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飞将裘文杰送到客栈门口,轻轻说了声‘请早安歇’就走了回头路,裘文杰反倒一楞:怎么?这娘们把话当了真,晚上真要来吗?
“裘大少!”有人在店门口迎着他,是客栈掌柜的。
“嗯!”裘文杰依然向内走。
“裘大少!”掌柜的连退了几步,依然将他拦着。
“怎么啦?掌柜的!”
“袭大少!”掌柜的眼睛鼻子缩成了一团。“有位女客要会您,小二的太糊涂,也许他贪图了那位女客的小惠,也没告诉我一声,就把那位女客迎了进去,等我知道这件事再请也请不出来了……”
“人在那儿?”
“在您屋子里,您该不会见怪吧?”
“那泣女客是什么时候来的?”
“您刚走,她就到。”
“掌柜的!这也不怪小二……别放在心上。”裘文杰还随和地拍拍掌柜的肩头。
他盘算着,一定是玉娃子;这小妮子也真怪,先前是千方百计地教他快些走;又百般威胁地要控制他的行踪。后来又突然变了卦,撵他立刻离开石屋。现在又来干什么?来向他解释一切吗?
女客是背着门坐的,尽管只是一个背影,裘文杰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女客不是他所猜想的玉娃子。
裘文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竟然楞住了。
她穿着皮袄子、领口、袖口以及下摆处露出一圈白,狐皮披风搭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的腰杆挺直,真难为她,像这种坐姿,时间一久是相当累人的。
丧文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是裘少爷吗?”声昔相当轻脆,却没有回过头来。挺直的腰杆绞风不动。
裘文杰的后脚也跨过了门槛。
“请开上房门,好吗?”
那柔柔的声音却具有命今式的权威,裘文杰毫不犹豫地将房门带上了。他缓缓走过去,在她侧面停下来。
裘文杰看到了她那挺秀的侧面,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大而明亮的眼睛、鼻梁坚挺,小小的嘴巴微微噘起,显示她是个性格稽为倔强的人。
他停顿一下,终于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约略地估计了一下:年龄大概是二十刚出头、非常秀气,非常文静,好像是富家的千金小姐。
“我是裘文杰。”
“我叫曲文芝,曲直的曲,文字与你相同,芝兰的芝。”口齿清晰,不疾不徐,看样子还念过几天书。
“曲姑娘!咱们好像……”
“咱们好像不认识,”她接得很快。“咱们的确不认识,我只是听聂龙提起过你……”
“聂龙?”
“裘少爷!我听说你在别人面前已经一再地否认你认识聂龙,不过,请你不要在我面前也否认。聂龙生前一再提起你,我是不会弄错的。”
“曲姑娘?你听我说……”
“裘少爷!”她好像不容裘文杰多说废话似的。“我跟聂龙是在这北大荒认识的,是怎么扯上这段孽缘,我也不必说了……虽然咱们没有明媒正娶,我也没有坐上大红花轿,可是我为聂龙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三岁了。”
“曲姑娘!你……”
“裘少爷!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聂龙告诉我,他是独子,所以,我想这个小儿子是他们聂家的一条根,对他的父母一定很重要。请你告诉我,聂家住在哈尔滨什么地方,我立刻就去投靠公公婆婆,要是二位老人家不认我这个媳妇我也就认了,他们的小孙子总不能流落在这北大荒,将来成为一个野孩子。”
“曲姑娘!我什么都不问,只问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裘少爷!聂龙死了,死得很惨,要是杀他的人知道他还有个小儿子,一定会斩草除根,三年来,我怎么还能和我的儿子好好地活着呢?那是因为我有我的生存方式。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我能保护我的儿子和我自己,想知道你来到了北大荒,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落脚,也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她的语气是那样沉着,那样稳定,使得裘文杰深信她的话没有夸大其辞;她的确有她的生存方式。
“曲姑娘!这件事很难办。”
“我不知道你难在何处。”
“你一再表明,聂龙在生前向你提过我,而我呢?是在昨天晚上才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曲姑娘!这件事不是很难办吗?”
“裘少爷!你是不信任我吗?”
“不!我生了一双利眼,看得出来你没有说假话。”
“裘少爷!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你的小侄子,他长得和他父亲有九分相像,那时候你也许就……”
她站了起来。这时,裘文杰才发现她的左手柱了一根拐杖。
“你……?”
“哦!我的左腿有些不方便,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捧断了腿骨,大概接得不太好。”
她横着走了几步,左腿是有点儿瘸。
裘文杰楞楞地站在那儿,他也许有点儿惋惜,这么美的姑娘竟然……
“裘少爷!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好吗?”她的口气开始变成哀求了:“不管你外表装得如何漠不开心的样子,我猜想,你还是非常渴望见见你的小侄子,……幼龙这孩子很乖巧,见面一定会亲热地叫你一声袭伯伯。”
“幼龙?”
“是的,我替他取名叫聂幼龙。”
“曲姑娘!我很想见见你的小宝贝,他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只是……只是,到头来恐怕会使你十分失望,我真的不认识孩子的父亲……如果……如果我再回到哈尔滨去,我一定帮你打听,好吗?”
曲之芝那张美丽的面孔突然变了形,那张微微噘起的小嘴变成一张向下弯的弓,大而明亮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线,两烦也在抽搐、扭曲,她终于掩面哭泣起来。那不是假的,是痛心、绝望的哭泣。
“曲姑娘!你……”
“裘少爷!”她抽噎着说:“你在聂龙的心里就像一尊神,他一提到你,就眉飞色舞……
他失意的时候,他欢乐的时候,都会提到你,他甚至很少提起他的父母……他死了之后,我每日都在盼望你会在这北大荒出现……你终于来了,可是,你却一口咬定不认识他……不认识他……裘少爷!你忍心看我希望成空吗?”
“曲姑娘!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这里面也有破绽……如果聂龙真的在生前时常提到我,三年了,你为什么不到哈尔滨去找我?”
“孩子太小,我伯他吃不了旅途跋涉,要是你没有来,夏天我也打算去哈尔滨找你……”
“好了!聂龙是怎么死的?”
“身中七刀,死得很惨。”
“在他临终前,你在他身边吗?”
“他负伤之后还跑回家来,死在我的怀里。”
“他临终之前,将杀他的人告诉你了吗?”
“没有。”
“他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他只说了一句话:别将他的遭遇告诉孩子,免得孩子活在仇恨中。”
“他平日用什么兵器?”
“一对匕首,所以别人叫他‘三耳四手’。”
“他临终前,那对匕首还在他身上吗?”
“没有。他死了之后清点他的遗物时,发现那一对匕首已经不见了。”
“你对那两把匕首印象深刻吗?”
“那是聂龙心爱的兵器,我当然印象深刻。”
裘文杰将身上的两把匕首取出来放在桌上。
“是这两把吗?”
曲之芝瞟了一眼,就摇着头的:“很像,但不是这两把。”
“曲姑娘!你住在什么地方?”
曲之芝表现得有一些犹豫。
“你如此信任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住在什么地方?”
“裘少爷!为了幼龙的安全,我还是谨慎一点,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到西头上的曹家酒坊找内掌柜,请她捎个口信……”
“别那么麻烦,明儿晌午请你在酒坊等我。”
“一定?”
“我没有必要骗你。”
“好!我明儿晌午在曹家酒坊恭候。”曲文芝抬起右臂,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一拐一瘸地走了。
当她抬动手臂时,裘文杰看到她腕子上戴着一只绿油油的玉镯子。
丧文杰将他的面孔埋在两只手掌心里,他是为了接二连三的怪事感到迷惑?或者他的确和聂龙有八拜之交,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在这个年轻的未亡面人前表露身份呢?
窗纸突然破了一个洞,在那个洞眼里出现了一只亮闪闪的眼睛。
裘文杰的手指也绽开了一道缝,在缝间同样露出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窗纸的洞眼逐渐扩大,终于,整格都成了空,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出现了一双艰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那张‘方’脸看起来有点见怪,有点儿冷峻。
裘文杰的一双手离开了他的面孔,向上伸起,他在伸懒腰,然后他的双手又垂向桌面,那是很自然的伸屈动作;可是,在令人难以想像的速度下,放在桌上的两把匕首业已脱手飞出。
那张‘方’脸不见了。
那两把匕首一左一右地扎在窗格子的木条上,其实,裘文杰也可以让那两把匕首扎进那张怪脸的眼窝里,他只是不愿那么作。他走过去,拔下扎在木条上的匕首,喃喃自语地说:
“这两把家伙倒是很称手。”
方才在窗外窥视探的是谁?裘文杰为什么要放他一马?曲文芝的身份……这都是一连串的谜。其实,这一连串的谜团都不重要。最大的谜团是:裘文杰为什么来到这北大荒?唯一能解谜的人似乎只有他自己。
有人感门,轻轻的。
裘文杰的目光好像有透视力,隔着一道门板他也能看出门外的人是谁。他提高了嗓门说:
“铁柱子!推门进来吧!”
进来的人果然是铁柱子。他在凳子上坐下,没说话;他似乎在等待裘文杰先提问题他再回答。
“铁柱子!你今儿一整天都没离开客栈?”
“没有。”
“有没有什么人故意跟你搭讪,套近乎?”
“没有。”
“铁柱子!”裘文杰的脸上浮现了一股子邪笑。“老实告诉我,你在哈尔滨有没有愉偷地去逛过窑子?”
“没有,”铁柱子竟然脸红了。
“今晚开开洋荤吧!”
“丧少爷……”
“听着:回到房里去,然后叫店小二为你叫条子,指名要万花楼的小百合。快去!”
“裘少爷!不要逼我干这种事。”
“像你这种人要是不逼你还行吗?”裘文杰一巴掌拍在铁柱子的眉头上。“快去!扭扭捏揑地像个二姨子。”
“裘少爷!难道非要干这种事才算是个大男人么?”
“没错,是男人就得找乐子,快去!”
铁柱子红着脸走了,裘文杰却耸肩暗笑起来。很显然,他不是逼着铁柱子找乐子,他大概想立刻见到佟春霖。
住在下房中的车把式也要叫条子,这倒使得店小二有点儿意外。不过他才懒得过问这码子事,你找娘们你付钱,我还有‘脚钱’好赚,又何必多问。
小百合是过了气的老姑娘,总有二十七八年纪吧!在万花楼多半闲着,佟春霖找这样一个眼线,
倒是既省汝,又管用。金凤阁叫‘条子’一送过去,立刻就有一乘青顶软轿把她给送过来了。
虽是下房,小百合却一点儿也不别扭,富家的奴仆此起一般的客人出手还要大哩!
铁柱子可真是鲁男人,一见娘们进了房,脖子就弯下去了。
“怎么啦?没酒没菜的,”小百合可是老吃老做的。“是要拉铺关门呀!”
“你坐!你坐!”铁柱子的声昔在喉咙眼里打转。
“坐什么呀?”小百合在铁柱子身上直磨赠。“坐着多没劲儿!”
房门突然推开,裘文杰走了进来。
“两个?你们想‘会靴子’呀!……”小百合的风骚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她见过裘文杰,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裘文杰手里拿着两块老光洋,往小百合打里一塞,嗓门压得低低的:“三更天,我要见佟爷。”
“地方呢?”
“怎么?地方不是由你告诉我吗?”
“这是临时的,地方要由你定。”
“就在我房里,教他暗着来。”
“放心,误不了事的。”小百合说着就往外走。
“慢点!”裘文杰拦着她。“别走得太快,你可以教教这楞小子玩玩人叠人的把戏。”
裘文杰说完之后走了出去,铁柱子如何去应付那种场面,他可懒得管了。
上房下房贴隔壁,一折身就过来了,也没人看见。
回到房里,裘文杰发现房里有人坐着等他,一看那身狐裘就知道来人是金线狐,他不禁展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来了!”金线狐轻轻地说。
“你真乖!”裘文杰嬉皮笑脸地在她对面坐下。
“裘少爷!我劝你最好还是少碰狐狸,沾上狐狸的骚味儿三年也洗不干净,而且你还容易掉进迷魂阵,年纪轻轻的,何必呢?”
“好啦!金姑娘!”裘文杰突地面色一正。“开场白已经说过了,提正事吧!”
“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金姑娘!你可不是万花楼的粉头,叫你来你就乖乖地来,我裘文杰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说吧!”
“你刚才差一点桶了漏子。”
“刚才?”裘文杰不禁转过头去看看窗棂上的那个小洞。
“你可知道那个在窗外窥探的人是谁?”
“不是鹰,就是狗。”
“是驻在镇上的保安中队中队长毕玉青。”
裘文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你将两把匕首插在他的眼眶子上,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我的力道轻一点,世上就多了一个瞎子;如果我劲道大一点,棺材店就作了一笔买卖,是不是?”
“你好像吃过灯草灰,说起话来轻飘飘的。”
“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些,或者:这就是称找的借口?”
“裘少爷!你不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太过份了吗?”
“我猜:像你这种人一定喜欢这个谓调儿。你平常都在糟蹋别人,如今有人糟蹋你,岂不是也很新鲜吗?”
金线狐隔着桌子一个耳巴子辐了过来,她的手毕竟不够长,裘文杰微徽一闪就躲过了。
“金姑娘!我这个人就是这张嘴巴太利,你打疼了你的手,也未必能改得了我的毛病……
好了!别闹,咱们谈点正经的。”
“狗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吗?”
“狗嘴里自然长不出象牙,人嘴里也说不出狐狸话,”裘文杰真是一点也不让步。“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过河去新乔治夫喀。”
新乔治夫喀是俄境的一个地名,裘文杰的俄语发音倒是相当标准。
“那是老毛子的地界,”金线狐的眼睛瞪得很大。 “我去那儿干什么?”
“你不是经常去吗?”
“谁说的?”
“金姑娘!真人面前不论假,光棍眼里不揉砂。你在地头干些什么,我可清楚,炼金厂的工人偷了金子卖给你,莫高那帮子劫金贼,赃物也是卖给你。你只买不卖,行吗?你每个月最少要渡过黑龙江到新乔治夫喀去两趟,右个老毛子专收你的脏物,没错吧?”
金线狐那张脸蛋此起雪地里的冰雪还要白,经过这张白脸一衬托,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黑、格外亮了。
“裘少爷!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你并没有好处。”
“金姑娘!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在金山镇,在呼玛县,在整个北大荒,算是秘密吗?”
金线狐冷冷地吸了一口长气,没有说话。
“放心,我不是金矿、金厂的保安专员,又不是吃公事饭的鹰犬,我才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那你打听我的行踪干什么?”
“我要托你带个口信。”
“带给谁?”
“这个人在你眼里也许只是一粒砂,在我眼里却相当重要,是个‘二转子’,爸爸是老毛子,妈是中国人……咱们不追他的家谱,提这些干什么呀?他的浑名叫‘黑毛’,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披了一层黑汗毛,听说在新乔治夫喀一间酒吧里当看门的,一天二十四个钟头,倒有二十来个钟头是在醉乡里混过去的。”
“我听说过这个人。”
“那就麻烦你……”
“只怕来不及,你还有八天的时间,而我在这八天以内不可能过江。”
“那……麻烦你派个专人替我跑一趟。”
“带什么口信?”
“请他过江到金山镇来一趟。”
“这家伙好吃懒做,偷窃扒年拿无所不为,被保安队驱逐出境的,他过不了江。”
“有你保驾他就过得来。”
“他肯来吗?”
“你告诉他,有个姓裘的要见他,他可以赚到三年的酒钱,你再保险他来去自如,他一定会来。”
“现在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找他干什么?”
裘文杰笑着说:“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对你并没有好处。”
“好!我不问。不过,你不能老是占便宜,我保证明天擦黑光景这个黑毛就站在你面前——说吧?许我什么条件?”
裘文杰很认真地想,半晌,他才开了口:“金姑娘!当你寂寞的时候,我就陪你一个晚上。”
金线狐并没有生气,她的心里倒像是真被裘文杰抓住了。每天彼人家捧着,一旦有个男人用脚踩在她的头上,她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的。
她只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瞪了裘文杰一眼,就站起来了。
裘文杰应该得意的,但他并没有得意,反而皱紧了眉头,好像有很沉重的心思。
铁柱了又来了,因为门敞着,他几个大步就到了裘文杰的面前。
“滋味如何?”裘文杰笑着问。
“她已经走了……”
“好啦!邪事办过了办正事……过来。”
铁柱子伸过头去。裘文杰附在他耳根上嘀咕了老半天,只见铁柱子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又退了出去。
客栈中的喧嚣声终于逐渐地平静了,裘文杰也安静地躺上了热炕,照说,他是不能安枕的,而他却睡得非常香甜,他似乎没有将‘危险’两个字放在心上。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使他从梦中醒时,房内漆黑,油灯已灭,在他的床前站了一个人,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从身材体型上,裘文杰认得出来人正是他邀约的佟春霖。
“裘少爷!”佟春霖轻轻地叫唤。
“坐!”裘文杰躺在炕上没有动。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佟春霖在炕沿上坐下了。
“向你买机密消息。”
“乐意效劳。”
“聂龙有个妻子,还有个小儿子,他们在什么地方?”
“裘少爷!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吗?”
“绝对没这回事,聂龙到北大荒来是想发横财的,怎么可能娶妻生子加上拖累呢?”
“好!第二个问题:你在替谁干事?”
“这——话什么意思?”
“佟春霖!北大荒有人想了解我来这儿的动机,就教你出面探测,别以为我不知道……
佟春霖!这不是逼问,是买卖,价钱由你开。”
“裘少爷!你误会了……”
突然,佟春霖的上身向后仰,原来一根用牛筋做的绞索已经套上了他的颈项,裘文杰有力的膝盖也顶上了他的背脊。
“佟春霖!现在不是买卖,是逼问,快说!”
佟春霖发出了一声嘶叫,就在这一瞬间,窗户荡开,两条黑影飞闪而进,原来佟春霖早有警觉,还带来了埋伏。
同时间,房门口也闪进了一条黑影,只听见棒子挥舞的声音,又是棒子击中物体的声昔,其间也夹杂几声闷哼,很快地,一切又恢复平静。
裘文杰那令人发寒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佟春霖!你是老狐狸,我也不是省油灯,而且我那位伙计也挺不好对付。没关系,我很有耐性,你一问不答我二问,我二问不答再三问,每问一次得不到答覆,我手里的绞索就会收紧一些,只怕你的颈脖子耐不住……”
果然,那根牛筋套索又紧了一些。
“松!松!松——”佟春霖发出哀求的声音绞索放松了。
“裘!裘少爷!你……你完全不遵照江湖规矩……”
“我不是江湖人,不走江湖路,不懂什么江湖规矩。”
“我跟你来往是买卖,跟别人来往也是买卖,照规矩,我不能去打听别人的身份和姓名。”
“我信……那么,请你描述一下那人的模样。”
“是个男的。”
“多大年纪?”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听声音,好像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
“那两把匕首是他交给你的吗?”
“是的。”
“用意何在?”
“想确定你和聂龙是否有关系?”
“你和他什么时再见面?”
“不一定,总是由他主动和我约晤,仍是小百合那条路。”
“佟春霖!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要不然你就死定了!”裘文杰放松了绞索,接着说:
“对不起!你带来的人挨了我那伙计的棒子,恐怕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了。”
“裘少爷!我一向独来独往,从来就没有什么伙计。”
“哦?”裘文杰在找火柴。“我来亮灯。”
“等一会儿。”佟春霖说了一声就快步离开,他似乎恐怕卷进这场是非的漩涡之中。
裘文杰点亮了灯,此时佟春霖已不在现场了。地上躺着两个身胚粗壮的汉子,一个脑袋瓜子见了血,另一个虽不见血,但是和他同伴一样昏迷不醒。本来可以从这两个家伙身上问出一点线索来的,现在看情况是没法子追问了。
“铁柱子!”他喊了一声。
铁柱子在房门口出现,他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棒子,一声也不吭。
“要多久才能醒来?”
“谁知道?”
“摆在这儿也不是事,拖到外面檐下去。”
“那会冻死他们。”
“那……怎么办?”
“可以叫掌柜的来,就说他们是越窗而进的盗贼。”
“保安队会派人盘问,我怕那种麻烦。”
“人是我用棒子‘亨’倒的,你在大睡,什么也不知道,保安队的人由我对付。”
金线狐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虽然有诺言在先,万一和保安队弄拧了,要找碴儿,她也照样应付不了。铁柱子所主张的善后方法是对的。盗贼越窗而入,圆谋不轨,用棒子迎击痛殴那是正当的行为。
事情就如此决定,本来已经沉寂的客栈又热闹起来,把酣睡入梦的客人都吵醒了。
在金大院中,此时也是夜深人静。廊下有好几个劲装疾服的男女在候着,似乎随时都会出动。大厅中,金线狐和杜云飞在商议什么,二人的面色都很凝重。
“云飞!”在私底下,金线狐对他倒是非常客气。“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就怕他一点,怕他是金矿局方面请他来追查脏金的。”
“如果姓裘的真是金矿局请来的高手,就一定会在事先和保安队方面打声招呼。”
“也许金天保和毕玉青只是装装样子。”
“可是,裘文杰曾经放倒了四个保安队员呀!如果他是吃公事饭,怎么可以如此胡来?”
“云飞!问题就在这里了,莫高没有见到裘文杰杀那四个保安队员,到现在为止没任何人能够证明的确有这么回事,我派人在那座山神庙的附近查过,不见尸首,不见痕迹,如果这是一着早就安排好的计谋,教那四个保安队员暂时躲一躲,那咱们就上当了。”
“金姑娘!我倒有个办法。”
“快说!”
“教金天保把姓裘的带走,看他们怎么办?”
“云飞!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姓裘的可以明着去,暗里来,何况这个人对我来说,还有相当利用的价值……还有一件令我耽心的事,他从来没有来过北大荒,他怎么知道我常常过江到俄境的新乔治夫喀?又怎么会知道有黑毛这个人?这明明是有人提供线索给他。”
“金姑娘!他找黑毛干什么?那个混球除了会喝酒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云飞!任何事情都不要看得太单纯了……好了!”金线狐伸了一个懒腰。“时候不早了,渡船只怕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你连夜过江,天亮前把那个醉鬼抬过来,我倒要看看裘文杰这套把戏怎么耍下去。”
杜云飞起身走了,也带走了在廊下等待的那几个男女。
金线狐正想回房睡觉,却又来了客人,这个时候还能登堂入室的当然是特殊客人。不错,他的确很特殊,是驻扎金山镇保安中队的中队长毕玉青。高个头,三十不到的年纪,挺帅气。
“玉青!有话到房里说去。”金线狐连连打着哈欠,听口气,她与毕玉青之间还有着极为亲昵的关系。
“就在这里说,就在这裹说!”毕玉青又拉着金线狐坐了下来。
“怎么?你还要回队上去?”
“是呀!那个姓裘的混球把我两个手下打得昏迷不醒,还挺在那儿呢!”
毕玉青突然压低了声音:“我看,放黑枪把那小子丢弃算了。”
“为什么?”
“我有预感,这小子迟早会给你惹麻烦。”
“玉青!你这个人样样都不错的,就是缺乏那么一点机智,”金线狐的口气很不好听。
“这种馊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来,我金线狐什么时候打过人家黑枪……”
“我来!”毕玉青拍着胸脯说。
“得了吧!别胡乱搅局,往后也别派什么人去钉姓裘的,情况已经够复杂了,你这一插脚,更是一团糟……今晚不宿在这儿?”
“老金在这儿,我可不愿被他抓着小辫儿。”
“也好!那就快些回去吧!”
毕玉青走了,金线狐也回到了卧房。人是挺倦的,可是躺到炕上却又无法闭眼,裘文杰的影子老在她眼前飘过来飘过去的。
她轻轻地诅咒了一声:“哼!裘文杰这小子真是个邪神转世的。”
其实,今儿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的可不止金线狐一个人,那个名叫玉娃子的小妮子也是在火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她甚至连衣裳都没有脱,还不时坐起来望向窗外一遍银光的雪地,她是在等什么人吗?
石屋里很静,好像偌大的屋子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不错,她是在等人;那个人像一溜烟似的在银白的雪地上朝向石屋奔了过来。
就是那个为玉娃子赶车的老妇人,可是,她在雪地上奔走的速度竟然比她所驾驭的双套大车还要来得快。
玉娃子一见到老妇人远远的影子时,就连忙披衣迎出,等她从卧房走到堂屋里,老妇人已经进门了。
“玉娃子!今天佟春霖一整天都在调查咱们的底细。”
“他查得出来吗?”
“当然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因为你那位令尊大人事实上是不存在的。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你今天在裘文杰面前玩的那一套,除了引起金线狐对咱们格外留意之外,好像没有别的用处。”
“不见得吧?”
“丫头!你那张嘴总是不服输的,告诉你吧!在镇上,根本就没有莫高的影子,他那些弟兄们也是一个不见。”
“也许是因为驻扎呼玛县城的保安大队长金天保来了的缘故……”
“大小姐!别在那儿胡猜乱猜了,莫高不到镇上来,十成有八是金线狐授意的。”
“躲谁?”
“自然是躲避裘文杰。”
“佬佬!你这话可把我弄糊涂了,莫高那帮人一个个都是杀人魔王,身上有刀、有枪,他们会把裘文杰看在眼里?”
“丫头!难道你以为裘文杰真是一个江湖浪子?到北大荒来只是为了想发一笔横财,狠狠捞一个票?”
“当然不会那么单纯。”
“那不就结了吗?咱们能想到的,别人也想得到,以我看这一次的大买卖,金线狐可能另外选择了交易的地点。”
“在那儿还很难说,不过,一万八干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金线狐纵有再高的本领也休想瞒过咱们。”
从称呼上可以想见,那老妇人的辈份要高一些,可是玉娃子对她说话的口气却好像不十分客气。
“佬佬,今晚别提明天的事,我问你,裘文杰回到客栈里去了吗?”
“已经回去了。”
“走!我还要去找他聊聊。”
“丫头!除非你想陪他在客栈睡觉,要不然你今晚就不要去。”
“佬佬!你说话能好听一点吗?”
“丫头!你该不会对姓裘的已经喜欢上了吧?”
玉娃子抿着嘴一时没有说话,她倒不是生闷气,而是在很认真地思索,爱情对任何一个刚刚成熟的少女都是很奇妙的。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话:“那家伙倒真是蛮逗人喜欢的。”
“那就完了。”老妇人沮丧地说,临了还叹了一口气。
“佬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丫头!你是在办事,在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喜欢你的对手,你还想办成这件事吗?”
“佬佬!你放心,我喜欢他也只是暗暗放在心里,我绝不会忘记他是我的对手……”
“丫头,你年纪太轻了,不懂得情感是个害人的东西,它会使你软弱、动摇……从现在起,你要恨裘文杰那小子,想出各种理由去恨他,恨他愈深,你胜过他的机会就愈大。”
“奇怪!我为什么要想尽法子去恨他?”
“因为恨可以产生无穷的力量。”
“好吧!我试试看……”玉娃子说着就往外走。
“丫头!你上那儿去?”
“去客栈里找裘文杰。”
“一定要去吗?”
“是的。别拦我。”
“好吧!我又只得为你当车把式了。”
“佬佬!我突然又改变主意了,我要一个人去。”
“丫头!我不明白称心里打出是什么诡主意,可是我要提醒你,千万别逞强,今儿夜里的金山镇是个阎罗殿,金凤阁客栈是十八层地狱……”
“佬佬!佛家有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话声中,玉娃子已经飞快地奔向隐藏在丛林闻的马房。
那老妇人摇摇头,进入了石屋之中。
不一会儿,雪地里就响起一阵马嘶,玉娃子已经如一溜烟似地奔走了。
野地里有积雪未溶,金山镇那条用青石板铺彻的大街上可没有雪,马儿奔来,蹄声清亮,倒是很引人注意的。
金凤阁客栈门前那盏灯笼已经熄了,十四扇门板的大门面也已经合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角门,小伙计坐在门边冲盹儿。
玉娃子在客栈门口下了马,缰索套上了木桩子,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来了似的,扯开嗓门大呼小叫:“小二!醒醒!小二!醒醒!”
小伙计倏地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姑娘你投店吗?”
“找人。”
“找人?找谁呀?”
“哈尔滨来的裘少爷。”
“好!我给你带路。”
小伙计一定心里在胡思乱想:这位客人倒是艳福不浅,深更半夜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姐儿送上门来。
现在,裘文杰是真的睡着了,他不是睡在暖和的炕上,而是抱着一床厚棉被蜷曲在屋角落里,他如此委曲自己显然是防范暗算,这小子真算得上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当小伙计拼命擂门,将他叫醒之后,他的两腿有些僵硬,在地上连跳了好几跳,才算把身子站直了。
打开房门,看见玉娃子站在门口,使得裘文杰两眼发了直。
“别用那种怪眼光看人,好吗?”玉娃子很大方地进了屋。
“你,——你这么晚还跑来干什么?”
“我去给你们沏壶热茶。”小伙计挺热心的,也许他认为如此服务可以得到一笔赏钱。
玉娃子等那小伙计离开了,她才开了口:“裘文杰!你是决心不走,是不是?”
“怎么啦?白天我不是已经跟你说明了吗?请回覆令尊,好意我心领,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好!我不撵你走。”
“谢了。”
“不过,有一个条件。”
“你讶说看。”
“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北大荒。”
“想捞一票。”
“我加一股。”
“我不懂。”
“别在我面前装迷糊,两个人合起来闯荡总比一个人的力量大,成事的机会也要多些。
如果你小气,我可以退让一些,若有收获,四六拆账,你多拿两份。”
“玉娃子!你是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
“你说错了,我是个凶狠泼辣的野姑娘。”
“玉娃子!称只要跟我在一起待三天,你将来就休想嫁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声名狼藉……”
“没开系,嫁别人不要,嫁你你总不嫌弃吧?”
裘文杰真是没辙儿,他真没料到这位姑娘如此口没遮拦,什么话都能出口。
小伙计了沏茶来,并且为他们斟上,裘文杰自然开了厚重的赏钱。
等小伙计退去之后,裘文杰才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来找我,令尊知道吗?”
“我的事我自己作主,不需要让谁知道。”
“玉娃子!难道令尊一向如此放纵你吗?”
“不是放纵,是他相信我的确有力量照顾我自己。”
“玉娃子!你现在先回去,明儿晌午咱们在店堂里碰头,再商议,行吗?”
“不行,现在就要回答我。行!咱们就合计、合计,该从那方面着手。别看北大荒一遍丛林,满地冰雪,要想发横财,机会还挺多的。”
“玉娃子!你听我说。”袭文杰语气缓和,声音低沉、听起来充满感情。 “我从小就孤独惯了,我对任何与我接近的人都具有排斥性、所以我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女人跟我最多只有一夜缘……玉娃子我不是存心要吓唬你,跟我在一起的人迟早都会伤心、你趁早离我远远的吧!”
这番话虽未必会使人吓一跳,最少也能使人瞪大了眼珠子深深吸一口气。玉娃子却不是如此,她反而笑了,笑得近乎烂漫天真。
“我不在乎。”她笑着说。
“那是因为你太年轻,还不了解感情和自尊被人伤害之后是什么滋味。”
“我倒很希望能有机会尝尝那种滋味,我爹在世的时候老是对我说:人啦!酸甘苦辣都要尝一尝,才够味儿。”
“玉娃子!你说什么?”
“怎么?你耳朵有毛病?一句话要说两次你才能听明白吗?”
“玉娃子!我的耳朵很好,连两只蚊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说悄悄话我也听得见,你刚才说,你爹在世的时候……可是,我在不久之前还跟他交谈过,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玉娃子的脸色变了,她似乎在懊悔自己快的大言,也有一些腼腆和困窘的神色。
袭文杰在口头上没有催逼对方立刻加以解释,可是他那么严厉的目光却具备了无比的厌恶。
“对不起!”玉娃子垂下了头,避开对方严厉的目光。 “我跟你玩了一点花样。”
“什么花样?”
“其实,我玩花样的目的不是对你,是对别人。”
“玉娃子!你愈说我愈糊涂。”
“我爹早在五年前就过世了,那时我才十四岁……”
“可是……”
“当时跟你谈话的是我,并不是我爹。”
“是你?”
“真的。”她拾起头来看着裘文杰。“我会学各种野兽的叫声,也会学各种身份,各种年龄的人说话,尤其是我爹的声音学得最像……”
“可是当时那把椅子……”
“那把椅子是我爹在世的时候作给我玩耍的,他老人家生前在金属局作事,专门制作密门、窗柜。暗道之类的设备,在江湖上的人来说,他是个制作‘机簧消息’的能手。”
‘金矿局’三个字使得裘文杰的目光跳动了一下。
“裘少爷!在北大荒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可没那么简单,我常常玩这把套把戏,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子,别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地对付我。”
“那位老妇人是你什么人?”
“她当年被我爹救过性命,感恩图报就一直跟着咱们父女俩,爹亡故之后,她誓言尽她的力量保护我一直到她死,我叫她佬佬。不过,在别人的面前我总是听她的。”
“她那根皮鞭上表现的功夫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她的枪法也很准,刀法也很犀利,是个不太容易对付的老婆子。”
“玉娃子!你把最重的秘密都告诉我了,那么,另一件事你也没有必要瞒着我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金山镇?又为什么知道我的处境很危险?你好心好意教我立刻离开这儿又是为什么?”
“裘少爷!这些问题我不能答覆。”
“为什么?”
“请不要逼问。”
“玉娃子!不能共心腹又如何能交朋友?”
“裘少爷!人与人之间多少保有一点秘密才有神秘感……好了!要不要我这个伙伴?”
“对不起!我不要你这个伙伴,不过,我会把你当成朋友,因为我看不出你有任何伤害我的意思……现在,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我也和你一样,独来独往成了习惯:……裘少爷!听说一句劝告:对金线狐绝对不能推心置腹,狐狸永远都是狐狸,不可能变成一只驯良兔子的。”
“你放心,我的外号叫‘白狼’,在森林中,狼总是此狐狸要凶悍得多。”
“我走了,明早晌午我一定来。”
玉娃子走了以后,裘文杰再也睡不着了,他盘膝坐上了热炕,享受小伙计方才为他沏上的酽茶。
这壶酽茶喝下去,裘文杰就更加难以入寐了,他也许存心在磨赠,一直等到天色大亮,客栈中人声渐起,他才躺下了入梦。对!大白天睡觉也许安全一些。
等裘文杰一觉醒来,已将近晌午时分了。
铁柱子站在床前,轻轻地说:“那个姓杜的来了。”
“请他进来。”
铁柱子出去,杜罢飞进来,裘文杰的睡意还没有全消。
“裘少爷!有两件事要向您报告。”杜云飞的口气始终是毕恭毕敬的:“莫高的弟兄们悬赏的五百两黄金已经送过来了,金姑娘间您是暂时搁在她那儿等您走时再拿?还是给您送过来?”
“先送过来吧!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您说笑……这第二件,您要找的人擦火光景可到镇上,不过,您要见他可能要等到明天了。”
“为什么?”
“因为黑毛一天到晚都是醉糊糊的,不等他酒醒,您还要照顾他,那不是给您添麻烦吗?”
“错了!人说酒后吐真言,我就是要趁黑毛大醉酩酊的时候向他打听几件事情。”
“裘少爷!”杜云飞突然压低了嗓门:“顺便向您报告一件很不幸的滑息。”
“哦?”
“佟春霖死了!”
裘文杰倒是真的吃了一惊。
“在北大荒,佟春霖扮演着一个非常特殊的角色,他的被杀,可能会引起一连串的麻烦。”
“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裘少爷!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因为昨晚三更天有人看见他进了你的上房,也有人看见你用绞索勒他的脖子……佟春霖的被杀,你还得花点儿心思去洗刷你的嫌疑。”
“云飞老弟!”裘文杰脸上洋溢着非常怪异的神情。“你告诉我这件事或许是基于一番好意,而我却猜想是金线狐要你来吓唬我的。我从昨晚到现在,没有离开过客栈,佟春霖被杀的事扯不上我。不过,我倒知道是谁杀了他。”
“哦?您知道?”
“有一个人,托他来打探我此行的目的,我向佟春霖追问那个人,那个人心生恐惧,于是杀死佟春霖灭口。”
“那个人是谁呢?”
“我迟早会找到那个人的。”
“裘少爷!北大荒近来年还算平静,至少没有大乱子。不过,这种平静好像要打破了,因此,金姑娘非常耽心。”
“云飞老弟!他说北大荒近来很平静,这不是欺人之说吗?两个月前发生了巨额劫金抢案,半个月前,劫金主犯莫高被捕……”
“裘少爷!那都不算是大乱子。”
“什么才算是大乱子?”
“整批整批的人物死亡,只有人命才是最贵重的,对不对?”
“哦!”裘文杰笑了,他发笑的动机显然是幸灾乐祸。“原来是金线狐恐惧血腥,她以前不是靠着血腥作风才出人头地的吗?”
“裘少爷!如果你对我们金姑娘有成见的话,那真是最大的不幸。”
“云飞老弟!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并不讨厌坏人,可是,我讨厌那种装好人的坏人。”
“丧少爷!金姑娘并不坏,至少她的心地不坏,在北大荒要生存下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啦!在你的嘴里,不可能说出对金线狐恶毒、指责的字眼,因为你是在吃她的饭……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那就请回吧,黄金送过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你就留交柜上好了。”
“数日太大,恐怕不能留交柜上。”
“那……你就在店堂里等着我。”
“裘少爷今天要出去走动吗?”
“午后也许会出去溜达溜达。”
“那我会在稍晚的时候送过来。”
杜云飞告辞走了。说句良心话,裘文杰倒是很欣赏他,年纪轻轻,又是练武的人,竟然有一股文质彬彬毫无火气的气质,那是很难得的。
裘文杰洗了把脸,来到店堂,玉娃子已经在座了。
今天是个好晴天,很暖和,玉娃子脱下了皮裘,换上了薄丝棉的袄裤,显得俏丽多了,虽然她吸引了不少怪异的目光,她仍然很自在地向裘文杰打着招呼。
“我叫了一条鱼,要酸溜的,……你呢?”她笑着问,就像和一个在一起吃过几十年饭的老伴相处似的。
“我要羊羔子肉。”
店小二在一边应着:“裘少爷!不用您吩咐,早就给您预备好啦!”
“听说休昨晚杀了佟春霖?”
这劈头一句,使得裘文杰傻了眼。
“怎么啦?吃饭的时候不谈该这种事吗?”
“王娃子!你打那儿听来的?”
“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说我是杀人凶手?”
“人家可没指名道姓,只是说,佟春霖的仇家远从哈尔滨追来报了仇——那不是你是说谁?”
“玉娃子!我现在告诉你,佟春霖的被杀与我无干,你相信吗?”
“我相信,不过……”
“玉娃子!你听我说,这显然有人故意栽我的脏,故意散布这种对我不利的谣言。”
“真的吗?”
“无凭无据,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不过,散布谣言的人一定有他的用心……玉娃子!
你帮我查一查,是谁在散布谣言,好吗?”
“行!什么条件?”
“你说!”
“以后每办一件事情黄金一两。”
“你也爱黄金?”
“谁不爱黄金?你去问问北大荒的人,谁不是作梦都在想着黄全?”
这小妮子的话似乎还有双关语意,不过,裘文杰却没有动丝毫声色,只淡淡地谛:“好,办成了黄金一两,就这么说定了。”
喝酒、吃饭,说些闲话,气氛倒是很融洽的。
饭后,裘文杰说:“玉娃子!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你的消息?”
“上灯时分。”
“好!咱们晚饭又可以在一起吃了。”
玉娃子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而裘文杰心里却浮现一个问号:这小妮子不是很好对付吗?
今天是怎么回事呢?
这一顿晌午饭费去了不少时间,饭后两个人还将一壶酽茶喝得成了清汤寡水,裘文杰先走了玉娃子,然后又向铁柱子交代了几句话,这才缓步踱出了金凤阁客栈。
春阳已经过了头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裘文杰故意将时间挪后,如果曲文芝重视这个约会,她会耐着性子等候的。
在闲言闲语中,裘文杰已经从玉娃子那儿把曹家酒坊的地址打听清楚了,与客栈只隔两条街。春阳暖人,长街上行人不少,裘文杰似在信步徜徉,不过,他还是留意了一下,有没有人钉梢。没有,
除非钉梢的人技术相当高明,使裘文杰无法发觉。
酒坊是最好找的,门口一定有个斗大的‘酒’字,而且在金山镇别无二家。
柜上很清闲,只有一个小伙计伏在柜枱上打盹儿。
“这是曹家酒坊吗?”
“没错。”小伙计睡眼惺忪的,“您要打酒?”
“我要找一曲姑娘。”
“往后走。”小伙计招手向后指了一指。
店堂很深,走到底,是一条横廊,左边堆满了大缸,右边则见到一座拱门,裘文杰很自然地向拱门处走去。
拱门外是一座院子,没有花儿没有草,却是满院子大缸,触鼻一股酒糟味儿。
没有见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这么大一座酒坊,应该有不少人才对,怎么会如此安静呢?
丧文杰只不过稍稍有一点犹豫,然后他又拾腿跨过了拱门。他的身子刚过拱门,门顶上突然有人飞身而下,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
那个人穿得非常单薄,大概是怕厚重的衣服妨害他俐落的手脚,但是衣袂却带动了风声,就这一点点轻微的声响,使得裘文杰在那把弯刀临颈前的一刻得到了警告。
刷地一声,弯刀在他的右侧走空。
裘文杰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凭他的阅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曲文芝那个小女人具有如此险恶的心地,竟然会设下如此卑劣的圈套。
他这里一楞,那把弯刀改变了一个方向,又向他的左腰勾来,速度快、劲道足,是个用刀的好手。
裘文杰身上有两把匕首,但是没有时间让他去拔家伙,他只有飞身后退,而身后却是大酒缸,他只有腾身而起,落脚在缸上。
但他想不到酒缸中却藏得有人,两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足踝,就好像在他的双脚加上了一百斤的大脚镣。
使弯刀的男子站定了,没有继续攻击。又见许多酒缸中纷纷有人跳出,一时之间,裘文杰也无法去数一数周围有多少人,当时他还能将眼前的情势加以判断,对方显然还不想立刻就伤害他。因此,他并没有作困兽之斗。
从拱门处走出来一个男子,四十来岁,紫膛脸,眼露红丝,好像刚刚喝下了三斤烧刀子。
那个紫膛脸的汉子似乎很欣赏裘文杰似的,潇脸微笑,连连点头,缓缓地说:“不错,身手真不错。”
裘文杰可以说是站在生死边缘上,但他还够镇定,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曲文堂,”那男子的中气十足,因此声音异常洪亮:“你已经见过我妹扶。”
“这我就不明白了,咱们无冤无仇,何苦设陷加害?”
“老弟!我只想试试你的身手,你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呀!”
“如果我的反应迟钝一点,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老弟那么不济事,还凭什么敢单人匹马闯到北大荒来?”他的手轻轻一挥。
裘文杰的足躁被松开了,他也就跳了下来。
“老弟!请不要责怪舍妹……”
“我不想责怪任何人,只因为曲姑娘言辞恳切,所以我才来赴约……说句老实话,我不认识什么聂龙,他的生死与我无关。白山黑水之间藏龙卧虎,也轮不到我这个远来的行客伸手管闲事,算我多此一举,让我走,行吗?”
“裘老弟—聊聊再走,又何必急呢?”
“你我有什么好聊的?”
“丧老弟,凭良心说,我并不喜欢聂龙,这小子目中无人,夜郎自大,偏偏我的么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聂龙死了,是他咎由自取,我也不想为他报仇。不过,有一件事我却要弄个明白,你明明和聂龙有金兰结交之谊,此番又明明是为他而来,却死不认账,到底是为了什么?”
“姓曲的!我希望你把话听清楚:我根本就不认识聂龙,更谈不上什么八拜之交,请你们不要把我裘文杰跟一个已经作古的人扯在一起。”
“裘老弟!你这张嘴真够紧,不过,我这个脑袋瓜儿也并不太笨,聂龙的死亡好像牵连到一件很大的秘密,说赶来我也算是他的大舅,你老弟把我甩在一边可不行。”
“曲文堂!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人单势孤,北大荒则是遍地豺狼,我很想给你作个帮手,如果这里头牵扯到财富,也好让孤儿寡妇将来有个倚靠,最少,也能让舍妹平一口冤气。”
“容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什么聂龙,也不想问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如此斩钉截铁吗?”
“不错。”
曲文堂那张紫膛脸一直浮现着笑容,现在,他突然沉了下来,笑容一旦消失,紫膛脸就变成了黑脸。
“裘文杰!你是个不仁不义的混帐东西!”
“什么意思?”
“聂龙惨死,埋骨异乡,而你竟然将你与他的浓情厚谊一笔勾销,你岂不是一个不仁不义的混帐东西吗?”
看裘文杰的表情,他似乎气得要口吐鲜血,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将他和聂龙缠夹在一起呢?事实上,他在来到北大荒之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聂龙这个人。
裘文杰似乎没料到自己竟然会遇上如此不讲理的人,如此说不通的事。他吸了一口气,将心情平静下来,衡量着眼一叫的情势,看看自己有多少机会。他很冷静,也很客观,他的答案是零。
那么,再衡量另一件事,这家伙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就是一棒子将裘文杰的脑袋敲扁了,他也不相信聂龙那一番恩仇与他有什么干系。
“这里是酒坊?”裘文杰的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没错,这里是酒坊。”
“咱们站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争得唇焦舌烂干什么呀?咱们应该坐下来,打壶好酒,边喝边聊,也许可以聊个结果出来!”
“哈哈!”曲文堂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你这小子总算改了脾气:走!我也嘴干舌燥,喝几杯是个好主意。”
情势真是改变得太快,方才是兵戎相见,现在是水乳交融,敌友完全取决于裘文杰的态度。他似乎又得到了一个教训:以后一定要圆滑一点。
曲文堂领着裘文杰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大酒缸、大酒瓮之间穿过去,进入了一间屋子,他示意他的手下敞开了窗户,很亮,很宽敞,然而屋内除了一张方桌,几条长凳之外别无他物,似乎这里是专为喝酒而设置的。
没错这里是酒坊请人品酒的场所,每一座酒坊都有这种设备。
曲文堂和裘文杰面对面坐下,那一群汉子除了一个站在近前等着差遣之外,其余的都留在屋外。曲文堂显然是一个粗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裘文杰。
真是如此吗?
曲文堂拍拍手掌,立刻有人送进酒来,裘文杰这才发现这间屋子还有另一扇门。
一只三、五斤的大土瓮,两只大海碗,送酒进来的人将瓮中的酒倒进了海碗中,是道地的高梁、浓郁的酒气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孔里钻。
裘文杰暗暗吸了一口冷气,这一碗酒喝下去,就是让别人用刀子支解了拿去当猪肉卖,他都不会有一星半点的知觉了。
“这是刚蒸出来的高梁,不到酒坊来,你是喝不到这种好酒的,来!”曲文堂可真干脆,咕嘟一大口,海碗中的酒就去了三分一。
裘文杰也照样喝了三分一,他如果能坚持到此为止,不再多喝一滴,他还是罩得住的。
“我要先把情况弄清楚。”裘文杰的喉咙挠着一把火,说起话来有些沙哑。“你对聂龙的死有什么感想。”
“世界上天天在死人,这小子死了可说与我毫无关系,不过,他让我妹妹作了寡,想起来有点别扭。”
“聂龙生前跟你还处得来吗?”
“处不来,尤其对他诱拐我妹妹这档子事使我非常不谅解。”
“这话不对吧?是令妹自愿的,怎么能用上‘诱拐’这种字眼呢?”
“你听我说,江湖浪子如飘萍,没家没业没有根,不知明天在那儿,也不知明天活不活,还要去招惹一个良家妇女,这不是诱拐是什么。”
“好了,古话说:人死不记仇,也别再去嘟嚷他了……方才你好像提到‘财富’这个字眼,这和聂龙的死扯得上关系吗?”
“小子!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聂龙那小子没田没地,也没个有钱的好爸爸,他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养老婆孩子?他当然要想法子找钱,在北大荒,找钱就得把性命豁出去。”
“财路很多,他找的是那一条?”
“黄金。在北大荒,任何人听了都会心动。”
“去挖?去偷?去抢?”
“他想在老虎嘴边夺食。”
“别打哑谜。”
“老实告诉你吧!官的,全控制在几家金矿局的手里,私下的、小路货,全落在你那相好的手里了。”
“老兄?你在讶什么呀?”
“金线狐那个骚娘们不是你相好的吗?别害臊,在北大荒能把这种娘们弄上手是你有本事,那个孙子王八蛋不想……”
裘文杰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连忙接上了话说:“哦!原来聂龙想来一招‘印度鬼子吞煤炭’,黑吃黑,他跟你商量过吗?”
“要是没先尝到甜头,怎会栽一个大筋斗?”
“照你这么说,聂龙就是死在金线狐手里罗?”
“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了?”
“我曲文堂一向如此,没凭没据甚至连个影儿都没有的事,绝不胡说白道……来,喝酒、喝酒!”
“慢!”裘文杰说话的速度比曲文堂端碗的速度要快得多。“等我先把要问的话问完,你们兄妹俩一向住在金山镇吗?”
“老实告诉你,咱们兄妹俩的地方离这儿少说也有一天半日的路程,小时候大概来过,酒坊的主人是咱们兄妹的舅舅……我曲文堂有我曲文堂的生财之道,不想跟那个骚狐狸穷搅和。”
“以往不来金山镇,如今为什么来了呢?”
“姓裘的!你这话不是多问的吗?舍妹听说聂龙的把兄弟来了,要来为聂龙报仇了,她当然赶着来。你想想:不管怎么说,她绝是我妹抹,我能袖手不管吗?我当然要跟来瞧瞧。
本来不想露面的,后来一看你真有两把刷子,胆子大了,所以……”
“令妹如今在什么地方?”
“你问她干什么?男人的事情男人谈,要她们女人夹在里头干啥呀?”
“令妹说她是聂龙的遗孀,那是因为她有一个跟聂龙像貌很相似的宝贝儿子,我来赴约,就是来看那个小孩子的,你说你是曲文芝的哥哥,又扯了好多聂龙的事,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哦!你原来是怕我使诈?”
“没错。说不定你就是杀害聂龙的正凶,怕我找到你头上来,所以故意引到金线狐那边去,好让我误入歧途,这虽然是我在打比方,也有可能性啊!”
“裘文杰!你真会说大话,我伯你找到我头上来?果真如此,我方才早就把你丢弃了。”
“曲文堂!你老兄也在说大话,方才你不是没本事把我丢弃,是你不敢,因为你早有算计,知这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曲文堂那张紫脸突地一怔。
“怎么?我这一箭射中了你的心坎,是不是?”
“裘文杰!你在酒坊中还打了埋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么说,你在明处看起来是单人匹马,其实在暗中你却是大队人马,是不是?”
“也许。”
那张紫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个姓曲的真还有点儿诈。
“好了!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总得先把你跟聂龙的关系先交代明白,你们的确是拜把子、歃血的兄弟,你这回也的确是为了替他报一箭之仇才来到北大荒,是不是?”
“我是一直在否认这档子事,要是你一直这样认为,我是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裘老弟!你这一套少来,我曲文堂是大木棍里预藏绣花针,粗中还有细。你刚才说,今天前来酒坊赴约,为的是要看看那个与聂龙有几分相像的小儿子,请问:如果你压根儿就没见过聂龙,你又怎么知道那个小家伙究竟是不是聂龙的儿子?”
这一问,可把裘文杰问住了。裘文杰是言者无心,这家伙却是听者有意。由此可见,对方并不是一个好应付的脚色。
“算你有一套,”裘文杰讪讪地说:“看来我只有承认了。”
“这就好办了!”虽然旁边只有一个垂手而立的粗汉子,曲文堂仍然是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门:“金线狐那个骚娘们跟保安队有交情,跟莫高那一伙胡子也有来往,专作收购脏金的买卖,金矿中的工人偷出来的零星矿石她买,莫高劫来的整块她也买,听说她还有个熔金的炉子,改换了金砖的模样儿,过江运到新乔治夫喀去,卖给一个老毛子,这些年来,这骚娘们少说也赚进了上万两的黄金。如果能找到她熔金的炉子在什么地方,她那些钱贮存的地方,咱们就大发财了。”
“曲文堂!你真想当我的帮手吗?”
“千真万确,要是我是说瞎话,就让我被酒醉死。”
裘文杰心里暗笑:这倒是一种很新鲜的死法。
“我得先问问,你手底下有多少实力?”
“十来个人,五支快慢机。”
“咱们先谈好条件,不管到最后咱们捞到了多少好处,你只能拿三分一,因为我在暗中还有另一个伙伴。”
“好!我不争,三分一就是三分一。”
“另外还有三件事情你必须遵守。”
“你说。”
“这头一件,你带着你的手下立刻住到‘金凤阁客栈’去,我需要用人帮手的时候比较方便。”
“好!”曲文堂毫不考虑地回答。
“第二件恐怕有点儿难。”
“你说。”
“从此刻起,你和你的手下不准喝酒,免得酒后误事。”
“这……”曲文堂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好!这个条件我也答应。”
“第三件,立刻把你的妹子曲文芝叫来,我有话要跟她面谈。”
曲文堂拍着他那粗糙肥大的手掌,她就像一个法力无边的魔术师,掌声甫落,曲文芝就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孩子头上扎了根朝天一炷香的小辫儿,两颗小眼珠子溜溜地转,貌相生得很清秀。
“好了!你可以先上客栈去了。”
“这内中有个问题,我这一亮相,金线狐可能找碴儿,她自己不出面,也会教保安队的人出头,我该怎么应付?”曲文堂皱紧了眉头,显示他很关切这种遭遇的可能性。
“你自己想法子应付,别指望我帮你打通难关,”裘文杰冷漠地说。“要想发横财,总得有点儿本事。”
“好!我自己应付。”
曲文堂很爽快地走了。
曲文芝在裘文杰对面坐下,先展露了一个歉疚的笑容,然后低声说:“裘少爷,希望哥哥没有得罪你,他是个粗人,我真拿他没法子。”
“没关系,粗人多半心地好,要交朋友就要你哥哥这种性情中人,”裘文杰伸过手去拉着孩子的小手,“这就是聂龙的孩子吗?”
“叫伯伯。”
孩子叫了,发言不准,听起来好像‘啪啪’之声。
“听你哥哥说,聂龙好像死在金线狐手里。”
“听说。”
“你不能肯定吗?”
“没凭没据的事谁敢肯定。”
“聂龙在生前要作什么,跟你商量吗?”
“他从不告诉我的。”
“为什么呢?”
“他认为女人不应该过问男人的事,再说,如果让我知道了他的行动,我可能会阻挠。
女人总是怕这怕那的胆子小。”
“聂龙生前跟你哥哥的感情处得怎么样?”
“不好,总是抬杠、争吵,有好几次还差点动刀动枪的,不过我哥哥在私底下还是很关心聂龙的。”
“聂龙对他呢?”
“聂龙最讨厌哥哥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会桶漏子。”
“你哥哥在北大荒有案底吗?”
“没有。哥哥不打劫,不杀人,在北大荒只要不干这两件事就不算坏人。”
“你现在跟孩子住在什么地方?”
“就住在酒坊里。”
“安全吗?”
“你是怕有人杀害咱们这两个可怜的孤儿寡妇?”
“不能不防。”
“用不着防。在北大荒没人干这种事,杀害孤儿寡妇会让人家一辈子瞧不起,你放心好了。”
“你哥哥跟我联手了,他嘴里说,跟我联手只想发点横财,不干聂龙生死的事,其实,他还是想为聂龙报仇,为你吐一口气……好了,你等着消息吧!不管聂龙因何而死,被谁所杀,咱们一定会查
个水落石出的。”
袭文杰离曹家酒坊时,日头已经偏了西,在长街上才走了没几步,蓦见玉娃子在对面的街檐下向他招呼裘文杰跟着她走进了一条冷落的小巷子。
“裘少爷!你这个人真不够意思。”玉娃子埋怨地说。
“怎么啦?”
“我要当你的伙计你不干、别人一说你就答应了,怎么,你是瞧不起我吗?”
“玉娃子!你一直跟着我吗?”
“我是为你好呀!刚才那个姓曲的要是真敢动你,我早就把他的脑袋瓜儿给摘下来。”
裘文杰笑着说:“玉娃子!我跟曲文堂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吗?”
“一清二楚。”
“你恐怕还有听漏的地方。”
“绝对没有。”
“我跟曲文堂说,如果有财富到手,只能分给他三分之一,因为我暗中还有另外一个伙计,那个伙计就是你啊!”
“真的吗?可是你一直没有答应我入伙呀?”
“当我发现你在暗中保护我的时候我就决定准许你作我的伙伴了。”
“什么?你知道我在暗中跟着你?”
“当然知道。”
“裘文杰!你好坏!”
“好人怎敢单身匹马地上北大荒来,嗯?”
裘文杰的态度改变得很厉害,他好像是一个轻佻的登徒子,在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因为在他嬉笑之间,右手已经搭上了玉娃子的眉头。
也许玉娃子可以容忍,把他这种轻浮的举动当成亲昵的行为,因为他们两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使得玉娃子微微地吃了一惊。
“裘少爷!”她轻叱着:“快放手—万一被人撞见了,这像什么样子?”
裘文杰不但没有放下手来,反而更用力地抓住了玉娃子的肩膀,他好像中了邪似的,突然将玉娃子的娇躯猛力一带,几乎是同时,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从一扉窗棂中刺了出来,只差那么几分,玉娃子就会被那把牛耳尖刀穿透心胸。
玉娃子脸都吓白了。她还没看清楚那把牛耳尖刀,刀又从窗棂中抽了回去。
待玉娃子回过神来,她立刻就要追缉那个想要杀她的人,可是,在小巷子的石墙上只有那么一个窗洞,木格子的窗槛,并没有屋门,即使明知持刀偷袭的人还在屋子里,也不得其门而人。
“裘少爷!你看清楚那个人了么?”
“我只看清楚了那只手,不管那只手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都能将它认出来。”
“裘少爷,我们从这边绕过去,搜查屋子……”
“玉娃子!别说傻话,你去搜,一定搜不出什么来,这家伙手法怪异,行动诡秘,恐怕早就离开这座屋子了。玉娃子?他一刺未成,还会再来,也许你还有机会逮着他,现在你可要仔细想想:为什么有人处心积虑地要杀害称?”
“我自问没有仇人!”
“那个用牛耳尖刀行刺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为仇而来。”
“那又是为什么?”
“也许那只是一件买卖。”
“裘少爷!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跟你先回客栈去,一定要将刚才所发生的情况加以分析,找出结论……老实说,我在北大荒土生土长,头尾十九个年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玉娃子!”裘文杰以极为轻悄的声音说:“我们也许永远都回不了客栈。”
“为什么?”
“瞧!”裘文杰微微偏了一下头。
玉娃子终于看见了,巷子口站了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各人抱着膀子直挺挺地站着,把巷子口的出路封死了。
“裘文杰!”大概是有点儿着慌,玉娃子竟然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你看那两个小子是冲着咱们来的吗?”
“铁定是。”
“那……咱们往巷子另一个出口走,看看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转过了身子,走向巷子的深处,才走了二十多步,他们又发现了另外两个同类型的汉子,同时把另一个出路也封住了。
“裘文杰!”玉娃子瞪眼,竖眉、低声说:“难道咱们真要死在这条小巷子里?”
“玉娃子!”裘文杰很认真地说:“别发火,对付这几个粗汉不难,难在咱们猜不透在这四个粗汉的背后隐藏了什么花样。”
“你打算怎么办?”
“玉娃子,行动并没有一定的取抉标准,我要你能够随机应变,和我保持良好的默契。”
“你放心,咱是好帮手,可不是你的累赘。”
裘文杰一扬脖子,拾腿向方才进来的巷口走过去,才一拾腿,他又停了下来。
方才那个刺出利刀的小窗子上的木格子突然向外翻倒,露出来一个约摸尺半见方的小洞,那几根木格子在翻倒后仍在向下滑动,直到触地为止,那好像是一个可供上下的梯子。
更妙的是:巷子两端的四个汉子开始抬腿向前走,虽然步子很慢,却具有相当压力。他们没有开口,而他们的目的谁都明白,他们正在玩着‘请君入瓮’的把戏——要裘文杰和玉娃子登上木梯,钻进那个小方洞,进入一个不明前途的地方。
现在,裘文杰和玉娃子已被那股无形的压力压到了那个小窗之下,他们背对背地站着。
王娃子狠狠地用拐肘在裘文杰的背脊上捣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什么意思?”
“我就不相信你对付不了这四个家伙,瞧瞧他们,油头粉面、衣服光鲜、活像兔子,你这条白狼难道是不吃兔子的吗?”
“他们像兔子吗?”
“怎么不像?充其量是几只肥壮的兔子而已。”
“玉娃子!小时候偷过叶子园的水果没有?”
“偷过。”
“你一定伸手构不着,你用什么方法去摘果子哩!”
“我明白了……可是,我能把你扔下吗?”
“王娃子!我不怕打不赢他们,可是,我想在动手之前先弄清楚一件事:他们是冲着你来,还是冲着我来?”
“裘文杰,我可不是临危先溜,是恭敬不如从命……”她的两手突然反过来抓住了丧文杰的手腕。
裘文杰手腕往上一提,玉娃子借劲使劲,两脚就踏上了裘文杰的眉头,再一弹腿,人已上了房顶。她自己倒真像一只鬼子,一溜烟似地不见了。
那四个汉子并没有去追赶溜走的玉娃子,仍是前后将裘文杰夹缠着。
“现在,情况总算明白了,各位是冲着我来的。”裘文杰冷冷地说。“各位可以先把话说明,是要命,还是要跟我谈谈。”
内中有个汉子开了口:“姓裘的!你真聪明,把那小姐儿支了咱们好说话。”
“各位: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若说各位是冲我来的,刚才为啥又用那种黑刀手法想刺杀那位姑娘。”
“怕她活着碍事。”
“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镇头上有一辆套车,请你带着聂龙的未亡人,还有她那个小儿子,上车打马就走,爱上那儿上那儿,没有拦阻你,只要你不留在北大荒,你包管可以活上一百岁。”
“你可知道你能活多少岁?”裘文杰边说边晃了过去,方才他那种如临深渊的凝重神色突然消失了。
“别妄想动手,你背后还有人。”
“谁的背后没有人?”裘文杰已经晃到了那个开口说话的汉子面前,手指往对方鼻尖上一指。“你可知道你还能活多久?”
那汉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告诉你,我会算命,我算定你立刻就要死,而且死得很惨。”裘文杰的语气真像一个相命先生。
后面立刻有硬硬的东西抵上了裘文杰的背脊,他当然明白那是要命的玩艺儿。
裘文杰似乎掌握了气势,尽管他的性命抓在别人手里,但他一旦掌握了气势,就使得对方的态度软弱下来了。
“姓丧的!咱们奉命行事,别跟咱们过不去,咱们可不想伤害你。”
“奉命行事?奉谁之命?”
“不能说。”
“世上没有不能说的事。”
“真不能说。”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裘某人到金山镇来是要办点事,事儿没办妥就不能走;即使到了我该走的时候,我也不会带着聂龙的孤儿寡妇走。”
“那,……咱们只好用强了!”
“如何用法?”
“押你走。”
“你们不妨试试看,也许可以一枪将我轰躺下,想押着我离开这儿只怕办不到。”
并非裘文杰怕死,而是他在对方的话中已经听出了破绽,对方不敢擅自作主干出伤害他的事。
后面那两个汉子的表情他无法看到,可是裘文杰却明白地看到了面前那两个汉子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姓裘的!这样好不好?你先上那辆套车,等咱们去酒坊请孤儿寡妇的时候,你再溜掉,好歹也给咱们兄弟一个面子。”
“我想先请问一下各位的字号。”
“无名小卒。”
“既是无名小卒,我又何必给你们留面子……这样好了,告诉我,你们奉何人之命,我立刻跟随你们去见他,不为难你们,行吗?”
“不行,咱们也曾奉命不得泄密。”
“那……咱们只得这样僵住了。”
“姓裘的,咱们兄弟实在不愿伤害你,如果你一定要耍横,咱们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在尽说狠话的这一段时间里,裘文杰已经将情势衡量过了,后面那两支枪的枪口也对着他们自己的伙伴。
几乎在完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裘文杰突地纵身而起,人在空中,双脚左右弹踢,立刻就有两个人出面门被踢中而向后栽倒,手在屋檐上一捞,人已倒翻上屋,其速度之快,使人看都没有看清楚。
那两个没有挨踢的汉子仰首上望,似乎在等待裘文杰在屋顶上逃走时给他一枪。那知裘文杰根本不打算逃走,他身子往屋面上一个倒翻,立刻又纵落一下来,双脚再度踢上对方的面门。一瞬之间,将四个汉子全部击倒,不是凭功夫,而是靠机智。
那两支枪被裘文杰一脚扫开,现在,情势完全改观了。
“各位:我在‘金凤阁客栈’,要是各位认为我的行为太卤莽,可以过来坐坐,我可以摆酒向各位赔罪。”
说完后,他掉头向巷口走去。
裘文杰似乎忘掉了一个人;那个手持牛耳尖刀的人不是还没有露面吗?难道他会像一头乌龟似的缩起脖子吗?
当然不会,那把牛耳尖刀突然从小窗洞伸了出来,裘文杰又看到了那只手,那只手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认出来。
巷头少说也有八、九尺的宽度,那把牛耳尖刀只有一尺冒头,加上半截手臂,也只不过拦住了巷道的一小部份。如果裘文杰想要闯过去,凭他方才表露的矫健身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裘文杰却停了下来。
为什么呢?是因为那双手吸引了他。
他曾经对玉娃子说过,那双手不管在任何地方出现,他都可以一眼就认出来。的确,那只手给予人的印象太深刻,白皙、圆润,看不到一根血筋,显露的大拇指涂着鲜艳的蔻丹,最妙的是,春寒料峭,半截手臂却是光裸的,似乎存心想要增加那只手的诱惑力。
几乎可以肯定的,那是一只女人的手;一只非常柔美的女性之手,却握着一把惹人厌恶而又极端犀利的牛耳尖刀,自然会引起任何人的好奇之心。
裘文杰不但具有好奇心,还有几分顽劣不冥的童心,他伸出手去,屈指在牛耳尖刀的尖端弹了一下,嗡地一响,证明是寒铁打造,可不是涂上一层银漆唬人的。
裘文杰未免有点儿得寸进尺,屈指弹弹刀尖,见对方毫无反应,他竟然去轻抚那只握刀的手,柔软、细腻,虽然暴露在寒冽的空气中,却非常温暖,真好像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使得裘文杰的手指顺着腕部游向肘部,就在这时,小窗洞中伸出了另一只手,一只生满黑毛而又粗糙的手,其快如电,准确无比地扣住了裘文杰的右腕。
这的确是令人感到意外的,不过裘文杰还没有太意外,美丽的外表经常掩藏险恶的内在,这个道理他是懂得的。不过,当他使劲往回一抽,却抽不动分毫时,他是真的吃惊了,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嘴脸。
那把牛耳尖刀倏地抽回,又以闪电之势再度刺出,刀尖指向裘文杰的左胸,那是一刀穿心的要害之地。
裘文杰无法后退,只得往右闪,而那只生满黑手的手却使劲拗着他的腕子,在这一瞬间,裘文杰忍着右腕的澈骨疼痛,使身躯向右挪移了一寸左右,就是这么一丁点儿偏差,那把牛耳尖刀没有刺中他的心房,然而却将他的左肘处穿了一个大洞。
像裘文杰这种人由于自信心过强,犯一次错误是难免的,一错再错也可能,但是,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第二次,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再让对方桶出第二刀。
他的左手飞快地擦出匕首,扎向那只生当黑毛的手,那只手只得松脱,他的身子立刻后退,当牛耳尖刀再度刺出的时候,只能‘点’到为止。
这时玉娃子和那个为她驾车的老妇人从巷口冲了进来。裘文杰肋下的伤口正在大量涌血,不过由于衣服厚重,别人一时还看不出来。
“哎呀!”玉娃子叫嚷着:“我以为我会成为你的救命恩人,想不到你早就把他们放倒了……”
裘文杰以右手自胸前横过,捣着左肋的伤口,苦笑着说:“玉娃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你怎么了?”玉娃子似乎发现了他的脸色不对。
“你的大车也来了吗?”
“就在巷口………”
“玉娃子!送我到你的石屋去,我挨了一刀………”
玉娃子向那老妇人打了一个手势,老妇人伸手抄住了裘文杰的右腋,半架半拖地把他弄上了停在巷口的大车。
车在颠簸快速前进,裘文杰的热血在快速地涌出,他的脸色比大地上的雪还要白。
“裘文杰,你会死吗?”
“当然会死。”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死了之后我该怎么办?把你埋了?还是找你的朋友?或者你要我替你报仇?”
“玉娃子!别想得那么多,我现在不会死!”
“人那有不死的?不死岂不变成了妖精?我是说,若干年后我可能会死在一张儿孙围绕的床上。”
“你这个人真是坏死了,这个时候还在说笑话。”
“我不说笑话我就会痛得哭出来。”
“裘文杰!我看见那四个家伙躺在地上,而你又受了重伤,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也同样不明白。”
老妇人驾车的技术真是一流的,她在大车几乎要翻覆,车身几乎要抖散的速度下赶回了石屋。
疗伤的步骤生长在荒原的人全都是内行,炕底加火,使屋内温暖,再烫上一壶白酒,用剪刀将衣服剪开,温热的白酒向创口淋下去,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使得裘文杰昏迷过去。
再醒来,裘文杰只感到浑身火热,他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赤裸的,身上盖着一条骆驼绒的毯子,玉娃子静静地坐在炕头前。
“是姥姥替你脱了衣服,她说,这样血脉才会流通,姥姥还替你炖了一锅老姜汤,你一定要补,要不然你强健的身子永远也复不了元。”
“我昏睡多久了?”
“现在是半夜,你并没有睡多久,姥姥说,也许你会昏睡几天几夜,那要看你的底子;看起来你的底子好像很厚实!”
玉娃子去端了姜汤来,硬逼着裘文杰喝了两大碗。裘文怜支撑看上半身时感觉左肋处并没有太大的痛楚,似乎伤势并不严重。
“是谁替我疗伤的?”
“我。”玉娃子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学过吗?”
“当然学过,在北大荒要比医疗牲口的功夫,恐怕还没有谁比我更高。”
“原来你是兽医?老天呀……”
“别大惊小怪好不好?人跟牲口受到了外伤,医治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裘文杰,你很幸运,创口虽然很深,却没有洞穿,大概只差一两分,腹腔那一层薄薄的膜,在灯光照射下都看得见了。疗治这种伤口我最内行,要是穿透了腹腔,我可能就要替你办后事了。”
“要多久才能复元?”
“要伤口全都长好大概要十天半月的。”
“起来走动呢?”
“现在就可以,躺着、站着、或走动、跟创口都没有连带关系,不过,你失血不少,最好还是躺着静养几天。”
“不行,我天亮的时候要见一个人。”
“非见不可吗?”
“非见不可,你立刻送我回客栈去。”
“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伴。”
“说说看,什么条伴?”
“让我留在客栈保护你。”
“我想:金线狐也许会保护我。”
“你这个人真奇怪,能够信任金线狐,为什么就不能信任我?其实,我也是为了保护我那三分之一的进账。一不小心,没捞着横财,差点还赔上一副棺材,那多不合算呀!”
裘文杰缓慢地下了炕,趿上鞋,不过,那条骆驼绒的毯子仍然裹在身上,他试着走了几步,行动无碍,只是有点儿头昏。
“行吗?”
“行,请把我的衣服拿来吧!”
“只有裤子还能穿,姥姥替你把血渍洗干净,也烘干了,上衣都被我用剪子剪开了,而且皮裘上的血渍也没法子洗………”
“好!那就赶紧把我的裤子拿来吧!”
裘文杰穿上了羔子皮的长裤,上身只得继续披着那条骆驼绒的毯子。大概是因为深更半夜玉娃子不好意思去吵醒正在酣睡的姥姥,由她自己驾车送裘文杰回客栈。
凌晨的金山镇显得格外宁静,好像这里是一片祥和,其实暗中隐藏着的杀机则不是一般人可以感觉出来的。
有人在等裘文杰,是杜云飞,当他看见玉娃子在丧文杰身边时,目光有些儿暧昧。
“裘少爷!下半夜我就来了,我想想你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就自作主张地在这儿等您………”
“我多喝了几杯猛酒,醉了!”裘文杰有气无力地说:“有事吗?”
“裘少爷!有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吗?黑毛的酒意总算是完全退去了,不过,他一直吵着要酒暍,如果再让他三杯下肚,恐怕又得等好久………”
“人呢?”
“在金家大院。”
“这么说,你是要我到金家大院去会他?”
“不是这个意思………金姑娘要我来请示您,不过她想建议裘少爷,不让黑毛四处走动,这样比较妥当。”
裘文杰不自禁地看了玉娃子一眼。
玉娃子立刻就开了口:“裘少爷!你说好了要回到客栈内睡大觉的,你想乱跑可不行。”
“云飞!”裘文杰以打商量的语气说:“劳你驾,把黑毛送过来,好吗?”
“裘少爷!你实在不能走一趟吗?”
“云飞!我现在还头痛,实在不想动弹。再说,这位姑娘也不依。”
“好吧!我快去快回。”杜云飞立刻就走了。
“黑毛是谁?一个人?一条狗?还是一只大狗熊?”
“当然是一个人。”
“你刚才说的非见他不可,就是这个人吗?”
“是的。”
“待会儿他来了之后,你们要密谈,是吗?”
“不是密谈,只是单独地问他几句话,我也许不在意有别人在我旁边,不过,黑毛也许会在意。”
“放心!待会儿我会到房外去,同时我还可以在四周巡查,免得有人偷听你们的谈话—
—伤处怎么样?很痛吗?”
“还好,杜云飞没有提起这件事,好像我受伤的事还没有传扬出去。”
“北大荒每天都有浴血死搏,每天都有人流血送命,别人不会把这种司空见惯的情形当着了不起的大事来谈论了。”
裘文杰先穿上了一件皮裘,他心里想:当杜云飞见他身上裹着一条骆驼绒毛毯时,他会怎么想呢?
他到隔壁房里去叫醒了铁柱子,向铁柱子交代了一些事情,铁柱子每听一句就点头,一副好像睡意还没有全消的样子。
杜云飞的动作真快,人立刻就带来了,打老远就听到那个混血儿的嘀咕声:“我的酒虫子早就在不安份了,真要饿死他们,我心里还挺难过哩!”
当那小子在房里一坐,立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酒呢?你不是说酒等全都准备好了吗?”
裘文杰没有说什么,只是打了一个手势,玉娃子和杜云飞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了,照说,黑毛讨酒喝的声音一定会响彻云霄,实际的情况却完全相反,静静的,黑毛似乎已经被麦文杰的魔法给镇住了。
裘文杰和黑毛到底在谈些什么?别人无法知道;黑毛为什么会那么安静地待在那儿?别人也无法知道。
他们晤谈的时间相当长,当裘文杰在房门口出现时,天已经麻麻亮了。
他向杜云飞招招手,后者立刻走了过去。
“云飞,代我向金姑娘传句话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麻烦她立刻派人将黑毛送过江去,别让他留在金山镇。”
“裘少爷,您的吩咐金姑娘一定会照办。我想请教一件事:你用什么法子使得黑毛突然那么温驯呢?”
裘文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黑毛在他身后出现了,他手里捧着一只酒坛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酒。难道这就是裘文杰的密方?
杜云飞拉着黑毛的衣袖,拖着他走,这时,裘文杰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裘文杰退回房中,玉娃子立刻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柔声问道:“你累了吗?”
“有一点。”
“要不要歇一会见?”
“你呢?”
“别管我,如果你感觉累了,就安安心心地睡一觉,有我在这儿,谁也别想再伤害你。”
“玉娃子!你不该待在这儿,我想派你一件差使。”
“哦?”玉娃子有些意外,也有些兴奋。
“去看看金线狐有没有立刻派人将黑毛送过黑龙江。”
“很重要吗?”
“相当重要。”
“可是,你的安全也相当重要。”
“玉娃子!你是知道的,在客栈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伙计,他手下的枪还不弱,我吃不了亏的。”
“我差点忘记了,”玉娃子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好!我去看看,一有确定的消息,我就立刻回来告诉你。”
玉娃子匆匆走了,铁柱子又进了房,他在裘文杰耳朵根子上嘀咕了老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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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丹枫OCR 旧雨楼 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