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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过于执

过于执长脸高身量,眉毛很淸秀,通关鼻子,嘴被一部相当长而好看的胡子遮住,微露出一些棱角。五官搭配得很匀称。除带有皱纹的那双老眼,睁合之间仿佛透着聪明能干而外,都和常人差不多,神态也很安详,看去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刚一出现,堂上空气当时就紧张起来,大堂口候审的人们各有各的想法,心情都在动荡不安。

过于执坐定之后,把旁边放的卷宗打开,略微翻了翻,先传带案的皂班头张四,询问追捕犯人经过和男女二犯被捕时的神情,跟着便传娄阿鼠!

娄阿鼠虽把主意打好,时间一长,顾虑自多,本觉所说的话多少都有一点毛病。及见县官向张四问答,先还暗幸方才所说那些煽惑的话张四一定照回,这事情大有指望,后来又想:“这位名的豆腐嘴、刀子心、惯于倚势凌人、见风转舵、面面俱到的皂班头,是不是首先识破了我的马脚?今晚赌场是不能去了,过天再赌,照样翻本赢钱。只是昨晚赢了不走,偏用那两粒断命骰子想吃大鱼,结果大鱼没吃成,连小鱼也被人包了去,还当场‘吃瘪’⑴的笑话,被人传扬开来,以后怎么再充光棍?这事真糟!”心里头本就非常杂乱,忽听堂上传话:“带娄阿鼠!”县官先不审问正凶,却传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眼线,大有把他当成凶手看待的嫌疑,当时轰的一下,心上又好似着了一下重锤!临到这样生死关头,又不能不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去听审。口里答了一个“有”字,声音有点发抖,那顆心也似乎快要跳出胸腔外来。勉强鼓足勇气,隨同差役往公案前走,仿佛魂都不是他自己的了。到了公案前跪倒,偷眼一看,县太爷面容很和善,口边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这一个极大的鼓励,使得娄阿鼠念头立转,觉着县官并不像是把他当成凶手,跟着就想到好的一面,脱口喊了声:“青天大老爷!”这一有了生机,心跳得反更厉害了。

大堂口候审的人们,也听不出双方说些什么。杨氏知道娄阿鼠决无好话,暗骂:“杀坯!只管嚼舌头根,县太爷不会相信你的。”她几时见过老吏断狱,主观上是声色不动,极力避免被人钻空子的。她始终信任戌娟,以为县太爷有名望,不会冤枉好人。

娄阿鼠照着预定,把意图嫁祸于人的话说了。见过于执毫无表示,特别是自己捏造:“这个姓熊的有点‘面热陌生’⑵,前几天好像还碰见他在尤葫芦肉店门口走来走去。他和苏戌娟是否在一起,却没有看见过。大家都说戌娟规矩,我不敢瞎说,冤枉好人。”神气做得很老实,胆小而又慎重,话里却有骨头。县太爷竟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也没见他口边再露出一丝笑容。正觉这亊情恐怕还是要槽!下堂时,偷看好些对眼睛都一起注视着他,杨氏更是怒目相向。仿佛人们已看到他的心里头去,不禁心又一震。他深知道平日所作所为不得人心,少时县太爷挨个审问,他们决不会说自己的好话。再想起行凶时所遗失的两粒骰子是个致命伤,由不得心里直冒凉气,背脊上也出了冷汗。其实,他所想到的,这位县太爷丝毫没有想到。

过于执问完娄阿鼠之后,立传带见证人秦古心,问得很详细。

秦古心据实说了,只不肯说戌娟的坏话。他拿不准的亊情,决不乱说。

过于执根据平日断案经验,这类老朽昏庸的人都很世故,照例怕结冤家,既是近邻,就难免有些包庇。好在“真相已明”,“成竹在胸”,用不着再往深处追求。“断案如神”而不连累许多不相干的“愚民”,是上司的经常褒语,这荣誉还要永久保持下去,可是他只注意了可疑的一面,忽略了可靠的一面。他认为民间妇女,尤其是老太婆们最为愚蠢,极容易由她们身上找到线索。让秦古心画完押,退回原处,再传郑好婆问话,问得分外和气而有笑容。

郑好婆,这位吃斋念佛的好心人,先是怕官怕得厉害,后见官很客气,心中一定,胆子渐壮,随同县太爷的细问,说出了她对事情的看法:“戌娟是个好女小囡,平日一见男人就脸红,再规矩都没有。说她与人通奸,谋害晚爷,阿要罪过?……不要说她是个黄花闺女,不会跟人轧姘头。就照县太爷的话,说她长得标致,也许上了别人的当做了坏事吧,这也不能怪她。求求青天大老爷帮帮忙,看她年纪轻,可怜,快点放她出去,观音菩萨一定保佑你老人家步步高升……”她始终没忘记观音菩萨,一片好心帮着戌娟,没想到话里头有毛病。

过于执听完,叫她:“少时取保候传。”跟着传讯倪阿根和杨氏,都是照例回答。

后传这两人都认定戌娟遭了冤枉,力言戌娟还是一个黄花少女,绝无与人通奸之事!

过于执居然点了点头。

杨氏一直都在留神县太爷的口气神情,见他问得仔细,除对她婆婆讯问时比谁都和气外,对谁都没有过一点表示。忽然点头,很代戌娟髙兴。心里一松,以为衙门虽然可怕,只要有理,见了官还是讲得通。

过于执问完这一干人证,再传:“带凶犯苏戌娟!”他初审犯人时,照例是不喊堂威的,上来先由侧面査讯,再向本人骗供,最后才由用刑到用非刑。他有一套不怕犯人不招的方式方法,也极少拉扯多人,以免牵丝扳藤,使案情趋于复杂,因而影响他那能干爽利的盛名。

戌娟先还是害怕,后见县太爷轻言细语的神气,比平日所见的人们还要和气,并没有拍桌子瞪眼,用那大竹板子打人。因为自己于心无愧,也就天真地没有想到她与别的人证不同,她的称号是凶犯。胆虽越来越壮,经过这两夜一天的失眠,劳悴和所受的惊恐与侮辱,又站在凄风冷雨的大堂口廊檐下候了半夜审,穿得又单薄,先前只顾听审,还不觉得怎样,这一走动,那两条不听使唤的冻腿竟抖了个不停,上下三十二个牙齿也在打战。

过于执从点名起就注意到她的行动神色,见戌娟这种神态,暗中点了点头。等人走到公案前跪下,再仔细一看,心想:“这样一个好看的姑娘,又是一个开肉店的女儿,平日当然要接触到不少男子,不似大家闺秀还有防嫌,怎么能不招蜂引蝶?看神气倒像是个黄花闺女,这更容易被人垂涎而思染指。加上年幼无知,自然就要受人勾引了。”他一层比一层深入地丰富了他的逻辑。他主要的目的是以“断案如神”去博取上司的宠信,百姓的疾苦,他从也未曾想过。

苏戌娟从来没打过官司,刚一跑下,便喊:“青天大老爷伸冤!”两行痛泪,同时夺眶而出。这个天真纯洁的少女,丝毫不懂官事,一着急,连照例的姓名籍贯还没被问到,就恨不能把满肚子的冤屈吐了出来。

过于执微笑道:“本县决不冤枉你。我还没有审,何必先喊冤呢?”说时,看了戌娟一眼,内隐藏着无限威棱。他虽然又有了笑容,心里却更起着反感,认为戌娟是想耍泼,想拿眼泪鼻涕来获得他的怜惘,这在他面前是万办不到的事情。他虽读了多年书,“一行作吏”,连“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古人之言,都早忘了个干净。

戌娟满肚皮想说的话,在他轻言笑语目光注视之下,都被堵了回去。

问案是有一套手续的,只管刑房书吏填得仔细,县太爷照例还要细问一回,戌娟自然不能例外。过于执的问法也比别的县官更精明,更仔细,有时还要重复上两三次。他凭着多年问案经验,和他那种“鉴貌辨色,聆音察理”的才干,从一开口起,就注了意。因为他首先认定像这样美秀女子,最容易受人勾引,再加上娄阿鼠那种好像出于义愤的煽惑,和左右邻的供词不一,更觉着自己所见不差。否则,这些人的话怎么会不一样呢?他的看法是:“娄阿鼠的话比较可靠。秦古心老于世故,恐受牵连。推详所说,至少可以证明戌娟是个预谋者;否则,怎么会说她可怜呢?倪阿根虽说熊友兰这人从来没见过,但是他每天出去挑菜卖菜,至少有多半天不在家,熊友兰和苏戌娟来往,他当然不会看见,郑好婆的供词更是可疑,如果没有毛病,她为什么要替戌娟求情?明是怕得罪人和受连累,更恐闹出人命来伤阴骘罢了,杨氏始终偏向着戌娟,还说她是个黄花少女。凭我多年‘断案如神’的经验,别说黄花,就是绿花也一望而知。明明是年轻妇女在一起说说笑笑,情分不差,当然要帮她说话。这个妇人很狡猾,还是一张硬口。所说万不可听。其实,这一干人所说不实不尽的话,都可以用刑讯叫他吐实。不过,我一向讲究的是‘快刀斩乱麻’,案子办得干净而省亊,极少牵连,不能因小失大,耽误了我的考成。既然娄阿鼠的话可靠,也对我的心思,下余这干人证所说就无须乎多追究了。江南文物之邦,老百姓比别处聪明而刁狡,如果去向邻居见证逼供,只有多添麻烦,影响我的声誉,何苦来?”他不愿有酷吏名号,但不能不保持他那“能吏干员”的声望。否则,别人尚可,杨氏便非受刑不可。“像她那样偏袒凶犯,就不预谋其事,同是少年妇女,又是近邻,哪有毫无所知的道理?不过,人长得丑一些,粗脚粗手的,不会有人看中她。至于通奸杀人的事,戌娟也不会轻易对人说。妇女们偏向妇女是常情,无足为怪,和她计较则甚!”县太爷这一系列的想法,竟便宜了一干人证没受严刑威逼,杨氏更免去人命牵连的危险。

戌娟觉着县太爷问话虽然时高时低,多少有点啰嗦,这都不怎么可怕,最可怕是那双眼睛,索性张开看人也好,奇怪的是这双老眼并不常时张开,那由眼皮缝里透出来的目光却老盯着自己,躲都没法躲。这和平日那些买肉的轻薄少年虽不一样,偏更显得怕人。她为这位“能吏干员”的目光所慑,怕不知道衙门里的规矩,答错了话。否则,明明刚问过的话,怎么还要问,问得那么仔细?那一双满布皱纹并不淸明的眼睛,也必随着张大开来。和他目光只一对视,心就发毛。头又不敢低,剛一低,就叫抬头。“万一犯了官家规矩,过完夜堂还不能回去,不把阿姨急死了吗?她老人家由远隔十好几里的皋桥,半夜三更来此接我,天气这么冷,还下着雨,阿要罪过?”她因问心无愧,丝毫没有想到处境的危险,心绪相当乱,有时答话难免吞吐。这一来,更使过于执增加了好些自信心,把“鉴貌辨色”当作了“断案如神”的惟一法宝。

过于执问道:“你到底是妇人,还是黄花少女?说真话!”

苏戌娟忙答:“我从来没嫁过人。”因为过于执末了三个宇加重了语气,具有一种无形的恐怖力量,使她有点发慌。

过于执暗想:“从来没有嫁过人,并不能认作从来没有和人通过奸。”心里点着头,面色立往下沉,又问道:“被捕时,有人给你一块大饼,你都舍不得吃,想转送给你的姘头,再想赖是办不到的!本县问你破过身吗?”说着话,把老眼一睁,那眼角布满红丝隐蕴威棱的目光,忽然全部迸射出来。

戌娟见县太爷突然发威,急切间又没听出这末一句话的意思,心更慌了,忙问:“太一太……”

过于执连老百姓对自己的宠称——“太爷”都没听完,两道眉毛往上一扬,劈口就问:“你当然不配是‘太太’,我问你轧过几个姘头?”

戌娟这才听淸县太爷说出了本地方言,明白了他的意思。无端受到这样大的侮辱,又羞又急,但又不能不回答,忙道:“我是个女小囡,从来不大跟男人说话,几时轧过姘头?阿要奇怪!”话未说完,两行痛泪又挂将下来,声音也急得发抖。她在突受刺激,万分悲愤之下,不但不再害怕,也没考虑到县太爷的尊严,辞色多少带点顶撞和气忿。县太爷威风逐渐加强,但反而减低了她对县太爷的恐惧心。

过于执心里有气,“刁妇”两字没出口,忽然想起:“可疑之点虽有不同,一干人证所供,都说她是‘黄花闺女’,连娄阿鼠也有‘我和尤葫芦是老乡邻,平日看戌娟好像满规矩’的话。今天虽要使她逃不出我的法网,还要叫每一个人口服心服,才显得我的‘精明强干’。就算是‘黄花闺女’,照样也会私订终身,受人引诱,因而谋财害命。手续还是做完的好,否则,犯人太刁,手续如不完备,她一上控,岂不又添麻烦?”便对左右道:“传稳婆!”

—个浓眉大眼的矮胖妇人,立由差人后面走出跪下,答一声“有。”

过于执道:“验!”

稳婆又应了个“是”,转朝戌娟低声说道:“走!”她根据多年经验,明明看出戌娟是个少女,但她早于察言观色中,体会出县太爷的意思。再说干的就是这行,不能不照办。另外还得摆出一点威风。因为她大小是属于官家所用。

戌娟见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妇人瞪眼要带她走,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去干什么,心里一害怕,眼泪正断续着往下流,一只手臂已被稳婆拉紧,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

过于执跟着便说:“带主犯熊友兰!”

熊友兰正恨戌娟害人害己,见被妇人带下堂去,心还在想“这回该轮到我了。官问得真慢。”他认定自己全无干系,以为一问就了,早点放出去,还可连夜赶到常州去给东家贩货,不要砸掉饭碗。忽见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已抢着走了过来,口中低喝了一声“走”!便抓着锁链连拉带推往堂上带,神气显得很凶。他想:“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样厉害作啥?”

过于执照例问完姓名年籍之后,开口便道:“你要实话实说!几时跟苏戌娟通的奸,什么时候起意拐逃?什么时候图财害命,下手杀人?怎么杀的?你那姘头苏戌娟帮你下手没有?什么时候逃走的?打算逃到哪里去?快说!”这一连串“什么”是要为被害人找—个人来抵命,情绪很暴躁,也没有容当亊人答辩。

熊友兰急道:“县太爷明鉴!小人冤枉……”

过于执冷笑道:“在本县面前还敢喊冤?你带的钱不多不少,正是尤葫芦被盗的那十五贯。事情没有这么巧。如今人赃俱获,被害人的乡邻看到过你。你比那女犯还要刁狡!她方才业已供出和你通奸合谋,图财害命了。从实招供,还可从宽,再若狡展抵赖,白受许多活罪,一样是死!你要放明白些。”

熊友兰当时轰的一下,眼前一黑!气得周身乱抖,接口骂道:“这个‘小害人精’,真是血口喷人!”他不知道县太爷有心诈供,把所有怨毒却集中在戌娟身上,急怒交加之中,毫没想到这种说法大有毛病。

过于执微笑道:“你这话说得不错。要不是因为苏戌娟这个‘害人的狐狸精’把你迷住,你也许不致图财害命吧?”平日讲究从个别词句和现象上发现和解决问题的过于执,把熊友兰的话当作凶手后悔的口吻来体会。跟着又问:“这十五贯钱,怎会到你手的呢?”

一句话把熊友兰的胆子壮了起来,忙答:“小人家住淮安……”

过于执把眼一瞪道:“这还用说!本县早知道了。莫非你家住淮安,就是好人?我问的是那十五贯。说!”同时把惊堂木一拍。

熊友兰忙答:“这是我东家陶复朱叫我去到常州买木梳的货款。”

过于执笑道:“真巧,也是十五贯?你东家现在哪里?”

熊友兰答道:“陶复朱现在苏州观前街悦来店,一传就到。”他认为最有力的证明是他东家,苏、锡相隔不远,一传就到。

过于执回顾刑房书吏冯承道:“陶复朱有无此人?传来没有?为什么案由单上没有?”

冯承是个世袭的老刑房,伺候的县官最多,也最有经验,更善于窥伺县官的词色动静。过于执到任不几天,他就看出“曹营”之亊难办,这位太爷不好伺候,于是施展了世代相传对付长官的一套所谓家学。首先用小忠小信谋取信任;再用“杯酒联欢”等相当高明的拉拢方法,和过于执随带来的官亲宠仆俊童们打成一片。过于执是老州县,深知三班六房没有好人,但又不能不依靠他们。他一面抱着怀疑态度,一面却深信自己善于驾驭吏役,认为能干的人十九狡猾,但绝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去。开头还只赏识冯承办事熟练,有条不紊,事情虽交他办,但不怎么放心,日子一久,听他的耳目亲信人等都说,冯承非但勤能,而且忠心实意,一丝不苟。

冯承逐渐获得了过于执的宠信,此后冯承胆子越来越大,和县官耳目们的勾结也更紧。不但使这班人对他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同时还要把双方的交情,通过共同的利益加以巩固。这是他家传的聪明本领。昨日,因过于执由省里回来,连着调卷问话,伺候坐堂,忙了个马不停蹄,好容易伺候着淸理完了积案,还要到刑房去整卷归档,实在比官还累。好容易在天明前把应办的手续办完,喘吁吁瘫在床上,想睡个足。

刚沾枕头不久,就听说出了人命重案。这正是他显示能干的时候,忙又喘吁吁穿衣爬起,坐在椅上打着盹,喝酽茶。又好容易盼到县官相验回来,忙向长随摸了摸底,探出县太爷不动声色的侦察和此时业已吃饱午睡,忙把这班耳目亲信都托付好了,打算二次上床,做梦也没想到当天就会人赃俱获。睡梦中二次匆匆爬起,赶去点名,录案由,上号簿。本来就一肚子没好气,头脑也晕惚惚的,偏偏这两个年轻的当亊人全不识相,喊冤的喊冤,诉苦的诉苦,恨不得把他也当成了过于执。

心里一火,又因人赃俱获,张四说起犯人被捕时情形可疑,娄阿鼠又在一旁说些冷言冷语,过度疲劳和纷乱之下,竞忘了记证人。等向刑名师爷交代完了公事,回房再睡,仗着有官的耳目照应,睡到传呼坐堂才起来,又喝足了一气酽茶,候到第二次传呼,才抱了卷宗和那十五贯钱去伺候过堂。

睡了这些时,神志自比日里淸醒好些。当差多年的刑房,经历甚多,只管巴结本官,心里并不糊涂。这时,站在公案旁边一听,虽然没疑心到娄阿鼠,却看出这两个犯人未必是真凶。再—细听众邻居的供词,倪阿根竟说有一证人尚在苏州,可以传询,这才想起料前事,当时吓了一大跳。先还想这位县太爷只要心有成见,跟着就是一套严刑拷打,决不容犯人开口,倪阿根所说,好像没有听淸。这一正凶是从未见过官的年轻人,也许就被吓唬回去。只要他不供出陶复朱,过完这堂,连夜派差役到苏州去传人,一面和师父商量打主意再把它圆上,也并不是没法可想。最可怕是当时要人!这位驭下最严的太爷,只一翻脸,就受不了。

正暗骂:“瘟官,你如体谅下情,办公事有准时候,我们便不会忙得人仰马翻,觉都没法睡,哪有此亊?”不料犯人胆大,说有证人未传,官马上就问传了没有!心里虽急得发抖,仗着一向老练和本官信任,表面上仍很镇静,很巧妙地答道:“录案由时,犯人并没提陶复朱,连问他两次,都说十五贯钱是他自己的。张四还在旁听着。”他把自己的证人当时举了出来。

张四是冯承的爪牙,再想起熊友兰屡次向他打听陶复朱传来没有,自己以为冯承业已录过案由,就没有再过问这亊。既要推卸自己的责任,又要讨冯承的好,连忙上前跪禀道:“回太爷的话,下役并没听犯人说过陶复朱。”

熊友兰抗声急叫道:“我说过,他……”

过于执接口怒道:“胡说!本县这里决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支吾抵赖!我用的人从来不敢耽误公事。你既说出证人,他们断无不传之理。本县业已看得淸淸楚楚,明明白白。今天偏不为你费亊。你招不招吧?”

熊友兰慌道:“请太爷给我……”

过于执把惊堂木一拍,喝道:“真相已明,还给你什么?先拖下去打他三百大板!”

当时就有两个差役抢了出来,把熊友兰按倒在地。行刑的差役,便强扒下犯人的裤子,用三尺多长的大毛竹板,一五一十的吆喝着打了起来。熊友兰连冤枉二字都没喊淸楚,就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几乎晕死过去。

过于执正要逼他招供,忽见稳婆带了苏戌娟走进,心中一动,暂时没有开口。

稳婆照例回禀:“苏戌娟实是处女。只手上被刀锋刺了一条小口子。”

过于执便道:“带苏戌娟!”

戌娟隔老远便听见堂上惨痛哭喊之声!吓得心里怦怦乱跳。再上堂一看,那个好心肠的熊友兰趴伏在地,股上的皮肉肿起老高,裤子上已沾满了血迹!由不得周身毛发皆立,说不出那种从没尝到过的恐怖滋味。

熊友兰已被打得两腿僵木,有的伤处偏又胀痛如裂,喘吁吁周身皆颤。正在咬牙挣扎往起跪时,忽见戌娟被差人带上堂来,要由身旁走过。由不得怒火上冲,突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厉声怒道:“你害得我好苦!”他咬牙切齿地痛恨戌娟,认为这不白之冤,全是戌娟所造成。因不懂官事,把心里的话也说了出来。

戌娟也忙喊道:“我真对不起你!我就死,也不会连累你的……哎呀!”话没说完,被带案差役把链子猛一拖,几乎摔倒。刚想代熊友兰诉冤,猛一抬头,见县太爷正望她笑!方才她也曾看他笑过,但这一笑,看去分外显得可怕。忙把头一低,鼓起勇气,手指熊友兰,刚说了一句,“他实在是冤……”

过于执早就留意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神气,不等话完,笑微微问道:“他是谁呢?”

戌娟答道:“就是那熊友兰……”

过于执接口笑问道:“熊友兰几时勾引你的?你们怎么会图财害命,通谋杀人?要说实话!本县念你年幼无知,一定开脱你的死罪。”稳婆虽然验明戌娟是个处女,具有干结,但照过于执的看法,处女可以由受人勾引而变为妇人,当然也可以通谋杀人。众人证都说她平日规矩,也正说明了尤家肉铺小,左右邻耳目众多,很难有通奸私会。女犯本想随同姘夫逃走了事,恰巧尤胡芦借来了十五贯。乐得乘他酒醉,顺手牵羊。没想到尤葫芦酒醉心不醉,因而引起凶杀。女犯虽不一定预谋杀人,共同杀害尊亲已毫无疑问。也许以先并没有想杀人,因为恶迹败露,然后行凶,都是意中之亊,所以用以行凶的是七八斤重的肉斧,而非其他凶器。就算苏戌娟只是帮凶,杀害自己尊亲,也不能稍微宽容,不过口供还是要问的,这是朝廷的法度。好在是个小姑娘,骗供就行,哪怕她不招?

戌娟这时是又气又急又害羞。县太爷问她,虽然要比问熊友兰温和些,但是同样不容她答辩,问起来又是慢腾腾。年轻人当然有点性子急,何况还连累了好人!好容易盼到县太爷把话问完,业已乱了头绪,忍不住脱口答道:“我我没有和他通奸……”

过于执突把脸一板,大喝道:“我知道你和熊犯尚未成奸。只是意图淫奔,被你后父识破,因而合谋杀人!不要以为你是处女,奸字就安不上。不说实话,把你活活打死!”随把惊堂木一拍。

戌娟只觉得官说的话句句刺耳,气得周身乱抖,抗声答道:“我和这位姓熊的客人素不相识……”

过于执大怒,抢口喝道:“小泼贱,胡说!既不相识,怎会知道他叫熊友兰?又跟他一路走?他都招了,你还不招?讨打!”这次惊堂木拍得更显震耳。

熊友兰刚缓过一口气,听苏戌娟并没有咬她,才明白方才官说的是鬼话,忍不住叫道:“我没有招……”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这一来,对戌娟的怨恨由不得冲淡了好些。

过于执厉声怒喝道:“本县断案如神,如今人证俱全,还怕你们当堂串供?来!把男的上夹棍,女的也拶起来!”

行刑差役立时抢上,如法炮制。

过于执等男女二人上好刑具,又问:“大胆凶犯,你们招不招?”

熊友兰和苏戌娟同喊:“冤枉!”在冷兩凄风的深夜里,声音非常凄厉!

过于执微笑点头道:“好,给我收!”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安详。官法如炉,犯人已在掌握之中,暴跳如雷和吹胡子瞪眼是不必要的。

接连几声惨号过去,这两个少年人都因受刑不过,痛死在大堂上。行刑差役跪禀:“犯人挺刑,业已晕倒。”

过于执见外面风雨渐大,天明前的冬夜,那一股接一股的寒气直往皮袍袖子里钻,前后心也好像冷冰冰的。犯人还没有招供就死在堂上,公事上也很难交代,便低喝道:“这算什么?给我喷醒过来,‘当堂钉镣’⑶收监,等他痛定思痛,胆寒之后再审。”

梁氏母子始终未被传讯。差役知道县太爷心意已定,决不多费唇舌。见她母子连说好话,要求上堂作证,几声威吓,便自镇住。

过于执一向讲究刑求,并以“案无积牍”,“狱无滞囚”自豪,又惟恐人家说他是酷吏,照例用刑时不让老百姓看,一干人证早被差役带往班房,等问完案取保候传去了。“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来官司难打,何况人命牵连,众邻居都抱着大小不同的恐惧心情,一听少时就要取保回家,心里一松,便想起县太爷问案那样和气,不管对不对,都没骂过人,加上平日的耳闻,由不得发生好感。娄阿鼠固然是歌功颂德,赞不绝口。连杨氏也以为戌娟一定会放。不久刑房吏同了几个差人已冒着大兩飞跑进来,挨个点完了名,便叫差人带出取保。众人都急于回家,出了衙门口,身上一轻,各冒着大风雨往家赶去。

熊友兰和苏戍娟经差役用凉水喷醒后,被连拖带拉,一路威喝着送往男女二监,分别收押。

梁氏母子最担心戌娟,又都怕官,再说家里也离不开。知杨氏和戌娟交好,便把带来的钱交托她想法送饭照应,并说自己也要常去探监,钱不够用,只管开口。

这男女二人受刑时虽然万分苦痛,悲愤头上还能硬挺。到了监中,才更尝出官家刑法的厉害,伤处肿起老高,硬邦邦的和木头一样,业已失去知觉,趴伏在铺有乱稻草的地上,非常不舒服,打算转侧一下都办不到。不动固是痛胀难受,稍微一动,周身筋肉全受牵掣,疼得钻心刺骨,由不得又疼了一身冷汗。不时还要受到牢头禁卒的辱骂。因为这是花案官司,在当时制度之下,照例要受人们的轻贱和侮辱,也很难得到难友的同情。

戌娟只是疼得十指连心,双手通没有一个放处,身上还没受什么伤。熊友兰下半身已是体无完肤,腿差点被夹断,脊梁骨又挨了几下重的,肿起好些条紫杠,最难忍受的是几处被打绽裂的伤口,还有些烂肉挂在那里,非但不能转动,稍微喘一口气,就疼得头上直冒热汗,再要忍不住咳嗽一声,打个喷嚏,那个罪孽更大。牢头禁卒们又都见惯,连想喝口水都办不到,只能勉强把气匀着,在那里活受。这简直是“人间地狱”!

注:

⑴江南土语,栽跟头的意思。

⑵似曾相识。

⑶从前官府收押重囚,必须当堂当官钉镣,意在严防差役作弊,开镣亦然。但牢头禁卒之收贿徇私,暗用毒刑,迫害犯人,依然不能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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