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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竹林藏古庙魂惊绝地,官邸觅故人梦溯当年

且说那宫天抚正在调元运息,藉以恢复因施展三阳功而耗损的真元。

石庙外面竹林中,刷地纵出一条人影,轻巧异常地扑到石庙门前。灯光照射之下,原来是朱玲出现。她这时一身仍作书生打扮,仅仅在面庞上用一条黑巾包住口鼻,教人认不出庐山真面目。

她本来和宫天抚商量好,先不露面。但这时见宫天抚进庙之后,仍然一片静寂。心中不免怀疑起来。她知道若不赶紧下手,则那两名小童一定丧命在那老魔头手上。

原来当她一见到村落小童嬉戏,她便想到老魔头既然急于掳掠小童以恢复功力,那辆马车既然不来,他一定等待不及而到这村子来随便弄两个先用。是以她和宫天抚立刻设法隐藏起踪迹。

好不容易等到歹人出现,却不是老魔头本人,于是她便和宫天抚远远跟踪。以他们两人的轻功,加上万公明的大意,容容易易便跟到竹林内。但他们到底不敢迫得太近,是以玄阴教那人,乃是从什么地方入庙的,根本没有瞧见。

现在朱玲一方面为了宫天抚而着急,另一方面也为了那两个童男女而焦虑。假如来不及解救他们,岂不是等如自己害死这两个小孩?不过她精乖得很,决不肯打草惊蛇,因而被庙中的人也知道了她的踪迹。眼光到处,只见宫天抚无恙屹立在庙内,眼睛半闭,正是在调匀呼吸的模样。

她想了一下,断定自己现身出声,并无用处。便又悄没声息地退回竹林中去,刚刚身形一隐入林中,忽见左面的竹林内似乎有黑影闪动。她在肚中暗哼一声,左手摸出三枝夺命金针,脚下一用力,便宛如一缕黑烟,绕飞过去。她去势神速而灵巧,那么茂密的竹林,仍然没有弄出一点声息。但方一绕到刚才黑影闪现处时,只见前面人影复现,竟然纵出空地去。

朱玲微觉惊讶,忖道:“玄阴教的人真是骄傲大胆,居然现身邀战!”正想之间,那道人影已直奔石庙。转眼间灯光已照射在那人身上,敢情是个老道婆。但见她一头霜发,身上的道袍丝光闪耀,分明是上好的丝质衣料。左手提着一个小篮子,右手却携着一柄药锄。

这老道婆身手之迅疾,只看得朱玲秀眉大皱,忖道:“玄阴教几时请了这么一个能人,看来以往的六堂香主也比不过人家呢!她左手竹篮,右手药锄,这是哪一路高人的兵器?”

这时,老道婆已瞧见庙内的宫天抚,见他半瞑屹立,暗自一怔,便叫道:“喂,小伙子你滚出来!”

宫天抚突然一睁眼睛,两道目光如同电闪,看清楚这老道婆之后,冷笑一声,纵出庙外。

老道婆见他身法高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便举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学的是哪一家派的武功?”口气冷峻,生似在拷问犯人。

宫天抚一生狂傲,这时放声大笑。他虽然在大笑,但眼角仍然注视着那老道婆,严防人家暗算。老道婆虽然因他傲然长笑而现出怒容,却没有什么动作。笑声一歇,他道:“我姓宫,名天抚。你若要知我家派,何不就在武功上推寻?”

老道婆冷冷道:“我老婆子六十年未履尘世,尽教你们这些娃娃辈称雄,这番老婆子重现江湖,必须大开杀戒,好教后起那些小伙子们,知道我这老婆子没死!”

宫天抚声音比她更冷更硬,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你这二十一手诛仙锄和魔篮护身十大招,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艺,别人怕你,我宫天抚可不怕你”

老婆子吃他道破来历,不由得微怔,却也更怒,长笑一声,有如枭鸣般刺耳。然后道:“好,你既认得出我罗刹夫人,让我也看看是什么人教出如此出色的徒弟。”

宫天抚一点也不放松,不屑地哼一声,道:“什么夫人,一个老妖怪罢了!”

罗刹夫人药锄斜举,口中喝声“看招”,倏然撞去。出手处不但快得出奇,而且锄上带出啸风之声,显见力量刚猛惊人。

宫天抚的青玉箫未曾取出,便借她锄上风力,倏然如轻絮般飘上庙顶。

罗刹夫人霜眉一皱,凶煞之气甚是惊人。她道:“原来是衡山老猿的传人!”

要知衡山猿长老以一手猿公剑法,以及无上轻功驰誉武林垂百年。刚才宫天抚借敌人强劲的风力,飘飞开去,这一手乃是猿长老的绝活,称为“轻絮飘”。但纵有心法,却也得身有异禀,或是服过千载罕见的灵药,才能练成。

宫天抚取箫在手,冷冷道:“不见得吧!你岂能看出我的师承。”双足一顿,身箫合一,电泻而下,一点青光,直取罗刹夫人上中两盘。

罗刹夫人年及九旬,久经战阵,经验何等丰富,一看对方身法以及青玉箫破空之声,已发觉是峨嵋七煞剑中的一记绝招,称为“急流鼓棹”,厉害无匹。这本来是剑招,但这少年以尺八长的青玉箫使出来,却也不减分毫威力。这时不敢轻视,手中竹篮一举,手腕一震,突然化出四五个篮影。

好个宫天抚这一招“急流鼓棹”,果真已使得入了化境,就在玉箫递到对方三尺之内时,倏然也化出四五道箫影,刚好都点上对方的篮影。“铮錝”一片响声过处,罗刹夫人竟因对方这一招太凌厉,无法不退了三四步。原来她手中的竹篮,竟是精钢所制,故此箫篮相触,会发出“铮錝”之声。

宫天抚长啸一声,剑眉斜剔,意气飞扬,手中青玉箫,疾攻过去,“龙角插戟”,“捶力天鼓”,两式使处,箫影满天,把罗刹夫人身形完全笼罩住。这两招乃是点苍派昴日法中的绝招,看来的确不愧是大剑派的绝艺,气派不凡。

罗刹夫人的“魔篮护身十大招”,扬名天下,实在也神妙无方。只见她魔篮连举,轻描淡写中,已封架住对方的两招。

宫天抚心中暗暗生气,须知他以往总自负文武全才,举世无双。但一遇强敌,便收拾不下,太过有伤面子。

其实罗刹夫人更加比他难过,这罗刹夫人六十年前,即已归隐小东极罗刹宫,不履尘世一步。当她归隐之前,天下间好手如云,她却称得上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目下她年纪已及九旬以上,经过一个甲子来的精修,本以为普天之下,可与她颉颃的,已没有三两人,哪知第一次出手,便碰上这么一个美书生,功力之高,固然惊世骇俗,而那管青玉箫招数之精奇,更是匪夷所思。莫看她轻描淡写便封架了宫天抚所施展的点苍派两式剑招,便以为她十分不错。其实她却无能出手反攻,这样岂非只有挨打的分儿?

宫天抚在气恼中,青玉箫指东打西,续使绝招,竟是施展出昆仑心法。只见他箫影如山,箫风叫啸,“天女散花”,“举火燎天”,“潜龙升天”,绝招如潮水般涌施不已。

罗刹夫人完全叫得出美书生的招数,心中一方面为对方懂得这么多家派的绝招而惊骇,一方面为了自家有力难施而难堪之极!

宫天抚力攻十招之后,倏然收箫退开,冷冷道:“罗刹夫人可认得出我宫天抚的师门来历?”

罗刹夫人默然无语,右手挥锄作势。须知她好不容易才腾出手可以反攻,这刻容她施为的话,定必将平生绝艺功力都施展出来。甚至与敌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却听宫天抚又道:“凭你的岁数名望,十招以上还认不出我的来历,已经栽了一场。你如还要再分个高下,可以另外约定时地,宫天抚准要奉陪。但今晚之事,你却不能架梁生事了。”

罗刹夫人听出对方言中之意,竟有到此寻衅而非本庙之人的意思。霜眉微竖,道:“你虽狂傲,但所言却非无理。我今晚此来,乃是要找占住此庙之人理论,听你口气,似乎也是与我一样!这样你我之间一段梁子,留待三日后清理如何?”

宫天抚噫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玄阴教请来的,说起来我们倒是误会了。那么三日之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罗刹夫人道:“此间之事一了,我就返回岳阳,这样好了,三日后晚上酉时在洞庭湖君山等候,不见不散!”

宫天抚哈哈一笑,道:“一言为定,就这么办。然则此间之事又如何?是让你先动手呢?抑是我先上?”

罗刹夫人道:“我老婆子千里迢迢,来到这幕阜山,要报杀徒之恨,你的仇恨如比我的大,那就让你先上。但如不比我的仇恨大,当然由我先上!”

宫天抚道:“我只是要找隐匿此间的老魔阴阳童子龚胜查问一个人的下落,当然如果说不好时,我会杀死他的!”

老婆子颔首步向庙门,宫天抚道:“里面埋伏厉害,须加小心!”

罗刹夫人脚步一停,冷冷道:“那是小徒昔年在此庙中清修之时所设,大概还难不倒我老婆子!”

宫天抚本来想告诉她内中埋伏早已改设过,而且是由一流高手所改设,厉害无比。但见她神色冷傲迫人,他本来就是个心肠冷毒之人,这时连冷笑也没露出来,反而附和道:“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快动手吧!”

罗刹夫人大摇大摆走进石庙神堂之内,但见一地都是细小弩箭,认得是已死的爱徒寒梅道姑的拿手绝活,这刻睹物思人,心中恨火更炽。老婆子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大声喝道:“后面有什么人,快滚出来!”喝声有如枭鸣,刺耳之极,但庙中空自余音回荡,却没有人答腔。

罗刹夫人洒步直向神堂后转过去,忽然“滴答”一声由前面两丈远处传来。这种弹簧声甚为低微,但在她这种举世罕见的内家好手,则听得清晰异常。她目光一扫,只见一团碗口大的黑光,正从对面墙壁间射出来。她目光到时,那团黑光刚刚离开墙壁四五尺之多。

这位年逾九旬的罗刹夫人见多识广,这刻脸上颜色陡然大变,泛起满面皱纹。

原来她已认出这宗暗器,乃是宇内举凡所有的消息埋伏中,最厉害的三样暗器之一,称为“满天花雨”。这宗暗器不能用人力发出,必须用特制钢筒,安上强力簧弹射出来。这团乌光乃是无数细如针尖的钢屑,经过毒汁熬炼。若是只中上一两粒,毒性不大,不能立刻致敌毙命。可是那一两粒其细无比的有毒钢屑,却会顺着血液流攻心脏,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忽然暴毙。若是中得多时,则因毒性较大,可以实时毙命。

这团乌光由钢筒中弹射出来之后,因经特别设计,故此在半途中会忽然自行爆散,所笼罩的范围广达五丈方圆,神仙难逃。此所以会被称为消息埋伏中三宗绝毒的暗器之一。

罗刹夫人见多识广,一望便知竟是“满天花雨”这件暗器。她可真想不到在这偏僻的石庙中,居然会安装有这种厉害消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她也知道普天之下,六十年前对于消息埋伏称为第一位的是“千手观音范慧”,她已在五十年前逝世。近三十年来,独步宇内的则是公孙先生。像这等“满天花雨”的暗器,除了这前后两代的两人之外,已无人会安装。但这两人啸傲世外,岂肯为这座落处偏僻地方的石庙,安装这种暗器?

其实这时危机已迫眉睫,任她武功盖世,有各种奇功护身,但这种“满天花雨”的钢屑,一则由机簧弹射出来,劲力奇大,比用手发射的劲力大上许多倍。二则那些钢屑经过特别制炼,全部是三角棱形,尖细锐利,专破各种内家力量。故此纵然是一等高手,也无法用掌力或各种护身功夫抵御。

罗刹夫人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倏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左手竹篮力掷而去。

“呼”的一声,她那个精钢所制,沉重之甚的篮子快如电闪般飞去,迎向射来的那团乌光撞将上去。同时身形倏然后退,往神堂供桌那边闪过去。那里正是死角位置,“满天花雨”虽然笼罩幅员甚广,却不能拐弯射到墙角。

魔篮与那团乌光撞上时,只因罗刹夫人眼力高明,及早认出,应变得快,竟然赶及在那团乌光未散之时,以那只平生未曾离身的魔篮掷将过去,先一步撞散那团乌光。“波”的一声,罗刹夫人退得虽快,但那“满天花雨”更加厉害,居然已有三粒射到罗刹夫人身上。

她虽中了三粒有毒钢屑,但身形已及时转入墙角,因此一任满空黑影飞射,却再也没有打上她身。那罗刹夫人气还未喘过来,猛然发觉头顶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她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大魔头何等灵警,连看也来不及看,施展出移形换位的奇功,疾如电掣般飞出庙门去。在这身形暴退之际,目光一扫,已看出敢情在刚才所躲的地方,头顶处一片黑水,直洒下来。她这时已有点惊魂不定,平生委实未曾遇上这么危险重重的地方。

试想那“满天花雨”何等厉害,若然安装在神堂之中,神仙难逃,却偏偏安装在后面,以至有一处死角可供躲避。那安装消息埋伏之人,乃是高手,岂有漏下这么大的破绽?后来的这片毒水,便是专门对付功力高到能够逃脱“满天花雨”大难而躲在这处死角的人。这一场毒雨乃是苗峒癸水圣后的绝活,只要沾上一点,保管全身糜烂而死。但厉害并非在此,而是那摆设埋伏的人,早已算定再高明身手之人,纵能躲到这处死角,身上也得中上一两粒钢屑。如让人家有喘息闭穴的机会,这一两粒钢屑仍然没有什么大用。但经过这场毒雨一淋,因闪避不迭,焉有机会闭穴?这一来毒计得逞,对方势必有如丧家之犬,逃遁不迭。

罗刹夫人出了庙门,狼狈异常地自闭穴道,宫天抚在门口已看清楚过程,等她运功之后,才道:“你恐怕得立刻觅地将钢屑赶出体外才成呢!”她哼一声,倏然转身跃过空地,直入竹林而去。

宫天抚这次算是开了眼界,他已明白此处的消息埋伏,除非公孙先生亲自设计,决不能如此神妙。而他本身对这一门学问,却是间接由公孙先生所授。因此对于公孙先生亲自安装的埋伏,他焉敢大意?

庙内仍然一片静悄悄,他走进去,打醒了十二分精神,转过供桌,只见后堂满地俱是黑色钢屑,其细如针。看了不由得一阵悚然。

这后堂虽甚宽敞,但一目了然,后面有一道门,此时没有关上,因此还可看见外面黑暗的空地。他皱皱眉头,忖道:“莫非那厮从这后门逃走了?却故意教追踪之人入彀?”

忖想间四下留神观察,只见这后堂周围已无可疑之处,但他仍然小心地四面转个圈子。刚刚走到后门,“嚓”的一声,一柄大刀从门边直斫出来,疾猛刚劲,兼而有之。

宫天抚眉头微剔,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小巧功夫,突然偏身一攫,五指已抓住刀背。大刀斫下来之后,便消失了力量,宫天抚看了一眼,心中微凛,原来此时他已瞧出这柄大刀,并非自动机关,而是需要有人操纵的机关。是以刚才这一刀,才会斫得这么合乎时机。

他朗声大笑,倏然退出庙门外,沿着石庙查勘,由左方先查勘起。

这时地下秘室中的老魔头阴阳童子龚胜,已精神奕奕地在厅中倾听上面的动静。宫天抚这一沿庙勘查,他便明白这个从来不见经传的宫天抚,对于消息埋伏之道,乃是大行家。他当机立断,马上离开秘室。

宫天抚刚由庙后绕到石庙右边,忽听风声呼呼,两条人影直扑而至。

这两条人影俱甚矮小,宫天抚一掌击出,猛然又撤回来,身形侧处,那两条人影果然直掠过去。但宫天抚身手更快,疾然一伸手,便抓住那两条人影的后背。

目光一扫,果然是那两个被掳的童男女,这时全身其软如泥,分明已被老魔弄死。

他随手一摔,把两具小尸摔在地上,只见对面不及丈半之处,屹立着一个小童模样的人。

“你可是玄阴教内三堂香主之一的阴阳童子龚胜么?”

“正是老朽,姓宫的你何事来找老朽?有什么要老朽奉告的?”

宫天抚想道:“原来他已听到我和罗刹夫人对答的话……”口中嘲声道:“老魔头你枉自名震武林,原来一见到强敌来到,却也只会装孙子,缩起头来。今日我宫天抚只问你一个人的下落,你如不敢回答,我的青玉箫下不认得人!”

老魔头受此奚落,气得哇哇大叫,然而他又不能分辩说,他是因元气未复,故而不能现身应战。这个哑巴亏老魔头只好咽下去,终于忍住气道:“宫天抚你休要节外生枝,闲话少说,究竟你要问老朽什么话?趁早说了,老朽尚有要事!”

“我只问你,上官兰的下落何在?”

他说得咄咄迫人,语气冰冷。阴阳童子龚胜心中暗怒,但同时已想到这个美少年追问那上官兰的下落,一定是涉及男女之情。记得曾经亲眼目睹过史思温对上官兰作出亲昵的行动,莫非他们之间因那美丽少女而缠夹不清?这么一想,登时有了计较,当下压住满腔怒气,缓缓道:“你这一问,老实说……”

他停顿一下,逗得宫天抚眼睁得如铜铃大,喝问道:“老实说什么?”

“老实说,真个问对了人,可是冲着你的态度,我不愿意说出来!且慢……”

他大声喝道,原来宫天抚已忍不住,扬手作势,便欲攻击。宫天抚身形凝定,冷冷道:“你敢不说实话,宫某掌下可不认人!”

阴阳童子龚胜怒极反笑,道:“今晚老朽真是栽到家了,小子你还有什么可奚落老朽的,不妨尽量说出来。老朽数十年,已未曾听过这种话。”他又顿一顿,然后道:“只有一点可以告诉你的,便是你问那个女娃娃,老朽曾经目睹她躺在一个少年怀中。”

宫天抚倒不知他说的竟是真话,反而误会他是暗示上官兰已落在他们手中,并且已遭蹂躏。登时怒火腾空,玉面变色,大吼一声,施展出峨嵋派七煞绝招“天狼中矢”,迎面一掌猛击过去。这一掌虚虚实实,明看是凌厉凶猛,其实掌力是外表刚猛暗中阴柔,底下的招数变化,精奇难测。

阴阳童子龚胜明知对方不比等闲,光是看着他早先能够力拒小东极罗刹宫的罗刹夫人,便知他可以跻身武林高手之列。但这老魔头何以还会这样对待宫天抚呢?原来是一来宫天抚之名不见经传,年纪又轻,早先虽然抵挡得住罗刹夫人,但龚胜并未亲眼目睹,是以他还不能确定宫天抚的功力。那罗刹夫人名声虽着,但六十年都未履尘世,阴阳童子龚胜出道时,罗刹夫人已然归隐,是以对于罗刹夫人的厉害,仅仅耳闻而已,也许如今因年纪太老,功力不进反退也未可知。这样推论起来,宫天抚不见得一定十分高明便抵挡得住罗刹夫人。

第二个原因是龚胜本人在武林中已有名声和地位,纵然碰上强敌,却也不能贪生怕死,露出怯色。

有这两个原因,纵然阴阳童子龚胜知道宫天抚实在高明,也不能说出软弱的话。

且说宫天抚这一掌击去,阴阳童子龚胜大骇,疾忙使个身法闪开,不敢正撄其锋。

但他身形暴退得快,宫天抚变招更快,不知如何已移宫换位,手掌化为“冯夷击鼓”之式,一股阴柔中带着阳刚的力量,已袭上阴阳童子龚胜身上。

龚胜这一惊真是亡魂皆冒,也自使出自己看家本领,疾然斜转身,一肘撞出去。这一招称为“沙鸟斜飞”,专门护身救命,老魔头自出道以来,尚未试过狼狈得要使出这一招。“啪”地一响,龚胜跌撞开去,差点儿便扒倒地上。宫天抚神威凛凛,纵身追逼过来,继续出招攻击。

一时掌影如山,把个阴阳童子龚胜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但宫天抚到底临敌经验不足,三十招之中,虽然屡有机会可以击败对方,但总是不能及时抓住,第三十一招时,阴阳童子龚胜使出一式“仰射金牛”,拳掌齐飞,凌厉无比。这一招败中求胜,宫天抚制之不住,只好退开一点。

阴阳童子龚胜也退开几步,暗中喘息一下。现在虽然让他缓开手,可是对方功力之高,招数之奇,实在令他浮起怯战之念。

宫天抚抽出青玉箫,厉笑一声,道:“我还要瞧瞧你的阴阳扇有什么本领?快亮出扇来!”

阴阳童子龚胜有苦难言,他岂能说他的阴阳扇已被史思温、上官兰取去?这时只好阴恻恻冷笑道:“老朽用一双肉掌就足够了。”

宫天抚在青玉箫上,确实有不凡的造诣,这刻见对方不肯亮兵刃,他心性高傲,立刻也收起青玉箫,怒叱一声,重复徒手扑上。这一回大家都以死相拚,打得凶狠激烈之极,直是武林罕睹。地上的砂石被他们的拳风掌力刮得四下激射,声势甚是惊人。

拆了五十来招,阴阳童子龚胜已屈居下风,宫天抚乘胜更增锐气,重手全出,恨不得一招便将对方击毙。

但见龚胜突然面白如纸,惨煞煞地十分惊人。宫天抚久闻这厮“混元一炁功”天下难敌,厉声一喝,倏然撤出青玉箫。一股掌风迎面扑来,宫天抚十分聪慧,不敢疏忽,手腕一震,撒出一片箫影,宛如一堵墙壁般封住面前。

阴阳童子龚胜果真已使出“混元一炁功”,那一丝奇寒极冷之气,已夹在掌风中射向对方面门。这时一见对方有备,心想若然对方以这管青玉箫进攻,自己一则赤手空拳,二则运用了混元一炁功,功力削减,已是难逃一死之局。当下心生毒计,双掌连环击出。掌风一阵一阵地继续不断向对方扑去。

宫天抚以箫护身,封得严密异常,转眼间对方已打出六七阵掌风,面色依然那么惨白惊人。他这时测不透对方究竟已施展那极毒的外门功夫来,心中犹疑一下,倏然长啸一声,身箫合一,化为一道青光,疾射向阴阳童子龚胜,只听两声“噗通”响处,这两人都一齐摔倒在尘埃。

但那阴阳童子龚胜却立刻爬起来,原来当宫天抚一箫点到时,已中了他的混元一炁功,因此青玉箫准头一偏,点在他右肩上,便自摔倒地上。

这一箫虽然未取了阴阳童子龚胜性命,但已将他右边肩胛骨点碎,同时这股力量也将功力削弱的龚胜撞得退开数步,跌倒在尘埃中。

龚胜忍疼爬起来,咬牙切齿,直奔向宫天抚,意欲立即加上一脚,把他头颅踩碎,以泄心头之忿。

竹林中传出一个女人娇柔的嗓子,道:“龚胜你敢下毒手么?”

人随声现,一条人影飘飘然自天而降。在这等黑夜之中,来人居然穿着一身雪白罗衣。

龚胜大吃一惊,退开数步,眼光到处,只见来人美如仙子,一身白衣,更衬出那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他吃吃道:“玲姑娘是你?”

来人正是藏在林中的朱玲,这刻她一见宫天抚被人家毒功弄倒,登时芳心大震,不顾一切地飞纵出来。

阴阳童子龚胜见是朱玲,知道她是玄阴教之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中的白凤,功夫甚高,在这刻他真元大大耗损的情形之下,岂敢和她动手?否则不拚命尽力将她擒回碧鸡山向教主领功才怪哩!

“玲姑娘莫非与这宫天抚认识?本座若知是姑娘贵友,决不敢下毒手,现在姑娘请将贵友带走,假使姑娘不怪本座的话!”

朱玲低头一瞥宫天抚,只见他仰天而卧,面色惨白惊人。她的情绪波荡之甚,娇叱一声,猛可一剑刺去!太白剑幻出蒙蒙白气,凌厉无比。

阴阳童子龚胜努力一闪,身形不稳,差点儿摔倒地上。他急中生智,大喝道:“玲姑娘如不赶紧施救,只怕宫天抚性命不保!”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玲立刻弯腰去抱那宫天抚。阴阳童子龚胜见她肤光胜雪,身段婀娜,暗中叹口气,忖道:“像那宫天抚那么俊美,才配得上她这种美女……”一面想着,已乘她去抱宫天抚之际,咬牙忍疼溜入庙中,打后面穿出去,再绕回庙右,进入下面秘室中。

且说朱玲一抱起宫天抚,但觉他一身冰冷,直像已经死掉。不过有点奇怪之处,便是他身躯十分柔软。

但她已经心碎魂飞,突然把宫天抚放下,重又拔剑在手,圆睁杏眼,找寻阴阳童子龚胜的下落。

她跃入庙中,但见满地俱是小弩箭,再往后走,地上布满了黑色的小铁屑。后门洞开,夜风直吹进来,那老魔头分明从这里溜走。

这时她志切报仇,疾如电掣般从后门飞出去,一手持剑,另一手中暗藏十余枝金针。

在黑夜中,有如出现了一头白凤,在竹林中飘忽往来。她已决定不顾一切,纵然会被那老魔头暗算,但她一定在临危之际,反送给他一剑和十余枝夺命金针。

在这夜风萧萧,一片静寂的凄寂中,她脑中浮出在方家庄的一幕。眼前是一片火海,一个丰神俊美无俦的美书生,在火海中飘飘飞渡,双臂中还抱着一个美人……

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掉下来,今后天地茫茫,再到哪里去找一个知心人?

竹林中毫无敌人踪迹,她知道阴阳童子龚胜功力大减,加之身上负伤,定然走得不快,但如今遍索不见,是何道理?

脑筋一转,立刻返身直扑石庙,要知她江湖阅历也极丰富,加之昔日在碧鸡山上,那玄坛圣地之内,原本由公孙先生摆设过埋伏秘道。平日已经看熟了。这座石庙内的机关,源出于公孙先生一脉,故此她看来看去已看出一点端倪。

找到石庙右侧,隐约可以瞧见僵卧庙前空地的宫天抚的尸身。她的恨火,直可以把整座石庙烧毁。她看了一忽儿,突然一剑刺向墙上,“嚓”的一声,那柄削铁如泥的太白剑,直刺入墙中,一块方石被她的太白剑一挑,骨碌碌掉下来。只见内中一个小铁环,她伸手一拉,“滴答”一声,墙上出现了一道门户。

朱玲在恨火熊熊之中,蓦又一喜,压剑护身,直闯进去。只要碰上那万恶的阴阳童子龚胜,她左手的夺命金针,右手的太白剑,定然一齐施展,务教对方立刻血溅五步之内。她沿着石阶下去,到了尽头,只见一道石门,堵住去路。

朱玲不肯冒失,侧耳而听,内里毫无声息。当下暗暗咬紧银牙,曲膝一顶。

那道石门呀地打开,只见前面一条通道,俱是巉巉岩壁,一股霉湿的气味送入鼻中。只因甬道内十分黑暗,是以前面究竟如何,根本看不清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咬紧牙关想道:“那老魔头定然藏在这里面,我非找到他,决不干休……”当下仗剑直闯,但因太过黑暗,故此她不敢走快。

走了四丈许,仍然未到尽头,她心中更觉惕然,加紧戒备。

蓦见前面两点碧光一闪,与及有物体急掠而过的风声。朱玲何等灵敏,左手一抬,一丝金光射出去。黑暗中但听一声极惨厉的叫声过处,跟着又传来“砰”地一响,一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她跃过去,太白剑摆扫一下,映出一道白虹,借着剑光反射,已瞧出那样被她金针射中的东西,敢情是一头大野猫。

朱玲呸了一口,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二十五六丈之远,发觉地势渐高,甬道也越来越窄小低矮。

眨眼间她已停住去势,摸出千里火,打亮一瞧,只见一个小穴,约摸是三尺大小,穴口野草小树丛生!遮住了大部分空间。

清凉的夜风吹入来,她嗅吸一下,忖道:“难道这儿便是另一个出口?阴阳童子龚胜便是由此逃走么?”

钻将出去一看,谁说不是,那一片黑压压的竹林,远在十余丈以外。她纵目回望黑暗的旷野,哪有一点可疑之处?不由得叹口气,返身又从洞口钻入去。

这时朱玲心神彷佛,既不是悲哀,也不是仇恨,只觉得心头一片空空洞洞。本来照理应该由上面奔回去,越过竹林,便可以见到石庙,这样当然要快捷便利得多。但她心神迷惘,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之后,这才想到这一点。

她为之苦笑一下,一面将太白剑归鞘,一面想道:“我毋宁在黑暗中摸索,也不愿看见光亮,在黑暗中,我觉得较容易逃避现实!唉,宫天抚他陪我离开仙音峰,本想除了为我求灵药之外,再争一点名声,哪知这样便惨遭毒手,而我呢,连他的仇人也没有逮住杀死,为他报仇……”想到这里,心中悲惨得很,热泪簌簌洒下来。隔了片刻,仰天幽幽长叹一声,怆然忖道:“老天啊,难道我朱玲的命是这么刑克,任什么人对我好一点,都得遭受劫难么?”

她底脑中闪过好几个人的面影,第一个是石轩中,这个面影停留得很长久和十分清晰。她柔肠寸断,哀怨无边地重温当年和石轩中在一块儿的经过!

然后厉魄西门渐的面容掠过心头,他的样子虽是那么狰狞可怖,丑陋惊人。同时他满身血腥,杀孽如山,心肠之冷之硬,几乎可说是天下第一,但他对自己却深情一往,驯服无比。是以在丑陋可怖中,仍有人性的可爱一面。不过这个面容很快便从她心头掠过,说到底西门渐终非她曾付出感情的对象,只不过对这位大师兄,有一种难忘的印象和感激的心情而已!

最后出现的,便是俊美无俦,心冷手辣而个性孤僻的宫天抚。现在他已死了(至少她认为如此),因此特别震撼心弦,而以往所不满意的地方,现在都变得可爱可忆!

每个人都是这样,当一件东西在手中时,并不觉得稀罕,有时甚且会觉得累赘,然而一旦这件东西永远不属你所有时,便大大改变了以往的观感,往往要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件东西的好处来!对物尚且如此,对人更加要深刻一点,特别是涉及男女之情中的人物!

朱玲呆呆地伫立在黑暗中,她雪白的衣裳,只能看出一点的灰影。

这里暂且按下朱玲的行踪,回头再说那上官兰晕倒在史思温身上,也不知隔了多久,她一缕芳魂,返归窍穴,悠悠醒来。

猛一睁眼,阳光满地,已晒得身上十分暖和,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扑入鼻中,令人浮起一种难言的情绪,不是惘怅,也非忆旧,但两者都有一点儿!她张开眼睛好一会儿之后,这才完全恢复神智,随即便记起可怕的往事,眼光也瞥见史思温的面庞。她爬起来,跪在他身旁,举手拭去泪痕。

本来她想放声痛哭,可是史思温面色红润,彷佛如生。是以她拒绝相信史思温已死的念头,因而抑制着自己,不肯放声大哭!她知道史思温之所以这样,乃是宫天抚的箫声所令致。这时,她忽然异常痛恨宫天抚,怪他怎可如此不分皂白,把一个好青年弄死!

忽然史思眼帘微动,上官兰以为眼花,苦笑一下,揉一揉眼睛。定睛看时,史思温居然长长吐一口气,彷佛一个人睡得恬畅无比之后,快要回醒一样!她为之愣住,就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地瞧着史思温。

史思温徐徐睁开眼睛,马上因见到上官兰而睁得更大,两人对望一会。史思温道:“我们不是在梦中么?”

她哭了起来,有如带雨梨花,既可怜,又可爱。史思温坐起来,忍不住揽住她的香肩,呵慰道:“别哭,别哭,一会儿教人看见,该多么羞呢……”

她一边抽泣,一面道:“你还打趣人家,敢情你是诈死的?”

史思温突然想起来,举掌一击脑袋,道:“我真胡涂,哎,那箫声好生厉害,我忽然发觉浑身乏力,毒伤发作,心脉奄奄欲绝时,便昏倒在地上,不知后来怎样?呀,你可看见他们?”

上官兰道:“我听见箫声赶来时,只见到你僵卧地上,那时你浑身冰冷,面色惨白如死。我……我也昏了过去,就倒在你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刚刚醒来,你也就睁开眼睛!”

“奇怪呀!”他跳起来,暗中一运真气,但觉丝毫没有阻滞之象,居然已完全恢复常态。

“这是什么缘故,我又完全好了?”他一把抱起上官兰,激动地叫道:“现在我决不会怕那宫天抚的箫声了……”说到这里,他激动的情感,忽被一种奇异的冰凉感觉抑制住,变回十分平静。他虎目一眨,道:“你身上为什么有那种奇异的力量?就像我卧在那大石槽中那种感觉一样,甚且更加有力些?”

上官兰微笑一下,她颇为欢喜看见这个一向淳朴老实的青年,变得孩子气起来。

史思温又问了一次,她才认真地想一下。

“哦,我知道为什么缘故了!”她欢喜地道:“你看看这个……”

她从囊中取出一颗像鸽卵般大小的圆形白玉,上面有一层像丝网般的红纹,十分好看。

史思温接在掌中,但觉遍体清凉,情绪稳定。一种十分舒服的冰冷感觉散布全身。

“啊,你在哪里得到这件宝贝?可知道叫什么名字?”他问。

上官兰将她在观看他和阴阳童子龚胜剧战时,无意在大石上挖出来的经过说出来,最后道:“我根本来不及看多一眼,便放在囊中。现在还是第一次细细观看这件宝贝呢!”

史思温恍然道:“原来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件宝贝专门克制阴阳童子龚胜那等外门奇功,是以你倒在我身上,便无意把我救了……”说到这里,想起上官兰对自己的情感,实在令人感动,若非有无比深情,怎会一看见自己僵卧地上时,便昏倒在身上。

他把这枚“寒星冷玉”放回上官兰腰间革囊中,慎重地道:“这可是一件古今罕见的异宝,你必须小心收藏,更不可让外人晓得,以至人家生心觊夺,惹来杀身之祸!”

她道:“你身上有伤,把这东西留在身边才有用。”

史思温认真地道:“不,不,我的伤已完全复痊,还是你留在身边好些……”说着,他替上官兰按按脉息,色然而喜道:“真是好宝贝,连你受郑敖点穴的内伤,也完全好了,果真是无价之宝!”

她也十分欣慰,道:“那就好了,我不必上天柱峰求治。”

“宫天抚和你有什么关系?”他问:“还有朱玲,为什么他们在一起呢?”

上官兰岂有不知朱玲和石轩中的一段往事,故此在石轩中的徒弟面前,决不能将朱玲和宫天抚的实在情形和盘托出。

这时不由得愣一下,然后道:“玲姑姑凄凉得很,她的事一时说不完。宫大叔的人长得好,但脾气有点古怪,而且手底很辣……”

史思温岂是傻子,见她神情不自然,言语中又支支吾吾,不觉大起疑心,但并不追问,淡淡道:“原来你叫那宫天抚做大叔,我还以为是你夫家的人!”

上官兰睁大眼睛,道:“什么夫家,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前说的话不都是真,我……我其实还没有丈夫哪!”

这时史思温可掩饰不住惊奇之情,嗯了一声,道:“我没有听见你这样说呀!”

只见上官兰低头一笑,悄悄道:“好在是你没听见,否则你那样子对待我……”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史思温心中比她说出来还要清楚明白。他顿时忘掉一切拥抱住上官兰,两人沉醉在热爱之中,已不知身在何方。

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并骑在湘鄂大道上,两个年青男女有时喁喁细语,有时眉目传情,说不出多么缠绵恩爱。

他们乃是返回湘潭的打算,史思温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向崔伟交代一下,免得师父到达后,老等不到他。然后,他可能陪同上官兰到仙音峰去找宫天抚和朱玲。一则为了上官兰,二则他私心想再斗斗宫天抚,这件事也有两个用意,其一是为了自己昏倒在箫声之中,十分有辱师门,二是为师父的关系,非斗斗那宫天抚不可。

他细细问及宫天抚的本领,对于他谙识天下各名门大派的绝技一事,感到十分诧异,因此对宫天抚的身世,起了莫大的好奇心。不过因上官兰也不晓得宫天抚的身世,他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两个年轻情侣,如今又不须隐藏住情感,因此形迹异常亲密。可是在两人最深的内心处,都隐隐有点不安。这种不安的情绪,每每令得他们在独自休息之时,难以安宁,有如被一条无形的毒蛇,啮咬着那颗心。然而,他们却没有说出来,甚且极力掩饰住。不但要蒙住对方,还想进一步欺骗了自己……

这时候,石轩中已孤身离开了湘潭崔家,直向皖山天柱峰进发。他所骑的马虽然骏健,但也得休息,是以三日之后,他才到达鄂省边境的崇阳。

这时天色已暮,他便准备在此城歇住一宿,翌晨再走。正在找寻客店之际,忽听鸣锣喝道之声,石轩中也跟着街上行人一样避开一旁,只见一顶八人大轿缓缓过去,石轩中眼力何等厉害,欻然扫过轿中,已瞧见那轿内稳坐的人是谁,不由得大为惊讶。

但他只微笑一下,等到那顶知府大轿过去之后,才继续找到客店,要了一间上房,准备安歇。

这崇阳府的知府姓刘,名国梁,年纪甚轻,只在三十三四左右。为人精练聪明,以进士出身,数年间便由知县擢升为知府。正是少年得志的人。但他却毫无狂傲自大的习气,故此和手下都相处得极好,正因此故,他的政绩声誉也特别卓著。

今日他有点愁眉不展,晚上回府之后,在上房和夫人闲谈,显得有点不安。

这位知府夫人甚为美丽,眉宇间流露出精明干练之色,她并不絮聒丈夫,任得他自个儿沉思,却悄悄嘱咐仆婢几句话。

过了一会,仆妇端来几碟小菜,与及一壶暖热的陈年上好花雕。摆好在一张小圆桌上,便完全退下。

刘夫人执壶斟了一杯,送到丈夫面前,柔声道:“相公请饮点酒,有甚么事慢慢计议。”

刘知府的清癯的脸上,愁云暂敛,笑了一下,道:“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说着,举杯敬夫人一杯,然后又道:“假如不再发生什么事,那些孩子们派人一送,也就算了!”

正在说时,门帘忽然无风自动。桌上银灯倏然明暗不定。他们齐齐惊疑而顾,忽见旁边多了一个人,刘知府大吃一惊,失声而叫。那位刘夫人反而沉得住气,睁大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细细打量来人。

这个不速之客,在灯光照射之下,全身都看得十分清楚。刘夫人但觉眼前一亮,敢情这个人面如冠玉,剑眉虎目,唇红齿白。天生一种风流俊俏的模样,好比玉树临风,丰神朗照。她这时也禁不住“哎”一声,站起身来。

刘知府刚刚张大嘴巴,意欲喝问。却听夫人娇滴滴的声音道:“相公别惊动下人,你仔细看看是谁来了?”

他如言细瞧一番,对方也自含笑向他颔首,温文地道:“夤夜擅闯闺房,尚乞宥恕唐突之罪!”

刘知府吶吶道:“尊……尊驾是……是石大侠么?”

这位不速怪客正是一代剑客石轩中,他微微一笑,道:“国梁兄总算未忘故人,大嫂您好!”

刘夫人离座盈盈跪拜,石轩中好像已防她这一着,微微一抬手,她整个人为之动弹不得,怎样也跪不下去。

石轩中道:“大嫂你这样子岂不是要逼我快点走么?”

她摇摇头,道:“天知道贱妾的心意,嗯,恭敬不如从命,石相公你一向可好?”

石轩中微笑道:“只有身体说得上好字,其它一概不堪提起。”

刘知府降尊纡贵,巴巴地搬一张椅过来,请石轩中落座,然后又替他斟一杯酒,随即举杯相邀,慨然道:“石大侠你今晚突然驾临,真叫做喜出望外。我们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一日不提及你。”

石轩中并不以他是知府之尊,便觉拘束,仍然十分潇洒地举杯,笑道:“今晚我也是无意得逢故人,特地来访。”

两人仰头一饮而尽,刘夫人立刻执壶斟满,将丈夫那一杯取过来,含笑道:“贱妾也敬石相公一杯,饮罢再谈别的。”

石轩中并不推辞,一仰而干,然后他又回敬他们夫妇一杯。

三杯下肚之后,便谈起旧话。原来这个刘知府官讳国梁,当年石轩中被鬼母击落悬崖,侥幸不死,化名为钟灵,住在怀庆府万柳庄李府,在未被李家招为快婿之时,与庄中一家布店的刘掌柜谈得不错,后来石轩中外出找寻其妻李月娟,刘掌柜便托他去看看他的胞弟刘国梁(详见拙著《关洛风云录》),这样石轩中便认识了刘国梁,其时刘国梁十分落魄,因为年少血气未定,涉足花丛,是以将生意都败了。这时再没有人会同情他的遭遇,石轩中却慨然带他上京,找到尚自堕落风尘中的刘夫人,替她赎身后,又赠他们夫妇一笔银子过日。

刘国梁原是读书种子,自后镇日苦读,奋发用功,三年之后,居然高中进士,发放为知县。由于他为人随和,上下交融,加上那位刘夫人精明过人,每有疑难,多半都被她解决。政声为之昭著,寻擢为崇阳知府。

这些已是六年前的旧事,石轩中想不到在这里碰见刘国梁,故而乘夜色迷茫之际,直入内室。

大家谈了好一会,刘知府道:“石大侠你对江湖之事,当然十分内行,请问玄阴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石轩中愕一下,道:“这是一个黑道上的组织,势力之大,遍布全国。又因为玄阴教主鬼母冷婀武功惊人,足称为天下第一位高手,故此从来无人敢惹。”

刘知府恍然颔首道:“这就是了,怪不得那些捕快们吞吞吐吐,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是这样,今日在大道上发现一个小孩,驾着一辆双马的大车,车内还有五个小童。当下捕快把他带回府衙一问,盘出他们全是被拐的孩童,却在中途被人截住,那孩子姓岳名小雷,口齿清楚,但说到后来,却也含含糊糊,弄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差役们又到出事之处搜索,在树林中竟发现了三具尸体之多,那三具尸体,据说都是玄阴教的人。”

石轩中矍然道:“真的?谁敢冒犯玄阴教呢?莫非是他么?”原来他忽然联想到那个冒自己名头火烧方家庄和打败飞猿罗章的人。

“石相公知道是谁么?”刘夫人察言观色,立刻问道:“不过石相公来了,即使鬼母来此,也不怕她!”

石轩中笑一下,道:“我是胡乱猜想,只有那个人才敢碰玄阴教,但我还不知这人是谁,正想访访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呢!我的本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大嫂你别信口胡吹!”

刘知府立刻压低声音道:“石大侠当年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这桩事天下谁不晓得?”

石轩中听了,豪气飞扬,哈哈一笑,道:“好呀,你这不是窝藏叛逆了么?”

刘夫人笑道:“我们为石相公你丢了两颗脑袋,算得什么?”

石轩中甚为激动,道:“其实我那次仅仅是为了取回我的宝剑,以及找一个侍卫报仇,倒没有什么叛逆之心!现在咱们再说回刚才那回事,你到底如何处理这件三尸命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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