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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姚杰一入枫林之中,立刻弯下身子,极目向林间搜寻,然而却连一头野兔也不曾发现。

再穿出林外,只见四野衰草随风点头,依旧未发现一个人影。

难道方才是看花了眼不成?

但是,姚杰很快地即否定了自己的猜疑。练剑之人首重练眼,掠眼而过的飞虫,他都能看清楚何模样,何况那是一个人?而且又是在这青天白日的傍午?他肯定自己绝未看错。

这枫林渡显然还隐藏着一个神秘,那快若电光石火的身法,就知必然是一个顶尖高手。因此,姚杰不免想到谋害邹百龙元凶的身上。那人若是谋害邹百龙的元凶,如今还流连不去,必是有某种企图,看来那邹怀英的敏感倒不是子虚乌有。

姚杰一面沉思,一面又将四处搜寻了一遍。依旧是一无所得,这才走上大路,向洛河镇上奔去。

看天色,此刻怕已到了申初光景。

虽是申牌光景,天色却阴沉沉的像是到了黄昏。邹怀英的房内竟然点上了油灯。

她斜靠床榻,托腮沉思,只见她眉心暗结,满面愁容,似有无限心事。

自然,老父新丧,必定悲戚;但是明眼人却可以看出,她所以愁眉不展,并非由于悲戚,因为她虽然娥眉紧蹙,目眶之内却未见泪光。

咚咚咚!猛然响起一阵敲门之声。

邹怀英愁眉一展,连忙走来开门,显然她已猜到来人是谁了。

来人是姚杰,他站在门口,低声道:“在下想和姑娘说几句话。”

邹怀英将身子一侧,道:“姚兄请进来吧!”

姚杰跨入房中,在椅上坐定,待那邹怀英关上房门,在他对面坐定,这才缓缓说道:“在下方才去了一趟枫林渡,发现了一个神秘人物。”

邹怀英目光一亮,疾声问道:“那人是谁?”

姚杰摇摇头,道:“未曾看清,那人的身法快得出奇,一闪不见。”

邹怀英噢了一声,目光望着油灯的火苗,未再接口答话。

姚杰道:“相交贵在交心,在下暗中思忖,姑娘似乎有什么隐秘未曾向在下说出,以致使在下惴惴不安。邹姑娘……”

邹怀英接道:“姚兄太多疑了。昨夕我那样对付冯翔麟,就足以表明我的心迹……”

语气一顿,又道:“任何人都有难言之隐,自然我也不会例外。不过,我对姚兄却是一片诚心,只要姚兄暂时远离洛河,即使我有何隐秘,那也与姚兄无关了。姚兄!望你能体察这点心意。”

邹怀英的语气中,已明显地透露出她的确有瞒人之事未曾说明。

姚杰焉能不懂?而他却依然平静地说道:“在下打算明晨就走,绝不辜负姑娘一番美意就是。不过,在下却又对姑娘放心不下。”

邹怀英强笑道:“姚兄倒不必如此费神,我会照顾自己。”

姚杰道:“新遭丧父之痛,复又置身险局,在下怎能不为姑娘担心?”

邹怀英道:“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些!洛河镇对姚兄说,或许是一险局,而对我言,也许尚不至于如此,姚兄最好今夜就走。”

姚杰心中微微一动,似有所悟,而他却不再追问下去,从神色中他已看出她的关注之情全是内腑所发,他自然不愿去强人所难。

当下吁了一口气,道:“不过,在下对姑娘却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邹怀英道:“姚兄何必如此言重,请尽管吩咐。”

姚杰道:“在下请求姑娘今晚在任何情况下不要走出房门一步。”

邹怀英神色一愣,道:“那是为何?”

姚杰道:“请姑娘不要问。”

邹怀英道:“我一直就是遵从姚兄的嘱咐,深居简出的啊!”

姚杰道:“姑娘不时也曾在外走动,今夜却绝对不同,姑娘切不可离此屋一步。”

邹怀英挑眉问道:“姚兄可是关怀我的安危?”

姚杰转过身去缓缓说道:“观诸姑娘言行,对在下所寄与的关注之情并非虚饰,而的确是出于肺腑,因而在下有此请求。不过,姑娘不必勉强答应,一旦答应就必需做到不可。”

邹怀英许久未曾回答,半晌,才轻叹一声,道:“恐怕有违姚兄之命了。”

姚杰飞快旋转身子,目注她脸上的神情,一不稍瞬,冷声道:“姑娘今夜莫非要作夜游?”

邹怀英摇摇头,道:“姚兄莫再过问了,我实在无法回答。”

姚杰冷笑道:“反正今夜就会事态明朗,在下也不急于一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姑娘的用意在下心照就是。”

邹怀英面有难色,道:“我也正想说这句话,望姚兄论断别下得太早。”

姚杰道:“以在下说来,这论断可惜下得太迟了一点……”

拱一拱手,接道:“在下别过。”

说罢,转身离去。

邹怀英几番张口欲呼,显然想叫住姚杰,说出心中的话,然而她却又忍耐住了,待姚杰步履之声去远,她不禁沉叹了一声。

姚杰回到自己房中,紧闭房门,坐上了床榻,闭目陷入沉思。

他方才虽然对邹怀英说了一句彼此心照,但他对邹怀英心中埋藏的隐秘却一无所知!唯一肯定的是——邹怀英对他的关怀是具有诚意的。由此可以想见,必有一件对他极端不利的阴谋在暗中进行着。那又是何种阴谋?何人主持?

问题似乎愈来愈多,一无答案。

他很想找樊九谈谈,可是樊九为了坚持要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非到紧要关头,不会透露。此刻去找,不啻徒耗精力。

姚杰虚叹了一声,突然发觉自己是多么的孤独。

人的思维是非常奇妙的,蓦在此时,邹怀英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那种楚楚动人的神情,仍然清晰地闪上了他的脑际。

他不禁默道:“我并不孤独,至少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关怀我,可是……”

可是,邹怀英的言辞的闪烁,心意是那样的朦胧,令人难测。

姚杰突地睁开了眼睛,扫向窗外,此刻怕已到了酉初光景,天色业已黑尽,然而,他的心灯却反而明亮如白昼的晴空。

他反省自己方才对邹怀英的言辞,固然维护了一个男子汉的强烈自尊心,可是却伤害了对方的善意。善恶的判别不在行动,而在一个人的心机。邹怀英对他有所隐瞒,那是因为她有她自己的立场,自己因何要用那种不堪忍受的冷峻辞色去对待她呢?

一念及此,他一下了床铺,决心再度到隔壁去和邹怀英详谈一次。

他无意用温和的辞色挖出邹怀英心中的隐秘,至少可以借此表示一番歉意。

邹怀英的房门是紧闭的,姚杰敲了一敲,没有回应,轻轻一推,门却开了。

房内没有人,连榻上那个小包袱也不见了。

姚杰正在发愣,一个店家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客官可是再找那位邹姑娘?”

姚杰道:“正是!她——”

那店家接道:“邹姑娘退房了。”

姚杰心头微微一怔,双眉一挑,道:“退房?多早晚的事?”

店家道:“就在一刻之前……”

自袖袋中摸出一封书简,接道:“这是邹姑娘吩咐小人带给客官的。”

姚杰接过书简,心中微微有一丝激荡,然而在他一咬牙之下,心头复归平静。一面向自己房中走去,一面平静地问道:“邹姑娘的房饭钱算清了么?”

店家道:“算清了,还给小人不少赏赐。天黑了,待小人为客官上灯。”

姚杰一摆手,道:“我自己来。”

进入房中,取火燃亮了油灯,姚杰撕开了书简上的封套,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突地自心头升起,使他一时未敢抽出封套中的小简。

这封书简会带给他什么呢?

在阅罢书简之后,自己将明了内情,抑或更添一层谜呢?

半晌,他才缓缓地抽出了封套中的小简,读着笺上的娟秀字迹。

“多年来,先父无日不在口中提及姚兄,因而对姚兄心仪已久,渴慕良深,时盼能早日一睹姚兄风采。然造化弄人,使我的愿望粉碎。和姚兄相处虽短,而姚兄的磊落胸怀,以及对我一片赤诚,已历历在目。而我对姚兄却是半真半假;真者乃我对姚兄之崇敬,仰慕与关注,并未因目下情势突异而有所改变,假者,则因我本身之立场不能对姚兄畅述心中隐秘。目前我还存着侥幸之心,盼姚兄能接纳我最后一个请求,那就是火速离开洛河,不管我是死是活都会对姚兄感戴;而姚兄的风采和侠义之风,也将长存我的心臆之中。如姚兄坚持不肯接纳,或将逼我引恨终身。临别寄语,字字出自肺腑,赤诚之情,唯有天知,萧家不是好人,万不可轻信,最后祝姚兄前程似锦,勿以我为念是幸。”

姚杰捧读再三,不胜低徊。

同时,他也在推敲句中的涵义。

引恨终身?那是什么意思?

盗劫有邹百龙在内,也许邹怀英早就知道,然而他父业已被杀,即使谋害姚十朋,也有邹百龙在内,邹怀英也应在姚杰的言行中可以看出,绝不会将这笔血债去算在她的头上啊!

她怕吗?那么,速离洛河的应该是她,或者她该找机会暗中下手,将姚杰除掉,这短短两天,她有许多机会可以暗中下手,因为姚杰对她毫无防范戒备之心。可见她无此存心。

如果姚杰坚持不离洛河,她为了某种因素将要置姚杰于死地吗?

那是什么因素呢?

即使真有那样一个因素,凭她的一身武功又能够办得到么?

引恨终身,引恨终身,引恨终身?姚杰反复地咀嚼这一句话。

但他却始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萧家不是好人,从这一句话中,已可猜到邹怀英对盗劫官银一事是早已知道的,她既然深切地关注姚杰,为什么连这个隐秘也不向他透露呢?

倘若邹百龙还活在世上,邹怀英也就有了必须隐瞒的理由。然而,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是在为谁隐瞒?绝不会是为她自己。

短短几百字的一封小简,却为姚杰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无限的困扰。不过,他的心头也有一种又是舒畅,又是烦躁的奇异感觉!自己总算是长大成为一个男人了,一个成熟的异性向他毫不遮掩地倾诉了爱慕之思。他最近一、两年来江湖道上击败了不少高手,对方却指称他是一个娃娃,未成年的娃娃是不会吸引一个异性去爱慕的。这封小简总算证明了他已不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伟丈夫。

伟丈夫该有英雄气概,不该为儿女之情而气短。一念及此,他的心头一舒,低沉而又豪迈地发出了笑声,顺手将那小简向油灯的火苗伸去。

突然,邹怀英的倩影从火苗中跳跃出来。

那是一种幻觉,却比面面相对还要清晰。那柔情似水的目光,那蹙额皱眉的神情,楚楚动人的愁容,那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一片深情,鲜明、活跃,像是刻在他脑海中的一幅画。

他不自觉地收回了手,将小简折叠起来,放进贴身之处。

不过,他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目光凝注着跳跃、摇曳的火苗!难怪飞蛾会扑向火苗,原来有一股不可抵抗的诱力。

不知经过多少时光,店家走进了房中,低声道:“客官!晚上打算用点什么可口的菜肴,请先吩咐,小人好早就吩咐厨下张罗。”

姚杰像从一场梦中醒来,目光向窗外一瞥,喃喃问道:“什么时候了?”

店家道:“已是酉、戌相交光景了。”

姚杰噢了一声,想不到一阵沉思冥想,无情的时光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店家殷勤地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可口的菜肴?”

姚杰道:“不必张罗,随便罢!”

店家道:“可要来半斤……”

姚杰一挥手,道:“不用了!今晚不想喝酒。”

店家应是,正要退去。姚杰又道:“饭后就吩咐给我结账。”

店家颇为诧地问道:“客官今夜不住了么?”

姚杰淡淡一笑,道:“难说!上房还是给我留着。天候难测,人的祸福也难预知。我只是不愿贵号赔账,就照着我的话办吧!”

店家心头明白,单是看看姚杰不离手的那把长剑,就已知道姚杰话中的含意。拱了拱手,笑道:“小的祝客官洪福齐天。”

说罢,退了出去。

饭后,已是戌正,待店家收拾碗盘,结了房饭钱,离去之后,姚杰熄了油灯,和衣倒在床上,等待萧玉燕的来临。

时光悄然而逝,转瞬之间,长街上已经响起了初更的梆声。

就在此时,纸窗上响起了弹指之声。

姚杰已知来人就是萧玉燕,在弹指之声未响起之前,姚杰未曾发觉一丝响动,除了具有一身轻功的萧玉燕之外,再也没有别人。

他下榻走近窗前,低声问道:“是哪一位……”

窗外之人低声回道:“我是玉燕。”

姚杰打开窗户,萧玉燕身子极为灵巧地飘身而进。

姚杰道:“姑娘是来引路的么?”

萧玉燕点点头道:“是的!不过,我想和少侠谈几句话。”

姚杰道:“是令尊要姑娘转告的么?”

萧玉燕摇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有几句话一定要告诉少侠……”

语气一顿,接道:“萧一峰并不是我的父亲。”

姚杰心头不禁大大一震,凝声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萧玉燕道:“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的父亲是魏君平,已被萧一峰杀害。我母抱着我去找萧一峰打听亡父的下落,又被萧一峰凌辱,尔后羞念投缳自尽。我今日才知内中隐情。”

姚杰已知她的消息从何而来而他却故意问道:“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萧玉燕道:“少侠别问。”

这事的确令人难信,但也不无可能,以萧一峰冒名劫银的卑劣行迹看来,他自然能作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沉吟良久,他方又询道:“姑娘将这事告诉在下,用意何在?”

萧玉燕道:“是希望少侠明了萧一峰的为人,不要上他的当。”

姚杰故意以不解的语气说道:“在下会上他什么当呢?”

萧玉燕道:“方才他教我来引导少侠前往藏银的地点时,我才知道他必然早已设好了圈套,想利用少侠去对付黑爪龙。”

姚杰道:“高如登盗劫官银,可恶已极,在下自然该去对付他。”

萧玉燕道:“少侠果然受骗了,盗劫官银的不是高如登,而是萧一峰。”

姚杰道:“姑娘听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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