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蛟阮龙兄弟解散“紫鲸帮”,携带家小,黯然离开江面,到洛阳开店经商之后,原在
帮内坐第三把交椅的寒江独钓霍泉,成了江面上水底功夫最强之人。只要一到水面,他那根
长不盈尺的鱼杆便出神入化,说是要钓一条黄花鱼,就决不会钓起鲤鱼,若他说要钓一只团
鱼的左眼,就决不会挂上江龟的唇颁!整个江面上,提起寒江独钓大名,凡于水上营生之人,
无不高竖大拇指。
“黄龙令”为涡天下,多少武林高人或死或为其用,霍泉深知自己虽水上功夫了得,但
若脚踏实地,自己委实算不上什么人物,因此终日垂钓饮酒,自得其乐。
待“黄龙令”神秘会主,功参天地的太阳叟东方圣一死,霍泉便知武林天下定要重起纷
争,便巴巴的从长江赶到洛阳,意欲在黄河面上也闯出它个名头来。
不料刻到洛阳,刚住进天星客栈,便为争议当今天下何人武功第一而与人动手,毫没来
由地受了鬼灵子一顿羞辱。
虽霍泉确认江湖浪子武功天下第一,但对尉迟恭骆一春之流提出的姚鹏胡醉任空行三人
惊世骇俗的功力,他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的。之所以与人动手,完全只是想在言语上占个上
风——这本来就是江湖中人的臭脾气。
待到布袋称尚姚鹏姚大侠一介小小徒儿便使自己蒙辱,早觉万念俱灰,什么闯荡名头,
什么扬名立万,满腹壮志雄心,早如云烟散尽。
颓然离开洛阳,只想回长江上独自垂钓,钦酒取乐,了此残生罢了。——何况在江面上,
还有多少人尊敬他寒江独钓霍泉呢!
因而霍泉一路匆匆,只想早一日回家早一日好。沿途大好风光,在他眼中不过是些枯枝
残崖!
不一日,寒江独钓已抵达长江地界。
傍晚时分,霍泉投宿一家小客栈,心思明日即可到家,今夜何不来它个酒饱饭足!
要了满桌酒肉,寒江独钓正自细品慢咽,忽见门外走过七条紧身短袄的大汉,其中一人
冲店内看了一眼,“咦”了一声,便收住脚步。
少顷七人一齐走进店来,为首之人冲霍泉抱拳作礼,恭敬地道:“霍老英雄,在下兄弟
上人这厢有礼了!”
言罢上人竟一齐冲他打躬作道。
霍泉觉得眼生,不知七人这番作为是何用意,但观人家礼数甚周,便也还礼道:“请恕
霍某眼拙,竟不识得——”
先前发话那人连忙道:“寒江独钓霍老英雄大名,在江面上如雷贯耳,我兄弟七人早已
久仰,倾慕之至。实不敢瞒霍老英雄,我等兄弟有个不雅之号,叫‘长江七鬼’,也是在江
面上混口饭吃,虽名号不雅,却也非邪恶之辈。但兄弟们这点儿微末技行,与霍老英雄比起
来,恰似荧虫比之日月,是故霍老英雄不识在下兄弟,自是毫不足为奇!”
长江七鬼礼数甚周,言语恭敬。寒江独钓正欲邀了他们共饮,却突然聊起洛阳之行,神
色颊即一黯,心道自己在长江面上何等风光,自以为了得,却只是与似服下这长江七鬼之辈
相较而言。俗言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此言果真不假。小小一个鬼灵子,便使自己蒙羞受辱,
若是见了江湖浪子千杯不醉之辈,自己岂不也是荧虫比之日月!与一只井底之蛙何异,念及
此,不禁长叹一声。
长江七鬼相互对视,不知霍泉此叹何意。
为首老大便道:“若霍老英雄觉得在下七兄弟有碍清视,咱们这便离去,它日若有
缘……”
霍泉苦笑一声,道:“七位不用多礼,自管请便便是。”
七人不知这“请便”是什么意思,又对视了一番,心下均道:“寒江独钓在江面上赫赫
有名,今日遇上了,若就此离去岂不可惜。”
当下老大便道:“既是霍老英雄不嫌在下兄弟有道清视,咱们便也在这儿略作息歇。”
霍泉又苦笑了一下,独自斟了一碗酒喝下,不再搭理他们,神色甚是颓然。
长江七鬼在屋角坐了,店家置上酒菜,七人默然饮食。
酒过三巡,老大拎了酒壶,余人各端杯在手,来到寒江独钓桌前,恭敬地道:“我兄弟
七人久慕霍老英雄神功,今日邂逅,也是有缘,长江七鬼恭敬霍老一杯!”
寒江独钓漠然地看了七人一眼,淡淡地道:“尔等并非练武之料,还是早作其它打算为
是。”
众人听了甚觉尴尬,龙头老大但见对方语出真诚,便道:“若得霍前辈指点,长江七鬼
终身感恩不尽!”
余人均道:“还望前辈指点!”
寒江独钓在长江一带成名数十年,平时难得一见,是故以长江七鬼极为恭敬,很想巴结
一番。
此刻霍泉之言听着虽是刺耳,但以他在江面上的声举,确有资格这般说话,因而七人非
但不恼不怒,还出语真心求他指点。
但他们哪里知道,霍鸣听了他们之言,真是感慨万千,心潮起伏,只觉造化弄人,抱起
酒坛就是一气猛喝。
七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竟然不知所措。
须臾,酒坛已空,霍泉长声大笑,神情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
但见他长身而起,摇摇晃晃向店外走去。
七人目瞪口呆地看若寒江独钓霍泉瘦弱矮小的背影,作声不得。
稍停。
霍泉已到店门,忽听一人叫道:“霍前辈稍候!”
霍泉转过身来,只见一人向自己奔来。
寒江独钓双目如炬,但这仅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继而便呆呆地盯着那根与自己形影不离
的兵器:一根长不盈尺的鱼杆。
忽然,寒江独钓双手疾出,急如电光石火。捧着鱼杆的那人但觉眼现一花,便听得“咔
嚓”一声,寒江独钓扬长离去,少倾便没入夜色。
那人低头一看,大惑不解,转头看其余六兄弟,见各人脸上俱是茫然一片。
地上赫然放着一根被折成两截的鱼杆——寒江独钓霍泉形影不离的兵器。
长江滚滚东流而逝,水天一色。两岸青山奇景依旧,但寒江独钓却哪还有心思观赏!但
觉脑海里空空荡荡,三十多年的江湖生涯,犹如眼前的浩渺江水,一片模糊!
再逆江而行十里,便是寒江独钓霍泉的隐居之所。当下面对茫茫天际一声长叹,然后转
身缓缓而行。
对岸峭壁耸立入云,高达数十丈。江中一叶孤舟正顺江而下。此岸却显得甚是平缓,俱
是浓密杂树,间有鸟啼之声。
已是正午时分,空气中充满霍泉早已熟悉的山林间特有的气味,显得煞是寂静。
霍泉茫然地行走在杂木丛中,忽听得前面传来异声!
倾身细听,却又似若有若无。
须臾,树丛中突裹一声惨呼!
寒江独钓不管江湖中闲事,但那声惨呼煞是悲烈,浑不似人类所发!
霍泉悄悄向发声之处摸去。
树枝浓密,荆棘遍布,寒江独钓心跳如鼓,只觉浑身毛骨竦然。
正小心翼翼地现行之时,忽又是一声惨呼。此声更为令人骇异,恰似野狼死前的悲啸!
在这寂杂的江岸,既便是寒江独钓这等久历江湖之人,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传声之所离此不过五丈,霍泉轻轻分开树枝,举目一观,便顿觉五脏俱震——
前面的空地上,有一身材高大之人,正手提一柄血红尖刀,背对着寒江独钓。
那人身前的一棵古松树上,赤条条地钉着一人!
被钉之人双臂手伸,两腿分开,两手心和两足背各钉有一根木桩,身体呈“大”字形牢
牢地贴在树上,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寒江独钓浑身颤栗!他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见过眼前这等惨烈情景。
待要冲出救人,却听被钉之人大骂道:“胡醉!你是一代大侠,我焦砾子昔日被黄龙令
所迷,这条老命原本由你所救。今日你既要取回,我自毫无怨言。但老夫好歹也是一派掌门,
但求你给老夫一个痛快!”
寒江独钓这一惊真是魂飞天外。想崆峒派掌门神拳无敌焦砾子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十倍,
尚且如此任人宰割,我却救什么?
更让寒江独钓心寒的却是侠名享着的千杯不醉胡醉大侠竟会如此凶残下作!
本欲转身逃走,但又思胡醉试功冠绝天下,自己能悄悄摸到此间未被发觉,已属侥幸,
如若被他发现自己看到他胡大侠竟干出这等灭绝人性的勾当,只怕自己便要比崆峒掌门更加
悲惨了!一念及此,本就心绪茫然的寒江独钓,直若僵尸一般,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便听胡醉道:“我千杯不醉与东方圣那厮不共戴天,早在二十年前,若非他故,我胡醉
便做定了武林盟主,你既称我一声胡醉大侠,那我也不妨明说,论武功我胡醉并非东方圣对
手,当日在武帝宫你也是见到了的,若非我三弟独孤樵一剑刺死东方圣,我胡醉早成黄土了!
你以为我率天下群雄对付黄龙令主是置生死于不顾的侠义之举么?哼!我隐身江湖五年,早
查明那黄龙令主便是东方圣,我胡醉的命还以那么贱,甘愿送上门交给东方老贼。而东方老
贼多行不义,我胡醉只登高一呼,天下英雄便对他同仇敌忾。此番东方圣一死,姚鹏乃我属
下,童超独孤樵又都得尊称我一声大哥,除千佛手那老魔外,天下又有谁是我胡醉对手!哈
哈!东方圣那老贼没做成的事,只怕就要由我千杯不醉来做成了!”
言罢又狂笑数声!
焦砾子赫然道:“你!你!你枉称大侠,竟要步东方圣后尘,做那武林皇帝么?!”
胡醉道:“怎么你看我胡醉不配么?”
焦砾子“呸”了一口唾沫,胡醉轻易闪过,阴恻恻地道:“凡当初甘当黄龙走狗之人,
我胡醉一个也不放过!楚通已然伏法,你很幸运,算是第二名,楚通说纵是将他凌迟,到阴
间也饶不了我,可我偏给了他个痛快!你焦砾子既然搬出什么鸟掌门架子来要我给你个痛快,
我偏偏要慢慢消遣于你!让你死得比楚通惨烈百倍!”
言罢竟似很为自己的主意觉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藏在五丈外树林间的寒江独钓却
吓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但见胡醉陡地转过头,目光如炽地往寒江独钓的藏身之处扫了
一眼,脸上弃情异常冷漠,犹如死人一般。
赫然确是千杯不醉胡醉!
寒江独钓浑身如坠冰窟,又告僵硬!
胡醉冷哼一声,转过头如猫戏鼠似地盯着焦砾子,将手中短刀抛接着玩!
寒江独钓脑袋里“轰”地一声,但觉有气进而无气出……
待霍泉悠悠转醒时,却哪里还有胡醉身影!焦砾子的人皮、残肢、五脏六腑一却是迎风
招展!
“哇哇”连声,霍泉终于忍将不住,几乎连苦胆也要呕吐出来了。
长江在这里拐了一道弯,流速陡然减缓。此段江面甚宽,傍晚时分,正如昔年王勃所言: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江岸树林浓密,林中多有奇禽异兽,故而人迹罕至。
寒江独钓霍泉的隐居木屋,便在这密林深处。
此时已近垂暮,寒江独钓霍泉,正独坐江岸一块狰狞的怪石上。
但他手中空空,那支随身携带的鱼杆,早被他折成两段了。
在洛阳之行前,他总是日暮时分来此垂钓,享受这雅致美景。但此时他却是一派茫然上
缓,流淌的长江水,在他眼中,只是滚滚汹涌的鲜血;而不时跃出江面的鱼儿,尽都变成了
焦砾子迎风招展的残肢;身后的浓密树林,全都变成了林立肉阵;晚诸如涌之声,便是他心
自力一代大侠胡醉阴森惨人的狂笑……
昔日美景夕何在?!
夜色越来越浓,但寒江独钓霍泉的脑海里,只有一片血红,似乎再也抹之不尽!
连续数日,霍泉都总是这般踏着浓重夜色,步履蹒跚地摸回自己那间深裁在密林深处的
木屋。
回到木屋,寒江独钓总是象喝水似的,将一大坛酒注入肚中,篷头铣足,倒头便睡,状
似死人!
这二夜,子丑交泰时分,一条黑影如鬼魅般窜进了霍泉隐秘的木屋!
那黑影身材高大,头上斗笠压得低低。
如果霍泉不烂醉如泥,他当能认出此人月前曾在洛阳天星客栈出现,并说过一剑刺死东
方圣的独孤樵武功天下第一!
但江湖中本来就很少有什么“如果”,有的只是事实!
事实是:寒江独钓当夜烂醉如泥!
醒来时霍泉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他也不知过自己这一觉睡了有多久。
他只是顾到迷惑:自己窄小的木屋为何变成了一座大厅?并且周围竟立着数十条黑衣大
汉?!
当他抬头朝南面上方看去时,差点被骇昏过去!
——那惨遭胡醉生生肢解的焦砾子,正端坐着注视自己,面色凝重!
霍泉一颗心几乎就要从胸腔蹦出,连道了三个“你”字,满面惊骇,竟道不出第二个字
来。
便听那“焦砾子”缓缓道:“老夫焦石子,江湖朋友错爱,赠了老夫一个名号叫‘神拳
开丁’。此处乃我崆峒派演武大厅,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焦石子?神拳开丁?崆峒派?演武大厅?……这一连串的话使寒江独钓如突遭雷击,顿
即作声不得!
焦石子又道:“敝派掌门乃老夫胞兄,阁下不必惊惶,只因阁下躺在敝派门口,又从阁
下身上发现一张便条,本门弟子甚觉蹊跷,才将阔下请到此处。”
霍泉见焦石子言语真诚,便道:“在下寒江独钓霍泉,因饮酒过甚,却不知怎的到了贵
派宝地,至于焦大侠所言在下身上的便条,倒不知有何蹊跷,还望焦大侠明示。”
“大侠二字,老夫愧不敢当,”焦石子道,“霍英雄看看这个便知。”
言罢缓缓立起,走过来将一张便条递给霍泉,目扔如炬地盯着他,沉声道:“这便是阁
下身上之物。”
寒江独钓迷惑不解地接过便条,只看得一眼,便觉脑袋里“轰”的一声,面露极度惊骇
之态。
只见那便条上赫然写着:贵派掌门已遭残害,此人知之甚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