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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琼筵出丑,飞觞酒令;玉女移心,托泪情诗

一宿无话,次日下午,德贝勒从宮巾回来,挟了便服,自个儿跨上骏马,径往孙府。

他从侧门进去,轻车熟路,一直走到孙怀玉读书的地方,是个小院落,门上题着“选雅小苑”。在门外已听到里面谈笑之声,哪里是在读书。

进了苑门,已有人大声道:“贝勒爷驾到……”举头一望,在一所小厅中,哄聚着七、八个人。孙怀玉正面高坐,玉面微酡,逸兴遄飞。

他认得座上诸人,都是京中名士,常年是孙怀玉的座上客。当下一一还过礼,和孙怀玉并肩而坐,洗盏传觞,先喝了众人敬的三杯。

孙怀玉道:“贝勒爷来得正妙,我们刚刚行完酒令,却是申伯德兄喝得最多!”

德贝勒喜道:“再来,再来,我们把他灌醉方休。”家人闻言,连忙把签牌送到席上。

申伯德满面通红,站将起来,摇手叫道:“这东西小弟不来了!小弟原是腹俭得很,尤其少涉说部词曲之类,小弟负手认输……”

座中一人挺身道:“小弟提议另行酒令,那签牌都摸熟了,无甚新意——”众人看时,却是岳州人冯谦。德贝勒和孙怀玉首赞成,于是众人也齐声附和。

冯谦道:“小弟这酒令也简单,各人举四书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饮,否则罚依金谷……”众人听罢,齐声叫好。

却有一人大声道:“小弟忽有河鱼之疾,乞容告退,请诸公见恕!”

另一人站将起来,长得头如笆斗,形状滑稽,只见他摇头摆脑道:“适才怀玉公子已有食无鱼之叹,陈纶兄何得有河鱼之疾乎?……”座中众人都不觉大笑,因为他们都肚子雪亮,那个诈称腹痛而想避席的人,从来少务正学,却于杂著说部曲子等无所不精。这个酒令要四书一句,又要有古人名相合,可将他难倒了。 这后来站起来的人,姓陈名直夫,为人素常滑稽,光是那面貌,巳能引人发笑了。陈直夫又道:“小弟与兄有同宗之谊,是故直言无隐,尚祈勿罪……”众人又哗笑起来。

德贝勒道:“大家高兴来行酒令,焉得托词避席之理,陈纶兄不得多言,否则先罚三大觥!”

陈纶无奈坐下,孙怀玉充任令官,一数人数,共有十人。当下首先念道:“孟子见梁惠王,魏徵。”

德贝勒赞道:“武子庾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我可万万不及。”他顿一下,念道:“可使治其赋也,许由。”

座中诸人同声赞美,下首一人接令道:“五谷不生,田光。” 又一人道:“载戢干戈,毕战。”

第五人道:“坐于涂炭,黑臀。”

面孔最红的申伯德应声道:“寡人好勇,王猛。”孙怀玉笑道: “伯德兄果然才捷,胸中气一吐矣!”伯德听了,呵呵大笑,引觥而尽。

下首的人暂歇一刻,道:“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 德贝勒笑着向他举杯,道:“吴昉兄引老本家出来欺人,应罚一觥。”那吴昉笑着喝了一杯,原来泰伯乃周文王之伯父,知周文王贤,逃至今吴地,建吴国,将位让于文王之父,于是再传至文王,率有周朝之盛。后人以国为姓,故此德贝勒说他搬引出老本家。

下面便是滑稽惹笑的陈直夫,他站起来,摇头晃脑地道:“小弟有一极妙之令,请各位雅士担当——”众人忙凝神倾听,陈直夫敛掉笑容,正色念道:“其直如矢,阳货。”此令一出,立刻哄笑四座。

轮到下面那人之时,陈直夫已让众人灌了好几杯,罚他出言污秽。那人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杨雄。”

这时轮到陈纶,众人见他抓耳思索,俱都屏息以待,不敢扰乱他文思。只听他喃喃念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杨雄……虽千万人……杨雄……”

众人瞠目相看,都不敢笑出来。忽听他呀地大叫一声,道:“有了!有了!牛山之木尝美矣,石秀。”说完,满面是得意之色,向众人顾盼。

众人爆出笑声,令官孙怀玉起座道:“陈纶兄用古人名不合,依例罚三大觥!”话声甫歇,早有人捧上三只特大的酒觥,盛满了酒。

陈纶哗然辩道:“小弟何以不合,请令官一解茅塞。”

孙怀玉道:“规定要合古人名,但你不合举出水浒传人名,故此要罚。”

陈纶又哗然大叫,道:“张兄道得病关索杨雄,小弟何以不能举拼命三郎石秀?不公,不公!”

众人不禁又拊掌大笑,孙怀玉正色道:“陈纶兄喝了酒,竟然误会。张兄说的是草元亭的杨子云,并非病关索也。”

陈直夫笑声震瓦,叫道:“还是阳货妙……”语意双关,暗诮陈纶,孙怀玉道:“陈纶兄哓哓置辩,加罚一觥!”正是令出如山,家人一旁又斟了一觥。

陈纶出乖露丑,无奈引长脖子,将四觥酒饮下。陈直夫在一旁学他举觥鲸饮之状,又惹起一场轰笑。

陈纶抹抹嘴巴,起立道:“直夫,你还说什么同宗之谊,这样讥诮捉弄,于理不合……”其势汹汹然,大有动手之意。

众人忙笑着劝解,扯他坐下。陈直夫起立道:“陈纶兄千万莫生气,小弟自知不合,说个故事与兄解气……”他停住口,见阖座倾听,便道:“昔有迂叟,年纪六十余,方才生得一子。周岁之时,继室耿氏,为邻女相招,共赴白衣会。耿氏将儿子交给迂叟抱顾,知他性迂,再三叮嘱后,才登舆而去。迂叟抱着儿子入书室,读秦汉纪略。当他读到始皇焚书一段,拍案而怒道:‘拙哉、祖龙、汝欲天下人都盲愚,那琳琅纪德碑又教谁人识得?’怀中的儿子让他拍案大叫,惊得哭起来。迂叟恍如不闻,继续读下去,读至博浪沙锥击不中,又拍案大怒道:‘惜哉!天不绝秦,仅中副车。否则鲍鱼遗臭,哪须等到三十六年之后?’他的儿子更加大哭不止。但迂叟仍然不理,再读到沛公入关,鸿门掷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道:‘此时纵沛公走却,后患无可收拾。项羽不听范亚父之计,重瞳子应该挖掉!’这时,他仍不理会儿子嘶声大哭,继续读下去,至刘邦谓项羽,要分烹翁鼎中一杯羹,怒不可遏,翻案而起,咆哮道:‘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气未息,瞥见怀中儿子,面清气塞,连哭声也没有了。耿氏适好回家。见了惊慌欲死,夺儿觅医救治。可是迂叟还摩拳擦掌,对书大呼道:‘斩蛇剑何在?吾当取赤帝子(汉高祖刘邦)斩之。’ 一旁耿氏延医不及,儿子已死。也是怒恨已极,取架中书尽投火中。迂叟大怒,与其妇分室而居,其嗣遂斩。”

厅中哄起笑声,却怪陈纶为何声息寂然,不寻陈直夫晦气, 因为直夫分明是再讥诮他生气发怒,齐齐转目去看陈纶,只见他口角流涎,醉倒席上。

众人再洗盏而饮,德贝勒用手肘轻轻撞孙怀玉一下,道:“你忘了昨日之约么?那姑娘真出于我意料之外……”这时,席上人多,不便说话,便拉了孙怀玉出厅,把昨夕剧谈的经过说出来,话风中颇有眷眷之意。

孙怀玉轩然笑道:“这是快事,小弟立刻随兄到府上,一睹斯人。”原来他们早已拜为兄弟,在人背后,总以兄弟相称。又道:“兄长别草草放过,须要下点工夫,至于如何做法,兄长当自有分寸,无待小弟哓舌!”

两人哈哈大笑,径自走出选雅小苑。孙怀玉令人备马,便与德贝勒一同驰到裕王府。

他们是打后园门进府,没有碰到谁,直到履贤精舍。回廊中一人坐在卧椅上,对着假山出神,却是小阎罗屈军。

德贝勒悄声问道:“屈兄,昨晚没有什么动静吧?我也起来几次哩!”

小阎罗屈军和孙怀玉拉拉手,答道:“没有动静,贝勒爷放心,倒是府外四周眼线,依然严密监视。”

德贝勒不悦地哼一声,领着孙怀玉,径入卧室。珠儿早听到履声,睁眼等待。两人入室,使她眼前一亮,尤其那孙公子,丰神如玉,一对俊眼,自然而然含情流盼。

德贝勒道:“姑娘,这位便是我的好朋友孙怀玉,你若不服,尽管当面指教批评!”

孙怀玉谦逊地笑一下,素秋端了两张椅过来,便一同坐下,珠儿媚人地笑了,道:“小女子岂敢得罪国士,贝勒爷言重了!”

孙怀玉吃她拋个眼色,心中一阵陶然。德贝勒大笑道:“姑娘这忽儿谦逊了,可知我这位兄弟,比之贺老定场,更有过之。”德贝勒所谓贺老定场,乃是指唐时一位极著名的老乐工,每一出场,全场肃然倾耳。

珠儿道:“贝勒爷昨夜品题得好,但见人更胜似闻名,小女子心折不已!”

孙怀玉道:“姑娘口角风生,故意推重,其实区区俗士,岂堪淸赏,求姑娘舌下留情吧!”

三人同声一笑,德贝勒道:“可见姑娘厉害,我这位兄弟有名的玉金刚,一见姑娘,也化作垂眉菩萨了!”

当下德贝勒将方才饮酒时的趣事,说给她听,把珠儿笑得花枝乱展,捧腹不禁。

孙怀玉道:“好诗可以解醒,小弟提议各题一律,以为今日有缘相逢纪念,未知两位意下如何!”

德贝勒大大点头,珠儿也响应道:“此是雅人佳话,小女子何敢藏拙?只是小女子要出一题目——”

孙怀玉忙问道:“什么题目,姑娘请即示下,小弟无不遵从!”珠儿道:“一只准集古人旧句,联成一律。二要隐表闺思,不得离题。小女子这题目可使得么?”

德荣孙怀玉两人哪肯示弱,各各首肯。当下珠儿因不能书写,便等两人各自写好了。再吟诵出来。两人离座稍为构思,便走到案前,取纸笔而写。孙怀玉首先写好,却等德贝勒写完,才一同回到床前。珠儿伸手接过两张素笺,曼声诵道:“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知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回首可怜歌舞地,行尘不是昔时尘。”

此诗大妙,寄怨深远,有玉颜容易消歇之叹,下款德荣,原来是贝勒爷作的。又展另一笺,念诵道:“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相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随山去,绿水斜通宛转桥。”

此诗怨而不乱,取譬精当,有宛转深情之致,的是高手。大匠当前,小女子要敛手却步了!

她的声音,妙曼淸远,两人同时听得微醉。珠儿口中谦逊着,其实腹稿早成,向孙怀玉深瞟一眼,念道:“无限青山散不收,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宛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孙怀玉受宠若惊地震动一下,但立刻恢复平静。德贝勒赞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姑娘妙手引丝,可比针神绝技!”

珠儿含情一笑,却见孙怀玉如老僧枯坐,寂然不置一词,面上不觉微现失望之色。其实孙怀玉更是懊悔,他提议作诗,原本不过是探试珠儿才情,哪知她却一无顾忌,以诗传意。他是个玲珑通透的公子,岂有不领会之理?但已知德贝勒早有意思,自己即使动心,也不能染指,故此有了懊悔多事之意,暗中打定主意,不再见她。珠儿哪知他的心事,还故意寻些事故问他。

这一会虽然各有心事,却算得甚是融洽,珠儿更对孙怀玉的捷才妙思,倾心不置。

已经又是晚膳时候,孙怀玉借口有事,坚要回家,德贝勒苦留不住,只好罢了。孙怀玉走到房门,一脚又跨出槛外,却忍不住回顾一眼,只见珠儿媚眼凝波,面上流露出幽怨之色。他暗中咬牙,连忙走出房外,不自觉地举手一拂,生像要拂掉方才眼中所见的景象。

自从这一次会晤之后,他便不肯再到裕王府去。德贝勒屡屡邀他,甚至说出珠儿想寻他去谈话解闷。可是,孙怀玉都坚决地推辞,而且找出种种极为合理的借口,因而德贝勒半点也不明白,他是为了这微妙的缘故而不去王府的。

在珠儿的一方面,她是极为敬重德贝勒,可是一来德贝勒已有了福晋,二来他是王族宗室,三则她自己内心像是不能引起那种感情。不过,她却是深信德贝勒胸怀宽广,人品上准。故此在态度上,并无若何避忌,甚至有点亲昵。要知她识得姹女迷魂大法,一颦一笑,都有迷魂荡魄之力。当然她无意对德贝勒施展,可是积习难除,有时不觉地用上,还不自知。而这一来,可苦了德贝勒,他对她真是无微不至,情根深种,已经不能自拔。哪知珠儿却是一片冰心,尽在孙怀玉身上。本来,在那个年头,根本无所谓自由恋爱的观念,女孩子们从小便被教导要恪遵闺训,她们将自己的情思,尽力的约束住,而且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便是努力去爱那不知生得怎样的丈夫,即使见过面,不合自己心意,也得勉强自己全心全意去爱他。否则,稍涉遐思,便是罪恶,自己便会深深自疚,认为是不贞之征。

寻常女子,入了王府,还不是俎上的鱼肉,任人凌割!可是珠儿根本不管这一套,她爱自己所爱的,恨自己所恨的,她敢于选择,而且也有这种权力,此所以她虽非因种族观念而仇视德贝勒,却因具有自由选择的观念和力量,竟自爱上了仅见过一面的孙怀玉。她不会了解孙怀玉不能爱她的苦衷,那是基于朋友妻,不可欺的观念,发展而成。在他,是无论如何,也要遏抑住自己的情怀,用一切的方法去忘记她。

错非她具有姹女迷魂大法魔功,孙怀玉不过见她一面,此刻早就会让别个姣美婉媚的女子代替了。可是正因她的一颦一笑, 都别具魔力,孙怀玉脑中的印象,仍然未曾完全消退……

德贝勒和孙怀玉本是天天盘桓在一起,自从珠儿出现之后, 便总得隔个几天才能晤面。每一次会面,总发觉德贝勒有点消瘦,知道他为了情丝难系,心头饱受折磨之故,却不敢道破,只能任由事情发展。

约摸大半个月光景,这天晚上,孙怀玉自个儿在寝室中,看了一会书,觉得倦了,正想抛下书,上床安寝,忽然房门无风自开,他抬眼望时,只见珠儿亭亭玉立,倚在门边。他吃了一惊,以为眼花,忙举手去揉眼睛。

“孙公子,自从昔日一晤,睽违至今,可还记得小女子么?” 鸾声娇软,醉人心脾。

他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连忙行礼答道:“姑娘如天上谪仙,偶落凡间,区区幸睹玉容,焉能忘记!”他的心中却极为惊讶地想道:“德贝勒曾说她最少还要一个月,才能起床!但此刻怎能夤夜飞降?倒是费人寻思了!”

珠儿嘴唇微撅,幽幽道:“公子的话说得好听,其实呢,以公子的儒雅风流,正是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还认得小女子,倒是奇事!”

孙怀玉心中好笑,想道:“你好没由来,怨起我来啦!未免过分了!” 口中答道:“姑娘是什么话?区区只因俗务羁身,未能拜候请安。但由德贝勒口中,得知姑娘玉体渐痊可,私心常祷早占勿药……”

她眼波飞扬,幽怨欲滴,低眉鬟微叹一声,情态煞是动人。孙怀玉心头扑扑一跳,不安地凝视着她。两人无言地相对片刻,他努力制伏心头波澜,道:“姑娘此来,贝勒爷可曾知悉?而且,姑娘怎能到此来的?”

珠儿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地道:“贝勒爷?……贝勒爷吗?他不会再见到我了……”言下怅然,如有所失。忽又抬起眼来,淸莹的眼光,生像能够射入他心底。身躯乏力地靠向门柱上,眉尖颦蹙一下。

孙怀玉移动一下脚步,想去搀扶她的光景,但终于忍住了。无言地相对了片刻,孙怀玉越发觉得踌躇不安,如芒在背。只见她忽然转面看看门外,随即旋回头,脸上飞起红晕,幽幽地道:“孙公子,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桃花面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阆苑有书常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她一面曼声凄楚地念着,一面退出门外去。

孙怀玉听到是她当日集古人句的那首诗,一时听得和想得呆了,惘然站在原处。好一会工夫,但觉语声已收,人影不见,赶快走出门外,只见檐际流星冷落,残月孤零,夜风掠过屋檐,铁马叮当微响,哪儿有半丝人影,竟是芳踪已杳……

他不觉失声嗟叹,负手在庭中徘徊躞蹀,也不知自家是几时 上床安歇的。

翌日,德贝勒匆匆来到。一把拉了孙怀玉到一旁,焦急道:“怀玉,珠儿昨夜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咳!昨夜我还跟她谈得好好的,今晨从朝中回府,便不见她踪影了,那使女素秋半点也不知道,真把我急死了!”

孙怀玉虽然在昨夜估到几分,但没想到她即晚便离开。故此这时听到消息,也不免惊愕一下。当下安慰道:“她会再来找你的,兄长不必焦急!”

德贝勒似是悔恼交集,顿足道:“你的话太不着边际,她不会再找我了!”

孙怀玉吃惊地低头瞧看,只见德贝勒脚下的大青砖地,让他一脚踩碎了,他早知德贝勒身有武功,却不料是这般功力深湛,当下道:“兄长,你此刻正是当局者迷,又是关心者乱,故此发急。你且定下心,想想她有没有什么话,暗示去处?”

德贝勒应声道:“哪有什么话?除了知道她名字叫珠儿,其余一点也不知道……啊!对了,前些日子,好像听到她说起要返峨嵋,可是又没说下去,我没有根问她……对了,她是返峨嵋去了。但是,她未能走动,昨夜里怎能越屋而飞呢?”

孙怕玉想了一下,道:“恐怕是有人带走她。”

“有人?”德贝勒猛然一惊,道,“我就是怕她被那些混蛋掳走了,你也是这样想么?”

“不会的,若是宫廷侍卫去掳劫,她定会叫嚷或者留下暗号……”

“唉,我心乱如麻,甚么都不会想了!以我这一身本领,和宗室贝勒之尊,却无力庇护一个心爱的人。我还拿什么脸面见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说完话,又是长嗟短叹地埋怨自己。

孙怀玉忽然觉得羞愧,他仿佛已做下使这位多情的兄长伤心之事。“无论如何,我是负有多少责任的!”他自己告诉自己。

当下他用尽好言,使德贝勒稍稍平舒。他的确没有料到这位贵族公子,真是这么一往情深。人生的遇合,实在太奇妙莫测了!尤其是爱情这回事,纵然有若干人,未曾试过爱情的滋味,因而否定真正爱情的存在,可是他们不过是没有机缘尝试而已,像德贝勒,他短短的廿余年生涯中,不知见过多少美丽聪明的女子,可是那些女子们,就像浮云掠过长空,又如清晨的朝露,刹那间,完全不留痕迹地抹逝。只有这身长玉立的珠儿,从最初的一眼,便使令他全心向她降伏!有多少颗心会为她而悲伤,妒忌啊!但她傲然地不屑一顾,飘然远去了。只有孙怀玉知道,她那纯洁高澈的少女之心,也是已经负了伤,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默默地走了!在那一瞬间,她抛弃了高傲,幽怨地退入暗隅中……

隔了不久,德贝勒和孙怀玉,还有小阎罗屈军,带了一名家丁,离开了京都。

他们在万柳庄李府的行踪,前文已经叙过,这也是何以会有铁骑往来,缀住他们行踪之故。

三人避开锋头。一直往峨嵋山去,沿途并没有耽搁,到了峨嵋,偌大一座千古名山,庙宇无算,山峦广越,却从何处觅起? 当天晚上,他们在山麓的报国寺中歇足。寺中僧人见他们气派不小,还带有家人,都殷勤招待。德贝勒和孙怀玉两人与诸僧略一交谈,便都懒得再理睬。以他们的学问和胸襟,这些庸俗之流,如何能入他们眼中。

这报国寺占地极广,为峨嵋有数大庙宇,僧众有数百人之多。 他们虽有憾于未遇得有道高僧,但看众僧井井有条,戒律綦严(音其,极,很之意),也自生敬仰之心。

上峨嵋瞻拜的香客甚多,宿在报国寺的也甚多,颇觉龙蛇混杂。

小阎罗屈军的江湖经历最富,频嘱两人小心,以免发生事端。一个是清室贝勒,一个是尚书公子,随便损伤了一点,也是件不得了之事。

他们沿途已拟好计划,打算遍山寻访流连,希望侥幸碰到。因为询问是一定没有结果的,一来不知珠儿的姓,二来她是反淸复明的人,哪能让人家知道行踪。而且知道的人,也不会告诉他们,这希望自然渺茫得很。

且喜一宿无事,翌晨起来,略略进了些素食早点,便齐向峨嵋山上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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