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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回 英豪已死雄风犹在,义旗又举浩气长存

春雪瓶回到艾比湖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一回到这里,就像这个平静而又显得冷清的荒村吹来一阵春风,引起了波动,带来了温暖和欢乐。她给香姑带回的是:蔡幺妹和刘泰保的问候,玉府的近况,王府的消息给莲姑、达奇、小黑和查牙子等童年时代的伙伴们带回的是:她的一路见闻、京城繁华,以及她在京城所遇到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在谈起这些事情时,春雪瓶当然还是有选择的,哪些该谈,哪些不该谈,她心里有数。只是那些该谈的就已经使他们听得如迷如痴,惊奇不已,若把那些不该谈的也谈出来,她那班伙伴们就更会瞠目惊呼,骇怪成魇了。她给台奴带回使台奴心里感到最为高兴的,就是她的归来和她母亲的归期。台奴一心惦挂着的就是她母女二人,她似乎只要有了她母女二人便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了。春雪瓶给哈里木带回的则是她从王妃、玉玑以及德秀峰等人口中听来的有关军机处的消息。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乌伦古湖,传到了罗小虎耳里。

春雪瓶一回到艾比湖,便给这个荒凉的村庄带来一片生机,使那些满山遍野的积雪好像都要立即融化,使那些枯藤枯树似乎就要发出嫩芽。她简直就像一股东风、一团烈火,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变得暖暖融融,哪儿就燃成一片。已经怠惰下来的练武,重又在年青的小伙子们中振奋起来;已经改作驮运的马匹,重又给它们配上马鞍;已被人们疏淡了的草泽里的那些寂寞的残废者,又得到了殷勤的关切和照拂。

春雪瓶已经离别半年的艾比湖,她归来后,见它的一切景色依然如旧,那班曾和她朝夕相处的伙伴们,除了一个个都长高了些外,仍是童心如昔,这使她不禁感到欣喜万分。唯一使她感到难过的是:那只陪伴着她度过童年的老骆驼,在她归来的前几天便已死去,她再也听不到那悠扬悦耳的驼铃声了!这铃声从她刚能辨识声音时便在她身边响起。这铃声曾在她心里荡起多少情思!这铃声唤起了她多少美好的回忆!从此,她却再也听不到它了。每当她一想起那只老骆驼和它摇荡起的铃声,春雪瓶便感到若有所失,不觉惆怅难禁。

春雪瓶归来后,最使她感到欢欣的,是她隐藏在心里的等待:等待母亲的归来,等待铁芳的来到。母亲曾和她约好三月里一定归来,她回来后几乎是天天屈指计算归期:九十天……八十天……五十天……还只有四十几天了,她想到母亲一归来便将带着她到乌伦古湖去,去和罗大伯住在一起,合成一家,孤独的母亲和孤单的罗大伯都不孤了,自己也有了可以明呼正叫的父亲,让家里充满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那种天伦之乐,这该是多么和美幸福的事情!

春雪瓶憧憬着未来,心里一片腾欢!至于铁芳,虽未和她约定来期,但她相信他定会来的,兴许他来时,她和母亲已经去到乌伦古湖了。她也正是约他去那儿的。春雪瓶每一想起铁芳,便会感到一阵心跳,脸上也会发起烧来,心里顿然失去宁静。她尽力不去想他,却愈会把他想起,即使有时没有把他想起,他自己也会突然闯进心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很想知道别的姑娘会不会也是这样?

一天,春雪瓶和莲姑坐在艾比湖边谈心。那儿是个山弯,没有风,没有人,周围静静悄悄,湖平如镜,把她二人的身影映在水里,真是地也宜人景也宜人。莲姑正在给她讲述一桩发生在村里的十分有趣的事情,春雪瓶也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她听着听着,心里忽然闪起一个念头:要是这时坐在自己身边的是铁芳该有多好!一瞬间,她竟忘了自己是在听莲姑讲述趣事,只想起她和铁芳在祁连山下树林里的篝火旁,在妙峰山林荫中的草地上,相对坐谈的那些情景,一言一笑,一愣一举全都历历浮上心来。她想着想着,竟对莲姑那段有趣的谈话毫未听进。直到莲姑问话时,她才猛然惊觉过来。春雪瓶央求莲姑重述。讲着听着,莲姑讲至动情处,不觉伸过手来挽她的臂膀,春雪瓶不禁又闪起了适才那个念头:这时如若莲姑是铁芳就好了!她一走神,又把莲姑重讲的话听丢了,莲姑看出来后不由问她道:“雪瓶姐,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春雪瓶脸一红:“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莲姑没有追问她想的是谁,只是毫不掩饰地说道:“我只有想到达奇时才会这样。”

春雪瓶嗔了她一眼:“你也不害臊!”她随即在心里想道:“原来她也这么样的!”

又有一天,春雪瓶在香姑家里吃着一些哈里木刚从乌苏带回来的陇南贾昌柿饼,味甜柔嫩,入口即化,好吃极了。她边吃边不禁想道:“要是能留几个起来让铁芳尝尝,他一定也会赞不绝口。”

她正想着,忽见莲姑从篮里取出几个揣在怀里。莲姑揣好柿饼,见春雪瓶在疑视着她,便凑到她的耳边毫不掩饰地说道:“我留几个给达奇尝尝。”春雪瓶瞅着她笑了笑,心里不由又想道:“原来她和我想的都是一样!”

当然,春雪瓶想得更多的还是她母亲。她每一想念起她的母亲,心里便会荡起一阵依依之情,难止难禁,无涯无境。母亲的疼爱,母亲的慈柔,母亲的体贴,母亲的眷顾,这一切都化为深恩,深深埋人她的心头。她哪能不这样呢!十七年来,她一直和母亲朝夕相依,每一天都饱享着母亲的爱抚,全身都浸透了母亲的情意,她只要每天去追怀一桩母亲曾经给予她的恩情,她就是再活百年,也将是追怀不完的了。春雪瓶每一想念母亲,在她那荡起的依依之情里,除了满怀了母亲的爱,也满怀着她对母亲的疼怜和因疼怜而生起的担忧。特别是在这些天来,她每一思念起母亲,便总是惦挂着她的病体,她的孤独和她那艰难的处境。母亲此时竟在何处?是在回家的路上风雪兼程,还是尚羁留河南正凄凉策马黄河边上?母亲此时的境况又是如何?是起居如常身心两适,还是已一病难支正孤卧客旅?春雪瓶一想到这些,便感坐卧不安,不禁一阵神伤,一阵心悸!

这天已是二月十五。春雪瓶一早起床后,屈指一算,母亲约的归期时已过半,还有四十五天母亲便要回来了。她想让母亲能好好地歇息,过得舒适一些,便开始着手在房里布置起来:把床铺垫得厚厚的,将母亲平时用的笔墨纸砚、梳镜盆巾以及杯盘器皿一一取出,擦洗干净放置案头、桌上,随即又将屋角那只木箱搬出打开,清点箱内的各种衣物用具,看看有无母亲回家后即需动用的东西。她正在翻看时,香姑进房来了。她一看便已明白了春雪瓶的用意,不禁点了点头,含笑对她说道:“你真想得周到。”

春雪瓶忙停下手来,起身请她入座,和她叙话。香姑将房里布置一一看了看后,瞅着她略带些儿疑虑的神色问道:“你能量定你母亲三月底前准能回来?”

春雪瓶:“母亲是这样和我约定的。”接着她又补了句:“我亦和母亲说定:她要三月底不回来,我便再进关里去找她。”

香姑默然片刻,又略带些儿怨责地说道:“你迢迢万里去京城,既然已把她找到,就该苦求苦劝地把她接回来,要不也该赖死赖活地跟着她,哪能再让她一人去闯荡!”

春雪瓶不便说出母亲命她护送玉玑的事来,只好说道:“姑姑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的情性,我能拗得过她老人家!”

香姑:“你难道不可以远远地跟着她!”

春雪瓶站在那儿不吭声了。香姑见她不说话,才把态度平和下来,说道:“正因为我太知道你母亲的心性了,所以才更不放心她!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忧念着:要是她能找到她那亲人就万事大吉,要是落了空,我真担心她会受不了!恐怕……”香姑突然打住了,没把话说下去。

春雪瓶不由一震,心像被人揪着似的,忙说道:“不,母亲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香姑说了句:“但愿如此!”随即把话题拉开了。春雪瓶自从这番和香姑谈叙之后,便感心里似被罩上一层阴云,一想到母亲便坐卧不安,神摇心悸,时生梦魇。

这日中午,她到香姑房里去找莲姑,见哈里木正在和香姑谈议外面的情况。哈里木见她进房来了,便对她说道:“我正想到你房里去找你呢!”

春雪瓶不由一怔:“叔叔找我何事?”

哈里木:“乌伦古湖有人来说,你大伯率领着百余骑弟兄正在庙儿沟一带追击一帮从塔城界外窜来的外寇,我正在为他担心呢!”

春雪瓶:“叔叔担心什么?”

哈里木:“我已得报:田项亦于目前突然派遣乌苏和奎屯军营的官军,兵分两路,在克拉玛依一带巡游。田项心怀叵测,不知他是为追击外寇还是意在谋算你罗大伯?”

春雪瓶:“朝廷钦差玉大人尚在迪化,田项岂能毫无顾忌?!”哈里木冷冷一笑,没说话。

香姑在一旁说道:“玉钦差即使是心向着你罗大伯他们,行事也得按照朝廷的旨意办。”她沉吟了下,又说道:“我看那玉钦差倒是不来的好,他来了兴许反而会坏事!”

春雪瓶不由心里一惊,蓦然想起罗燕姑姑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她虽猜不透这是何故,心里却又浮上了一片阴霾。下午,春雪瓶正独坐房里心绪不宁地忧念着罗大伯和母亲,莲姑进房来邀她去湖边玩雪取乐。春雪瓶称说心里烦闷不想前去。莲姑却说正是知她心情不好才来约她去的。随即便强拉着她一同去到湖边树林里。莲姑兴致勃勃地捧起地上积雪堆捏成各种形状的牲畜,春雪瓶只站在一旁默默驰神,毫未动手。莲姑见她如闷闷不乐,一转念,便对她说道:“来!我二人各自做一个自己心里最喜爱的人,看看各自做的谁?做得像不像?”

春雪瓶一来被她纠缠不过,二来她对莲姑所提的这个玩法也感新奇,于是便也挽起袖口,开始捏塑起来。春雪瓶这时正在想念母亲,她心里最爱的也正是母亲。因此,她毫不迟疑地便开始捏塑起她母亲来。她心里怀满敬爱,充满虔诚,专心致意地捏,凝神注目地塑,一个纤细而又显得十分窈窕的体形立起来了,一会儿头也塑上了。春雪瓶又细细地揉,细细地抹,一张清秀端庄,玉润雅娴的脸亦已展露出来。春雪瓶退后数步,对着她刚塑成的母亲的雪像凝神细看,只见雪像亭亭玉立,雪肤冰肌,纤尘不染,显得拔俗超凡。她从容自若,垂目凝神,似在沉思,又似若欲语。她看着看着,一瞬间竟恍若母亲真已来到她的面前。正在这时,莲姑也走过来了,她举日向雪像一看,不禁立即惊呼起来:“这不是玉姑吗?塑得活灵活现,真是像极了!不仅像,简直就是玉姑了!”她又对着雪像凝望片刻,说道:“要是我母亲走进林来乍一入眼,准会错当玉姑真已回来。”

春雪瓶听她这么直夸,心里也不由感到高兴。也走过去看看莲姑所塑雪像。见立在那儿地上的乃是一个身材粗壮、膀宽脸阔的雪人。看去虽然谁也不像,但从身形上却也能猜出她是塑的达奇。莲姑在一旁紧瞅着她等她发话。春雪瓶笑了笑,说:“达奇。”

莲姑欣然地笑了。她只需此两字便已满足。春雪瓶已觉心情稍好,便和莲姑在树林里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她忽然瞥见有个人影在林边一晃,随即又转入一丛灌林后面去了。春雪瓶立即警觉起来,忙拉着莲姑向那丛灌林走去。刚转过灌林,便见一人牵着一匹马在那儿东张西望。她一看背影眼熟,正惊异间,那人已察觉身后有人,便忙转过头来。就在这一瞬间,春雪瓶惊呆了!那人也愣住了。紧接着,两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同样一声:“是你!”

春雪瓶见是铁芳,随着万分惊诧的同时又不禁激起惊喜万分。她赶忙走上前去,问道:“你怎到这儿来了?!”铁芳那惊诧之色尚还一点未退,并不答她所问,只愣愣地问一她:“你怎会在这儿?”

春雪瓶已显得稍稍平静下来:“你来这里何事?”

铁芳嗫嗫嚅嚅地说:“我来找人。”

春雪瓶:“谁?”

铁芳还是嗫嚅地说:“我也说不上来。”

春雪瓶不由十分诧讶地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匹青骢马。猛然间,青骢马鞍旁挂着的那只革囊跃入她的眼里,春雪瓶不觉一怔,忙抢步去到鞍旁,仔细一认,认准了,是她母亲之物。她忙指着革囊,问道:“你这革囊是从哪里得来?”

铁芳闷闷地说:“一位前辈的遗物。”

春雪瓶心一缩:“那位前辈是谁?”

铁芳:“就是我曾在京城西郊关帝庙里遇见那人。”

春雪瓶急促地说:“怎说是遗物?”

铁芳:“她死了。”

春雪瓶睁大了眼说:“死了?!谁死了?!”

铁芳:“就是那位前辈。”

春雪瓶哑着声说:“在哪儿?”

铁芳:“在沙漠里。”

春雪瓶张着嘴,睁着眼,停了呼吸,木然不动了!过了一会,才“哇”的一声,转身抱住革囊,伏在鞍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呀,哭呀,直哭得湖水兴波,青山失色,树梢积雪也化作满林泪水,直哭得铁芳心碎,莲姑肝裂,青骢马也不禁泪垂。

铁芳在一旁凄惶木立无主无措。他虽也在情不自禁地悲伤流泪,可他却仍不解春雪瓶这般伤痛竟是何故。

莲姑心里已经明白,亦在一旁掩面哀哀,哭得异常悲痛。过了许久许久,莲姑才忍着哀伤走到铁芳面前,哽咽说道:“你说的那位前辈就是我雪瓶姐的母亲。”’铁芳这才(炫)恍(书)然(网)憬悟过来。不知为何,他却忽又触到伤心处,也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又过了一会,香姑、哈里木、台奴、达奇等人都已闻讯赶来。香姑一到,立即扑上前去抱住春雪瓶,呼天叫地哭得气断声咽。哈里木站在一旁默默垂泪。台奴跪在地上,一边默默垂泪,一边喃喃祷祝。

达奇站在莲姑身旁,半是为玉娇龙悲伤,半是陪着莲姑落泪。

大家就在林边哭,一直哭到日已落下阿拉山口,哈里木才将香姑和春雪瓶劝住。接着又由香姑和台奴扶着春雪瓶回到屋里。

晚上,香姑、哈里木引着铁芳一同来到春雪瓶房里共商后事。铁芳这才将他如何在洛阳遭人陷害,玉娇龙如何救他,又如何将他带来西疆,以及她是怎样在沙漠中遇到黑风并在黑风中死去的经过、情景一一地讲了出来。大家在听他讲述时又难免引起许多悲痛,春雪瓶更是边听边泣,已是哭得音哑神伤,几至泪已成血。

当铁芳说出玉娇龙在临终时所说的、他仅能听到的那几句断续不连的话语后,香姑不禁反复念道:“铁芳……母亲……艾比湖……雪瓶……愿你俩相亲……香姑会……”她边念边思索推敲,忽然似有所悟,抬起头来看了看春雪瓶,又看了看铁芳,随又给哈里木递去一个表示她已会意的一眼,便把这事暂搁一边去了。

香姑见春雪瓶只顾悲伤,便去拿来玉娇龙遗下的革囊,将囊内遗物一一取出审视。她点着看着,忽从一个包裹很严的布包中取出一本残书,递给春雪瓶,说道:“你看看,这残书好像是二十年前你母亲常常珍藏身边的那本学拳习剑的书。”

春雪瓶忍悲接过书来,凑在灯下一看,书上那些图文刚一入目,她便已认出是九华拳剑法式的抄本来了。只是这时她哪有心情去细细琢磨,只想略翻一下便放回囊里,不料她刚一翻完,页后一行墨迹犹新的字迹忽然跃进眼里。她仔细一看,见是母亲笔迹,上写着:“残篇半卷,留付雪瓶、铁芳珍藏。母字。”很显然地看得出来,“铁芳”二字是后来才添上去的。春雪瓶的心不由一动,感到母亲添上铁芳名字定是别有用意。这用意何在,她把书往铁芳手里一递,说道:“这书你也有份。”随即便转过身去。铁芳接过书,看看后面的那一行字后,拿着书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大家又商量去沙漠寻找玉娇龙遗体并将遗体运回安葬的事情。商量决定:铁芳带路,由春雪瓶和香姑一同前往,明日作好一切准备,后日一早便即上路。哈里木本来也要去的,因沙漠附近正有乌苏及奎屯的官军在那里巡逻,香姑怕他去了惹出事来,便让他留在家里备办所需一切。诸事商量已定,哈里木忽然对春雪瓶说道:“应把你母亲已死之事派人告诉你罗大伯才是。”

春雪瓶:“罗大伯正率部在外,行踪无定,到哪里找他去?”

香姑:“我意还是等他回到乌伦古湖后再告知为好。”

铁芳在旁听着,开始虽觉突然,却未便多问,直至听香姑说出“回到乌伦古湖”一句后,才不胜惊奇地问道:“罗大伯是谁?”

哈里木和香姑都没应声。春雪瓶抬起头,毫不迟疑地说道:“半天云罗小虎!我的父亲”

香姑先是一怔,随即情不自禁地冲着春雪瓶夸叫了一声:“好样的!”哈里木点点头:“真不愧是咱们的春雪瓶!”

一旁被惊诧得直发愣的铁芳,这时亦已明白过来,忙接口说道:“我已见到过罗前辈。罗前辈亦已知道这事了。”

春雪瓶不禁十分惊异,忙问道:“你在哪儿见到我父亲?又怎样告诉他的?”

铁芳:“我刚出沙漠,正走到塔岔口附近,忽见罗前辈率领着百余骑人马迎面驰来。他在马上一眼认出我了。便忙停下马来,问我从哪来?到哪去?我说从关内来,到艾比湖去。他问我去艾比湖何事?我说一位和我一道从关内来的女前辈死在沙漠里了,我到艾比湖去报信。他忙问我那女前辈是谁?我说不知她名姓。他忽又问我那女前辈是不是骑的一匹大黑马?我说正是骑的一匹大黑马。他显得很吃惊,脸色都变了,又问我遗体和大黑马现在哪里?我说遗体暂埋在沙漠里,大黑马守在坟旁不肯离开。罗前辈又问了问我埋葬那位女前辈的方位。我告诉了他此去的大约距离和方向,前辈听了后,回头对他身旁的人说了句‘你们先走一程,我去看看后便随即赶来!’随即纵马向沙漠那边驰去。”

哈里木十分不安地问:“你可知他那帮弟兄是向何处去?”

铁芳:“听他们说:他们刚在克拉玛依以南击溃了一股窜来劫扰的外寇,正准备回到乌伦古湖去。”

哈里木想了想,又对春雪瓶说道:“你父亲想是看望你母亲的坟堆去了。他一人去沙漠恐防有失!事不宜迟,你们明天就动身赶去好了。”

第二天一早,春雪瓶、铁芳、香姑三人骑上马,又带上一匹驮运篷帐、用具的牲口;穿过草泽,取道古尔图向沙漠驰去。春雪瓶为不惹人注目,虽未全身戴孝,却也在鬓旁戴上白花,穿着一身素服,腰间系上一条白丝素带,再加上她骑的又是一匹白马,看去也显得楚楚哀凄,给人以肃然生悲之感。三人为了赶路,一路扬鞭纵马,向前夺路飞奔。脚下的野地戈壁,身旁的树木村庄,只都一闪而过,快得无法看清。历时不过三天,三人便已走近沙漠边际,来到一片矮曲的红柳丛前,铁芳停马向东一指,说遭:“从此直向正东走去,马行两日便可到达掩埋前辈遗体处了。”

春雪瓶举目向前望去,只见前面展开一片黄沙,广阔无边,遥遥无际,沙漠上沙丘横亘,断续绵延,极目难尽。春雪瓶暗觉心忧:如此辽阔,走离一步可差百里,此去能否寻得母亲坟堆,她感到茫然一片。

铁芳勒马前行,春雪瓶和香姑跟在他身后,进入沙漠,向正东方向走去。铁芳边走边辨识沿途沙丘,觉得那些沙丘似已大小异位,有些沙坎沙坡,与数日前他经过时所记下的形状似是而非,弄得铁芳也不禁勒马迟疑,踌躇不决。行了两天,计时计程,应已来到掩埋春雪瓶的母亲遗体处了,可三人寻遍周围一带沙地都未见坟堆,也未见大黑马身影。铁芳不觉愧疚于怀,焦急万分。春雪瓶更是心如火燎,悲痛不胜。三人就在那里搭起篷帐,朝寻夜宿,一连寻了两天仍是一无所得。到了第三天,忽在一处沙地上发现了大黑马的尸体,见它趟卧地上,伸着颈项,昂着头,两眼大大张着,浑身毛色还闪着光泽,看去不像是死于饥渴,倒像是死于悲痛。三人在大黑马尸体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后,再仔细一看这片沙地的景况,只见在大黑马尸体的近旁乃是一片平地,并无一个沙堆,只在不远处才有一座沙堆,但看去却又不似日前坟堆旁的那座沙丘高大,形状也不甚相似。铁芳正在惊疑,春雪瓶却说:“沙丘乃大风吹成,每一起风都将改变沙丘形状,既然大黑马在此,母亲的遗体也一定在这里。至于坟堆,大风吹平坟上的堆沙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我们就在这一片沙地上掘寻,一定就能找到的。”

三人立即动起手来,先从大黑马身旁周围掘起,掘了一片,未见遗体形迹。又将范围扩大,仍不见有痕影。三人一直将沙丘周围附近的沙地都已掘遍,翻遍,仍是一无所见。三人掘了一天,已感筋疲力竭,失望渐渐变为绝望,绝望又引来惊奇:是寻来时偏离了方向,远离了坟堆那处沙地?可大黑马却又死在这里!是大风移来沙丘,把遗体埋到了大沙丘下面?可为何又把大黑马的尸体远远留在一旁,没有把它和它主人埋在一起?!三人惊奇不解间,铁芳忽然对春雪瓶说道:“会不会是罗前辈已来将你母亲遗体移走?”

春雪瓶摇摇头,说道:“父亲纵然来了,他又不知道坟堆在何处,要想在这千里沙漠上来寻找一个小小的坟堆和一匹孤零零的马岂是易事!父亲若是果然找到此地,并真已移走母亲遗体,大黑马如尚未死岂不随他同去!大黑马如已死去,以我父亲的情性,他岂能不将大黑马掩埋好了才去!”

铁芳觉得春雪瓶说得有理,也就不吭声了。香姑见大家都猜不透为何找不到玉娇龙遗体,不禁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奇怪的念头:“玉小姐一生行事都令人感到神秘莫测,此次她莫非又是借死遁去?!要不,她就是正如京城人们所传,飞升天界成仙去了。”她随即又不禁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好笑,她一直也是相信人死不能复生,更不会成仙的。

春雪瓶凝望着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的沙漠,不禁满怀凄楚地说道:“母亲凄凉孤独了一生,哪能让她死后仍留在这比死还要静寂的沙漠里去再受凄凉孤独!”

香姑见春雪瓶为此情伤,不禁触起她对玉娇龙一生处境的悲悯,心里怦然一动,忽然想起玉玑已来西疆和玉娇龙生前曾经给她说过的一番话来。便对春雪瓶说道:“你母亲生前曾经对我说过:她若死了,要我把她埋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广不用建坟,更不要立碑,不要让她再给世人留下任何影迹!没想到如今竟应了她曾说过的那番话语!我想,这也和你母亲生前的心情和夙愿相合,你也不用过分悲伤,我们也算尽了心了!”

春雪瓶听了香姑这么一说,虽感不以为然,却也不觉心动,又眼看连寻多天也是徒劳,只好掩埋好大黑马,带着万分悲痛和憾恨的心情,离开了那片沙漠,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三人行了两天才走出沙漠。野地上的红柳,羊群,路上的行人,牲口,又给三人带来了一片生气,春雪瓶那悲痛的心情也才略略减轻,话也稍稍多了起来。铁芳见她心情稍好,心里也很高兴,便寻了一些话来和她说说,说的也多是一些闲言碎语。春雪瓶听了虽觉兴味毫无,心里对他却还是充满谢意,她听着听着,忽然问他道:“母亲留下的那卷残书,为何在我的名字旁边也添上了你的名字?”

铁芳愣了片刻才嗫嚅说道:“前辈之意兴许是要你将书上的拳法剑法传授给我。”他停了停又说,“因前辈已经知道我来西疆就是为向你学艺。”

春雪瓶问:“你来西疆就只是为了向我学艺?!”

铁芳又愣了愣才嗫嚅地说道:“也是为了来看你。”

春雪瓶看了他一眼,嘴边虽未能浮出笑容,悲伤的脸上却已露出了一丝儿欣慰之意。她低头沉思片刻,忽又问道:“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后心里是怎么想的?”

铁芳:“我一向对罗前辈心怀钦敬,没想到他竟是你的父亲!我希望我的父亲也是罗前辈这样的一位义勇无双的人!”

春雪瓶情不自禁地笑了!说道:“等天暖雪化,我便随你寻找你的父母。我想你的父母也一定不是平庸之辈。”

三人行至奎屯,天已渐晚,便在路旁找了一家客店住宿下来。晚上,春雪瓶和香姑在房里闲谈,铁芳去村上买了一些食物送进房里来了。他瞥见春雪瓶刚从腰间解下放置桌上的弩弓,便拿在手里看了一看,说道:“你母亲临死时左手里也握一只驽弓,和你这只完全一样。”

春雪瓶不安地问:“你莫非就让我母亲握在手里,也未给她取下?!”

铁芳:“我也曾经试着取过,只因她握得很紧,我不忍用力,便让它留在你母亲手里了。”

香姑略感诧讶地问:“我想那只弩弓若不是她特别心爱之物,也一定与她有其他关联!不然她怎么会在临终时把它紧紧握在手里。

雪瓶不胜伤感地说:“那弩弓原是我父亲送给她的!”

香姑动情地说:“这也可知她对你父亲的情义了!直到临死时,她一心想着的还是你父亲!”

春雪瓶不由又泪满衣襟。

铁芳听了不觉一怔,心里是疑信参半,他不由喃喃自语地说道:“奇怪,她右手里又怎会握着那么一件东西?!”

春雪瓶抬起沮眼忙问他道:“母亲右手里还握着一件什么东西?!”

铁芳迟疑了下才嗫嚅地说:“我藏在怀里的那幅红绸。”

春雪瓶不由一怔,只带着些儿惊疑的神情望着他,没吭声。

香姑在一旁不禁十分诧异地问道:“什么红绸?”

铁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未即应话,春雪瓶却代他说道:“原是表记,是别人将他从生身母亲身旁抱走时,从他生身母亲衣上剪下的一幅红绸。”

香姑猛然一下站起身来,张大了眼.嘴唇也颤抖起来,直盯着铁芳,问道:“你被别人抱走那时是多大?”

铁芳:“刚生下地。”

香姑:“你今年多大?”

铁芳:“刚满过十七岁。”

香姑:“你可是腊月二十八日卯时生?”

铁芳惊异万分地答道:“正是。”

香姑:“你那幅红绸子可是桃红色的?”

铁芳:“是的。”

春雪瓶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倾听着,她已由惊异而变成惊骇,不禁突然插口问道:“你那幅红绸又是否也留在我母亲手里了?”

铁芳:“因她握得不甚紧,被我取下了。”

香姑:“快取出给我看看!”

铁芳忙从怀里取出那幅红绸递给香姑。香姑移身灯下,展开红绸细细地看着,又用手比量着它的长宽大小。春雪瓶在一旁张大着眼,不时看看香姑的神色,不时又看看那幅红绸。香姑看着比着,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春雪瓶指着红绸惊喜万分地说道:“没错!这正是从你母亲棉衣襟上剪下的那幅里绸!”随即又指着铁芳:“他就是你母亲要寻找的亲生儿子!”

铁芳愣住了!

春雪瓶惊呆了!

一瞬间,房里突然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只听到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

香姑看他二人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说话,又对铁芳说道:“你母亲当时被剪去里绸那件棉衣,她在这次进关前已交给我了。我把它收藏在箱子里,一心只望有一天能有人来对上那幅被剪去里绸,不想这一天终于来了!没有错,不管是年龄、生日和里绸,都对上了!你就是在你怀里死去的这个前辈的亲生儿子!”

铁芳呆住的只是神情,心却在急剧地翻腾着!他和那位前辈在路上相处的情景,那些应该引起他的醒悟而他却未去多加思悟的话语,那些应该引起他的怀疑而他却毫未置疑的行为,都一一闪上心来,又一一地照亮了,看清了!他已经相信了,认定了,死在自己怀里的这位前辈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亲生母亲!而自己却在她临死时竟还一无所知,甚至连叫都未曾叫她一声!铁芳一念及此,不由肝肠痛断,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抓过那幅红绸紧紧贴在胸前,双膝跪下去哀痛万分地哭泣起来。他哀痛母亲之死,也哀痛自己的不幸!

春雪瓶仍在呆呆地看着铁芳,她这时心里涌起的思绪,真是千头万端,紊乱如麻!铁芳竟会是母亲的亲生儿子!自己又是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是!她心里尽管不禁迅即涌起一股苦涩,甚至掠过一丝惊恐!但只能是!因为她只要闪起一丝儿不是的想法,苦涩便会变为奇耻,惊恐也会变成恐怖!春雪瓶毕竟是春雪瓶,她从来不愿自己欺骗自己!她强自镇住心里的颤栗,紧紧地盯住香姑问道:“母亲是在哪儿生下我的?”

香姑也不由一阵寒颤,望着她,眼里充满疼怜,疼怜中又略带些儿悲悯,默然片刻,说道:“你母亲对你虽比亲生的骨肉还要亲,还更爱,还更疼,但你确不是她亲生女儿。”

春雪瓶几乎是冷冷地问:“那我是从哪儿来的呢?”

香姑:“换来的!别人把你偷偷换给你母亲的!”

春雪瓶最怕知道的事,最怕听到的话,终于知道了,听到了!刹那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张虚慈伪善狡态难藏的令人厌恶的脸,猛然从她心上一掠而过!豹二太太!自己的亲生母亲难道是她!羞忿、屈辱,使她如坠污泥,如溺浊水,使她有如遭到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一时间,她真感忿不欲生了。春雪瓶忽又回头看看仍跪地悲泣的铁芳,这个已经潜踞在她心头,她也甘愿为他献出一切的少年,自己是嫉妒还是羡慕?是为他欣庆还是对他怀仇?她只觉爱恨怨怜都一齐交织在心,究竟是何心境,是何感受,她已分辨不清。

香姑见春雪瓶脸色发白,神情也显得异样,还以为她只是陷于惊讶,对自己的身世毫无所知,便又对她说道:“这事不能怪你母亲。有人将你从你母亲怀中换走了铁芳。这也曾使你母亲受到了很深的痛苦和许多不幸。她的病也是从那次不幸中得来。你的生身母亲本姓方,别人都叫她方二太太……”春雪瓶忽然将香姑的话截住:“姑姑别说了!一切我都已知了!”

香姑正在惊疑,春雪瓶忽又自语般地说道:“这个昧心的女人!她害了三个人!我定要找她算账去!”

香姑不觉心里一怔,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春雪瓶不再吭声了。

铁芳跪地悲泣许久,在香姑的再三劝慰下才收泪站起身来,回到他的房里去了。

春雪瓶满怀悲愤,睡在床上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天刚微亮,便即披衣起床,轻轻走出房门,去马棚牵出大白马,备好马鞍,正要上马,却被早已起床前来饮马的铁芳看见,他忙放下水桶,抢步上前,伸手抓住马缰,十分惊诧地问道:“天刚发亮,霜重路滑,你要到何处去?”

春雪瓶:“到祁连山去。”

铁芳惊疑地问:“去找你母亲?!’

春雪瓶:“我的母亲已经死了!”

铁芳嗫嚅地说:“我说的是你生身母亲。”

春雪瓶:“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已经死了。”

铁芳不安地问:“那你还去祁连山做甚?!”

春雪瓶:“去找豹二太太清算这多年的旧账!”

铁芳情切地说:“春姑娘,别这样!她毕竟是你母亲。”

春雪瓶:“她早已舍弃了我,从未把我当女儿,我岂能认她作母亲!”

铁芳:“她虽不该如此,可你却因此得福,学得一身好武艺,又得到一位爱你甚于亲生之女的母亲,你也不该怨她了。”铁芳看了看春雪瓶,见她似已心动,忙又说道:“真正被她害得最苦的还是母亲。母亲若要找她算账原是易事,可母亲没有这么做。我想母亲是爱屋及乌,念在你的份上才宽恕了她的。母亲尚且这样,你又为何还要耿耿于怀呢?”

春雪瓶:“正因为母亲被她害得最苦,正因为母亲出于对我的恩情才宽恕了她,我就更应去找她清算这笔旧账。为人行事,应是当作便作,恩怨分明。”

铁芳:“要是母亲尚在,她一定不会让你这样去作。”

春雪瓶默然片刻,仍面带激忿地问他道:“你也是被她害得够苦了的呀!前番在肃州大闹她的宅院时,你又为何不找她算账?”

铁芳:“我想:为人处世,还是应当遵照圣人之言,讲点忠恕之道才是。”

春雪瓶不禁露出一丝含讪带讥的神情,说道:“母亲倘若尚在,你一定更能讨得她的欢心!我可不愿去遵照你那些圣人之言,也不想去讲他说的什么忠恕之道!我纵不和她算账,也要找她评评理去!”她随即从铁芳手里夺过马缰,一跃上鞍,催动大白马向东飞驰而去。身后只听到传来铁芳一声声情急的呼劝声。

春雪瓶一路马不停蹄,不多天便已出了西疆进入肃州地界。一日,她因一意赶路错过客店,便到路旁一座寺庙投宿。那寺庙虽在远离村镇的荒野,殿内庙堂神像却葺塑一新,香火也很旺盛,春雪瓶不禁感到有些诧异便问庙里主持:“这里这么荒僻,庙里香火为何如此旺盛?”

主持说:“这庙原已破败不堪,香火更是冷落,一年前肃州城里的豹二太太前来许愿,捐舍千两纹银,将庙堂修整一番,神像也重塑上金,香火才又渐渐旺盛起来。”

春雪瓶更是十分惊异,忙又问道:“豹二太太许愿是为了何事?”

主持:“听说她早年曾在甘州道上丢失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为思念女儿已忧伤成病,曾四处求神拜佛,祈求灵应,保佑她寻回女儿。她来庙里许愿也正是为的这桩心事。”

春雪瓶心里不觉怦然一动,虽并未因此就对她生身之母有了多少好感,却也顿然消去许多郁积在她心中的怨忿。春雪瓶离开寺庙,只驰行一日便已到了肃州城外。因天色已晚,她便策马进城直至西门小街,在“故人来客店”住了下来。刘婆一见春雪瓶来到,不由高兴万分,忙叫伙计打水备饭,显得分外殷勤周到。晚上她又抽空来到春雪瓶房里,陪她闲聊。刘婆问的也多是西疆边情,特别关怀着艾弥尔和他那帮弟兄处境的安危,也十分惦挂着赵窈的近况。春雪瓶听她提起赵窈,不觉心里一动,便若不在意地问道:“那豹二太太眼下是在祁连山中还是住在这肃州城里?”

刘婆:“她眼下既不在祁连山中,也不在肃州城里,她已到阴曹地府去了。”

春雪瓶不由一怔:“她死了?!”

刘婆:“死了。”

春雪瓶凝然不动地出神片刻,才又说道:“姥姥可知她是何时死的?死在哪儿?又是怎样死的?”

刘婆:“她是二月初在她常来城里居住的那家大院里死去的。听说她去年冬天在山上就病了,直至今年正月十五元宵已过才下山进城医治,不料病势已沉,服药无效,不过半月便死在城里了。”

春雪瓶不禁怅然若失地问:“她患的是什么病?”

刘婆:“听说患的是风寒。这病原是死不了人的,只因她过去曾做过许多昧心丧德的事情,后来忽然良心发现,经常悔疚自责,疯言癫语,以致病情加重,才死去的。”刘婆说到这里不由叹息一声,又说道:“没想到像豹二太太这样一个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女人,竟然也有回心转意、痛悔前非的时候,可见人心总还是向善的。”

春雪瓶的心也不觉有些感动了。她知道,刘婆所说豹二太太过去曾做过的那些昧心缺德事情,其中当然也包括着舍弃自己女儿去换掉铁芳那件缺德事,说她终于悔疚自责,同样也包含着舍弃自己的那桩昧心事。豹二太太昧心事确是做了,但是否真是痛悔前非了呢?春雪瓶又不禁问道:“姥姥说豹二太太回心转意痛改前非,何以见得她是如此了呢?”

刘婆:“豹二太太临死前把她昧心弄来的那些良家女子全都遣散回家,并把她多年私自积蓄的几千两纹银全施舍给各地寺庙,为早年被她自己丢失的亲生女儿祈福,.也为求得那些曾被她损害过的人的宽宥。”

春雪瓶听后心里不但对豹二太太的怨忿之情顿然全消,而且还不禁生起一种悲悯之意。她也不知何故,心里却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她当时忍心舍弃自己去掉换铁芳这样一个男婴,也许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甘愿做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由对刘婆说道:“这也可说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了。”

刘婆笑了笑:“你那是读书人说的书上的话。照我们的话说这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二人随即转过话题去聊一些别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雪瓶在城里转了一转,本想再去逛逛酒泉,却不知不觉地竞走到豹二太太原住的那家大院门前来了。她站立门前抬头一看,见门上挂孝未除,两旁所贴孝联犹留坊上,院内庭空院静,显得一片清凄,光景大非往昔。她不觉跨进大门向院里走去,竞无人前来盘诘,任她东走西看。春雪瓶来到楼房下面那间大厅,见厅里尚设有豹二太太的灵堂灵位。她站在那块写着豹二太太名姓的灵位面前,猛然间,她耳边又响起铁芳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来:“她毕竟是你母亲!”随即又浮上她心来的则是她自己的反思:这个虽为世人所不齿的女人,自己毕竟是她生下来了,毕竟又曾吸吮过她的奶汁。她对自己虽无母女之恩情,但自己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春雪瓶想到这里,随即对着灵位跪了下去,心中默默祝祷:“这就算我雪瓶报你生我之恩!我愿助你尽赎生前旧怨,在泉下早得安宁!”她随即又恭敬虔诚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对着灵位凝视了片刻,然后才一转身走出大厅,又匆匆地离开大院向“故人来客店”走去。

春雪瓶回到客店,虽觉对豹二太太的一切旧账均已了结,自己应该已是无牵无挂的了。可她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老是安静不下,似觉又有许多牵挂飘浮上心,使她坐卧不安,日夜萦绕于怀。

究竟是些什么牵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一阵阵惆怅难禁。最使她怅然无措的是:她似已失去依托,今后将投向何方?又将到哪里安身去?春雪瓶在店里闷闷地住了两天,她十七年来破题儿第一遭感到了似若萍漂的处境和感到了百无聊奈的滋味。就在她进店后三天的傍晚,她感到实在烦闷难禁,打算去街上走走,不料她刚刚走出店门,忽然看见一人牵着一匹马转过巷口正匆匆向客店走来。

那人身影刚一映人她的眼里,春雪瓶的心便不禁怦然一动,立即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已经认出了来人正是铁芳!一瞬间,她想闪身避开不和他照面,可她只是心里在想,站着的双脚却不肯移动。随即,铁芳已来到她的面前。可他却只顾埋头走着,并未注意到她。正当他已快从她身旁走过去时,春雪瓶却忽然将他叫住,说道:“你来做什么?”

铁芳不由一惊,便忽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出是春雪瓶时,先是愣了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嗫嚅地说道:“我来……来追赶你的。”

春雪瓶:“追赶我做甚?”

铁芳:“追赶你回去!”

春雪瓶:“回哪儿去?”

铁芳:“回家去呀!”

春雪瓶:“我已经没有家了!”

铁芳不禁又是一愣:“你怎说没有家了呢?!那艾比湖不就是你的家吗!”

春雪瓶:“那儿是母亲的家,母亲若还在,我也还有家,母亲既已死去,那儿的一切都是母亲的,那家便是你的了。”

铁芳一着急说话竟忽然也流畅起来:“你怎能这么说!那儿原本就是你的家。从前是,今后仍还是。我名分上虽是母亲之子,却从未尽过人子之道,你从小就在母亲身旁,一直伴随着母亲度过了她那艰难凄苦的一生!你才是母亲真正的女儿。母亲在临死时口里念着的也是你的名字,可见在母亲心里你才是她真正的亲人。你怎能说母亲死了那儿便不是你的家了呢!”

春雪瓶:“不管怎么说,艾比湖而今却是你的家了。”

铁芳:“我确是已经把那儿当作我的家了。但我却并不是因为那儿是母亲的家才这么想的。”

春雪瓶不由十分诧异地瞅着他,问道:“不是因为母亲又是因为什么?!”

铁芳:“正是因为那儿是你的家。”

春雪瓶的脸一下红了!可她却既未低下头来,也未掉开脸去,仍只脉脉地瞅着他,过了片刻才深情地说道:“你这话该我说才是。”

铁芳却不由显得有些不解,又有些腼腆,问道:“为什么?”

春雪瓶:“因为你是男子汉。”

铁芳欣然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随我回去吧!”

春雪瓶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你也该歇息,咱俩明天就上路。”

第二天,春雪瓶和铁芳一早便动身了。一路上,春雪瓶扬鞭催马,奔驰得虽仍和来时一样迅速,心情却和来时全不一样。她时而勒马顾盼,秀目生辉,依然飒爽英姿;时而停蹄指点,笑语如铃仍似往日潇洒自如。二人一路娓娓哝哝,不多天便已过哈密,正继续向前赶路间,忽见一骑迎面飞驰而来,从二人身旁一闪即过。春雪瓶已经认出他是驿站驰递鸡毛文书的驿卒j不觉心里。一怔,对铁芳说道:这驿卒跑得这般火急,不知又是一封禀报什么紧急军情的文书送到朝廷去了!”

铁芳不解地问:“似他这等驰行,不须半日人马均已累倒,还能赶到京城?!”

春雪瓶:“此去京城沿途均设有驿站。每站相距不过四五十里,文书均是接站驰递,只需二十余日便可送到京城,哪能由一人一骑驰送。”

铁芳:“如此,来回也须五十多天,一旦外寇大举入侵,等朝廷得报后再发兵驰援,至少也须三月,恐半个西疆早已陷入外寇手中去了。”

春雪瓶:“正是因为如此,罗大伯才率领着他的那帮弟兄住在乌伦古湖一带,以便时时抗击从北界来犯的外寇,西疆北境全赖他才得保安宁。因此,西疆牧民百姓都把他率领的那帮弟兄称为义军。”

铁芳:“等我向你学好一身武艺后,也投到父亲那里去!”

春雪瓶:“何须等到学好才去,到了那儿再学不也一样!”

铁芳:“这么说,你也是愿意随我一同前去的了!”

春雪瓶不禁嫣然一笑:“不是愿随你去,而是早就和你相约,要你到乌伦古湖来的。”

铁芳这才想起去年夏天他二人在甘州道上的谈话,也才知道春雪瓶早已有了投身到乌伦古湖去的心意了。他不由十分高兴地说道:“那就算我随你去好了。”

春雪瓶又嫣然一笑:“还是算作我随你!”

铁芳也情不自禁地一笑:“就因我是个男子汉?!”

春雪瓶不胜惋叹地说:“不,只因我不愿学母亲!”二人都不再吭声了。

快近鄯善时,二人来到一个驿站门前,因见那驿站旁边有口深井,二人便下马汲水饮马。正饮马时,一个驿卒走过来了,他将大白马和青骢马打量一会,不禁连连赞说“好马”,并和他二人搭起话来。彼此闲聊片刻,春雪瓶若不经意地问道:“昨日我在路上,见驿站又在飞传火急文书,不知有何紧急军情?”

驿卒:“我是为了半天云罗小虎的事情。”

春雪瓶不禁全身一震:“半天云怎么啦?!”

驿卒:“听说不久前在昌吉附近被乌苏军营的官兵擒获了!”

铁芳愣着一双大眼,抢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衣,急切地问道:“你说的这事可真?!”

驿卒已被他那可怕的神情吓呆,忙嗫嚅说道:“西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铁芳:“半天云现被关在何处?”他已色变气促,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春雪瓶见他还要追问,忙伸手将他一拉’.说道:“我们还是赶路要紧,到了迪化便一切都会知道的。”

铁芳这才松开了手,跃上马,和春雪瓶一路挥鞭,飞一般地向迪化方向驰去。

二人各自的心中都如火烤火燎一般,一路上只顾催马向前,彼此很少说话。刚过白柳河,忽见艾弥尔扬鞭纵马迎面驰来。彼此一见,都赶忙勒住奔马,一齐跳下马来,去至道旁一个僻静所在,急匆匆地问谈起来。经过一番忧心忡忡、心情沉重的交谈之后,铁芳和春雪瓶已从艾弥尔口中获悉:罗小虎确已于一个多月以前在吉昌以西的草原上落入官兵的手里去了。落入官兵手里的经过、情况是:那日罗小虎率领着他的弟兄们刚在庙儿沟击溃了一股从北境人窜来侵的外寇,正向回乌伦古湖的路上走去时,恰好遇上刚在沙漠里掩埋了玉娇龙后又从沙漠里走出来的铁芳。罗小虎从他口中得知并猜出死在沙漠里那个铁芳当时还不知名姓更不知道是他母亲的女人是玉娇龙时,便离开了他的弟兄单人独马向沙漠那方驰去。他的弟兄们回到乌伦古湖后,见罗小虎多日未归,便派人四出寻他,直至半月前才由塔城军营的马千总秘密派人来说,罗小虎就在离开他弟兄们的第五天,在昌吉西边的草原上,碰上了正在四处堵截、追捕他的乌苏军营官兵,他当即被姚游击率领的百余精骑团团围困。罗小虎虽一再奋勇冲杀,终因势单力孤寡不敌众,且又身中两箭,便被官兵所擒,关进昌吉军营里去了。官兵惟恐罗小虎的弟兄们知道这事后前去袭击军营救出他来,便一面极力隐秘此事,一面调集各营军马增防昌吉。艾弥尔等人在得到马千总送来的这一密报后,便忙将哈里木、乌都奈、梁巢父等人一齐请到乌伦古湖共同谋计劫救罗小虎的办法。正在这时,马强又从迪化军营探知,为如何处置罗小虎一事,将军田项和钦差玉玑两人意见不一:田项以罗小虎乃为朝廷要犯为由,坚持将他押解进京,交由朝廷会审后再请旨处决;玉玑则以罗小虎贼羽遍布西疆恐生意外为借口,力主就地斩首以防不测。二人各执一词,各持己见,相持不下。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使罗小虎至今仍然关在昌吉,给弟兄们留下了一线尚可将他救出的希望。五日前,马强又从昌吉军营探知肖准已由塔城赶来昌吉,决定由他率乌苏、昌吉两地军营的官兵将罗小虎押送伊犁将军衙署,交由田项押管,听候朝廷发落。马强还已探知:肖准正在挑选两地军营精兵,不日即将起程。哈里木和梁巢父等人共同谋计,认为要救出罗小虎,只有伏路强劫这样一个办法了。这样做,虽明知不仅将会伤亡许多弟兄,且将危及罗小虎的性命,但势已至此,别无他策,也只有孤注一掷了。因此,大家商计,决定在呼图以西的呼图壁河西岸动手。因那里乃是去伊犁必经之路,来往人多,易于混迹其中;河边上又有十余家店铺,亦可让一些弟兄分作过路客商混杂店内;店铺对面一箭之地有片树林,可以隐伏一二百骑弟兄,等官兵押解罗小虎来到东岸渡河时,趁他们一半渡过西岸,一半尚留东岸之机,由隐迹在店铺里的弟兄突然杀出,拚命护着罗小虎,隐伏林中的弟兄们随即驰援,合力杀退官兵,将罗小虎从官兵手里夺救回来。现哈里木和乌都奈已率领着乌伦古湖及各地的弟兄隐集在呼图壁一带,只等到时便动手了。

春雪瓶在听了艾弥尔所说的这些情况后,心里感到十分震惊,她既为罗小虎处境的危3ǔωω.cōm险深感忧惴,也为玉玑那险恶的用心感到寒栗气忿!一瞬间,罗燕、香姑曾对她说起过对玉玑来西疆所怀的隐忧,以及不久前哈里木对官兵在克拉玛依一带出现所怀的疑虑,全部一齐涌上心来,不禁使她感到:自己对于世事人情的体察,远远不如他们警敏深沉!自己也还须多磨多思才行。春雪瓶抬头看看铁芳,见他紧握拳头,怒目不语,似在只等一拚!艾弥尔却正紧紧地注视着她,等她拿个主意。春雪瓶沉吟了会,不禁紧锁双眉满怀忧虑地说道:“伏劫之计虽然可行,却是未免太险!除非那首先靠近罗大伯的人确有很高的武艺,方能保得罗大伯安然无恙,不然就恐有失!”

艾弥尔猛然将手一挥:“我们忧虑的也正是如此!因此,大家都在焦急地盼望着春姑娘归来。如今姑娘既已归来,罗大哥也就有救了!”

铁芳:“我虽武艺不高,但救父愿和他们一拚,就让我先去靠近父亲。”

春雪瓶:“你当然是要身先靠近的!只是救人必须十全,意在一拚却非十全之计。”

艾弥尔:“肖准十分狡诈,为防他调动吐鲁番军营官兵沿途巡哨,我特去知会那一带的弟兄虚张一些声势,牵制住吐鲁番军营官兵,使他们不敢妄动离营,以确保伏劫顺利得手!”

春雪瓶:“我去迪化稍作逗留便即赶去呼图壁和哈里木叔叔他们会合。”

艾弥尔:“好了,事情紧迫,咱们就分头行事吧!”他随即一跃上马,向吐鲁番方向驰去。”

春雪瓶和铁芳也急忙上马,继续向前赶路。

一路上,铁芳心怀忧愤,总显得惴惴忡忡,焦躁异常。春雪瓶见他如此,惟恐他伤了身体,乱了方寸,便回过头来对他说道:“我们即将面临大敌,正须抖擞精神,似你这般忧伤,不但于事无补,反会损伤身体,若让罗大伯知道,他也会感到不安的。”

铁芳这才强自镇定,烦乱的心绪也平静了些。二人到了迪化,春雪瓶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她刚刚放下行囊,便对铁芳说,她有事须去料理一下,要铁芳留在店里等她,便随即出店去了。她出了店门,向街上行人打听到玉玑是住在驿馆里面,便迳向驿馆走去。来到驿馆门前,她称说要见玉大人,要门官给她通报。门官见她是个寻常姑娘,身上还带着几分野气,不肯给她通报,二人便因此争吵起来。正闹嚷间,被玉大人随身衙役走来看见,一面忙上前和她招呼,一面忙对门官说道:“这位姑娘就是前番在西疆边界上救了玉大人的飞骆驼!”门官一听,立即惊惶万分,神态也突然变得十分恭敬,忙将她让进馆门,又由那衙役领着她迳直去到玉大人书房。玉大人正在房里看书,一见春雪瓶到来,只是略感一怔,随即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对她说道:“春姑娘久违了!不知是阵什么风,又把你吹送到这里来了!”

春雪瓶:“我要不是有事来找玉伯,什么风也是吹我不来的。”

玉玑不由一怔:“春姑娘找我何事?”

春雪瓶单刀直入地:“听说半天云正率部在庙儿沟一带追击犯境入侵的外寇,却被田项派兵将他逮去,玉伯定已知道这事的了。只是不知玉伯准备将他如何处置?”

玉玑沉吟片刻道:“半天云乃是马贼魁首,又是被军营骑校擒获,案涉军务,应由将军衙署启奏朝廷,如何处置,只能遵照圣上旨意办理,我乃文官,未便多加过问。”

春雪瓶:“听说玉伯力主就地处决,不知确否?”

玉玑微微一惊:“西疆各府道衙署确真有过此议。虽然有议,也只议议而已。一切仍须遵圣上旨意行事。”

春雪瓶见玉玑一味推掩,一横心索性说道:“那罗小虎与玉伯府上本有瓜葛,不知玉伯知否?”

玉玑一惊,神情立即变得凛肃起来,沉着脸冷冷地说道:“春雪瓶这话从何说起!我玉门乃世代簪缨,又是书香门第,何至与马贼发生瓜葛!”

春雪瓶已不禁隐露出了愤然之色,愤然中还带着些儿凄伤的神情。她紧紧地盯着玉玑,一字一句地说道:“玉伯请听我说:罗小虎确与玉门有亲!他有一子名叫铁芳,现年一十七岁,为人十分诚信义勇,与玉伯确是血亲。玉伯可以不认罗小虎,却不能不认铁芳!因此对罗小虎之事,玉伯纵然无力护顾,亦不应促其速死,致使自己的同胞骨肉含恨,使天下义勇之士寒心!”

玉玑一下站起身来,似欲举手拂袖,忽又将手垂下;似欲张口喝斥,忽又将口闭上。他铁青着脸在房里来回踱步,沉吟了一会,才说道:“我与罗小虎向无仇怨,更无瓜葛,西疆也和京城一般,到处都有流言蜚语,春姑娘切勿听信。关于罗小虎之事,我实难为力。至于铁芳,只要他能立志向上,从此自拔污泥,他日相见我当另眼相看,给他谋个前程就是。”

春雪瓶知玉玑只一意维护着他自己,对他的同胞妹妹已无兄妹之情,更难望他对罗小虎会稍存眷顾之意,她真深悔自己有此一行!春雪瓶随即站起身来,忿然说道:“天下自有正气!罗小虎无须他人护顾,自会克凶为吉的!铁芳本就未陷入污泥,他亦无须自拔!至于前程就不用玉伯操心了!”她话音刚落,随即转身走出书房,向驿馆大门走去。

春雪瓶气冲冲地走出驿馆,正迈步向前面大街走去时,忽见十余名外邦汉子穿过巷口正向驿馆走来。她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忙注目一看,只见那走在前面的汉子正是半年前在京城王爷府里和她较技被她击败的巫朵司。春雪瓶更是感到十分惊讶:他来作甚?!她正惊疑问,巫朵司亦已认出她来,赶忙上来和她见礼,又十分欣喜地和她问谈起来。巫朵司一面和她叙话,一面忙又对他身后那十余条汉子说道:“这位春姑娘就是我常常对你们说起的飞骆驼。”那十余汉子吃了一惊,一个个脸上都不禁露出饮佩之色,赶忙上前给她见礼。见过礼随即便又退到一旁去了。春雪瓶这才问巫朵司道:“你怎到这迪化来了?”

巫朵司:“一言难尽!”他环顾一下四周,见巷内别无他人,才又放低声音说道:“我等原是前来投奔半天云罗小虎的,不想来到西疆才知他已不幸落到朝廷官兵手里去了。”

春雪瓶不由感到惊诧万分,忙又问道:“你等为何要远离故国前来投奔罗小虎?”

巫朵司:“只因我等不甘故国沉沦的屈辱,更不愿受西国驱使前来为他刺探贵国军情,在他们强派我们前来贵国作奸的路上,我等十余人便商量好了:一到西疆便去投奔罗小虎,要求加入他所率领的义军中去,和他的义军兄弟并肩并马,共同抗击一切恃强凌弱的入侵者,让抗击入侵之敌的义旗也在我国的国境里高竖起来。”

春雪瓶:“如今罗小虎既已被官兵所获,你等又将如何自处?”

巫朵司:“我等亦曾去投奔过迪化军营,不料军营里的游击大人竞疑心我等是假投奔,真作奸,还说我等是心怀叵测,不但不肯收留,反而劝我等回去听候西国差遣。我等无奈,特来面见钦差大人,请他与我等作主。”

春雪瓶不由冷冷一笑:“钦差大人不会给你作主,他也作不了主!就是这儿的军营收留你等,也不会让你等去抗击入侵者,他们也不会抗击入侵者。他们的眼中钉不是入侵者,而是抗击入侵者的英雄义士!”

巫朵司怅然若失地问道:“我等又怎么办呢?”

春雪瓶略一沉吟,说道:“你等且随我来。”

她将巫朵司等人带到一个僻静处,才又对他说道:“那些义军兄弟们,已决定救出罗小虎。我也将随同他们前去。你等如愿相助,亦可同往。只要能救出罗小虎,义军又有了首领,你等的志向亦可酬了。”

巫朵司毫不犹豫地说:“我等愿为救罗小虎效力!”

另一名汉子忽然插口说道:“要是救不出罗小虎呢!?”

春雪瓶慨然道:“浩气自在人间,义旗仍将高卷,到时自会有人出来率领义军!”

十余条外邦汉子一齐欣然同意前往了。

春雪瓶将截救罗小虎的办法和地点都一一详细地告诉了巫朵司,并和他约好两日后便在呼图壁以西的呼图壁河岸会合,只等押解罗小虎的官兵一到便即动手。

第二天,春雪瓶和铁芳便到了呼图壁西郊,和哈里木、乌都奈等人会合了。香姑亦率领着艾比湖的达奇、小黑、查牙子等人前来参加举事,大家更是意气奋发,一片斗志昂扬。

第三天,巫朵司也带着他那十余条外邦汉子来到,大家又是一阵激奋。就在这天晚上,马强亦带着他刚从军营探得的消息赶来。他告知大家:押解罗小虎的官兵已定在明日起程,肖准将亲率从昌吉、乌苏两地军营选出的三百精骑护送。他还带来了一个使大家非常担忧和愤怒的消息:肖准受钦差玉大人的暗中指示,也挟于他自己的私愤,对罗小虎进行百般摧折,必欲在送达伊犁前置他于死地,眼前他已被肖准折磨得遍体鳞伤,耳朵亦已经聋了。春雪瓶和铁芳听了更是感到悲愤伤心。

第二天时近中午,哈里木和乌都奈各率领百骑弟兄伏在西岸渡头对面的一片密林里,只等锣声一响便冲出树林杀向官兵。春雪瓶和铁芳扮作旅客混进渡头旁边的一家酒店里,只等囚车路过店门前时,便突然冲出店去,杀了车旁官兵,紧紧护住罗小虎。巫朵司领着他那十余名外邦兄弟,扮作外邦商贩分散在店内店外,只等春雪瓶一动手,便上前帮助她敌住向囚车扑来的官军。马强因年岁已大,只跟随在春雪瓶身旁负责鸣锣发号。一切部署均已周密,就只等官兵的到来。午后约在申时,一队足足三百精骑的官兵终于在呼图壁河东岸出现了。肖准先派出十骑侦骑渡过河来在渡头一带巡逻了一遍,然后才指挥人马渡河。肖准确也算是个有心机的人物。他一直紧靠在囚车旁边惕视周围的一切动静,让一半精骑已过了河后,他才押着囚车渡过河来。官兵走过来了!一百精骑过去之后,肖准才勒马横刀押着囚车走来。罗小虎项戴重枷、脚锁巨链、蓬发虬髯盘坐车内。他虽遍体伤痕、满身血迹,却仍然眉开目朗,脸上神情还是显出凛凛威风。囚车很快就来到酒店门前,春雪瓶忙举目望去,只见除了肖准横刀马上紧靠车旁外,还有四名步行军汉,分站囚车两旁,左手扶车,右手握刀,惕然而视,险象逼人。春雪瓶眼看囚车已快过店门,忙对马强将手一挥;忽听一声锣响,惊了四野,更惊了官兵。春雪瓶趁车旁军汉吃惊回首之际,一扬手,连连发出三箭,四名军汉中便有三名中箭倒地。铁芳亦已拔出剑来一跃出店,向着那尚剩在车旁的一名军汉奔去。那军汉先是一怔,还不等铁芳到他身边,他已经向着罗小虎头上举起了手中的钢刀,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柄短刀流星般地一闪便插入他的咽喉!那军汉一声未曾呼叫,便倒到地上去了。春雪瓶早已看清这刀是巫朵司甩去的。铁芳见军汉已死,随即转身扑向肖准!春雪瓶已经提剑奔到车旁紧紧地护卫着罗小虎。巫朵司正和那帮兄弟向冲上前来的官兵迎去。在一片呐喊声中,哈里木和乌都奈已率领着两百骑弟兄冲出树林,直向渡头杀奔而来!只见马如龙人如虎,一片闪闪刀光,真是势如堤溃,石不敢当!这边铁芳正在和肖准交锋。肖准确也骁勇,且又在马上,铁芳虽然力大,已是积愤成威,仍是战他不下。二人正鏖战间,姚游击忽又手提大刀、纵起罗小虎的大红马斜刺向铁芳来。罗小虎在囚车里早已看得清楚,他立即向大红马发出一声唿哨,只见那大红马双耳一竖,猛然向上一跃,直立腾空,早将它背上的姚游击掀下鞍来。罗小虎随又发了出一声长长的唿哨,随着哨声,大红马忽又纵起四蹄,反向河滩飞奔而去。那姚游击一只脚尚挂镫上,被大红马在那遍是砂砾卵石的河滩上拖了不过两箭之地,便已是全身血肉模糊,连后脑勺均已脱落半边了。这时,还在和肖准拚力相斗的铁芳,已渐渐居于劣势,肖准居高临下,仗着他刀长有利,愈战愈猛,抡起长刀,不停地向铁芳头上猛劈下来。春雪瓶见了不由有些着急,忙举起弩弓一扬手,正要拨动机关,她一闪念忽又将手向下一落,飞出的短箭并未射着肖准,却正中他坐马眼旁,那马双脚一跪,肖准未曾提防,竟一下栽下马来。铁芳趁势跃上前去,手起剑落,几乎将肖准劈成两片。一个盘距西疆多年,作尽威福的肖准就这样丧在铁芳剑下了!这是春雪瓶有意让他死在铁芳手里的。至于她究竟是为什么,只有她心里才明白。

已经渡过河来的两百精骑,已被哈里木、乌都奈等杀得七零八落;尚在陆续渡河驰援的一百骑,见肖准已死,姚游击丧命,也都鸟兽般地四散溃去。

春雪瓶见战斗已渐停息,这才赶忙打开囚车伸手去扶罗小虎。

不料她刚把罗小虎扶起身来,罗小虎却已立脚不稳随又坐了下去。春雪瓶这才发现他那双腿已被折断,是再也站不起来的了!她不觉心头一阵疼痛,几乎失声痛哭起来。罗小虎却对着她笑了笑,说道:“别难过,女儿!这不是难过的时候!快扶我出车去。”

春雪瓶忙又伸出手去,将罗小虎抱出车来,将身坐在地上,让罗小虎斜靠在她的怀里。春雪瓶这才发现他全身衣服都已被血浸透,呼吸也是呼长吸短,神色异常难看。她不由一阵难过,忙俯下身去对他说道:“疼吗,父亲!他们竞把你折残成这个样了!”

罗小虎望着她深情地笑了笑:“女儿,我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只想听你再叫我一声父亲,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惜我已经听不见了!”

这时,铁芳已杀退跟随在肖准身旁的几名骑卫,快步走过来了。春雪瓶忙指着铁芳对罗小虎说道:“他是铁芳。他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儿子!”

罗小虎随着春雪瓶的手指抬头望去,瞅着正向他扑来的铁芳笑了笑,说:“老弟,今天又多亏你来相助了!”

铁芳扑到他的面前,急忙双膝跪地,泪水盈眶地道:“父亲,我是铁芳!我是你的不孝儿子!”

罗小虎那双大大的眼里闪着惊愕的神情,望了他片刻,才说道:“老弟,上次是你给我解了危,这次解危又是你,咱们也算有缘了!只是我这次却变得这般狼狈,真不好意思见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铁芳又连连呼叫他几声,他似已听见,却又似未曾听见,只愕然地望着他,眼里露出困惑的神情。铁芳跪行上前,伸手想将他抱过身来。罗小虎忙紧紧抓住春雪瓶的衣服,露出不愿离开她的神色。春雪瓶虽已会意,却仍将他拥扶到铁芳怀里,他回过头来望着春雪瓶,说道:“女儿,我没想到你母亲会比我先死!她这一生真是够可怜的!我也快不行了,今后就只剩下你一人了!”他眼里不禁滚出一串泪水来。不知他是在悲悼他魂依梦绕的妻子玉娇龙,还是在哀怜这牵肠挂肚的女儿春雪瓶!

春雪瓶扑过身去连声呼叫:“父亲,父亲!”

铁芳也在他耳边喊着:“父亲,父亲!”

罗小虎虽仍未听见,却似已从他二人的神情和嘴形上看出来了。他看看铁芳,又看看春雪瓶,会心地笑了笑,说道:“这就好了!我也可以放心了。”随即又望着春雪瓶指了指铁芳说:“他也真算是一条汉子!”

罗小虎的脸色愈来愈白,呼吸也渐渐变弱,他自己也知道是不行了!他抬起头来看看围在他身旁的哈里木、乌都奈、马强、香姑……等人说道:“我把弟兄们都交给你几位,把那些再入侵来犯的外寇也交给你们了!一切都偏劳弟兄们了!”他随即仰眼向天,叹道:“我这一生已别无叹恨,只叹恨我不是死在血战外寇的刀枪下,却是死在朝廷的官兵手里!苍天哪苍天!你也太不睁眼了!”

这声音响彻林野,在那莽莽深山峡谷间回荡。罗小虎的头垂到了铁芳的胸前。

铁芳失声痛哭起来,四围响起一阵悲泣。春雪瓶噙着泪,脸色变得惨白。她紧紧地咬着唇,呆呆地望着罗小虎!过了许久,许久,才抬起头对大家说道:“这不是哭的时候;且埋下我们的悲伤,我们还有许多紧急的事情要做!”

巫朵司走到她面前来了,他后面紧跟着他那十余位外邦兄弟。他惶然地望着,说道:“春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呢?!”春雪瓶:“我定不负西疆,也不会负你等!”她随即昂起头来对环立四围的二百骑义军高声说道:“此地不能久留。诸位立即收拾好一切,随我赶回乌伦古湖!”骑众发出一_片呼声!呼声虽不欢腾,却也无悲痛!有的只是风发,昂扬,振奋!

哈里木、乌都奈、马强以及香姑等人的眼里闪起的是:赞许,欣慰,希望与佩服!

铁芳抬起头来望着春雪瓶,只说了一句:“我随你去!”一会儿,两百骑义军在春雪瓶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向乌伦古湖驰去。

── 聂云岚《春雪瓶》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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