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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胡守金半年前还是个屠夫,此时却是一幢新修的深宅大院的主人。

这幢大院在长安城西郊,一共住着七十四口人。三十一个男人和四十三个女人。确切地

说,这些人是:胡守金、三十个护院武师、胡守金那满口黄牙的结发妻子和他新近娶的两房

娇妻、还有四十个丫环。

此时大院内正灯火辉煌。就是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明日住在这大阶内的人将增加到

七十五口——胡守金将增加一个姨太。

这个四姨太年仅十七,是城西“药膳庄”老板吴良的小女儿。

吴良并不知胡守金半年前还是个屠夫,只知道他刚在城西地盘上出现便很有钱。他们是

在赌场里认识的。

吴老板的女儿,当然要嫁给一个有钱人。

因此吴良满脸喜色地搂着这个年纪尚比自己大两岁的女婿的肩头,正热情或不热情地招

呼有钱或者没有钱的客人入座。

胡守金自然也是满面春光,用油光光的肥肉堆出许多笑意。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

之后,头罩红巾的新娘被人扶出来了。

香火案自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主婚师爷也是早立于香火案之侧,他天干地支阴阳八卦地

说了一大通没人能听懂的言语之后,确认胡才金与吴家姑娘是天作之合。

于是新人叫拜天地相宗。正欲夫妻对拜时,一个护院家丁突然急匆匆地冲进大厅,在胡

守金耳旁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胡守金的面色先是温怒,后是惊疑,之后便转为大喜过望。

此时恰是子夜时分。

胡守金奔到吴良身旁,对这个面色阴暗不定而年弱于己的岳丈附耳轻言了几句,吴良等

他言毕,早是心花怒放,高声道:“贤婿快去,快去,这儿自有某家交待!”

待胡守金喜色匆匆地随护院家丁奔出大厅之后,吴良轻呷了数口酒。才装出一副若无其

事的样子道:“长安太守乔大人奈亲来恭贺,小婿前往相迎。还望诸位佳宾稍候,得罪之处,

尚请多多海涵。”

话虽如此,面上却无歉意。待他语音落尽,大厅内早是一片惊叹恭维之声。

吴良自是满面堆欢,直至半小时辰之后,他的脸色才略有改变。

又过了半个时辰,吴良及众宾客面上已无欢快之色。

一个半时辰之后,大厅里出现了四个捕快和他们带来的一具尸体。乔太守其时不知在自

己的府第里临幸哪一位娇妻,只是捕快们不准胡守金的妻妾围着那具尸体嚎哭。

过了一周“药膳庄”老板被告知,他那未得以夫妻对拜的女婿半年前是长安城南的一介

屠夫,他因何突然阔绰无人得知,只是他大喜之夜横尸街头,确系一钝物——似乎是木剑—

—刺入左胸所至。

此案当然是不了了之。

因为没有一个捕快知道,就在胡守金横尸街头之夜的子时至丑时,李仁杰曾借独孤樵的

松纹木剑把玩了一个时辰,然后又用青色绸纱包了还给独孤樵。

当夜李仁杰梦见胡醉和童超联抉到他的居所来高谈畅饮,席间言笑晏晏,直至大醉方休。

然待他午时醒来,却突然觉得头大如斗——

独孤樵和他的木剑都不见了!

就在吴良被告知胡守金底细之时,丐帮第二十六届新任帮主布袋和尚姚鹏已星夜兼程赶

至中帮川陕分舵。

已是子夜时分,李仁杰的密室里只有三个人。

这三人便是:姚鹏、李仁杰和蒋昌扬。

他们都愁眉不展。

姚鹏悠然道:“果真是独孤公子么?”

李仁杰肃然道:“启禀帮主,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独孤公子果然一身神功俱失了么?”

“是的。”

“但他却悄然离去了?”

“启禀帮主,当日……”

“李舵主不用多说了,本帮川陕分舵素来行事谨慎,本帮主是早就知晓了的,只是独孤

公子一身神功俱失,本帮巡夜弟子又无一人得知他如何离去,莫非……他真的神功俱失了?”

蒋昌扬抢着道:“此事千真万确!当日属下与李舵主曾亲往独孤少侠居所发现……发

现……唉!李舵主,还是由你禀报帮主吧。”

李仁杰领首道:“当日见他跪在木叶令主卢前辈身旁默默流泪,属下便断定他便是独孤

少侠。经属下再三相询,方从独孤少侠言语中揉到一丝头绪,当那便与贫兄随独孤少侠到了

城南一条隐秘小巷,找到一间极为简易的小土屋,屋内恶臭弥漫,却是两具早已腐烂的尸体

发出的。据独孤少侠说,他叫他们大爷大娘,向来便住在楼下。他自己则是住在阁楼上,早

先是木叶令主每日为他送饭,后来便是由大娘大爷送上去,他自己是不下楼的。但有一天突

然没人送吃的给他,他饿了下楼来,就见到大娘大爷死了,原先屋里的东西也没有了。自此

他便自己出去找吃的又不知如何乞讨,便常受一群小叫化摁在地上作弄。蒋兄初见他时,也

确见独孤少侠被一群不会丝毫武功的小叫化正摁在地上取乐。”

蒋昌扬颌首证实。李仁杰又接着道:“当日独孤少侠带咱们上阁楼时,里面也是空空荡

荡,只有一张破席子和一张破毡子辅在床上。独孤少侠说,原先屋里也是有些东西的,大爷

大娘死后,有一天他出去找吃的,回去便什么也没有了。当时属下便猜定是遭了劫财害命之

事,因而问道:‘屋里再无任何别的物什了么?’独孤少侠道:‘还有二样东西,是木叶婆

婆帮我藏的,她叫我千万不可拿出来给坏人看。’属下当即连忙证明自己不是坏人。

独孤少侠看了属下和蒋兄良久。一言不发地从阁楼左边顶上抽下一块木板,取出了那柄

曾刺死东方圣的松纹木剑。属下再不疑有它,当即运了一成功力,轻轻一掌拍向独孤少侠,

却决无觉到一丝反弹之力,只闻‘咔嚓’一声,独孤少侠的身体己被击得撞破阁楼木板跌落

出去,幸得蒋兄见机眼快,跟着飞身而出,独孤少侠才未被属下击伤,否则属下便万死莫赎

了。”

布袋和尚道:“整个江湖均知独孤公子身具奇特内功,李舵主如此细心试探,倒也怪你

不得。”

李仁杰谢过帮主,又道:“属下几经查证,才从知情的邻居口中得知,独孤少侠口中的

大爷大娘,便是小土屋房东夫妇,向来是老实巴交的人,卢前辈突然遭难之前,曾给了许多

银子,让他们代为照料独孤少侠,不料有一天房东喝醉之后,泄露了风声,被一个叫胡守金

的屠夫得知了,以至招来杀身之祸。”

布袋和尚插言道:“此事倒有些古怪,那屠夫既为劫财而杀了房东夫妇,因何不跟着上

楼杀了独孤公子灭口?”

李仁杰道:“此节先前属下也是不解,好在未过七日,本舵兄弟便追查到了携财而逃的

胡屠夫踪迹,他竟然到城西充起富豪来了!属下恨其卑劣狠毒。便在那屠夫娶第三房姨大的

当夜,借了独孤少侠的松纹木剑,冒充太守府中当差的。将其诱至无人之所,略施手段,便

让那屠夫吐露了真情。原来是他平生第一次见了那么多银子,一时乐昏了头,又怕被人撞见,

便忘了再上阁楼,劫了银子便逃了。直至一月之后,他才又壮着胆子偷偷溜回,意欲杀了独

孤少侠灭口,正巧独孤少侠不在,便又窃了阁楼上的东西。”见布袋和尚又欲动问,李仁杰

接着道:“据那屠夫说,他再次到那个土屋时,土屋门户虚掩,屋内的两具腐尸上满是苍蝇

蛆虫,决不像尚有人居住之所,他以为独孤少侠早被吓逃了,才放心大胆的在城西做阔佬,

没有第三次再去劫财害命。”

室内三人俱是怒气大炽,李仁杰又道:“属下听那屠夫竟如此阴险无耻,未等他语音落

地,当即便用独孤少侠的木剑结果了他!”

蒋昌扬高声道:“如此卑劣宵小,确是人人得而诛之!杀得好!”

布袋和尚也轻轻点头。

李仁杰呷了一口茶,接着道:“宰了那屠夫之后,属下便将木剑包了还给独孤少侠,又

着人知会帮主,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料次日却听说独孤少侠又失踪了。属下……唉!属下玩

忽职守,甘受帮主降罪!”

言罢竟跪在布袋和尚面前。未等布袋和尚开口,蒋昌扬也轰然跪在李仁杰身旁,高声道:

“当夜是属下带兄弟巡夜,却怪李舵主不得,属下敢请帮主降罪责罚!”

布袋和尚忙道:“二位快快请起。独孤公子行事之奇,我老叫化也是领教过的,又怎会

责怪于二位。”

二人谢过帮主不罪之恩,起身尚未坐稳,蒋昌扬又大声道:“果如帮主所言,独孤少侠

行事之奇,端的是天下无双!试想本舵大院,别说寻常之人,纵是武功未臻绝顶高强之辈,

要想悄悄离开而不被人察觉,也是千难万难的事,偏偏他不会丝毫武功,竟然……咦!莫非

当日李舵主试探时,独孤少侠竟是使了诈么?”

李仁杰连忙道:“蒋兄休要多言。”

蒋昌扬讪讪地闭口不言,布袋和尚见状道:“依独孤公子心性,似不大会使诈。且像木

叶令主那等江湖阅历甚丰之人,若独孤公子未身逢剧变,也断不会将他隐藏起来不敢见人。

只是独孤公子因何神功尽失,却是令人费解之事。”

默然良久,布袋和尚又道:“好在独孤公子总算在江湖现身了,本帮弟子遍布大江南北,

要再次寻到其踪迹也决非难事!”

言语间豪气千万,言罢却突然神色黯然。

李仁杰和落昌扬对视一眼,均是心头大觉惑然不解。

却听布袋和尚又道:“自即刻起,本帮川陕分舵弟子,除李舵主和护院弟子外,一律出

动,纵是搜遍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独孤樵!”

李仁杰和蒋昌扬肃然受命。

陕南,距凤凰山五十里许,有个瞎眼村。

顾名思议,瞎眼村最多的是瞎子,因此它挺有名。

然而瞎眼村半年多前还没有名,其时它也不叫瞎眼村。

它“名头”之响亮是闹鬼闹出来的。

鬼,是索眼厉鬼。

索眼厉鬼垂着一条左臂,独眼,既古怪又凶残。

他来去如电,一伸右手,便能挖出某个人的两粒眼珠,并在嘶哑的狂笑声中将眼珠吃掉!

索眼厉鬼只在白昼出现。

因此瞎眼村的劳作一般都在夜间进行,白昼总是家家门户紧闭,人人胆战心惊。

好在对眼眶空空荡荡的人来说,夜间劳作并不影响什么。

并且那厉鬼只索眼珠不索命,这总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有些老人,便会因着那厉鬼尚存

这一丝“良心”为其念佛。

某年某月某日,瞎眼村来了十三个人,他们自称为侠义十三弟。

侠义十三弟非但不听从瞎眼村老人的劝告尽快离去,反倒留了下来。

他们说他们要将那厉鬼除去,这委实令村民们惊疑不定。

有胆大的后生仔去问他们怎的不怕厉鬼,他们便嘿嘿冷笑,更有一大汉,名叫宗维侠的,

说他的名号便叫“锄恶务尽”。

后生仔们便想:“锄恶务尽”宗维侠肯定错了,因为“恶人”和“厉鬼”是不一样的。

转念又想:这姓宗的和他的兄弟们倒也不是坏人。便好酒好菜招待,不叫他们“侠义十三弟”

而叫“除鬼的”。

“除鬼的”十三人在瞎眼村只住了三天,那“厉鬼”便出现了。

是在正午时分。

太阳是灿灿的白,瞎眼村仍是家家门户紧闭,忽然村头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真倒

了他妈的八辈子邪霉,受那母夜叉的鸟气不说,这村里的人也像是死绝了,竟连一口水也讨

不到喝!”

一个老人瑟瑟发抖,颤声道:“索……索眼厉……厉鬼!”

宗维侠轻好冷笑数声,和他的兄弟们互递眼色,人人功布全身,蓄势待发。

须臾,便传来了“厉鬼”的脚步声。

待那“厉鬼”路经他们把守的必经之地,宗维侠暴喝一声。

与他的兄弟们一齐跃出,同时扑向“厉鬼”,拳脚刀剑,更分不清先后,直似巨网一般,

猝然间将那“厉鬼”罩了个严严实实。

那“厉鬼”倒也了得,大惊之下,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旱地拔葱,身形陡然跃起一

丈,险之又险地避过拳脚刀剑加身,空中一扭熊腰,已从侠义十三弟头顶滑过,稳稳落在二

丈开处,怒喝道:“何方鼠辈!竟敢暗算……”

宗维侠见对方轻功了得,哪敢存轻视之心,未等对方将话说完,早暴喝一声:“上!”

侠义十三弟子历来同进同退,未等“上”字音落,又一齐扑将过去。

对方似未料到侠义十三弟竟这般不顾江湖道义,尚未亮出兵刃,见十三人又已扑至,似

饿虎扑羊一般威势骇人,当下也顾不得将余言吐尽,只施展轻功,在十三人之间游身闪避。

宗维侠见己方合围之势已成,心头自是暗喜,更不容对方有缓手之机,施展快拳,恰似

狂风驶雨般狂攻猛袭。

另十二人与他们的龙头大哥一般心思,见对方轻功了得,武功远在己方任何一人之上,

若待他亮出兵刃,己方却是大有堪虞,当下人人抢快,直攻得那“厉鬼”手慌脚乱,险象横

生。

数十招之间,侠义十三弟虽未得手,却是占尽上风,那“厉鬼”怒吼连连,仍难扳回劣

势。

瞎眼村的人们几曾听闻过如此威势骏异、快逾闪电的“人鬼相斗”,心头之震惊再难言

表,便有几颗尚存双目的脑袋探出窗户,看得良久,只觉眼花缭乱,却未看出一丝儿头绪。

而“人鬼相斗”已过百招,那“厉鬼”端的了得,竟尔扳回劣势,形成攻守相若之局!

侠义十三弟决未料到对方功力如此深厚,百招抢攻下来,连龙头老大宗维侠也已渐觉气力不

继,快拳的威力难以挥发出来了。

又过十数招,虽那“厉鬼”仍未亮出兵刃,却已将攻守之势扭转异位,双掌举重若轻,

以一敌众仍是游刃有余。宗维侠等人虽觉骇然,却存了以死相拼之心,更不顾身家性命,竟

不约而同地使出两败俱伤打法!

“厉鬼”大吃一惊,猛劈一掌留退宗维侠,跃出二丈开外,怒喝道:“尔等何人?与田

某有何仇怒?竟……”

一语未了,便被另一个粗豪的喝声盖住:“尔等何人?竟敢欺辱我家夫君,照打!”

“打”字落时,侠义十三弟人人俱觉眼前是一团巨大黑影挟风而至,已失了“厉鬼”影

子,心头一凛,不敢硬接,一齐闪避逼守。

那黑影一举迫退众人,倒也不为己甚,立定身形喝道:“我家夫君不懂规矩,自有姑奶

奶管教,你等多手多脚是何道理。快快报来!”

宗维侠等人惊魂甫定,只看得一眼,竟尔一齐又被惊得瞠目结舌。

对方是个姑娘。

不!应该在“姑娘”的加上“威猛”二字。

观年龄不过二十八、九,但那份粗壮威猛却是令人震惊!

她手中那根粗如巨臂,重达八十余斤的铁杖,方才竟被她玩似的舞出一团巨大黑影,饶

是宗维侠等人见多识广,也不禁怔立当场。

自然,除黑力铁姑之外,天下只怕再无如此粗豪威猛的姑娘了!

见宗维侠等人怔怔不语,黑力铁姑又怒喝道:“尔等竟敢抗拒不答姑奶奶问话,好!就

让姑奶奶手中铁杖来问你们,何以如此大胆!”

言语之间,早施出家传“伏魔降妖三十六路杖法”轰然攻上。

宗维侠等人未料到铁姑说打便打,威势又是如此惊人,一时被弄了个手慌脚乱,哪还有

还手之力,好在铁姑未存取人性命之心,只震飞对方兵刃或点倒对方,转眼间侠义十三弟七

窘六倒,却无一人遭受重创。

黑力铁姑收杖立定,也不转身,便直通通地道:“归林,你怎的如此不济,竟被这些不

成器的家伙欺辱,哼!”

宗维侠见铁姑手下容情,却又这般说话,心头大觉尴尬,当下讪怒道:“大丈夫可杀不

可辱,姑娘虽神力了得,宗某等奉锄恶惩奸为旨,倒也不便领情,只不知妨娘何以竟会跟

他……”

铁姑不等他将话说完,早高声道:“本姑娘与他拜堂也拜了,他又一把火烧了咱员外庄,

你倒是说说,我不跟他跟谁?”

宗维侠竟被一语噎住。

黑力铁姑深觉得意,又道:“我家夫君虽不大爱听老娘的话,却也不是奸恶之辈,你们

十三个人与他性命相拼,还妄自什么奉锄奸惩恶为昏,哼,纵然真是这样,凭你们这点本事,

也只能锄点小恶惩点小奸之辈,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大约是黑力铁姑一辈子所说过最冗长而又最具逻辑性的话了,连她自己也被如此“超

群”的口才弄得发愣。

宗维侠等人则一齐露出惊诧的神色,看着铁姑身后。

一时寂静无声。

蓦然,一个惊恐的村民失声道:“索眼厉鬼!索眼厉鬼又来了,先前那个不是!”

随即是十数下砰砰乓乓的关门顶门声。

黑力铁姑大觉蹊跷,转回身去,只看得一眼,面上顿是一副又惊又怒的神色。

先前与“侠义十三弟”拼斗的“厉鬼”早不见了!

自然,那“厉鬼”便是铁姑穷追不舍的“夫君”湖北柳家堡的铁算子田归林。

田归林的轻身功夫本就是铁姑之上,又对这一厢情愿的“娇妻”畏若蛇蝎,待她一与宗

维侠等接上手,哪有不免逃之理。只可惜黑力铁姑被她自己的口才怔住,半晌未能发觉。此

时她转过身去,看到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年约四十的用瘴汉子,他的左臂下垂,左眼眶黑洞洞的,有眼却时而迷茫,时而

暴过凶光。

另一个年约二十,一袭白衫,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你会觉得这略显瘦弱的少年恰如玉树

临风。只可惜他的双目浑沌黯淡,面上也是一派茫然。

宗维侠突然失声道:“跳……跳涧虎!原来川陕五虎并未死绝!”

那个被瞎眼村村民们视为“厉鬼”,专挖人一对眼珠的,正是半年余前被金童吓疯了的

跳涧虎。此时他陡闻“跳涧虎”三字,觉得甚是耳热,不禁转头望了宗维侠一眼,面上是一

付茫然色。

铁姑却不知瞎眼村“闹鬼”之事,见跳涧虎和那少年都是一片迷茫之色,当下高声道:

“喂!你们两个,可知我家夫君到哪儿去啦?!”

二人似是茫然不知所问,竟然不理不睬。

跳涧虎转过头去,又怔怔地以独眼盯着那少年双目。

铁姑怒“哼”一声,冲到二人面前,本欲给每人一个老大耳刮子,却见二人呆愣愣的立

着,当下硬生生收住蒲扇般大掌,又冷哼了一声,道:“量你两个白痴也不知道!”

言罢沿着村头大道便行。

走出约七八丈之后,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声音:“我叫独孤樵!”

铁姑愣了一愣,停步略作思考,似觉还是先追“夫君”要紧,竟然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这边宗维侠等人也被“我叫独孤樵”五个字震惊得呆若木鸡。

跳涧虎也似在苦苦思索“独孤樵”这三个字,他生命的记忆。

少年静静地站着。

良久。

跳涧虎又道:“你说你叫独孤樵?”

少年道:“我叫独孤樵。”

少年自不知他除叫独孤樵外还能叫别的什么。他的记忆是从木叶婆婆带他到一间小阁楼

上开始。木叶婆婆告诉他,他叫独孤樵,那么他就只能叫独孤樵。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自己

是独孤樵就会被那群小叫化摁在地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自己叫独孤樵又会被一个老叫化

带到深宅大院洗澡换衣,更不知道在那所深宅大院里木叶婆婆为什么会什么也没有——没有

手脚和舌头甚至眼珠——。他只知道自己叫独孤樵。

当他茫然地离开那幢深宅大院之后。就一直在想木叶婆婆为何叫他独孤樵,却总是毫无

头绪。此时跳涧虎又问他叫什么,他只好说自己叫独孤樵。

跳涧虎杂乱无序地思维里却不停地闪现“独孤樵”三个字。

但这三个字,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独孤樵”有若一条游丝,

总在他脑海中荡来荡去,却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口中只喃喃道“独孤樵……独孤樵……?”

独孤樵道:“我叫独孤樵。”

跳涧虎突然伸手扯住自己头发,嗷嗷大叫起来。

宗维侠等人见状之震惊,比方才听独孤樵自报姓名更甚。

独孤樵却茫然转身,正欲离去,却见跳涧虎如鬼魅般转到自己面前,以独眼瞄准他的双

目,吃吃吃地怪笑起来。

独孤樵不懈地看着他。

跳涧虎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分开,苍指独孤樵双目。

宗维侠掠叫道:“独孤少侠!这魔头疯了,快闪开!”

独孤樵双目浑沌黯淡。似是茫然未知大祸临头。

侠义十三弟中方才被铁姑点倒在地上的人此时已穴道自解,起身站在宗维侠身后,见状

骇得闭紧呼吸,不敢稍有异动。

他们都知道独孤樵于江湖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凭他们的的身手,此时要救独孤樵绝无一

丝可能。

良久。

跳涧虎蓦然叹道:“你的眼珠不好玩,我可要走了。”

言罢突然展开身形,如飞般奔去,他的轻功,比之方才的铁算子毫无逊色。只几个起落,

人已早在数十丈开处。

宗维侠等人知道他不上,只得黯然长叹。

幸喜独孤樵未有损伤,总还算不虚此行。

独孤樵却觉得这一切均与他无关,举步便欲离去。

宗维侠连忙道:“独孤少侠!”

独孤樵茫然道:“我叫独孤樵,你可是叫我么?”

宗维侠一愣,随即笑道:“独孤少侠太客气了。”言罢一使跟色,侠义十三弟一齐奔到

独孤樵面前抱拳作揖,道:“侠义十三弟拜见独孤少侠。”

独孤樵也不知还礼,只不解地道:“我明明只叫独孤樵,为何你们总是叫我独孤少侠?”

宗维侠连忙道:“独孤少……阁下一剑击毙妄想称法武林的太阳叟东方圣,敝等兄弟虽

未能亲眼目睹,但在江湖中却是有耳共闻的,‘少侠’二字,阁下当之无愧,独孤少侠又何

必推辞。”

独孤樵道:“反正我只叫独孤樵,你们叫我独孤少侠那是不对的。”

宗维侠哈哈大笑道:“江湖中浪得虚名之辈,敝等兄弟见得多矣。似少侠这等谦逊胸怀,

我宗维侠还是初次见到,实令人钦佩之至。”

扫了十二个兄弟一眼,又道:“敢问阁下此番意欲何往?若蒙不弃,敝等兄弟十三人敢

请充任马前之卒。”

其余十二人齐声道:“我侠义十三弟愿为独孤少侠效犬马之劳!”

独孤樵道:“你们是要和我一起走么?”

宗维侠肃然道:“若少侠不弃,敝等兄弟虽武艺低微,一般江湖宵小,倒不劳少侠脏了

手,敝等兄弟愿代为打发。”

独孤樵道:“反正我也不知要去哪儿,你们要和我一起走就走吧。”

宗维侠大喜道:“离此不远有个铁坪镇。发弟家便在那里,若少侠无甚急事。咱们便到

九弟家盘桓几日如何?”

一个年约三十的粗壮汉子未等独孤樵开口,早越众而出道:“独孤少侠若愿光临寒舍,

当真是我韩九家祖上的荣宠!”

独孤樵道:“那儿有很多小叫化么?如果有很多小叫化,那咱们就不去算了。”

韩九惑然道:“小叫化嘛,嗯,也是有的,丐帮弟子偶然落脚的也有,至于很多嘛,那

倒说不上。只不知独孤少侠因何有此一问?”

独孤樵道:“他们听不得我叫独孤樵,我一说叫独孤樵他们就要把我摁在地上。”

韩九连忙道:“有敝等兄弟在,谅他们也不敢!”

言罢却是一愣:独孤少侠武功盖世,又有谁能将他摁在地上了?

转头看众兄弟,见人人面上皆是蹊跷之色,正欲发问,便听独孤樵道:“那就好,咱们

走吧。”

酉牌时分,一行十四人行到一片茂密森林前。

此地离铁坪镇已不足三十里。

宗维侠抬头看日已西沉,便对韩九道:“九弟,尚有多少行程?”

韩九道:“穿过这片林子,便只有二十余里了。依咱们兄弟脚程,勿须半小时辰便可到,

只是——?”

宗维侠自知韩九言犹未尽之意,他们与独孤樵一起已经走了近两小时辰,但离瞎眼村此

时只怕还没超过四十里。独孤樵一直浑然无言,但脚程之慢,确似毫无武功之辈,又如何令

与他同行的粗暴汉子受得了!当下笑笑道:“咱们这许多人突然前往叼扰,只怕大伯大娘一

下子会弄的手忙脚乱,能否请九弟先行一步。知会家里一声,咱们以不多惊动人为好?”

韩九沉吟道:“这……”

宗维侠笑道:“是怕咱们这群大肚汉将九弟家吃空了么?哈哈!”

韩九连忙道:“如此兄弟先行一步了,稍后兄弟在寒舍恭迎。”

宗维侠道:“咱们兄弟间何来这许多礼节俗套,最迟不过戊时,咱们也可到了。”

韩九又与独孤樵和众兄弟别过,径自先行而去。

这边众人堪堪入林不到十丈,忽听到林子尽头传来嘻笑斥喝声。

宗维侠面色一变,沉声道:“是九弟!”

除独孤樵外,其余的人都是面色倏变。

宗维侠又道:“二弟三弟与独孤少侠随后赶来,其余兄弟与我去援应九弟。”

话音落时,十人已如巨鸟般扑出。

独孤樵茫然不知地道:“是一群小叫化把韩九推在地上了么?”

侠义十三弟的老二老三闻言一愣,随即又一齐皱眉,均未开口。

独孤樵也不以为忤,只自言自语道:“肯定是韩九说他叫独孤樵,小叫化们才将他摁在

地上的,其实他又不是……”

话音未落,林子尽头又传来宗维侠等人的吼叫声。

侠义十三弟的老二老三神色大变,互递一个眼色,不由分说,一人架起独孤樵一支胳膊,

朝发声处直奔过去。

到林子边沿五丈左右地方,二人猛然收势,竟忘了放下独孤樵,一齐大惊失色!

宗维侠等十一人,已齐涮涮地躺倒在地。

在他们身旁,有一个年约四十,作文士打扮的精瘦汉子正饶有兴致地蹬着方步,口中还

不停地数落着宗维侠等人的不是。

只听他道:“我只与你们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你们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一上来便展

开群殴,这江湖上还有一丝儿规矩可言么?嗯,你们武功不行,竟连江湖规矩也不懂,这太

不像话了,既然你们师父没教你们,我飞天神龙只好代劳了。”

他骇然便是介乎侠、邪、魔三者之间,使无数江湖黑白两道人物大感头疼的“飞天神龙”

万人乐!

万人乐似是对侠义十三弟的老二老三到来一无所知,而宗维侠等人只躺在地下对他干瞪

眼,一言不发,显是连哑穴也被点了。

侠义十三弟除龙头老大宗维侠外,其余十二人皆抛弃原名,只以“百家姓”开头十二姓

加序号作为姓名。此时钱二见飞天神龙似对他和孙三视若未见,虽对飞天神龙的名头深感震

惊,但兄弟情深,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破口大骂道:“万人乐!你他妈的将我大哥他们怎

样了?”

万人乐竟悠悠叹了口气,才道:“又是一个不懂规矩的,唉!这江湖何时才能变得……”

一语未了,孙三早暴喝三声:“万人乐!纳命来!”与钱二一起从万人乐身后扑上!

万人乐也不转身,只轻描淡写地将右掌朝身后挥了挥,口中道:“这更加无法无天了,

都先给我站住。”

他说得毫无火气,似是大人在教训孩子一般。但钱二孙三相当听话,待万人乐话说完时,

他两人果然已站在万人乐身后三丈左右的地方,一动不动。身子却做前扑之势,面色上带着

某种古怪和幽默。

万人乐缓缓转身,带着一付悲天悯人的口气道:“你们以二敌一这是以众凌寡,此不合

江湖规矩一;从背后突袭于我,这是不光明磊落,此不懂江湖规矩二。有此两点,就很不可

原谅了。

但你们在扑来之前先出声示警,还算稍微懂一丁点儿江湖道义,所以我只以罡风封了你

们几处穴道,并未取你们性命,懂吗?”

钱二孙三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气得直翻白眼。

一直茫然不解的独孤樵突然慢慢走到韩九身前,道:“喂,你躺着干什么?你说过要带

我去你家的。”

万人乐“咦”了一声,面现惊疑之色,对独孤樵道:“哦,你叫什么?”

独孤樵道:“我不说,说了你会将我摁倒在地上的。”

万人乐惑然道:“我把你摁在地上干什么?”

独孤樵道:“逼我说我不叫独孤樵。”万人乐一愣,随即跃到独孤樵身旁,急急道:

“刚才,你说什么?”

独孤樵道:“哦,你不是小叫化,不会将我摁在地上,对吗?”

万人乐道:“王八蛋才会将你摁在地上,快说,你是不是叫独孤樵?”

独孤樵喜道:“你不会将我摁在地上就好,我叫独孤樵。”

万人乐突然哈哈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他妈的好你个独

孤樵,我总算找到你了!”

言罢仍大笑不止。

独孤樵奇道:“你一直在找我么?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干嘛?”

飞天神龙万人乐道:“找你的人可多了,我找你嘛,当然大有用处。”转头又对宗维侠

等人道:“你们这些家伙没一个是好人,先前我问你们是否见过独孤樵,为什么没一人回答

我?哼!”

话音未落,人已如蝴蝶戏花一般,运指如风,将侠义十三弟的要穴又各封了两三道不等,

这才又道:“今天大爷见到独孤樵,心情不坏,不想杀人,但你们都给大爷在这儿乖乖躺两

个时辰再说。”

独孤樵道:“他们不走了么?”

飞天神龙笑道:“他们不走了,你和我一起往东走,去见个你很想见的人。”

独孤樵道:“我没有很想见的人。”

飞天神龙愣得一愣,才道:“那咱们也该先去吃点东西再说。”

独孤樵道:“这倒是的。”

看了侠义十三弟一眼,没再说什么,径随飞天神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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