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雄和阿玫在大海上漂浮数日,终于在金雕带领之下重登陆岸。
阿玫的脸色,虽在阳光之下,看来还是一片惨白,马小雄背着她,来到了一个很小的渔村,一个正在织补鱼网的妇人睹状,急急把阿玫送到一座茅舍,小心奕奕地让她躺在床上。
这妇人是渔村村长的老婆,她对马小雄说道:“我叫八娘,在这条村子里,人人都听我的话。”
马小雄忙道: “躺在床上的是我师姊,她病得很厉害,这里有好的大夫吗?”
八娘眉头一皱,道:“在二十年前,这条村子里曾经有一个隐姓埋名的大夫,医道十分了得,但自从一场大风之后,这大夫就在海上给巨浪卷走了,至今还不见踪影。”
马小雄大是着急,道:“除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大夫,这里还有别的神医吗?”
八娘道:“神医?好像……神棍倒是有好几个的。”
马小雄双手把头抱住,道:“八娘,求求你,找一个懂得开方治病的大夫,为我师姊瞧瞧病况!”
八娘道:“你要找大夫,最少得前往半山村。”
马小雄道:“半山村距离这里有多远?”
八娘道:“也不太远,三百五十里左右吧。”
马小雄听了,差点没当场晕倒。
便在这时,一人走了进来,瞧了瞧马小雄,又再瞧瞧躺在床上的阿玫。
这人大概四十五六岁年纪,一袭青衫,看来并不像个渔夫。他对八娘说道:“村长在村北那边跟几个女人谈笑甚欢,你怎么不过去凑凑热闹?”八娘听了,大是忿怒,抓起一根木棒,怒气冲冲向村北疾奔出去。
马小雄看了这人一眼,道:“这位大叔怎样称呼?”
这人道:“我便是八娘口中所说的那个大夫。”
马小雄大奇,说道:“你不是已经在二十年前给巨浪卷走了吗?”
这人叹道:“二十年前给巨浪卷走的,是八娘的儿子,自此之后,她一直神智失常,说话颠三倒四。”马小雄这才恍然,原来这八娘,是个可怜的疯妇。
这人又叹一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神医,虽然略懂医道,但只是二三流的人物,我姓孔,叫孔有恨。”
马小雄心想:“这大夫的名字古怪。”嘴里却道:“我师姊病了,还望孔大叔相救。”
孔有恨走到床边,仔细为阿玫把脉,过了片刻,道:“这位小姑娘脉象颇弱,半寒半燥,身体忽冷忽热,要是来迟半日,恐怕已救不了。”
马小雄忙道:“如今却又怎样?”
孔有恨道:“你放心好了,既然她能够早半日遇上孔某,便是命不该绝,只是……”
马小雄道:“对了,孔大叔要多少诊金?”
孔有恨道:“说到诊金,我向来是例不收取的,但我很喜欢搜集天下间各式各样的刀剑,要是我能够把这位小姑娘的病治愈,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木小邪铸造的那一把大刀。
在这一霎眼间,马小雄脑海里立时想起了义父临别前的一番说话。
当时,水老妖这样嘱咐:“木小邪的大刀,虽非天下第一刀,但这把刀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但你目前武艺低微,要是天天带着这把大刀在江湖上走动,早晚出事。
“他日我重返中原,必须找一个隐蔽之处,把大刀隐藏起来。你要尽量忍耐,只要等到把‘还我山河十八刀’练成,这把大刀自会在你手中,重见天日。”
义父的说话,言犹在耳,想不到甫登岸上,还没有机会想过要怎样把大刀收藏,已给孔有恨眼见心谋。
毫无疑问,这一把大刀对马小雄来说,的确是极其重要的,那并不单只是在于它的价值,也不单只是在于它是木小邪铸造的神兵利器,而是更在于它在马小雄心目中的种种关系和意义。
可是,他能够为了这一把大刀,忍心目睹阿玫就此病死吗?
不!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但他还没有开口,孔有恨却又继续说道: “小兄弟,你放心好了,孔某并不是贪婪之人,更不屑做一些‘趁病打劫’,乘人之危的勾当。我虽然看上你这一把刀,但决不会藉着这个机会,把它据为已有,我只是想借刀三日,到了第四天早上,便立时完璧归赵,把大刀交还到你手上,如有食言,便……”
马小雄道:“那便如何?”
孔有恨眉头大皱,想了大半天,终于说出了四个字,那是:“伤风咳嗽!”
马小雄暗暗叹一口气,同时也是心中有数。这大夫若是医术了得,便是伤风咳嗽,只消自己开一两服感冒咳嗽茶,便自痊愈,如此“毒誓”,根本只是一个笑话。
然而,形势紧逼,已不容马小雄再三犹豫。他点了点头,道:“只要你能够把我师姊的病治愈,这把大刀便借给你好了。”
孔有恨斜斜地瞧了他一眼,道:“此话当真?”
马小雄道:“如有食言,伤风咳嗽!”
孔有恨哈哈一笑,道:“小兄弟果然聪明,好!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当下开了一剂药方,然后对马小雄说道:“这个渔村东北方,有一个小市镇,市镇虽小,药局倒有三家,你快去照单取药,回来叫八娘代为煎服,事不宜迟。”
过了三天,阿攻天天服药,果然病况大有转机,到了第四天清晨,已跟随着马小雄在海边走动,最少已复原得八八九九。
马小雄这才放下心头大石,他握着阿玫的手,说道:“你这一条性命,是小金救回来的。”
阿玫仰望天空,只见白云片片,天朗气清,但却不见任何大大小小的飞鸟,更没有巨雕的踪迹。她长长的吁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在我看见小金之前,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小金居然会在咱们的小舟之上吃那条大鱼,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妙事。”
马小雄道:“小金抓了一条大鱼,自是妙不可言,但对于那条大鱼来说,却是乖乖的不得了!”
阿玫抿嘴一笑,道:“偏就是有这许多歪理。”
马小雄道: “从今之后,你我都是流浪天涯的可怜人,但不要紧,我会天天都怜悯着你,你也得同样怜悯着我,咱们这一对师姊弟,就这样一直互相怜悯着,一直怜悯到八九十岁,岂不妙哉?”
阿玫俏脸一红,道:“我才不要你这个小滑头的可怜。”
马小雄凝注着她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阿玫给他摸了几下,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师父叫你摸发练功,自是大有深意,但你可曾领略其中真谛?”
马小雄想了片刻,道:“头发看来最是脆弱,但其实却是最韧的物事,一个人若死了,埋尸地下,除了一副白骨之外,便只剩下一束头发……照此推算,在武学之道看来,果然是大有深意的。”一面说,一面不住的在阿玫头上左捏右捏。
阿玫听他这样说,早已为之寒毛直竖,忍不住叫道:“不要再摸啦,我又不是个死人!”
马小雄连声道歉,又道:“前面有一个海湾,有不少美丽的贝壳,拾它几十枚玩玩,倒也不错。”
忽听一人在背后叫道:“我来了。”
马小雄蓦然听见这人的声音,心中一沉。
孔有恨来了。
他还没有再说话,马小雄已闷声不响,把木小邪的大刀交在他手中。
孔有恨把大刀自刀鞘中拔出,登时目光大亮,叫道:“好刀!好刀!真不愧是木小邪的精心杰作!”
阿玫见马小雄竟把爱逾性命的大刀送到别人手上,不禁杏眼圆睁,莫名其妙。
孔有恨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今天借刀,三日之后,如不食言,定必归还!”语毕,把大刀挟在腋下,扬长而去。
阿玫大急,正要追赶,马小雄却把她拉住。
阿玫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叫道:“这把刀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怎可以轻易双手奉送给外人?”
马小雄脸色青白,道:“这不是奉送,只是借他三日……届时,自会归还。”
阿玫直跳起来,叫道:“难道你竟然相信他的鬼话吗?”
马小雄苦笑一下,道:“其实,我也是不怎么相信的,但君子一诺,又岂能反悔?”
阿玫的脸僵硬起来,忽然恍然大悟,道:“这大夫乘人之危,你为了要给我治病,所以答应了把大刀送给他?”
马小雄道:“不是送,只是借给他三日。”
阿玫呆住了,她在怨恨自己,要不是自己病了,就不会眼睁睁的看见孔有恨把大刀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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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脸埋在马小雄的胸膛上,声音有点发抖:“这把刀,你是丢不起的,无论怎样,也要想办法弄回来。”
马小雄苦笑一下,道:“唯今之计,只有等待。三日之后,他要是食言,那便……”
阿玫道:“那便怎样?”
马小雄道:“天诛地灭!”
阿玫道:“他曾经立下这样的毒誓吗?”
马小雄点点头,道:“不错,倘非如此,我怎能答应把刀借给他?”
阿玫听了,只得幽幽的叹了口气。
一连三日,孔有恨不见踪影,八娘对马小雄说道:“你是不是男人?”
马小雄点点头,道:“当然是。”
八娘立刻不理睬他,对阿玫说道:“小姑娘,你要记住了,在这条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每一个男人都是骗子!这里任何一个男人的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八娘已说得十分“清楚”,但阿玫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孔大夫呢?他岂非也是一个男人吗?”
八娘摇摇头,骂道:“他这个人,连小孩子的东西都骗取,最是不可靠!”阿玫听了,心中为之一沉。
到了晚上,马小雄在茅舍门外呆愣愣的蹲着。
他睡不着觉,阿玫也同样睡不着觉。两人的心里,都在挂念着木小邪的大刀,三天过去了,孔有恨一直没有在小渔村里出现。
到了明天清晨,他会依约把大刀归还吗?
太阳渐渐升起,海湾之上平静如昔,但两人苦等多时,始终不见孔有恨的踪影。
当日,孔有恨取得木小邪的大刀,如获至宝,匆匆离开了小渔村,策骑一匹快马,望西疾驰而去。
这一日,他连续在途中换了几匹快马,连夜赶出数百里,翌晨来到了一座隐蔽的山谷。
这山谷四面都是高耸如同刀削般的石壁,四周古木参天,景致极是恬静幽雅。但这附近四周都是茂密森林,小道更是错综复杂,如非熟悉地形,恐怕穷十年八载之力,也未必可以找到这山谷入口之处。
但孔有恨似是谷中常客,道路虽然既隐蔽又难以辨认,他却是轻易地来到山谷之中,把第四匹马拴在一株梧桐树下。
他手执大刀,穿过谷中一座树林,沿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走去,不久,眼前一亮,看见了一排素雅的房舍。
他神态谨慎,但脸上掩饰不住愉悦之情,心想:“数月不见,想贞妹容颜,又更漂亮了一些。”不知如何,他每次看见了她,都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更美艳不可方物。
孔有恨来到一间竹舍之前,轻轻地说了一句:“常山孔缺,要参见乔掌门。”
未几,一个身穿淡紫绸衫,面如瓜子般的少女走了出来,向孔有恨盈盈地行了一个礼,道:“夫人还在睡觉,你要见她,请到小厅稍歇等候。”
孔有恨忙道:“有劳阿婉姑娘了。”
少女道:“我只不过是小小丫鬓,你用不着对我太客气。”
竹舍内布置清雅,阿婉奉上香茶,说道:“大夫这次带来的刀,看来份量不轻啊!”
孔有恨道:“如非上品,岂敢在掌门面前献丑?”
阿婉盈盈一笑,道:“真是有心人。”
孔有恨低着头呷茶,不敢接触这小丫鬓精灵的目光。
孔有恨在小厅中坐了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骤响,却不是有人骑马进入谷中,而是他骑来的一匹健马,给一个黑衣女子赶出谷外。
孔有恨坐骑给赶出谷外,非但不惊诧愤怒,反而面露喜色,微笑道:“乔掌门来了。”
只见那黑衣女子,面目清秀,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虽然颇有风霜岁月痕迹,但依然明眸皓齿,说不出的冷艳。
她睨视着孔有恨的脸,淡淡地说道:“师哥,你这一次不赶着要走吧?”
孔有恨忙道:“我每一次到来,都不忙着要离去。”
黑衣女子点点头,道:“你今天骑来的一匹马,一张马脸的模样有点像是我丈夫,令人生厌。”
孔有恨忙道:“很对不住,师哥以后买马,必定好好瞧个清楚。”
黑衣女子望了望阿婉一眼,道:“今天我想吃斋菜,吩咐王老妈子好好准备。”
阿婉应了一声,旋即退下。
黑衣女子对孔有恨说道:“今天你带了什么宝刀宝剑来见我?”
孔有恨道:“师哥偶得机缘,在一个少年手中,借得此刀。”
说着,把木小邪的大刀小心奕奕地奉上。
黑衣女子接过大刀,凝视半响,倏地眼色一变,“霍”
声把大刀自鞘中抽出。
刀刃黝黑而闪亮,阵阵寒气逼人眉睫,黑衣女子苍白的手立时猛然颤抖,连身子也在摇晃不定。孔有恨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乔掌门,要是你不喜欢此刀,我立刻把它带走。”
黑衣女子不住在摇头,她似乎心中混乱已极,喃喃说道:“这把刀,怎会落在一个少年手上?”
孔有恨心神一凛,立刻把自己得到这大刀的来龙去脉,照实和盘托出。黑衣女子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孔有恨怔怔地瞧着她,再也不敢说话。
黑衣女子把大刀缓缓地插回刀鞘之中,又把刀放在竹舍一张竹桌之上,忽尔漫吟:“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榈雨寒窗滴。
“离人数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孔有恨听了,忍不住说道:“乔掌门尚在花样年华,如何轻言头白认老?”
黑衣女子道:“在你眼中,我这个老太婆便是七老八十,也依旧是花样一般的年华。”
孔有恨道:“本来便是如此。”
黑衣女子走出竹舍,来到了一条清澈小溪旁边。孔有恨随后跟着,看来就像是一名从仆。
黑衣女子忽然把一双小靴脱下,露出肤色晶莹如玉如雪的纤足,放在淙淙溪流之中轻轻洗濯。孔有恨怔怔地瞧着,眼神半痴半呆,又似是着了魔一般。
她忽然回眸望他一眼,媚笑道:“师哥,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孔有恨不住的点头,道:“这个自然。”
黑衣女子在身畔的一块大石轻轻一拍,示意叫他坐下。
孔有恨如奉圣旨,立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黑衣女子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道:“这二十年来,你对我一直痴恋,我这个做师妹的,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惶恐。”
孔有恨忙道:“要是我这个做师哥的有什么地方打扰了你,要剐要杀,不妨直言。”
黑衣女子黛眉一蹙,叹喟着说道:“你怎么老是把我当作吃人不吐骨的妖魔鬼怪?”
孔有恨面如土色,忙道:“师妹,我是个笨人,向来不擅词令,你不要怪我。”
黑衣女子道:“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就算是个狼心狗肺般的女子,也不能怪你。”
说到这里,忽然瞪着眼睛,说道:“你今天带来的大刀,可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
孔有恨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黑衣女子又再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那是我的丈夫。”
孔有恨傻住了,喃喃道:“我……我只知道这大刀是木小邪铸造,却不晓得……它原来的主人便是……曲鸿山!”
黑衣女子道:“天下间许多事情,都是千奇百怪的,不但你猜想不到,我也同样猜想不到……一直以来,我只希望可以找到一把上好的神兵利器,可以找曲鸿山一较高下,岂料到,你竟然把他爱逾性命的大刀,带来见我。”
孔有恨听了,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措。
黑衣女子微一沉吟,又道:“这把刀,既已在曲鸿山手中流失,姑勿论其中景况怎样,我这个丈夫,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师哥,你可以为我这个师妹做一件事吗?”
孔有恨道:“但凭师妹吩咐。”
黑衣女子道:“那个马小雄,他不配拥有这种神兵利器,我要你用这一把木小邪的大刀,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孔有恨立进一口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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