哭出声来。饶她没有哭出声来,但两行珠泪,已夺眶而出。此时此际,她真恨不得赶上去把他一剑刺死。

何仲容转入树后,身影不见。成玉真抬手摸一摸宝剑,倏然咬牙直追上去。

何仲容正向前走,微觉风声飒然,疾忙停步,只见成玉真飘落在他面前。

她左手举袖拭去脸上泪痕,勉强装出一个笑容,道:“你性情真倔强呢!”

何仲容其实哪是能够对女孩子发狠的人,只不过自知体内已中了天下五种绝毒中的两种,纵然找着能人,医治得其一,仍难解救其二,而且时限短促。是以与其被她弄得立意求生,到头来却非死不可,该是多么痛苦。还有一点,便是成玉真这样对待自己,安知不是为了怜悯而生情?

这种因怜而生的感情,他一个堂堂大丈夫,决不屑于接受,同时为了她着想,最好及早让她不欢而去,这样不见之后,虽知他曝尸郊野,她也不会太过伤心难过。这正是何仲容为人性情值得爱慕之处。

他冷漠地道:“你比我更倔强,不是么?”

成玉真美艳的脸上,又流露出嗔意,金莲一顿,但随即又抑压住脾气,慢慢道:“何仲容你可知道,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他漠然地淡淡一笑,道:“现在你尝到这滋味,可使你的人生经验,又多添了一点点,这样说来,你反而要感谢我才对呢。”

成玉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裙下的金莲,至今已顿了六七下之多。

何仲容实在不想使她太过难堪,便劝她道:“成姑娘,你还是回堡去吧,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的美意。”

她凝眸瞧着他,心里想到眼前这个英俊侠义和倔强的青年,不久便将要长埋黄土之中,与草木同腐,不由得回肠欲断,芳心酸痛。蓦然发觉自己这么关怀对方,实在太过份一些。

她想是想到了,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凄婉一笑,说道:“何仲容,你觉得奇怪么?我平生除了父亲之外,便再也没有关心过任何人……啊,现在也许知道你不久便死定了,故此我也不觉得害羞而说出我心中的话!唉,你不会知道的,我平生除了父亲之外,便不曾关心过任何人,但自从那日秦东双鸟拦劫行人,而你奋不顾身,义愤填膺地从山上冲下来,此后我便常常想到你,而且总记得你那种视死如归的,壮烈的大丈夫气概,自此之后,我便常常关怀你,甚至比我父亲还要深刻些。”说到这里,任她是一代巾帼奇女子,也不禁羞涩地垂下螓首。

何仲容为之愕然,甚至不大能够相信这是事实,凭他一个落拓江湖的穷汉,居然亲耳听到名重武林的成玉真姑娘对他倾诉情怀,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但事实就是事实,因此他还来不及浮起其它的思想,便已愕住。

她的幽细而娇软的声音,又飘送入他耳中:“可怜我虽然在心中这样眷恋你,而你却好像不屑一顾,是么?我已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但现在一切也无关重要了,我最后要告诉你的,便是等你死后,我也就削发出家,永远住在太白山冰屋中,侍奉我师父谷姥姥。”

何仲容惊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决定,世上比我何仲容好上一百倍的人,不知多少。”

她幽幽道:“我身虽未属君,但心已永为君有,因此你死了之后,我的心也随着你,永远埋葬在黄土之下。你说的话不错,世上必有比你更好的人,但你到底是你,别的人哪怕再好,也不是你……”

何仲容突然觉得十分凄惨,真想放声痛哭,只因命运太过残酷,当他什么都没有之时,一切都十分正常平静。但他一旦得到了世上最可宝贵的东西──爱情,便只能惋惜地看上一眼,然后怆然而去。

他突然鼓起勇气,涩声道:“成姑娘……啊,不,玉真,请你走近一点,我想把你看清楚些。”

他们四目交投,眼光热烈而哀伤地纠缠在一起,她渐渐移近,近得贴着他壮健的胸膛。彼此的心跳呼吸,都可以清楚感觉得到。

何仲容缓慢地抬起双手,捧着她吹弹得破的面庞,黯然叹道:“别了,可爱的人儿,我如死后有知,将你的面容倩影,长印在我心中。”说到这里,突然仰天长笑一声,啸声中蕴含着无穷怨愤,宛如向冥昧的苍天哀问,何以此生独多沉哀!

成玉真揽住他的腰,尽量贴偎在他身上,然后忽然像是失足掉坠在茫茫大海之中,此身好像已不存在于世界之上,原来两人四片热唇胶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总算结束了这一吻,成玉真含泪苦笑道:“这就是我一生情感付出后的代价了,但愿你肯将仅余的时间,和我盘桓在一起。将来我在佛前孤灯之下,也能够有多一点可供回忆的往事。”

“啊!我想我不该这样。”他悔疚异常地道:“我应该继续对你冷漠,使你忘掉我恨我。但你刚才说什么呢?我当然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我……”这时,一只柔软白嫩的纤手,把他的嘴巴掩住,她轻轻道:“我不要听到那个可怕的字。”

何仲容点点头,道:“对,我再也不提这回事,我绝对都听你的话!”

“我以前不关心任何人,但从今以后,我会想象得到,死神的降临,能够夺走些什么?因此我会像你以前一样,行侠仗义,以免孤弱的人们,遭受无边的痛苦……”

他们在流沙谷边一块大石上坐下,亲热而悲哀地偎依在一起,成玉真不住地偷弹珠泪,使得何仲容胸前的衣服都沾湿了!她忽然说道:“我不能让你束手待毙!”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何仲容轻轻叹道,他本想说出自己不单是中了天孤叟瞿寒的神针剧毒,还有那毒丐江邛曾以毒甲掏破他膝下的皮肤,已将奇毒送入他体内,其后更以此事来作赌命之举。但他忽然对成玉真极之怜悯,她仅有的幻想,何忍戮破!

她兴奋地站起来,道:“我知道药仙公冶辛老前辈常常在离此百余里的宝盖山停轩,那宝盖山乃属伏牛山脉中的一座灵山,虽然我不十分清楚地点,但昔日公冶老前辈与家师闲谈时,彷佛说过宝盖山有一座栖霞洞府,乃他好友栖霞山人所居,他一年之中,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栖霞洞府中与旧友盘桓论道,或筑炉炼药。我们赶到宝盖山去,不过两个时辰可到,倘若吉人天相,公冶老前辈正在栖霞洞府中,你便得救啦!”

何仲容也站起来,却怀疑地问道:“公冶老前辈肯出手救我么?”

成玉真毅然道:“他与家师有点渊源,我只要苦苦哀求,谅他不会太过绝情。”

商议既毕,正想动身,忽见一个人疾若飘风,横渡流沙谷。他们定睛一时,原来是天孤叟瞿寒。

眨眼间那怪僻老人已到了谷边,大声喝道:“你们还留在此地,意欲何为?”

何仲容心头暗怒,双目一瞪,正要还嘴,成玉真心急赶路,便悄悄拉他一把,抢着道:“你老人家何必咄咄迫人如此,我们这就走啦!”

天孤叟瞿寒看到她眼皮红肿,在原有的美丽之外,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姿,不知怎地心头微软,便不发作,只冷涩地道:“那么走吧。”

何仲容气他不过,粗鲁地道:“我若不是武功不及你,哼,我就不信天下间可以存在这种野蛮的行为,将整片的山岭土地,视为己有。”

天孤叟瞿寒怒道:“你敢再说。”

成玉真连忙搂住何仲容的臂膀,道:“仲容,我求求你,别出声行不行?”

何仲容愤愤哼一声,但果然不说话。

天孤叟瞿寒厉声道:“你们立刻给我滚!”

成玉真柔声道:“你是老前辈,不必这样对付我们啊,再说我们也未曾踏入流沙谷,你老何必生气嘛!”

天孤叟瞧着她,面色渐渐和缓过来,眼睛里甚至闪动出温柔的光芒,突然道:“小姑娘果真可怜,老夫本不想这样对你,但老夫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何仲容越来越讨厌这个鼻钩如鹰,面目阴险的老人,听了他的话,突然灵机一动,问道:“你可是要找什么东西?”

天孤叟瞿寒怔一下,反问道:“你此言何意?”

何仲容冷冷笑道:“你不答我也不说。”

“慢!”天孤叟瞿寒大喝一声道:“老夫正要找寻一件东西,已找寻了五十年之久。”

何仲容傲然一笑,道:“那就是了,大概是一面刻着一位极美丽的女郎肖像的玉牌吧?我曾经亲眼看见哩!”

天孤叟瞿寒有如大鸟横空般掠过来,落在他跟前。

成玉真见他来势凶恶,立刻横身拦在何仲容之前,一来免得天孤叟瞿寒突施毒手,二来也防何仲容先动手。她大声道:“有话慢慢说,不必着急!”

天孤叟瞿寒厉声道:“何仲容你打诳语,老夫搜寻了五十年,尚未搜到,你除在死亡岭地区以外得见,否则绝对无可能!”

何仲容冷冷道:“我就在死亡岭上见到的,还记得最后的两句是什么心死成灰,号曰天孤,可对?”

天孤叟瞿寒面笼寒霜,那样子简直可以杀死天下之人而不眨眼,狠声说道:“何仲容你即速说出地点,如若你已取出藏在身上,立即归还,老夫饶你一死。”

成玉真怒声斥道:“你这个人怎的如此凶恶。”

何仲容却长笑一声,笑声中说不出有多么傲气,他笑完之后,才慨然道:“瞿寒你以死来吓我,岂不滑稽?”说到这里,又仰天打个哈哈。对面的天孤叟瞿寒已被他激得暴怒欲起。何仲容忽又厉声道:“一个人能死两次么?”

天孤叟瞿寒登时气馁,更悔自己下了毒手,而又连自己也没法救他,否则倒有法子可以要挟了。

何仲容复又放声长笑,挽住成玉真纤腰,便待走开,天孤叟瞿寒突然灵机一动,大声问道:“何仲容你凭一个大丈夫的身份,回答我一句话,你可曾取了那面玉牌?”

何仲容头也不回,朗声应道:“没有!”

天孤叟瞿寒俯身地上,抓起两把砂粒,突然纵上去,运足内家真力,双掌齐扬,那两把砂子化为两蓬砂网,各取一人。

何仲容和成玉真万万料不到名满天下的前辈高人如天孤叟瞿寒,也会使出这等卑鄙下流的手段,发出暗器袭人时,竟然闷声不响,因此及至发觉之时,风声罩体,疾忙闪避。那天孤叟瞿寒功力何等高强,哪来得及闪开!

两人齐齐哼了声,便相拥倒在地上,但已被那天孤叟瞿寒以暗器无上手法,满天花雨打遍全身穴道,俱昏迷了过去。

天孤叟瞿寒冷哼一声,过去把两人分开,从怀中掏出金链,将他们分开捆在树身上,两人对面,相隔不及一丈。

弄好之后,这才在他们身上各拍三掌,成玉真首先睁开眼睛,一见对面树上绑着的何仲容,双眸微启,知他无恙,这才放下心。

何仲容睁眼后便大骂道:“瞿老儿你好不要脸,简直就是下三门之流,卑鄙无耻。

天孤叟瞿寒沉住气,等他声音一歇,然后阴恻恻道:“何仲容你仔细听着,老夫知你不怕死,对么?但她的性命你是否为她打算呢?你仔细想一想!”

何仲容又骂道:“无耻老匹夫,用这种下流手段,算得是人么?”正骂之间,忽见天孤叟瞿寒脸色一沉,向成玉真走过去,登时气馁住嘴,眼见天孤叟瞿寒越走越近,立刻道:“不要伤她,我说就是。”

成玉真心中一阵感激,热泪夺眶而出,一个意念掠过她脑际,立刻以声叫道:

“何仲容你如受他要挟而说了出来,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通融余地,不但天孤叟瞿寒为之一楞,连何仲容也奇怪起来。

柔声道:“你别执拗好不?反正说了对咱们也没害处。”

她坚决地应道:“不行,我宁愿死,也不能教他称心如意。”

天孤叟瞿寒怒从心起,走到她面前,喝道:“你若真不怕死,再说一句!”

成玉真纵声而笑,道:“何仲容你如说出来,我立刻咬舌自尽!”

天孤叟瞿寒愤恚难当,一掌掴去,打她一个大嘴巴,但随即踉跄后退,心中涌起悔意。

成玉真受此侮辱,羞愤难当,含泪垂头,一言不发。

何仲容破口大骂起来,骂得天孤叟瞿寒狗血淋头。

天孤叟瞿寒突然转身道:“闭嘴,老夫决定放了你们,但第一点你保证这女孩子不要和老夫厮缠。第二你立个誓言,证明那面玉牌尚在岭上,没被你拿跑!”

成玉真既是垂着头,但也知道何仲容正用眼睛征求她的同意,以她刚烈的性子,本来宁愿死掉。但想到何仲容到底还有一线生机,只好忍受下这一掌之辱,抬头一看,正好和何仲容的目光相触,但觉他眼光中蕴含着说不出的爱惜怜悯之情,突然觉得自己受了一掌之辱,却换回他的无限爱怜,倒也值得,便点头示意。

何仲容道:“我答应你的条件,她不会再向你报复,而那面玉牌也仍在岭上,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天孤叟瞿寒倒是十分相信他,立刻动手解缚,然后一言不发,越过流沙谷而去。

何仲容过来拥住成玉真,叹道:“都是我没用,才令你遭受如天耻辱。”成玉真倒在他怀中,垂泪无言,显得十分楚楚可怜的样子,使得何仲容心中更加怜爱。

不久之后,他们已一齐骑着骏马,电掣星驰地向百余里远的宝盖山进发。

成玉真骑着白马,当先领路,骑在马背上回头看他,也不管劲烈的秋风吹乱了她的云发。她明知此去宝盖山,并没有把握可以晤着药仙公冶辛,因此她对这仅余的时间特别重视,是以虽在疾驰之中,也不肯放过机会而屡次回头看看他的英姿。

何仲容何尝不晓得她的深意,因此更为之感动,因而也更加悲伤,但觉造化弄人,太过残酷,偏偏要他何仲容来尝受此苦!

两旁的树木山石飞也似倒掠而去,耳边只觉呼呼风生,个半时辰之后,已到了宝盖山麓。那宝盖山形状清古,腰窄顶阔,有如一个盖子,故此得名。

他们弃马徒步上山,可说得健步如飞,眨眼工夫已到了山腰处。

成玉真忽然停步,回身搂住何仲容,含泪凄然道:“我心里害怕得很,要是上到山顶的栖霞洞府,却听说药仙老前辈不在,我如何是好呢?”

何仲容听她说出如此多情的话,心中也自哀伤欲死,频频叹气,终于道:“那有什么办法呢,命既如斯,也只好认啦!”说完之后,又长长叹口气。

她伏首在他胸膛上,哀声叫道:“那不行,你不能丢下我啊!”

大家沉默地拥抱着,各想心事。良久,成玉真幽幽道:“你不会笑我无耻吧?”

何仲容感慨万千地道:“我怎会笑你呢?其实我感激还来不及。

想不到我何仲容庸碌无能之辈,居然得到一位像你这么美丽娇贵的红粉知己,此生可说死已无憾。每个人面临重大决定的边缘,一定会犹疑起来,不敢揭开底牌。你这种表现,足见你对我之情……”

成玉真幽怨地道:“我越想越觉得可怕,真不敢和你一齐上去。”

何仲容眼珠微转,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稍一思忖,蓦地一指点在她晕穴上,成玉真登时昏迷不省人事。

他四顾一眼,望见不远处一棵茂盛的古松下面,有块大石,便走过去,将她放在石上。然后不再迟疑,迅捷如猿鸟般飞奔上山。

靠近顶处忽现一方平地,绿草如茵,松柏疏落地点缀其上,自有一种清幽出尘的景色。

草地尽处便是一片石岩,岩壁上都生满了藤萝,是以望过去一片碧绿。当中一个石门,却是洞开着,门上的岩壁横刻着“栖霞洞府”四个大字。

他放步直走过去,在石门外俯住身形,恭敬地大声问道:“敢问药仙公冶老前辈可在洞府中么?”

洞府内忽然传出一个苍劲的口音,道:“是什么人找他?”

何仲容沉住气,朗朗道:“晚辈何仲容,还有成玉真姑娘,特地赶来谒见公冶老前辈。”

“他今早方始离山而去,你们来迟了一步。”

这句答话有如旱雷轰顶,何仲容为之呆立如木鸡。他可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担忧。只因近三日来,他已从生死关头中挣扎出来,大有视死如归之意,但现在他却想起自己一旦死了,成玉真的悲伤,将会是世上最深刻可怜的一种。他也明白大凡一个平日自视甚高的人,一动了感情,必定比寻常人热烈深挚得无可比较,此所以他会为成玉真担忧和可怜她。

洞府中又传送出那苍劲的口音,道:“成玉真可是成永之女,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的徒弟么?”

何仲容失魂落魄地应了声是,那苍劲的口音又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可否需要老夫代转?”

他惘然道:“不……不必了,谢谢老前辈美意……”

洞府中的人,似也听出他有点不妥,突然问道:“孩子你怎么啦?何不进来一谈?”

何仲容忽在迷惘中惊醒,并且想到一个主意,立刻振起精神,大踏步走入洞府,一转过照壁,眼前豁然开朗,而且五光十色,缤纷映目。

原来这座洞府极为宽广,洞顶和壁都是石钟乳,天光从各处屈折透射入来,映得五色缤纷,甚为壮观。

在宽大的洞府当中,有一张石几,几上摆着棋秤和黑白棋子,一个老人坐在几前石墩上,目光犹自注视在石几棋秤之上。

他走近去,老人抬目打量他一眼,便微诧道:“你的武功不俗,相貌堂堂,究竟有什么心事?”

何仲容觉得那位老人有一种清虚脱俗的气象,同时慈眉善目,分明是个与人为善的世外高人,立刻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恭声道:“晚辈的确有莫大心事,但求老前辈垂怜,赐予帮助!”

那位清虚脱俗的老人,正是本洞府主人栖霞山人,他拂髯微笑道:“孩子起来,不要多礼,有什么事老夫可以帮忙的,不妨说出来!”

何仲容叹口气,道:“老前辈恩许赐助,请受晚辈之礼。”

说完,“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然后又道:“晚辈何仲容,在流沙谷死亡岭,因有另一位金姑娘,被困其中,晚辈与她有点旧谊,故此为换她一命,挨了天孤叟瞿寒的戮神针一下。

晚辈自知必死,本无所谓,但想不到成玉真姑娘,居然早已对晚辈有情,她不肯让晚辈束手待毙。故此和晚辈赶到此处,本欲恳求药仙公冶老前辈相救。

但在山腰时,她又怕公冶老前辈不在,受不住这种绝望的打击,晚辈自觉万死也无法报答她的恩情,故此忽然点住她的穴道,自个儿上来。果然公冶前辈已恰好离开,命已注定如此,晚辈只求老前辈大发慈悲,为晚辈隐瞒一事……”

栖霞老人微嗟道:“你不必说了,老夫已知会你的意思。瞿寒的戮神针,普天之下,除了公冶老弟之外,无人能解此毒,你真来得不巧!那位成姑娘用情之深,可敬可佩。但另外那位受你换命之恩的姑娘,想必更加悲伤!”

何仲容楞了一会,才道:“老前辈不提起,晚辈倒没想起,但有什么法子呢?唉……”

金凤儿的面容浮上心头,在她那笑靥如春的玉颊上,还有两个迷人的酒涡。可是不论是她或是冷艳如雪中梅花的成玉真,都要待来世才能缔结良缘,想到这里,不觉感怀身世,洒下数滴英雄泪。

栖霞山人不安地站起来,嗟叹道:“这等哀艳千古的事,老夫久已平静无波的心湖,也为之涟漪无数,咳,可惜老夫也是爱莫能助……”

何仲容迷惘地起来,离开洞府,走到山腰古松下,深深呼吸几下,然后振起精神,正要解开成玉真的穴道,忽觉风声飒然,身边多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扬眸一看,原来是栖霞山人,只见他手掌中托住一个玉杯,清香扑鼻,精神为之一爽。

栖霞山人道:“孩子且慢动手,先服下老夫积聚了数十年的古松仙露。此露寻常人服了,可以多活一百年,修道人或练武之士服下,可抵半甲子之功,虽然不能替你解毒,但对你有一样好处。”

何仲容愕然问道:“老前辈既说不能替在下解毒,则在下今晚必死无疑,纵有灵药能增进武功,但死后焉能称雄?服下又有何益?”

栖霞山人道:“小友你会错老夫之意了,老夫说出这古松仙露的好处,不过是告知你这种仙露的宝贵难求而已。但对你的好处,却不在此,你试想你目下因心灵负担太重,精神上颇有委靡不振之色。这位姑娘醒后,见你这副模样,如何能隐骗得过她?但只要服下老夫的仙露,保管你神采焕发,宛如刚得公冶兄救治光景,这样你的心愿才能达到,好好陪她一个黄昏。”

这位遁世出尘的老人,居然这么富于人情味,的确是何仲容始料不及之事,心想人家费了数十年心力,才始积聚了那么一点仙露,自己如若服下,岂不糟蹋?何仲容为人天生侠骨义肠,不贪便宜。当下感谢一番,然后推辞道:“老前辈实在不必再为在下操心,这杯仙露,在下决不敢服,白白耗费了老前辈数十年苦功。”

栖霞山人闻言甚是钦佩他的为人,微笑道:

“目下世间就是少有你这种人品的少年英侠,故此混世滔滔,皆为利死,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便不知义气良心为何物。老夫冲着你这种态度,更非要你服下不可!老夫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你如尊贤敬老,就请服下。”

何仲容被迫得说不出话来,瞪瞪眼睛,但见玉杯已举到他唇边,一阵奇清奇香之气,方一入鼻,心神已为之一爽,杯中有半杯碧绿色的液体,看来其浓如胶。他取杯向口中一倾,登时都注在口中。

那古松仙露正是世间罕见少闻的灵药,这一倾入口中,便化成一股清凉之气,直注丹田,然后又化为热气,涌升上来。不消片刻工夫,已打通了生死玄关,贯流任督两脉,重归气海。

何仲容四肢百骸,均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仰天长啸一声,抒发胸中情绪。

眼光闪处,四下静悄悄的,栖霞山人已不见踪迹,只有冷艳如仙的成玉真,兀自仰卧松下石上。

他服了古松仙露之后,忽然勇气百倍,再也不像早先那样心神不定,心知必是仙露之功,暗中微微感慨,过去把成玉真穴道拍开。

成玉真啊了一声,睁开眼睛,微嗔问道:“你为什么要点住我穴道?”

何仲容笑容满面,轻松地反问道:“你试猜猜看!”

她面上嗔容忽然敛去,大喜道:“你可是已得救了?”忽见何仲容摇头,登时骇了一跳,急急道:“不是已找到公冶老前辈了么?”

何仲容笑道:“你说得太快了,我简直没有插嘴余地。”

她噗嗤一笑,道:“你别捉弄人家好么?看你的样子和神情,分明已曾得救,但你为何要摇头呢?”

何仲容道:“我摇头可不是回答你的问话,而是要制止你说下去。现在我仍暂不答复这问题,咱们从头说起,把问题一个一个地弄明白好么?”

成玉真侧头咬唇,爱娇地凝望着他,想起第一个问题是何仲容反问她可知何以点住她的穴道,她是个聪明绝顶之人,美眸一转,便想出缘故,轻轻道:“你可是怕我一同上去,而公冶老前辈不幸没来,因而令我太过伤心,因此你自己先上来看看?”说出这几句话之后,却已玉颊飞红,羞答答地垂下头。

何仲容大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你能体会我的深意,不枉我花了这番苦心。”他歇了下,又堆出满面笑容,喜气洋洋地道:“我上了山顶,果然得见那栖霞洞府,公冶老前辈和栖霞老前辈正好伫立洞前,我一生都没有跪过任何人,但为了你重视我的生命之故,我立刻拜伏于地,简短地禀明我中毒的经过,还有和你的关系。公冶老前辈似身有要事,掏出三粒丹药,交给我服下,话也来不及说,他便匆匆下山而去。你看我是不是神色好得多了?”

她郑重地抬目注视他一番,双眸中流露出关切情意,看了一会,才颔首道:“公冶老前辈一向最喜出难题,因此你得到他的解救,这条命捡回也不容易,必有辣手题目,随之而来。但看了你的面色,与及他匆匆而去的情形,大概他果有要事,时间紧迫,故此无暇出难题,这番话倒甚合理。”

何仲容心中暗暗佩服她细密的心思,敢情她开始时并不肯轻率置信,同时又庆幸自己谎话编得正好,否则便得露出马脚来。当下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道:“难道你曾经不信我的话么?”

成玉真并不受他的话影响,认真地寻思一会,突然道:“我去去就来!”言犹未毕,“刷”地纵向山上。

何仲容骇一跳,足尖微一用力,跟踪扑上。他服下仙露之后,功力已倍增,这一纵又快又远,居然落在成玉真身前,落地时大感讶异地伸手拦她。

成玉真低头一钻,从他胁下钻过去,一面飞奔,一面叫道:“你为何不让我单独去问问栖霞老前辈?”

何仲容暗中一笑,便任得她去,自个儿在山坡上纵跃不停,默察功力过境。不消片刻,成玉真已经回来,只见她有如一头飞燕似的,凌空飞下,投入何仲容怀中。

两人拥抱了好一会,何仲容道:“咱们下山去吧。”

她向他甜甜一笑,道:“到哪儿去呢?”

但她忽然看见他的面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虽然他立刻已堆上笑容,但成玉真已注意到了,便默忖其故。

何仲容畅朗地道:“我一肚子都是庆祝重获生命的念头,但还没想到如何庆祝才好。”

她勉强地笑一下,道:“随你的意思,我什么都依你。”

何仲容暗中感觉到有点不对路,便率直地问道:“你怎么啦,好像忽然怀起心事来呢?”

成玉真想了一下,坦白地道:“是的,我刚刚见到你露出怅然之色,因此我已完全明白了!”

何仲容大惊道:“你明白了什么?”

她摇头道:“你自己也明白,何必问我?”

“我……我的确一点也不明白。”他着急地道:“请你说出来好么?噢,你告诉我吧!”

她突然嗔怨地白他一眼,挣脱了他的怀抱,缓步向山下走去。

何仲容在后跟着,口中不断央她说出来,心里却直在埋怨自己,怎可露出神色,因而被她窥破了自己的僵局。

这时天色已是申酉之交,残阳满地,将近黄昏,秋风飒飒地刮过山头,奏出萧索的天籁。

何仲容看看天色,暗中一算自己只有三个时辰的活命,心中不无感慨,大大懊丧自己的愚笨,露出马脚,以致不能把握住短促的珍贵的时间,和她好好地聚一下。

不久到了山脚,他先走一步,把马牵过去,见她凄清地站在麓坡,满面幽怨之容,不由得又怜又爱,但也更加怅惘,于是叹口气,道:“我陪你回堡吧!”

她眼睛望着地上,幽幽道:“我早知你一定要回到我们成家堡去。”

何仲容不明白她意思何指,只好默然,成玉真并不上马,兀自伫立不动。他细看她娇艳如桃花的面庞,越发怅惘。

成玉真忽然振起精神,道:“我不能耽搁你宝贵的时间。”

何仲容这时已想到一事,便是她纵然发现他的假话,但自己可是一片苦心,她不该发这么大的脾气,正要开口解释,但转念想到人家是一位千金小姐,脾气本难侍候,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如何能要求得太多,这么一想便气馁起来,缄口无语,心中却甚难过。

成玉真已接着道:“你到我成家堡去,不大方便,我索性把她约出来见你,玉成你们好事……”她的话犹未说完,已幽怨难忍,滴下两点泪珠,催马疾驰。

何仲容猛可听出她的话中有话,这桩事居然夹缠到别处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地大喊道:“喂,玉真别走,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蹄声如雷,已疾驰而去,那匹黑驹神骏无匹,脚程之快,极是惊人。

何仲容来不及上马去追,便撒步急奔。但见他有如一缕轻烟,滚滚而去,快如奔雷掣电,十五丈之内,便已追上黑马。他提口气一纵身,捷如鬼魅般落在成玉真鞍后,双臂一搂,把她抱住。

马驰极疾,两人耳边风声呼呼,树木山石都直往后退。

何仲容在她耳边道:“好姑娘你说什么话,难道我何仲容是这么荒谬的人么?”

她仰头靠在他肩上,现在她已被他强有力的双臂,搂得全身俱软。她的头仰靠在他肩上时,两人的面颊便贴在一起。她无力地道:“但你忘不了她,而且你肯为她换了性命……”

何仲容亲她一下,道:“你可知道,我肯为你换十次百次性命么?”

她故意道:“我不相信,也没这福气,凭什么你肯为我送掉性命呢?何况一个人只有一条性命,你已替她换了,还轮得到我?”

“我仅仅是为了她对我有恩,才替她换命啊!”说到这里,何仲容忽然一阵羞愧,只因他这句话并非实话,在死亡岭的山洞中,他曾经和她十分亲热,又超出感恩图报的情感。

悔愧之情,虽然袭击得他十分厉害,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你和金凤儿姑娘又大不相同了,我如有机会为你交换性命之时,心中决不是想到你对我的恩德,而是另外一种情感。”

她的身躯更加软了,何仲容这几句话,简直比钧天仙乐还要动听悦耳。

两人在马背上不住耳语,情意绵绵,何仲容突然失惊道:“噫,前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南阳?”

成玉真抬目一望,便摇头道:“不,是宝丰县。”

他们相顾而笑,何仲容道:“想不到谈谈说说,便走了百余里路,我们到城里去吃一顿,我肚子已经饿啦!”

她幽幽叹道:“路虽走了不少,但时间也消耗了许多……”

何仲容突然烦躁地道:“你别再提这些话好么?啊,对不起。”他收敛起烦躁之色,抱歉地道:“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态度,但你最好别提及时间,我希望能在这短促的时间内,和你快乐地渡过。”

成玉真抬起玉手,温柔地摸在他的面上,轻轻道:“纵然你骂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老实告诉你,我此生尚未被任何人对我用这种语气说话过,因此反而觉得味道十分奇妙,你说我这种感觉奇怪不奇怪?”

何仲容听了,不知她是真的如此呢?抑或故意安慰自己?因此只耸耸肩,问道:“还有两个时辰,我们怎样渡过呢?你出个主意行么?”

成玉真沉思有顷,感叹一声,道:“我也没了主意,你高兴怎样都行!”

说着话时,不觉已经入城,这宝丰县算得是繁闹城市,此时家家户户,都掌上灯火。成玉真知道此城有什么好菜馆,便带何仲容去,叫了一席丰盛的酒菜,准备让他大嚼。

但酒菜端上来时,何仲容却一点也吃不下,要知他一向因无所牵挂,故此“死”对于他倒不十分威胁,但如今突然知道了有两位绝代佳人,都对他生出情意。这一来生命对他便发生不同的意义,因此面对着满席珍馐,却无法下咽。

成玉真心窍玲珑得有如水晶,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因此不敢说什么话,以免令他更加难过。

何仲容取酒而饮,不知不觉饮了许多,满面通红,成玉真也不敢阻止他。却听他忽然道:“我们到客店去,我要躺在床上,和你谈话,然后……”成玉真突然打断他下面悲惨的话,赶快接着道:“好的,到客店去谈心,比较清静得多!”

不久之后,他们已处身在客店的上房,何仲容躺在床上,成玉真斟杯茶伺候他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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