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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莽莽林海,声浪如潮。

对于飞天神龙来说,这一切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小岛的啾啁声,树叶擦动的沙沙声,枯枝脱落而不易被人觉察的轻微声响……

这一切飞天神龙都能清晰地听到。

甚至不仅是听,而且是“看”到了那些声响。

他可以看见森林里的一切!

一切都令他心旷神怡。

连熊狼虎豹扑食弱小动物的举动和缩小动物发出的绝望惨叫,都会令他心旷神怡!

事实上,他的一切禀性,都是森林赋于他的。

比如说他常常杀狼。

他觉得狼在很多时候,都不横规矩,喜欢以众敌寡。这不公平。

好在生活在森林中的狼几乎没有,纵若有,也是因迁徙路过。

所以森林是美丽的。在飞天神龙心中,森林永远是美丽的。

此时,飞天神龙尽情呼吸着森林中那种他早已熟悉的味儿,只想美美地睡一觉。

任何人只要连续几天与人剧斗,之后都会想美美地睡一觉的。

更何况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森林就是飞天神龙的“家”。

他真的躺下了。

他躺在数千万年来由枯叶铺成的厚厚的“床”,心头的畅快难以言表,他相信自己会很

快进入梦乡。

但就在他将要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看到了一种在森林中他从未看见过的东西。

一双腿。

一双人腿。

确切他说,是一双悬在空中晃悠着的人腿。

他使劲儿眨眨眼睛,确信透过浓密的枝树间看到的在十丈开外晃悠着的那东西确实是两

条人腿。

他弹起身,只两个起薄,便到了那棵歪脖树下。

当然,最先能肯定的一点是:有人上吊了。

飞天神龙微觉温怒,虽然任何人要上吊均与他无关,但这人竟然在如此美丽的森林里上

吊,那就太没道理了!

一阵微风吹过,将那悬吊着的人翻了个个儿。

飞天神龙陡然大吃一惊。

他没理由不吃惊,因为上吊者竟然是冷风月!

九天之前,他差点儿命丧此人之手,只是因为某种不为他所知的原因,才侥幸摆平此人。

冷风月真会因一败而自尽么,那也太没大丈夫气魄了。飞天神龙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他必须弄个明白才成。

飞天神龙轻轻一跃,双指有若铁剪,早剪断了那条白练,将冷风月轻轻放在地上。

伸手一探,发觉冷风月心跳已停,幸喜身体尚有一丝儿余温。

飞天神龙当即运足内力,缓缓输入冷风月体内。

他必须救活冷风月,告诉他一个道理: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能屈能伸。

一盏茶时分之后,冷风月己停止跳动的心脏,开始轻微颤动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冷风月的心脏方牙始有规律韵跳动,而飞天神龙浑身已被大汗湿透。

飞天神龙撤了内力,自顾盘膝行功。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分,冷风月虚弱地道:“你为何要救我?”

他虽然开口说话,但并未睁开眼睛。对他来说,谁救都是一样,或者说,谁救他都是不

应该的,因而声音中充满绝望和落泊之感。

飞天神龙正闭目行功,闻声一惊睁开眼来,见冷风月惨白的面色已然转红,显是已从鬼

门关游回来了。当即收功,淡然道:“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冷风月闻言也是一惊,睁开眼来,见飞天神龙正看着自己,不禁失声道:“是你?!”

飞天神龙道:“我正想好好睡一觉,是阁下的两条腿打扰了我。”

冷风月索然道:“阁下此言并不幽默。并且在下不但不会感谢阁下叙我性命,反倒会怪

阁下多管闲事。”

坐起身来,淡然地看着万人乐。

飞天神龙并不以为忤,也淡然道:“九天前在下差点命丧阁下之手,在下当然不该救

你。”

冷风月冷冷道:“但你救了。”

飞天神龙道:“因而阁下也用不着谢我,在下救你,实是为了在下自己。”

冷风月冷哼了一声。

飞天神龙又道:“待在下告诉你一个道理之后,阁下尽可再择树而吊,在下决不干预便

是。”

冷风月依旧一言不发。

飞天神龙续道:“平心而论,你我二人公平决斗,那是谁也胜不了谁。当日阁下猝然出

手,占了先机,且又不顾自家性命大出同归于尽之招,致使在下防不胜防,几欲命丧阁下之

手,然阁下突然撤力罢斗,个中原委,在下并不得而知。但你我均心头雪亮,当日躺倒于地

的,本应是在下,阁下并未输。”

冷风月还是默不作声,只索然看着飞天神龙。

飞天神龙又道:“当日在下身处绝境,绝未料到阁下竟会突然收力,以至重创阁下,那

叫做虽胜犹败。但咱们武林中人比斗,只论结果而不究其因,阁下确实是败了……”

冷风月突然截口道:“方才阁下自言只告诉在下一个道理。”

飞天神龙一拍额头,道:“多谢阁下提醒。”

稍停又道:“在下要说的道理果然只有一个,那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能屈能

伸。”

冷风月道:“就这些么?”

飞天神龙想了想,又道:“俗言道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阁下若欲报一掌之仇,在下随时候着便是。”

冷风月道:“这是第二个道理,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哈哈哈哈!”笑声凄苦而落寞,直若落入陷井的猎物最后发出的绝望的哀嚎!

飞天神龙凛然一惊,道:“这果然是第二个道理,在下倒是自失其言,这……这可如何

是好?”

略作思忖,便已有了计较,眉头一展,道:“方才在下自言告知阁下一个道理后便对阁

下再行上吊袖手旁观,而在下自失其言,既告诉了阁下两个道理,那在下理应略作弥补。阁

下若无异议,在下可将此条白练结上活套,挂在阁下方才上吊的地方,再帮阁下将颈项置入

套中,也算扯平了在下多言之罪,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冷风月武功全废,本已心灰意冷且又一贯心高气傲,方寻如此苍莽密林寻求解脱,却偏

偏遇上了行事邪乎荒唐的飞天神龙,多手多脚将他救了,还没来由的受了一顿教训,心头正

自怨怒,又听他这他说话,如若猫戏耗子一般,当下“腾”地站起身来,暴怒道:“万人乐!

姓冷的受你一掌之赐,此时已无半点武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冷的若皱一下眉头,便

不算娘生爷养的!你却用不着这般戏弄于我!”

他哪里知道飞天神龙完全不存一丝儿戏弄之心,闻言竟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冷风月又道:“万人乐,若你算是条好汉,便给大爷一个爽快,我冷风月到了阴曹地府,

也决不怨你!”

飞天神龙又愣怔了良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你……果然……武功尽失了么?”

冷风月怒道:“大爷我今日落入你手,那也是天数使然,姓万的,你动手吧!”

话音方落,忽闻一声娇喝:“何人敢伤我家主人!”

飞天神龙和冷风月只觉一团红影电闪而至,心头正觉诧异,定睛看时,却是一位年约双

十的红衣女郎,俏生生立于冷风月身前,此时粉面含霜,怒视飞天神龙。

冷风月顿时心头酸甜渗半,只道出一个字来:“红……”

来的正是黄龙堡中冷风月的心腹爱婢红婢。

红婢转过身来,看着冷月风,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低声道:“堡主,奴婢到中原两个多

月了,今日才得见堡主,奴婢好……好喜欢。”

冷风月伸手将红婢揽入怀中,心头的滋味端的难以言传,过得良久,才道:“你,你为

何要到中原来。”

红婢泣声道:“堡主年余未归,奴婢放心不下,是以……奴婢救驾来迟,还望堡主恕

罪。”

冷风月轻叹了一声,并未多言。

红婢脱怀而出,跪在冷风月面前,凛然道:“堡主若不饶恕,奴婢愿一死谢罪!”

冷风月伸手扶起红婢,叹道:“我……我怎能怪你。”

红婢立起身来,道:“多谢堡主不怪之恩。”

稍停又道:“堡主,你瘦多了。”

冷风月呆呆地看着红婢,满目爱怜。

红婢也不转身,右手食指往后一撇,道:“堡主,是这人意欲不利于堡主么?奴婢这便

杀了他替堡主出气可好?”

飞天神龙先前听红婢一口一个堡主,还兀自觉得奇怪,此时听她竟要杀了他替冷风月出

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红婢蓦然转身,娇喝道:“你笑什么?”

飞天神龙道:“你家堡主也奈何不了我,小小一个奴婢,也敢口出狂言,我飞天神龙能

不笑么?哈哈哈!”

红婢怒道:“飞天神龙?哼!好大的口气!今天便叫你尝尝姑奶奶的手段!”

正欲出招,却听冷风月连忙道:“阿红且慢!”

红婢瞪了飞天神龙一眼,才转身对冷风月恭恭敬敬地道:“是,堡主,但他——?”

冷风月对红婢轻轻一笑,随即满面阴沉,看着飞天神龙,一字一句地道:“姓万的,九

日前姓冷的蒙你赐了一掌,方有今日之事。今日阁下却救我一命,咱们两不亏欠。往后相见,

咱们是敌非友。正如方才阁下所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阁下若不后悔此时让姓冷的离开此

地……”

飞天神龙打断冷风月的话头,道:“不后悔不后悔!此时你武功全废,你的奴婢又是女

流之辈,这种架我飞天神龙是决计不打的。你们快去吧,我可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冷风月缓缓地点点头,低头对红婢道:“咱们走吧。”

言罢转身一步步朝西而走,红婢又瞪了飞天神龙一眼,才转身跟上冷风月。

飞天神龙哈哈一笑,自顾回到“床”上躺下,自言自语道:“要死可没那么容易,也不

看看地方……”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飞天神龙临睡前的自言自语虽然有些儿邪乎,但也不能算是全错。

真正自己要死的人并不多。

并且,死,其实是一桩很简单的事情。

尤其是江湖中人,死简直就象睡觉一样平常。

但有一点飞天神龙没错:死,是受时间和地点限制的。譬如说,飞天神龙自言自语之时,

是他与冷风月以性命相搏之后的第九天。

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很平常。

甚至可以说,“这一天”就是“其它一天”就是“任何一天”。

除了特定的人,这一天根中本不存在“第九”这个概念。

而另外一些人,这一天也许是“第三”也许是“第十”。

这并不重要。

因为任何一天都会有人“生”,象死那样生,也都会有人“死”象生那样死。

重要的是,对于铁算子田归林来说,这一天是他的“第十”——中冷风月天冥毒掌后的

第十天!

他将在这一天毒发身亡。

这本是注定了的事——虽然他不想死,因为还没能找到独孤樵——如果他同时也注定了

必须死在目前他所躺着的地方的话。

他是躺在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棚里。

离木棚不到五丈远的地方,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清澈的溪水里,有鱼儿游来游去。

溪岸和木棚的四周,是一派鸟语花香。

木棚虽简陋,却很结实,因为它是铁姑的手笔。

但此时铁姑不在,躺在木棚内的,只有一个铁算子田归林。

他面色黑里透青,一动不动。

事实上,从前一天开始,他就是这个样子。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比铁姑更知道这一点

了,从他中了冷风月天冥掌的那一刻起,铁姑就日夜陪伴着他。

开始的时候,他是每天昏迷一次,后来两次,再后来三次,到第九天,他就彻底昏迷了。

毒发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一天比一天迅猛,这使铁算子很伤心。他不是伤心自己的死,

而是伤心愧对大哥白马书生柳逸仙的重托,未等找到独孤樵,并把他带回柳家堡。

铁姑倒是很快活。

她将铁算子田归林抱到这儿,为他搭了木棚,又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的酒肉,每当田归

林清醒的时候,就劝他大块的吃肉大碗的喝酒。

田归林当然明白她也知道他最多只能再活十天。

但田归林不明白黑力铁姑为何如此开心。

初时他以为她是幸灾乐祸,便拒绝吃肉喝酒。

直到第三天,田归林才知道她不是因为他倒霉而开心。

因为那天铁姑很认真地说道:“你这没良心的,现在你总跑不了了吧。”

田归林大皱眉头。

铁姑又道:“反正我铁姑跟定你了,纵是阴曹地府,铁姑也跟你去走它一遭。”

田归林心头猛震,失声道:“你……?”

铁姑道:“咱们堂也拜过了,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

事已至此,虽不能与你同床共枕,却能与你同穴而葬,我铁姑已心满意足了。”

田归林似是第一次认识黑力铁姑,怔怔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姑一笑,径自去生火烤肉。还用她粗豪的嗓门哼起了一曲连田归林也听得出饱含欢快

的小调。

田归林心如潮涌,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看着铁姑宽阔的背影。

五十多年来,铁算子田归林第一次体验到了某种他叫不出名目的情绪。

待铁姑将肉烤热,转过头来看他时,田归林才又道:“你……”

铁姑很快活地道:“我饿了,就吃就喝。你还是不吃,对吗?那也好,咱们可以快些到

那儿去。”

田归林当然明自她说的:“那儿”是哪儿。

人死了,总是要到“那儿”去的。

田归林只觉喉头哽咽,良久才道:“不,我吃!”

铁姑顿时欣喜若狂。

往后的六天,只要在田归林清醒之时,他们总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铁姑也总要哼

一些并不为田归林所知却能感到欢快的小曲。

于是田归林发现了两个奇迹。

一是,黑力铁姑并不巨大,甚至还可算是娇小。

二是,铁姑的嗓门一点儿也不粗豪,反倒是轻柔妙曼。

这两个奇迹的发现使田归林觉得有必要与铁姑作一次比较深刻的谈话。

他招手让铁姑坐在身旁,轻声道:“铁姑。”

铁姑道:“归林。”

田归林道:“以前我对你不起。”

铁姑道:“你怎么还未改得了婆婆妈妈的习惯?”

言罢一笑。

田归林也淡淡一笑道:“好,以前之事,咱们一笔勾销,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铁姑道:“别说一件,纵是千百万件也答应你。”

言语间握住了田归林枯瘦如柴的双手。

田归林面色一肃,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务须替我办妥,否则我田归林死不瞑

目!”

铁姑见状也整肃面容,庄重地点了点头。

田归林道:“年前我与二哥在江湖中找寻独孤少侠时,无意间闯入沧州关帝庙,偶然发

现此庙下另有暗室,由是机缘巧合,我与二哥在暗室中得了两件宝物。”

铁姑插嘴道:“难怪当初有那么多人要追杀你和二哥。”

田归林道:“正如俗言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哼!”

铁姑道:“你若早告诉我这些。姑奶奶便一棒一个打杀了那黑煞四星!”

田归林道:“那两件宝物一是上古干将莫邪所铺的鱼肠剑,二是《阴阳大法图》。”

铁姑道:“什么《阴阳大法图》,名字怎的这般怪?”

田归林道:“休要打岔,待我稍后告知于你。”

略停又道:“我与二哥分藏二宝,东窜西躲,便是为了勿让上古宝物落入宵小之手。因

那二宝之旁有竹筒附言道:‘五百年后,有缘者当得入此宝,取此异宝,若君凭此而尽斩天

下妖魔,则余瞑目也!尔等虽得此宝,尚望量力行之,若无雄才大略,请交受与有德之人,

切忌贪婪,徒遭杀身之祸……’其时我与二哥商量,咱们虽非宵小之辈,却也并非雄才大略

之人,便合计将此二宝献给千杯不醉胡大侠。不料先是沧州七雄,后是黑煞四星,后又是飞

天神龙,他们虽不知我与二哥自沧州关帝庙中所得何物,却一路穷追强逼。彼时胡大侠又正

受屈蒙冤,难得见其侠踪,以至二哥被飞天神龙万人乐一掌打下深渊,定然已无幸理。二哥

身上的《阴阳大法图》,也一并失落了。”

长叹了一口气,田归林又道:“二哥既亡,田某本也不欲独活,不料正巧来了千杯不醉

胡大侠,惊走万人乐,又得胡大侠一番教诲,我方活到今日。胡大侠无论人品,武功,俱是

卓立不群,我便将鱼肠剑托付于他了。”

铁姑道:“正该如此,只不知相公要铁姑做的事却是——?”

田归林道:“二哥葬身之处,四面皆是千仞绝壁,凭我这般武功,自难下去一探究竟,

然那《阴阳大法图》,却是习练绝世内功之秘诀。上古异物既已现世,总会有有缘之人得之。

我要你做的事,便是待我死去之后,将此消息传与胡大侠或姚大侠。”

铁姑颤声道:“相公,莫非到今日,你还不知铁姑之心么?”

田归林道:“听我说,据那竹简所载,《阴阳大法图》早被人撕成两块,我与二哥所得

的,不过其中一半,若欲修练盖世神功,必得另一半作辅,这一节也务请转告胡大侠。”

铁姑泣声道:“不!我!我……”

田归林似未听到铁姑的声音,续道:“现在你听好,我将二哥葬身之处告之于你,你可

要记牢了。”

接着便把雷音掌连城虎跌落的悬崖位置详细地道了出来。

铁姑早已泣不成声。

田归林厉声道:“可记住方位了么?”

铁姑茫然摇头。

田归林叹了口气,又将那方位详尽描绘了一番。

铁姑边流泪边点头。

直到铁姑能将那方位画出来了,田归林才郑重地道:“请恕田归林重伤在身,不能叩谢

恩人,若有来世,田归林定当含珠衔草以报!”

铁姑浓眉一竖,怒道:“你若再这般说话,我黑力铁姑立时便死在你面前!”

田归林神色一凛。

却听铁姑又轻声道:“相公,你终是不肯叫我一声娘子了。

对吗?”

田归林呆呆看着铁姑泪水盈盈的眼睛,良久,终于轻轻道了一声:“娘子,委屈你了。”

铁姑破泣而笑,嘤咛了一声,扑入田归林怀里。

当然,田归林眼前一黑,立马便昏过去?

——这与铁姑伟岸状硕的身体无关,说了这许多话,田归林又到昏迷的时间了。

之后数日,他二人便以相公娘子相称,虽一个苍老枯瘦,另一个丰满壮硕,倒也没有什

么不协调。

田归林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虽因未找到独孤樵时而不免有一丝儿惆怅,总还是心安

理得的。

铁姑似是不知她的相公留世之日不多,终日喜气洋洋,活象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木棚内

外飘进飘出。

这样便到了田归林中天冥掌后的第九天。

田归林不会再清醒了,这一点铁姑很明白。

于是铁姑将从员外庄带出来所余下的银子全部带上,踏着夜色离开了木棚。

她到了安康镇。

一个靠在街旁替人写诉状为生的穷儒从未见过十两以上的纹银,自然,在一百两银子面

前,他会以全家七口人的性命立下毒誓,永不透露为一个巨大的姑娘写的那封长信的内容。

甚至他还愿意操起对他来说极不熟练的砍刀,劈出一块手掌宽且一头尖的木牌,依言在上面

工工整整地刻了这样一行字:

“铁算子田归林及爱妻黑力铁姑之墓”。

然后铁姑捉住了一个身负二袋的叫化,问明他确是丐帮弟子后,将那封信和十两银子递

过去,嘱他此信务必亲手交给他们前任或现任帮主。

那叫化肃然受命,星夜奔赴长安。

铁姑一贯粗豪不让须眉,此时却心细如毫,她还剩三两银子,于是她买了两把铁锹。

赶回木棚时,已是次日已牌时分。

木棚内的田归林,除面目黑里透青之外,活脱脱象一个熟睡的婴儿。

铁姑只看了田归林一眼,便拎着铁锹到了她早已选择好的那块高地。

那块高地离木棚大约有十八丈远,上面长满野草鲜花。

铁姑笑了,并且哼起了欢乐的小调。

在她手中,铁锹如同幼儿的玩具,但对于象挖坑这样的活来说,这“玩具”比她那根重

达八十余斤的铁杖管用。

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掘出了一个宽约四尺,长八尺,深约五尺的大坑。

但她觉得这坑应该至少深一丈才行。

她跳上坑来,将那穷儒给刻了字的木块插在坑的西头,扔下那柄已卷了口的铁锹,捡起

另一柄,正要再跳下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一顶轿子飘忽而来。

四个长相古怪的轿夫和一顶黄色的轿子!

谁也没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忽儿,铁姑忽然笑了,道:“你们帮我个忙儿成不成?”

轿中传出声音:“特达,是什么人?”

如此详和浑厚的声音,自然是出自公孙鹳之口了。

特达道:“一个人。”

法达道:“一个女人。”

伊达道:“一个大女人。”

细达道:“一个大女人挖了个大坑。”

铁姑听他们说话声音既生硬又别扭,显得甚是滑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特达道:“你笑什么?”

铁姑道:“你们说话象假的一样,我就笑了。”

法达很认真地道:“我们从来不说假的话,所以你不应该笑,你叫什么?”

铁姑道:“我叫铁姑,也叫黑力铁姑,你们又叫什么?”

法达道:“我叫法达。”依次指着另三人又道:“他叫特达,他叫细达,他叫伊达。”

铁姑道:“原来你们是四兄弟。”

特达道:“我们不是四兄弟,我们比兄弟还要亲。”

法达道:“你要我们帮忙,是要帮你挖这个坑吗?”

铁姑道:“不是,这个坑我很快就能挖好了,我是想请你们稍候替我家夫君和我盖上土,

行吗?”

特达奇道:“盖上土是什么意思?”

铁姑道:“我家夫君很快就要死了,他死了我也就要死了,我们要合葬在这个坑里……”

伊达打断铁姑的话道:“不对不对,就算你家夫君很快就要死了,你也不会死的。你肯

定练过武功,并且气色很好,你断然是不会死的!”

铁姑道:“夫君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唉!你们不懂的。”

法达道:“你活着可以替他收尸下葬,还可以……”

铁姑怒斥道:“放屁!”

法达一愣,才道:“我没有放屁,你们放了吗?”

特达、细达和伊达齐声道:“没有。”

轿中的公孙鹳忽然道:“姑娘,此情可感,此举甚愚。”

铁姑一愣,惑然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教训我?”

公孙鹳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选择这个地方。”

铁姑觉得此言甚是无礼,但公孙鹳的声音中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令她发不起火来,

当下只淡淡地道:“为何我不该选择这儿。”

公孙鹳道:“因为今天我们要路过这儿。”

此言更是无礼,但铁姑也仅冷哼了一声。

公孙鹳又道:“姑娘,你家夫君此时尚未死去,对吗?”

铁姑沉下脸,一言不发。

公孙鹳也不以为忤,续道:“可否让在下看看,兴许他还有救。”

铁姑淡然道:“此时此刻,纵是胡大侠在场,也定然是束手无策了,你能救他了吗!”

公孙鹳道:“姑娘口中胡大侠,便是姓胡名醉的那人么?”

铁姑生硬地道:“是又如何?”

公孙鹳道:“此人之名,我等虽初入中原未久,倒也听许多武林中人谈论过,听说他酒

量天下无匹,武功盖世,医术更是通玄,惜乎在下薄缘,未能谋其一面。然姑娘说你家夫君

既未死,又言胡醉也难救他,内中定有古怪。在下不才,论医道决不敢与胡醉攀比,但在下

能救的某种病,胡醉倒的确是束手无策的,若我猜的不错,尊夫得的定是在下正巧能救的那

种。”

铁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待她笑罢,公孙鹳才又道:“在下大言不惭,姑娘理当发笑,然姑娘能否容我猜猜尊夫

病状,若一猜不中,我等自当尽速……不,但凭姑娘吩咐。”

铁姑调侃道:“此言当真?”

特达大怒道:“我家少……,我家阿鹳何时说过不算数的话,哼!”

他本想叫“少主”,但因多次被公孙鹳责训,临时总算改了过来。

公孙鹳道:“姑娘,尊夫可是面目黑里透青?”

一言既出,铁姑顿时惊骇莫名,良久,才失声道:“你……你是……你怎么知道?!”

公孙鹳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冷风月害人害己,当真是……唉!”

“冷风月”三字出口,竟使铁姑震惊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却听公孙鹳道:“姑娘,快带咱们去救尊夫,再迟就来不及了。”

铁姑宛如大梦初醒,失声道:“你……你真能救归林?”

公孙鹳道:“天冥掌毒,普天下只怕唯有在下一人能治了。”

铁姑大喜过望,不管田归林早无知觉,冲着木棚便高声道:“归林!归林!救星来了!”

扔下手中铁锹,径自奔向木棚。

她声音及举止之粗豪。直令特达等人目瞪口呆,直到轿中传出公孙鹳的声音,四人才依

言起轿子也奔向木棚。

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公孙鹳在轿内道:“特达,送了病人进来。”

特达应了声“是”,还未移动脚步,却见铁姑“腾腾腾”几大步到了轿前,不由分说,

一手抱了田归林,另一手便去掀轿帘。

法达等人刚道了声“不可!”身形甫动,轿帘早被铁姑掀开。

轿内端坐着一年约四十的儒雅书生。

一袭亚麻色衣袍。

一张成熟英俊的脸。

一副祥和之态。

一双平平常常的眼睛。

铁姑一愣:她不相信此人竟会武功。

当然,不会武功而精医道之人甚多,但田归林得的可不是一般的“病”。

天冥掌毒,是不可能仅靠药物针炙而不辅以内力可治愈的。

一愣之后,铁姑大为失望。

的确,若说公孙鹳是圣朝当科状员,那是不会没人相信,但若说此人竟然会武,至少铁

姑是不会相信的。

特达、法达、细达和伊达四人,此时恰若四截木桩,呆立原地无声。

公孙鹳轻叹一口气,淡然道:“天数使然,须怪你们不得,罢了罢了……”

特达等四人开声道:“多谢少主隆恩!”俱是面露喜色。

公孙鹳见铁姑惑然不解地看了看特达等人,又看着他自己,便轻声道:“把他给我。”

他的言语平淡至极,绝无一丝儿霸道之气,却使铁姑觉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威慑之力,

当下茫然将田归林递入轿内,并轻轻放下轿帘。

转过身来。见特达等四人俱是凶巴巴的瞪着她,铁姑更觉茫然,道:“你们瞪着我干什

么?”

“四达”几乎是同时冷哼了一声。

铁姑又道:“你们怎么长得这般怪相?”

没一个人回答她。

铁姑顿即怒道:“你们都哑了么?怎不回答姑奶奶问话?”

特达沉着脸道:“你是个坏女人,我们不回答你的话。”

铁姑一愣,随即大笑道:“你怎知我是个坏女人?”

特达道:“你掀开轿帘,见了少……见了阿鹳的面,就是坏女人。”

铁姑尚未明白此言之意,便听法达又道:“是你坏了我们的规矩,所以特达说的对。”

铁姑犹若坠入五里雾中,茫然不解其意,转头看时,却见轿底正有黑色汁液缓缓流出,

心头更是惊诧,回身便欲再掀轿帘探个究竟,却蓦然间发现面前多了道人墙。

特达等四人早一字儿排开,挡在铁姑与轿子之间。

铁姑大怒,却不立时发难,当下跑回木棚,取了那根重达八十余斤的铁杖出来,横眉喝

道:“谁敢挡道,姑奶奶一棒打死了他!”

“四达”相互对视了一眼,心头俱觉奇异。

铁姑的粗豪和她兵器之笨重使他们觉得奇异。

铁姑又高喝道:“你们都不想活了么?”

特达很认真地道:“你的话不对,我们都想活的。”

铁姑听其言语幼稚之极,却又不似故意捉弄于她,怒气不觉消了一半,高声道:“那你

们还不闪开,否则我一棒一个便打死了你们!”

特达接头道:“你又错啦,你的铁棒虽然重,却一棒一个打不死我们。”

“三达”也附合道:“你真的一棒一个打不死我们。”

伊达更道:“不信你打我一棒试试。”

“四达”中数伊达汉语讲的最为利索也数他最瘦小,他多卖弄了一句,却不知自己是在

点名叫阵了。

铁姑却认定这四人是在戏弄于她,怒火复又大炽,只暴喝一声“好!”一杖便冲伊达横

扫过去……

这一招正是铁姑家传“三十六路伏魔杖法”的第一招“横扫千里”。本就有先声夺人之

势,再加上铁姑天生神力,铁杖挟着呼呼风声,威势更是骇人。

伊达绝未料到铁姑说打便打,陡见铁杖便将击中腰肋,大惊之下,一个旱地拨葱,未及

提气,已然腾空跃起三尺,铁杖堪堪从他脚底擦过。

但铁姑家传的杖法也端的非同小可,一招“横扫千军”之后,尚有三个后着,便是“点、

刺、劈。”

若对方矮身避过,便使“劈”手诀的第二招“沉香救母”——力劈华山。

对方退则使“刺”中诀的“直捣黄龙”。

对方跃起则以“点”字诀的“怒指苍天”封其下落之势。

此时伊达未觉运气,只跃高三尺,已是铁杖能及之所,铁姑大喜,一招“怒指苍天”径

点伊达左胸乳突穴。

此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若被点中,伊达非命丧当场不可。

何况铁姑使的是重达八十余斤的铁杖!

但特达,法达和细达似是对此一无所知,竟悠闲自得的负手而立。

铁姑见伊达瞬间便欲毙命于自己杖下,心头忽觉不好,当即撤了一半真力。

她哪知在“四达”中却是伊达轻功最为了得,且西域武功路数与中原武功大不相同,伊

达避过“横扫千军”之后,虽只跃起三尺,却已运出三成力,但见他双腿朝后一扬,人已如

“一”字形卧在空中,待铁姑杖离他胸间堪堪只有半寸,伊达双掌突出,早握住铁杖末端。

铁姑见对方招式怪异,竟未将他点中,只怪自己不该心慈撤力,冷哼一声,正欲运足全

力使一招“山崩地摧”将对方砸成肉泥,忽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当胸撞来。

电光石火之间,铁姑早扔下铁杖,退出一丈开处。

伊达则站在方才铁姑立足的地方,一手扶住立于身旁的铁杖,睡眼惺松地看着铁姑。

原来方才铁姑眼中陡然闪现的那团东西并非黑色,却是伊达覆盖金色曲卷头发的脑袋。

他使的招式并无名目,只是顺竿而下而已,但与中原各门各派武功均大相径庭。

中原武功,如若这股握住杖端,或借力腾跃闪避,或运强劲内力隔物传功伤敌,偏偏伊

达既不借力也不运力,只似泥鳅般顺竿游下!

又偏偏铁杖重达八十余斤,再加上伊达的身体,重量只怕不下二百。更何况伊达下滑速

度甚快,铁姑万难腾出一只手来拍击“眼面前”的伊达的头顶百汇穴!

她若不弃杖后跃,“空门大露”的伊达瞬眼间便将撞上她并不坚硬的酥胸,那却是毫无

疑问的。

百汇穴虽属死穴,但撞在虽隆起却柔软的东西上并无大碍,这也是可以肯定的。

所以铁姑只得弃杖后跃。

并且因羞怒交激,铁姑宽阔的面容上顿时布满了红色和愤怒。

兵刃被人强夺,那种愤怒的情景伊达是理解的,但他不明白铁姑为何会满面绯红。

他并未运内力伤她,并且,在他自幼生活的环境中,方才他以头撞击的部位,女人们一

般是不在乎的。即使用手去摸她们也不会在乎,只要你不运内力就行。

当他感觉到铁姑突然撤下一半真力的时候,他就不想运内力伤她了。

因而伊达道:“刚才,是你自己放下铁棒,你没有输。咱们重来,反正我不信你一棒一

个就打死了我们。”

言罢提起铁杖过去,将铁杖还给铁姑。

将铁姑一生的所有的怒加起来,只怕也不及此时的一成!

铁杖一接到手,更不打话,挥杖便劈头盖脑攻出。

伊达因有前车之鉴,此时除铁姑第一招令他心头微惊之外,倒也并未手慌脚乱。

但他不愿与她真打。

没有阿鹳下令“四达”中没一个人敢与人真打。

并且只过三四招,伊达便发现纵是再有三个铁姑和三根铁杖同时向他招呼,自己也是游

刃有余。

忽而杖左,忽而杖右,有时甚至站在铁杖之上,铁姑一套“三十六路伏魔杖法”使完,

竟连伊达的衣角也未能沾一次。

铁姑此时如疯似狂,又一招“横扫千军”早已走了模样。

伊达微觉蹊跷。

再过三四招,铁姑的铁杖胡劈乱扫,更是毫无章法。

伊达似已觉出不妙,单掌握住铁杖末端,道:“姑娘,别打啦,你不能一棒一个将我们

打死,眼下已经证明了,用不着再试了。”

铁姑双目充血,双臂使出天生神力,铁杖却若插入岩石一般,更难移动分毫。

忽闻一声轻微的呻吟。

铁姑浑身一震。

轿中传来公孙鹳的声音:“伊达,谁让你打架的?”

声音并不严厉,甚至是平和之极,伊达闻声却如遭雷击,连忙松了铁杖,肃手而立,满

面惶惑之色。

“叭”的一声,铁杖落在地上。

铁姑相似痴了一般,呆呆地看着那顶轿子。

只有特达恭声道:“阿鹳,是这姑娘说她能一棒一个打死我们四人,我们不信,伊达才

去试试看的,伊达并没有打架。”

法达和细达也道:“伊达他没有打架。”

公孙鹳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的。”

未等伊达谢恩之言出口,公孙鹳已抱了田归林出来,径直走向铁姑。

铁姑僵立原地,一派迷茫之色。

公孙鹳将田归林递给铁姑,道:“在下已将他体内毒性尽除,只是他虚弱已极,此因才

正在昏睡,将养半月,便无大碍了。”

铁姑木然接过田归林,见他面色苍白,但先前的青黑之色果然已经褪尽,竟一个字也吐

不出来。

公孙鹳转过身来,对自他一出轿便惶然肃立的“四达”道:“特达,将轿毁了。”

伊达结结巴巴地道:“阿……阿鹳,咱们……”

公孙鹳淡然道:“第一条戒规已破,咱们用不着它了。”

特达还欲分说,却见公孙鹳正静静的看着他。当下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从腰

间取下双锤,慢慢走到轿边,双锤相互猛击数下,但见火星四溅,黄轿由帘内冒出缕缕青烟!

又击得四,五下,青烟更为浓密。

须叟,一阵轻风吹过,黄轿便“哗哗剥剥”地燃烧起来。

如此取火方式,端的匪夷所思。

但铁姑竟未有一丝儿觉察,只顾木愣愣的看着怀中的铁算子田归林。

火势越来越旺,眼看那顶黄轿便将化为灰烬,公孙鹳侧过身,不看铁姑一眼,轻声道:

“咱们走吧。”

“四达”应了声“是”,特达法达迅捷奔到公孙鹳身前,细达伊达则立于公孙鹳之后,

待特达左脚迈出第一步,其余四人——包括公孙鹳在内——竟也一齐迈出左足,且五人迈出

距离一般长短,恰似量出来的一般。

法达仍然举着一把伞似的举着他的方便铲。

铁姑也仍象痴呆了一般僵立原地,对公孙鹳他们的离去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