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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亡命母女拜仙子

在桃花居的竹篱外面,至少有上百双目光,投注在卜道子的身上,这就使卜道子有着无法下台的感觉。

向武的遭遇太恐怖了。

没有听到叫声,也没有听到一声呻吟,就好像这茅舍中,是一座无底的深潭,一个人跌入了茅舍之后,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这使得江湖上阅历丰富的卜道子,也为此惊骇不已。

一门之隔,那里面,竟是一个完全难测的世界。

卜道子等了一下,道:“黄成,推开木门,不要跨进去,瞧瞧看里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番话,说得有些无可奈何,也显露出了他内心中的恐惧。

黄成也很害怕,向武未知的命运,在他内心中留着很深的余悸,但他更怕卜道子,他知道不听命令的后果——就是死亡。

黄成点点头,举手推开木门。

这一次,卜道子看到了。

看到了一只手,像闪电一般的快建,抓住了黄成的右腕,向茅舍中撞去,黄成的身子,很快地投入了茅舍之中。

像向武的遭遇一样,黄成被拖入茅舍之后,木门立刻关闭。

拖人、关门的动作,快速异常,不留心,根本看不清楚。

看到了一只手,反使卜道子的心情轻松下来,他已知道厅中有一个人,武功高强,出手如电。

只要是人,就不太可怕了。

卜道子吸一口气,举步向前行去,运起内力,遥遥一掌,击向木门,木门大开,但卜道子还距木门有三尺距离。

没有一只手伸出来?

似乎是,厅中人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招。

但卜道子却一点双足,以极快的速度,投入了茅舍中去,茅舍的木门,又迅速地关了起来。

厅中无灯,但却可以清楚的看到厅中的景物、形势。

日正当中,由窗口透入的阳光,使卜道子不用费力,就可一目了然。

他看到了向武、黄成。

两个人都倒卧在厅门口处,全身没有伤痕,也没有流血,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是死是活?

厅中不见别人。

卜道子镇静一下紧张的心情,缓缓说道:“在下已进入了厅中,主人何不请出来一见呢?”

话说得很婉转,也很和气,根本没提两个从人的生死。

“我就坐在你的身后。”

卜道子霍然转过了身子。

果然,在一张本椅上,坐着两鬓微斑的老人。

卜道子目光敏锐,他记得刚才看到了那张木椅,不过,他记得,那张木椅上并没有坐着有人。

不知何时,人竟出现在他身后的木椅上。

如果对方想杀他,也许,他早已和向武、黄成一样倒了下去。

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卜道子终于明白了,这桃花林中不但充满了神秘,而且,这桃花老人,也是个武林中罕见的高手。

他为什么不怕毒蜂?

又为什么能够平安地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难道那些毒蜂,就是他养的不成?

这桃花林之中,究竟有多少人。除了这一幢茅舍之外,别处,是否还住着有人?

有不少江湖中人,藉赏花的季节中,走遍了这桃花林,除了这一幢茅舍外,似乎再也无房舍。

那么所有的人,都是住在这儿了?

这里有多少人呢?

但江湖上所知道的,只有桃花老人—个。

一个人,一年能做三百坛酒,收入一万五千两银子,打扫这座占地近万亩的广大桃花林……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但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出来。

桃花老人冷漠地一笑,道:“你一定要见我,现在见到了。”

卜道子道:“是的……”

桃花老人道,“你有何目的?”

卜道子笑了一笑,道:“但我损失了两位从人,才见到了阁下,你就是桃花老人?”

桃花老人淡淡一笑道:“你见我,就为了讲这样几句话?”

“我有太多的事。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里的事,这里的人,都和你无关,和整个江湖无关,你为什么一定要探索?用心何在?”

“这……”

“请说!”

“也许,在下只是为了一时的好奇。”

“太好奇的人,对自己不是一件好事。”

“在下不懂……”

“最好别懂得太多。”

卜道子已完全冷静下来了,缓缓说道:“他们两个死了?”

桃花老人道:“现在,还没有。”

“那是说,他们还有救?”

桃花老人笑了笑道:“这就要看阁下了。”

卜道子一怔道:“看在下?”

桃花老人点点头道:“不错!”

卜道子想了想,恍然道:“哦!江湖上有一行买卖,价购人命,向武,黄成,虽然不是很值钱的人,但他们跟了我多年,我不能不管,阁下要多少银子,开个价出来吧!”

桃花老人目光转动,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向武、黄成一眼,笑道:“不错,这两个人实在不值钱,因为他们的主人,也不是很值钱的人。”

卜道子暗中凝聚了功力,道:“你的意思是……”

桃花老人道:“数十年来,从没有外人,闯入这桃花居中,就算是每年九月初一到十五的卖酒会期,亦禁止于篱外,阁下竟率人闯入茅舍之中。”

卜道子略一沉吟,道:“桃花林中,毒蜂虐人,使天下群豪,视为异途,阁下如出手和我一战,则空泄桃花林中之秘了!”

桃花老人淡然地一笑,道:“篱外集聚近百人,大都希望见识一下你如何出此茅舍了!”

卜道子道:“看来,你果然是个知机的高人。”

桃花人突然一拐右手,直袭过去。

卜道子早已有备,眼见桃花老人未离其座,相距仍有五尺之远,这出手一击,自是虚招,只是蓄势戒备,并未闪避、还击。

哪知双肩上穴道忽然一麻,两条手臂,立刻失去了作用。

眼前人影一闪,桃花老人到了身前,右手食、中二指,已到了咽喉要害之上,动作快如闪电。

卜道子的念头还没转完,人已完全在对方的控制之下。

桃花老人低声道:“卜道子,你看到了什么隐秘么?“卜道子急急摇头道:“没有啊!”

“真的?”

“是啊!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该来的……”

“我即刻就走。”

桃花老人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太晚了,何况,你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奴才而已,张嘴……”

卜道子一愣,道;“为什么?”

底下的字还未出口,一粒丹丸,突然飞入喉咙之中。

桃花老人顺手一索,轻轻地拍在卜道子前胸之上。

卜道子不自禁地吞下了口中的药物,呆了一呆,道:“什么药物?”

槐花老人笑了一笑道:“无相神丹,从此之后,你可生活无忧无虑了,带着你的两个从人去吧!”

卜道子感觉一股辛辣的味道,在体内扩展。

同时,脑际间也有一股热力在流动,感觉中,记忆在消失,但他还知道要尽快离开这桃花居。

围集在桃花居外的人群,眼见卜道子匆匆行进了茅舍,又匆匆地行了出来。

茅舍的木门,打开了又关上。

卜道子匆匆行了出来,脸色一片冷肃。

没有人知晓茅舍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进去了三个人。出来了一个,这件事,总不会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卜道子无视于那围集的人群,挺胸抬头,直出了桃花林。

人人都知道,这桃花林中,有一群凶厉的毒蜂,现在,又多了一层神秘。

神秘桃花居。

卜道子是唯一知道茅舍中的隐秘的人,所以,人群中,立刻有两个人,紧紧地跟随在卜道子身后。

敢情偷窥这桃花居中神秘的人物,不只卜道子这一批人。

卜道子—口气离开了桃花林。

紧追在他身后的两个人,青衣小帽,绝对看不出一点江湖人的味道。

但他们却是道道地地的江湖人,只不过,他们隐藏得很好,任何一个地方,都经过了很周密的化妆。

离开了桃花林,两个人立刻露出了江湖人的本色,突然加快脚步,追上了卜道子才放慢脚步。

“卜兄,请留步!”

卜道子没有留步,连头也没有回过一下,好像根本设有听到有人叫他。

两个青衣人也有些恼火,互望了—眼,陡然飞腾而起,海燕掠波一般,越过了卜道子,回头拦住卜道子去路。

这两个青衣人,不但身法快速,而且配合得十分佳妙,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落地,而且脚落实地,立刻摆出了拒敌的姿势。

卜道子视若无睹,仍然是大步向前冲去。

这就激起了两个青衣人的怒火。

两个人同时拍出了一掌。

但两个青衣人击出掌势的同时,也发觉了卜道子神色不对,同时易劈为抓,一个人抓住了卜道子一条手臂。

像两道铁箍一样,卜道子立刻无法再行。

左首青衣人低声道:“老二,有点不对,卜道子好像是中了邪。”

右面青衣人道:“我说呢!他卜道子再霸道,也不敢对咱们兄弟摆架子啊!”

左首青衣人道:“老二,卜道子虽然不敢对咱们兄弟怎样,但他那个主子,可不是好惹人物,我瞧,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大哥的意思呢?”

“先找个清静地方,把他弄醒过来。问明白内情……”

“然后呢?”

“然后……”然后……”

右首青衣人微微一笑道:“老大,然后,就给他一刀,把他埋了,那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左首青衣人道:“对!就是这个打算。”

两个人说干就干,一入开道,一入扶着卜道子,转向大道旁的一个杂林中,直向林深处行去。

杂林中很隐秘,也很荒凉。

走在前面的一个,忽然停下脚步道:“老二,这里怎么样?”

“差不多啦!离大道已有二里以上,就算他能喊叫两声,也不会有人听见。”老二左右看看说。

“要把他弄醒过来才行。”

“我看这小子是中了迷药,水一喷就可能会醒,老大,你去找点水来。”

“你身上不是背的有水壶吗?”

“这……”

“马老二,咱们狼狈双绝,联手闯江湖,少算点,总有六七年了吧!我青狼赵明,上你兄弟的当,也不是一两次了,你怎么老是想动我的脑筋呢?难道,你连我这个做老大的容不下吗?”

“言重!言重,赵老大,请你千万别误会,兄弟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你老大的脑筋。”

赵明笑一笑道:“不敢最好,马堂,话我可要说在前面,你这个花狈,如果没有我这个青狼配合,那就等于孙悟空缺了根金箍棒,可是没有得耍的。”

花狈哈哈一笑,道:“这一点,兄弟心中明白,狼、狈为奸,缺一不可,合则两利,分则两损。”

青狼道:“你明白就好……”

花狈又道:“这些年来,兄弟我耍点小手段,用点小聪明,耍耍你,容或有之,但如说我存心害你,那可是天大冤枉。”

青狼笑笑道;“好!过去的说过就算,眼下先把卜道子弄醒过来,如能由他口中,问出一点桃花居的隐秘,咱们也可以对夫人交待了。”

马堂笑了笑道;“我把他弄醒,由你逼供?“青狼赵明道:“好。”

马堂取下身上水壶,泼在卜道子的脸上。

赵明右手一伸,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点在卜道子的脸上,说道:“姓卜的,你听着,我问一句,你回一句。

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就先割下你的鼻子来,说!你们进去了三个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

卜道子穴道被点,不能挣动,但他口还能言。

但他没有回答赵明的问话,却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赵明手中匕首一挑,鲜血溅飞,卜道子的鼻尖,已被削了下来。

他号称青狼,果然是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卜道子啊呀一声,呆呆地望着赵明,脸上有惊怖之色。

赵明怒道:“好小子,你是诚心给我过不去,是吧?你不说,我就一刀一刀剁了你,咱们试试你的口风紧呢?还是我的刀子快?”

他说干就干,一刀向卜道子的耳朵削去。

花狈马堂右手一抬,抓住了赵明的右腕,道:“老大,情形有些不对劲,你看出来了没有?”

“什么不对?”

“这小子好像没有清醒过来?”

赵明仔细看了一阵,只觉卜道子双目神情茫然,不禁一皱眉头,道:“老二,这小子是怎么啦?”

马堂道:“那壶水,没有把他浇醒过来,你割了他的耳朵,他一样不会回答你什么的。”

赵明道:“那就干脆一刀宰了,免留后患。”

马堂道:“话是不错,宰了他容易,但咱们带不回去一点消息,如何向夫人交待才好呢?”

赵明道:“要是没有法子,由这小子的口中,掏出点东西来,咱们就只好再回桃花居一趟了。”

望望躺在地上,满脸鲜血的卜道子,马堂慢慢说道:“要是咱们也被人家摆布得和卜道子一样,那就生不如死了。”

赵明道:“你的意思呢?”

马堂道:“把他带回去,他是唯一进过桃花居的人。”

赵明道:“带回去?”

“有何不可?”

“他要是不肯说,还不是一样?”

“那是夫人的事了,总比咱们什么消息出没带回去好些。”

赵明收起了匕首,道:“嗯!说得有理,只是这么大个人,咱们要不让人发觉把他弄走,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马堂点点头道:“卜道子离开桃花林,有不少人看到,这件事,不难打听,再有四天,过了赏花之期,他们不敢进入桃花林,找另外两人的下落,必然会在这附近,大肆搜查卜道子的下落。”

“嗯!有道理。”

“所以,咱们要快,而且,越快越好!”

“好,咱们今夜就上路?”

“好!”

“这个人呢?怎么处置他?带走他?”

马堂想了想,道;“弄一辆拉货的篷车,把这小于放入货中,紧赶上一夜,就可以脱离危险区了。”

赵明哈哈一笑,一掌拍在马堂的肩上道:“老二,还是你行,听你的,我去找马车,你在这里等着。”

马堂四顾了一眼,道:“快去快回,这地方,不宜久留。”

赵明去后,马堂抹去卜道子脸上的血迹。

狼、狈双绝也许不怕卜道子,但他们却害怕卜道子背后的靠山。

他们两批人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却都和桃花林中的隐秘有关,这桃花林中,究竟有些什么隐秘呢?

蝉噪林愈静。

桃花林中,传出了阵阵蝉声。

赏花的时期已过,桃花林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静夜无月,桃花居中,却点了一盏灯。

此刻,他不是在酿酒,却是在问话。

秀儿和那中年妇人,就在桃花老人对面。

中间有张白木桌子,桌子上有菜有饭,还有酒。

桌子上有三杯酒,但喝酒的,只有桃花老人一个,中年妇人和秀儿,面前也有酒,但她们都酒未沾唇。

现在的桃花老人,看上去很慈祥。

中年妇人和秀儿没有喝酒,也吃不下饭莱,这几日,在桃花居中,她们母女已饱餐了数日,饥饿早已过去。

现在,她们只担心着一件事,桃花老人收容了她们数日,再把她们撵出桃花林,只要一离开桃花林,她们母女,又成了追逐的猎物。

她们已经被人追逐了两年,那种风尘奔波,饥饿交迫的逃亡生涯,就像烙印一样,深探地烙在她们心上。

痛苦的烙印。

像等待的囚犯一样,她们等着桃花老人的问话。

偏是桃花老人很悠闲,他已喝了六杯酒,还没有问一句话。

现在,是第七杯酒。

他每喝一杯酒,中年妇人的心就跳动一阵。

喝完了第七杯,桃花老人终于开口了:“你贵姓?”

中年妇人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道:“我姓周,丈夫姓蓝,这是小女蓝秀。”

桃花老人又喝了一杯洒,道:“你会武功?”

蓝夫人道:“会,但不算高明,比起先夫,难及百分之一二。”

桃花老人对她的回答,似是十分满意,因为,蓝夫人的回答,总比他问的还要多一些,点点头,笑道:“你丈夫的大名是……”

蓝夫人道:“蓝天倚,我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日子,先夫在江湖上,极受人敬爱,我们游踪所至,都有朋友接待。”

桃花老人道:“好景难长啊!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蓝夫人道:“两年前,先夫应人之邀,出一趟远门,从此一去不回,每一次出门,总是带我同行,这一次却例外。

“半个月后,有人送上了先夫的人头,附上一封短简,要我和小女,三日内,自刎一死,留个全尸,否则他们就动手来取命。

“未亡人死不足惜,但小女何辜?虽非男儿,但却是先夫唯一的骨血。

“我不忍小女同死,才亡命天涯,想不到敌骑追踪,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们母女立足之地。”

桃花老人道;“你可知道,你丈夫死于何人之手?”

“不知道。”

“你没查过?”

“我也没时间去追查。”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你丈夫么?”

蓝夫人低头沉吟了一阵,道:“先夫为人正直,在江湖上,常为了排解纷争,是不是因而开罪了人,也未可知。”

“追杀你们的又是什么人?”

“很多人,未亡人曾和他们交手过数次,但人单势孤,难以抗拒,只有二命天涯,暂求活命人间。”

“你丈夫生前,不是有很多朋友么?”

“先夫交游虽广,但知己好友,也不过三两个人。”

“为什么不去投奔他们呢?”

蓝夫人苦笑了一下,道:“人在情在,人死情绝,未亡人曾投奔先夫生前一位知友,竟遭闭门不纳。”

桃花老人又喝下一杯酒,道:“哦!现在,你们作何打算?”

终于说上正题了。

蓝夫人黯然叹息了一声,道:“先夫在世之日,也曾提过这桃花林中的事,因此难妇被迫无路可走时,才投入林中而来,准备死于毒蜂之下,也好过丧命于追踪敌骑的兵刃之手下。”

桃花老人道:“但你们的运气太好了,竟然没有死于毒蜂之手。”

“如若老丈能收留我们母女,难妇当结草衔环以报。”

“你们母女想留在这里?”

蓝夫人痛苦地一笑,道:“只要离开桃花林,敌骑立至,只怕我们母女,难再有脱逸毒手的机会了。”

桃花老人未再多问,只顾自斟自饮起来。

直到他喝完了一壶酒。

蓝夫人心中虽焦虑,但不能不耐心地等待着。

她们母女是绝对的弱者,只有等别人决定她们的命运。

桃花老人吁了—口气,道:“竟喝光了一壶酒。”

蓝秀低声道;“老伯伯,我再替您烫壶酒来。”

桃花老人摇摇手,道:“不用了,你很乖巧,孩子,今天我喝好多酒,喝得有些过量了!”

蓝夫人道:“这座茅舍很大,是不是需要人帮忙打扫?”

桃花老人笑笑道:“蓝夫人,你真的想留下来?”

蓝夫人点头道:“这里很安定,至少,可以保住小女的一条命,老丈如肯答应,难妇是感激不尽。”

桃花老人神情冷肃地说道:“夫人,你可知道,那毒蜂为什么不蜇你们,却要去蜇别的人!”

蓝秀道:“我知道,是老伯救了我们。”

桃花老人道:“毒蜂没有分辨的能力,但人能够。”

蓝夫人道:“你是说,那毒蜂是有人控制的?”

桃花老人道;“对!所以说,这桃花林中,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住下来的地方,你知道么?”

蓝夫人黯然道:“老丈,还是要赶我走了?”

蓝秀道:“不!老伯伯,你做做好事吧!答应让我们留下来。”

桃花老人缓缓站起身子,道:“孩子,留下来,你会后悔的。”

蓝秀眨动了一下圆圆的大眼睛,道:“不会的,我已经厌倦了那亡命天涯的生活,老伯伯一定要撵我们离开这里,那就不如要毒蜂来把我们蜇死。”

桃花老人的脸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冷冷地道:“孩子,你年纪太轻了,这里不适合你的。

“你们没有死在桃花林里,那是因为你们赶得很巧,那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却被你们赶上了,老夫为了保护你们母女,已经破例出手……”

蓝夫人道:“这一点,我们很感激,不过,老丈既然施恩于前,又为什么要逼我们离去呢?铁骑踩踪,我们母女实已无处可去了。”

看上去原本很和睦的老人,此刻却变得十分阴沉。

只见他冷冷地说道:“这不是你们避难的地方,你们母女离开此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留下来,连一点生机也没有。”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显。

不但蓝夫人听得十分明白,就是蓝秀姑娘,也听得内情了然。

长期的逃亡生涯,坎坷的命运,使她受很多的折磨,但也使她心理成熟,饥饿、恐惧中,命她学会了用心去想。

她也听出了事态的严重,立刻间,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蓝夫人呆了一呆,道:“老丈,贱妾百劫余生,近几年来,一直在亡命中生活,如非为了小女,我早已追随先夫于九泉之下了。

“生死之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有什么话,老丈请当面讲,未亡人自会有所斟酌,给老丈一个肯定的答复。”

桃花老人皱起眉头,双目中神光闪动。

显见他内心中,有着极大的冲突。

良久之后,桃花老人突然一闭双目,道:“夫人。你一定想知道内情么?”

蓝夫人道:“老丈!未亡人母女浸在水中,难道还怕雨湿了衣裳么?”

桃花老人点点头,道:“夫人,可知道老夫在这桃花林中,是个什么身份?”

蓝夫人道:“桃林广阔,未亡人未窥全貌,很难了解老丈的身份,也不知道桃花林中,有些什么隐秘?”

桃花老人道:“好!夫人!夫人不愿说,老夫就明讲了,我是酿酒的师父……”

蓝夫人接道:“桃花露名满天下,老丈的酿酒手艺,天下难再有第二人了。”

桃花老人苦笑了一下,沉吟着道;“你可知道,这几十年来,我为什么不离开桃花林一步?”

蓝夫人道:“这里虽非深山大泽,但却有深山的幽静,老丈想必已习惯这种淡泊、宁静的生活,不愿再涉尘嚣。”

槐花老人也许多喝了几杯酒,望着案上的烛火,脸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神情,缓缓说道:“我不能离去……”

蓝秀突然接道:“为什么呢?老伯伯!”

桃花老人道:“因为,我离开这座桃林,就活不过三天。”

蓝秀道:“三天,你可以逃得很远了。”

桃花者人道:“就算我一天能奔行三千里,也一样活不过三天。”

蓝夫人低声道;“致命的原因,在这座桃林中?”

桃花老人道:“不!”

蓝夫人道:“那是……”

桃花老人道:“在我身上。”

蓝秀道:“老伯伯,那很容易,你把它取下来丢了就是。”她充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论事很直接。

蓝夫人低声道:“秀儿,如是能够取下来,还会用你说么?”

桃花老人突然叹息一声,道:“二十年来,老夫从设有和人这么接近过,也没和人谈过这么多话……”

蓝夫人一怔,接道:“老丈,难道这桃林中,再没有别的人了?”

蓝花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夫人,老夫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你们还来得及离开。”

蓝夫人摇摇头,道:“老丈,大体上,我是明白了,留在这里,很危险,也可能会和老丈一样,此后,要长留在这座桃林之中,无法离去了。”

桃花老人道:“这日子很寂寞。”

蓝夫人道:“我知道。”

桃花老人叹息了一声。

蓝夫人又道:“但至少,我们可以活下去。”

桃花老人缓缓站起身子,沉重地说道:“不行,你们不能留下来,走!我送你们离开这儿。”

蓝夫人黯然泪下,道:“好!老丈定不见容,未亡人愿意离去,但求老丈能够妥为照顾小女,使她在这里安居下来。”

蓝秀突然站起了身子,道;“不!娘,留下来。”

蓝夫人笑笑道:“秀儿,娘早就很想念你爹了,为了你,娘不能去见你爹,现在,你有了安定的住处,娘也该去了!”

蓝秀—脸的悲容,凝视着母亲道:“娘,茫茫人海,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怎么能弃我而去呢?”

桃花老人接道:“夫人,老夫也没有答应要照顾你的女儿。”

蓝夫人道:“我死了,她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女,老丈难道忍心不管她么?”

桃花老人道:“如能让她留下来,那当然可以让你也留下来……”

蓝夫人忙接道:“多谢老丈……”

聪明乖巧的蓝秀,突然拜伏于地道:“谢谢老伯伯。”

桃花老人缓缓伸出右手,扶起了蓝秀,道:“老夫已经尽了心力,你们一定要留下来,那就不能怪老夫了。”

蓝夫人叹息一声,道:“老丈,究竟有什么事,何不明说?”

桃花老人道:“肯不肯让你们留下来,老夫不能作主,今夜,已到了老夫作主留客的权力极限,过了子夜,你们就是想走,我也不能决定了。”

蓝夫人道;“哦!这中间还有如此的曲折。”

桃花老人道:“你们休息去吧!明日午时,我带你们见仙子。”

蓝秀道:“什么仙子?”

桃花老人道:“桃花仙子,她才是这桃林中的主裁。”

蓝夫人低声道:“老前辈,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结果呢?”

桃花老人道:“那要看你们的造化了,老夫也不能预知?”

蓝夫人回顾了蓝秀一眼,只见她双目中闪动着神采,似是对去见桃花仙子的事,一点也不畏惧。

但忧患余生的蓝夫人,心中却有着很大的震动。

桃花老人一再的警告,必然有着很大的原因,不论桃花老人的为人如何,但蓝夫人感觉到,他是真心在照顾她们。

现在,还未到子夜时分,她们母女还保有离开的权利。

但看到了隐现容光的秀儿,实在不忍再带她亡命天涯。

在这里,至少她可以吃得饱,睡得安稳,不像逃命时,一时间数度惊魂,她忍住心中很多疑问,未再多问。

她一夜没有好睡,用尽心思,去推索桃花仙子的为人。

但蓝秀却睡得很甜。

中午时分。

桃花老人竟然已早在厅中等侯,而且换了一件洁净的长衫,似乎晋见桃花仙子,是一件十分重要,而又隆重的大事。

蓝秀的嫩脸上,已泛隐隐嫣红。

这几天的养息,正逐渐恢复她少女的容色。

但蓝夫人却愁眉深锁,心中正有着无限的忧虑。

桃花老人神情近乎木然地道:“你们跟着我走!”篱外桃花依然红,但已不见前来赏花人。

蓝夫人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道:“老前辈,仙子居处,是不是很远?”

“就在这一片桃花林中。”

“我们要说些什么?老前辈能否指正一二?”

桃花老人冷冷的声音,道:“不能,仙子问什么,你们就回答什么,一定要我指点你些什么,那就是尽量少说话,能用三个字回答的事,就别用四个字。”

“多谢指教!”

忽然间,响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蓝秀停下脚步,道:“蜂,蜂群。”

桃花老人道:“不错,这是蜂群栖息的地方,所以,这里没有人来往,纵然是赏花之期也没人走近此地。”

蓝秀看到了无数巨蜂,在林中飞舞。

也看到了数百个巨大的蜂巢,就结在桃花树上。

大半的巨蜂,似乎仍在巢中。

就是这逾万的巨蜂,保有了这桃花林的神秘。

桃花老人昂首由巨蜂飞舞中行了过去,蓝夫人紧紧抓住蓝秀的手,母女提心吊胆地跟在桃花老人身后。

这等见人就追的蜂,竟未向三人攻击。

绕过了—排浓密的桃林,景物忽然一变,只见有一座青砖砌成的宅院,出现于花树环绕之中。

这座青砖宅院,高度一直在桃树林梢的掩遮之下,所以,不行到跟前,是很难发现这座宅院的。

一道潺潺清流,由宅院门前流过,想来,这道小溪,就是流入小潭的水源。

木门紧闭。

桃花老人带着母女二人,行到大门前面。

蓝秀突然抢前—步,伸手去推木门,但却被桃花老人迅速地一掌推开。

这一掌力道疾劲,只震得蓝秀手腕上骨疼如裂,呆了一呆,蓝秀无限畏惧地说道:“老伯伯,我错了么?”

桃花老人冷冷道:“跪下。”

蓝秀哦了—声,缓缓跪下。

蓝夫人也随着跪了下来,低声说道:“老前辈莫要生气,秀儿错了,尽管责罚她就是!”

桃花老人也随着跪下,低声道:“记住,尽量少说话!”

蓝夫人点点头道:“多谢老前辈。”

蓝秀也明白了。

桃花老人这一掌并无恶意。

三个人,静静跪着。

一阵疾风吹过,摇落了几朵桃花。

桃花轻落,逐流而去。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那关闭的两扇木门,突然打开,开得很缓慢,也很轻微,听不到一点声息。

门内无人。

桃花老人却低声说道:“多谢夫人赐见!”

缓缓站起,低着头向内行去。

蓝夫人一拉蓝秀,母女俩跟在身后而去。

两个人,都学着桃花老人的样,拘谨的弯着腰,向前行进,只见地上铺着白石小径,连院中的景物,也未看到。

但蓝秀却听到了,一阵阵鸟羽划空之声。

声音不大,但却疾劲如矢。

蓝秀感觉到,几只鸟儿,掠着她头顶飞过,鸟羽带起的劲风,飘起了她鬓边的散发,但她一直低着头,没有抬头看一眼。

桃花老人那一掌,给了她一个很严厉的教训,使她强自按捺心中的好奇。

庭院不大,三人很快的行入一座厅房之中。

蓝秀只感觉到进了房中,地上铺着狠厚的地毯。

花红色的地毯。

因为一直是低着头走路,蓝秀的目光。只能看到母亲和桃花老人行动的双足,其他一概无法见到。

桃花老人停下了脚步,也响起了他低沉的声音,道:“跪下,拜见仙子。”

蓝秀和蓝夫人,依言跪了下去。

桃花老人这一次,似是没有跪下,脚步移动,行后一侧。

江湖上两年多的亡命生涯,磨去了蓝夫人的锐气,也磨去了蓝秀千金小姐的那股傲气。

两个人根本就未看到上面坐的是什么人,就大拜了三拜。

桃花仙子的声音很娇脆、悦耳,道:“大的先说,怎么进了桃花林?”

蓝夫人道:“未亡人蓝李氏,遭人追杀,避难逃入林中。”

桃花仙子道:“小的呢?”

桃花仙子道:“要她自己说!”

蓝秀道:“我叫蓝秀,随母避难入林。”

桃花仙子道:“这地方不是避难之所。”

蓝秀道:“但却能使踩踪我们的铁蹄,知难停步,不敢入林!”

桃花仙子道:“小丫头,你可知道,身脱虎口,又入龙潭。”

“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仙子如肯收我们母女,小女子愿为奴为婢。”

“如果我要你死呢?”

蓝秀心头震动了一下,道:“小女子亦将遵命!”

桃花仙子格格大笑起来。

蓝秀心中却感到不安。

桃花仙子的笑声逐渐远去,似是人已离去,耳际却响起桃花老人的声音,道:“你们起来吧!”

三个人,又回到了桃花居。

进了竹篱,入茅舍,桃花老人这才哈哈一笑,轻松地说道:“现在,你们不用再拘谨了。”

原来,蓝秀母女二人,直到此刻仍是低着头。

蓝夫人抬起了头,道:“老前辈,现在我可不可以问几句话?”

桃花老人笑道:“可以。”

蓝夫人道:“多谢老前辈。”

“不过,有些事,只怕我不能答复。”

“不妨事,我能多知道一两件也好。”

“好!你问吧!”

“我们是已经获准留在这里下?”

“还不一定,不过,至少不会立刻把你们赶出去了,要等到仙子的示谕到达,才知道你们的命运如何!”

蓝夫人长吁了口气,道:“那就好,只要能留下来,不论为奴为婢,也可替先夫保留下半子血脉。”

蓝秀道:“老伯伯,在仙子的住处,养了很多鸟。”

桃花老人笑了笑道:“你没有抬头看一下?”

“我不敢。”

“幸亏你没有看,否则立刻会发生一场惨剧。”

“什么惨剧?”

“那些鸟,只要看到了你的眼睛,它们会立刻扑击,啄瞎你的双目。”

蓝秀怔了一怔,道;“老伯伯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蓝夫人道:“秀儿,怎可用如此语气质问老前辈呢?”

桃花老人笑道:“秀儿,我不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不能说,早告诉你,不但老夫犯了规戒,而且会对你构成一种好奇的压力,那对你未必有益。”

蓝秀道:“我一直投有见过仙子的容貌。”

“秀儿,不是你见她,而是她要不要你见。”

“我明白啦!谢谢你,老伯伯。”

“此行很顺利,老夫担心的事情,都未发生。”

“老伯伯担心些什么?”

“第一、我担心鸟儿啄瞎了你的眼睛。第二、我怕你们忍不住在厅中,未得仙子令示之前,抬头看她。”

“老伯伯,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结果呢?”

“最轻的处罚是,挖去你的眼睛,送入……”

送入哪里,他却突然住口不言。

蓝秀想追问,但却被蓝夫人岔开了话题,道:“老前辈,除了仙子和你之外,这里还有人吧?”

“有!还有很多的人,也许三五天后。你们就和一些人见面……”

蓝秀高兴地道:“那太好了!”

微微一笑,桃花老人接着又道:“你们通过了初步考验,没有失去双目,也没有失去双足……”

蓝秀奇道:“失去手足?那又是犯了什么错?”

桃花老人道:“伤害了桃花,只要你随手折上一枝花,那就是斩手之罪,用脚践踏了桃花,那就是削足之罚。”

蓝夫人道:“此地桃花千万株,落花满地,只怕很难不踏中落花。”

“那不在此限。但不能故意践踏……”笑一笑,桃花老人又道;“我姓陶,音同字不同,你们可以安心住下来了,静候仙子的令谕下达。”

蓝秀突然对桃花老人跪了下去,道,“老伯伯,我有个不情之请。”

“站起来说吧!”

“求老伯把我收到门墙,传我武功。”

桃花老人沉吟着道:“你已有了很好的基础,禀赋亦佳,得美玉雕之,良徒教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老夫现在不能答允你!”

“为什么?”

“因为仙子令谕未到之前,老夫还不知道你们向何处伺职!”

“哦!不论到哪里,我都可以乘余暇求教武功。”

“如若你被选入了仙子近身的女婢呢?”

“难道,那就不能学武功了?”

桃花老人笑道:“能,不过,那就用不着老夫教你了,仙子身侧的女婢,都会是顶尖的高手。”

蓝夫人道:“未亡人见识过老前辈的武功了,举手投足间,玩弄强敌于股掌之间,就算先夫在世,也难及老前辈十之四五,这天下,还有强过你的高手么?”

“夫人,当仁不让,老夫这身艺业,在当今江湖上勉可列入一流,但如和桃花仙子比,那就不是她手下十招之敌了。”

蓝秀抢起头来,无限向往地说道:“但愿仙子能把我选在身侧为婢。”

桃花老人道:“秀儿,你……”

蓝秀小嘴一撇,道:“我要最高武功,为我父亲报仇!”说到报仇二字,双目闪起了一片浓烈的杀机。

蓝夫人心头震动了一下,道:“秀儿,娘不希望你像你爹一样。

学了一身好武功,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娘希望你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江湖人,几个能有好下场的呢?”

蓝秀道:“娘!我恨他们,我要杀了他们,爹没有承继香烟的儿子,只有我这么—个女儿,我不能替他报仇,岂不要使他冤沉海底,恨埋九泉。娘!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一定会做到。”

蓝夫人皱皱眉,桃花老人却哈哈一笑道:“有志气,来,老夫现在就开始传你武功,不过,不许叫我师父。”

蓝秀点头笑道:“好!但你不许藏私。”

蓝夫人怒道:“秀儿。怎可如此无礼?”

桃花者人微微一笑,道:“不要紧,我和秀儿很投缘,童言无忌,劳夫人替我们做点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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