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荆襄西北冥山脚下,有座浩渺无垠的锁龙湖,湖心岛居住着百十来户人家。楚幽王十年隆冬,大雪联翩飞洒,隐居小岛的技击高手独臂猿郦丘驾着一叶小舟在雪浪中飞驶。他年约三十,身材伟岸,猿臂鸢肩,身手敏捷,相貌却很丑陋,但两眼炯炯有神,给他平添了一股英豪之气。他一面向岛上驶去,一面警戒四周,猛一回头,发现白茫茫的湖水中,有一个船影,那船影越来越近,紧紧跟踪着他。郦丘心中疑惑,便将船掉了方向,行至冥山脚下,弃舟登岸,攀上冥山的夜枭峰,正待静观动向,身后突然爆发出一种鹰鹫般的怪声,接着一阵狂笑,“啊哈哈哈,如今楚国气数将尽,名将、美人、高士隐归山林,保持名节,还说得过去。你独臂猿是技击高手,正是显山露水的好机会,怎藏在夜鸱出没的地方,也不怕辱没你父亲天下第二剑的威名?岂不受世上豪杰耻笑?”
郦丘紧蹙双眉,强压心中的怒气,不敢轻举妄动。这夜枭峰山石峥嵘,鸟兽难行,此人自他身后沿刀削峭壁直上山巅,决非等闲之辈。他见发话人年若四旬,蓄一脸燕尾须,身高膀圆,双眉浓黑,却成八字形倒悬在一双夜鸱般的眼睛上面,显得凶相毕露,又阴险狠毒。此人身旁坐耆一个老者,身材奇矮瘦小,黑瘦的脸上长满一圈浓密的络腮胡须,与雪白的头发连成一片,脸上两只眼睛射出的目光寒惨惨的,如同两把逼人的霜锋,一看便知有精湛的内功。
郦丘向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拱了拱手,“不知二位好汉来此有何见教?”
老者矜持不语,那蓄着燕尾须的大汉一声虎吼,“郦丘!你连扰龙三爷也不认识?”
郦丘吃了一惊,他做小孩时便听父亲说过,列国各路英雄俱不足畏,唯三大怪杰是惹不得的,这第三个怪杰就是扰龙三。此人浪迹天涯,行踪不定,为人行事与众不同。郦丘自知远远不是对手,幸好他熟悉夜枭峰,便想抽身,急忙双掌一错,封紧门户,一面调神凝气,稳步后退,觑准身后一株千年倒插古柏,使出轻身窜纵功“古猿落涧”,往山壁的古柏纵去。
扰龙三在一旁端坐,对大汉说:“六弟何不陪他玩玩。”
扰龙三的师弟霹雳手苏敖脱去上衣,露出浑身黑肉:“郦丘!你别当我们是司马府的人,我们也不要你的命,只要你把《秘传兵法》交出来,决不难为你。”
话音即落,苏敖已施展燕人轻功,先郦丘一步落到古柏树上,他左脚勾住树干,右腿凌空飞起一脚,迅疾无比,直向跳往古柏的郦丘腹部扫来。郦丘纵身向下,已无收势,且身体凌空,无法避让,当即使出独臂功中的《斧劈华山》招数,以硬制硬,宁愿落个两败俱伤,不致被飞腿击中,跌得粉身碎骨。
苏敖见郦丘以死相拚,以臂化作斧钺之力,来势凌厉,知他曾受其父郦半天亲传,这独臂功有千钧之力,不敢轻敌,忙将右脚一收,使出看家功夫“霹雳三分手”,击中郦丘后背。郦丘正往下落,背上又遭猛击,如巨石落水,直往深谷坠去,只觉两耳生风,口中连吐几口鲜血,他紧闭双眼,自知倾刻间即将摔成齑粉。
却见苏敖双腿在柏树上盘定,从腰间解下套马索,喊一声“着”,套住郦丘,猛然收紧绳扣,只一提,便将已经昏死的郦丘夹在腋下,飞身跳上山崖。
坐在磐石上的扰龙三,见此情景,大为扫兴,连连摇头道:“唉,郦老英雄名震天下,儿子却这等不堪一击,我辈传人难矣!”
苏敖才拆两招,武兴未尽:“早知如此,何劳三哥千里追踪。”
郦丘躺在崖上,已渐苏醒,他们师兄弟间的对话听得明白,羞得无地自容,侮恨其父不肯授他真传。又不知这二人为何千里来夺《秘传兵法》。正自猜疑中,老头发话,“我等不伤你的性命,郦老英雄素来受人敬重,我也与你父有过一面之缘。你祖传兵法是传家之宝,我本不应觊觎,这也是天命,无可奈何三日内我们自会来取。你若不识时务,休怪我无情了。”说罢,师兄弟二人向山下疾步如飞而去。
郦丘是名士后裔,堂堂血性男儿,在国家衰亡的时候,他一心只想血染疆场,可是先祖遗宝《秘传兵法》却无人护卫,他只好遵循父命:人在《秘传》在,决不可有丝毫闪失。他早将《秘传》用锦缎包裹,盛于紫檀木匣,交付妻子慎为妥藏。这时他躺在夜枭峰的石崖上面,口中血流不止,却一心牵挂着娇妻幼儿的安危。
他的妻子年爱蓉,二十四岁,生得柔弱娇美,清秀明艳,如一朵初出水的端丽洁白的芙蓉花,性情又温顺善良。夫妻膝下尚有一个七岁的独生儿子,名唤瘦蛟。这孩子生得极象他的母亲,眉眼俊秀,聪明伶俐,天性颍悟,十分逗人疼爱。他们一家迁居岛上,在密林中盖了一栋简陋却算宽敞的茅舍,用竹篱围了前庭后院,颇为素雅整洁。到这里来落户不到半年,从不招惹是非,日子过得小心谨慎。
这天晌午时分,突然雪后放晴,瘦蛟跑到庭院堆了一个高高的雪人,他站在石杌上面,拍着小手叫嚷。年爱蓉听见儿子嬉笑,步出房门,也被逗得笑了,但那笑却含着淡淡的苦涩。雪人酷肖郦丘,窄小的前额下面,眉骨隆起,形同猿猴,实在丑陋不堪,儿子在雪父四周蹦蹦跳跳,活泼可爱极了。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隐痛,跑下台阶,一把搂住儿子,轻轻摩挲着瘦蛟白嫩的面颊,连连亲了几下。母子相依相偎,玩得高兴,不觉已是寒鸦投林的黄昏。
“天这么晚了,爹爹怎么还不归家呀?”
“啊?”年爱蓉心中一紧,这几天,素来浑身是胆的丈夫,心事重重,性子焦躁,为了一点小事,大发雷霆,竞不顾伉俪之情,常常无端给她一顿拳脚。清晨便一声不响地走了,谁也不知去向。
今天对她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此显得精神恍惚不安。而瘦蛟早已按捺不住,一阵风似地跑出院子,回头嚷道:“我去接爹爹。”年爱蓉知道他熟悉湖岛路径,也只好由他任性而去。
瘦蛟去后,年爱蓉独处空房,长吁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方罗帕,上有几行诗句:“志逸四海,抚剑独游,今日别离,十年聚苜……”泪珠不觉已在眼眶中乱转,心中叹道:“景公子啊!你在哪里?”正在愁肠百结之时,忽然房门洞开,趺跌撞撞闯进一个魁伟的人来。她抬头一看,正是丈夫郦丘。但见他衣服上尽染血污,面部青肿,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她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搀扶。郦丘一眼窥见她手中的罗帕,顿时忘记了身上的伤痛,挣扎着用尽平生气力,朝她当胸一拳,因血气攻心,用力过猛,两眼一阵发黑,“哇”地一声,口中血流不止,象一座黑塔倾塌,轰一声倒在地上。瘦蛟寻父不着,翘着嘴巴回来,望着父亲的惨状,怔怔出神,不敢近前。
年爱蓉婚后多年总是逆来顺受,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尴尬的情景,她感到羞愤交加。只怪今日是她少女时代与情人景野诗公子生离死别的忌日,忍耐不住冥思苦想的情怀,取出了景公子当年赠送给她的信物。婚后曾为这方景公子在上面题诗的罗帕,被郦丘这个嫉火中烧的莽汉痛打过一顿,从此夫妻间裂开了一道永远不可弥合的裂痕,今天不巧又为丈夫撞见,在感情细腻的妻子心里,埋下了不祥的预感的种子。
郦丘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见妻子坐在床沿,泪眼涟涟,身先软了一半。他自知生相难看,能够娶得这样如花似玉的娇妻,皆因双方父辈结拜生死之交,指腹为婚。郦丘对妻子管束极严,除了他的疑心太重的原因之外,还有另外一层缘故。
婚前,郦丘曾知年爱蓉钟情景野诗,这景野诗是大将景翠的后裔,名门世家子弟,又是年爱蓉父亲最器重的徒弟。景公子不仅武艺绝伦,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人才出众,风度翩翩,引得郦丘大发醋意。结婚之后,郦丘终日难见她的笑脸,他纵有英雄气度,这儿女之情最是煎熬难捱。她只是一味地顺从,却没有一句贴心贴肝的话。他在忿懑之中,常将妻子以拳脚相加。
原来,郦丘的曾祖父是楚地一带剑术宗师,威王熊商在位时,郦丘曾祖为扶助爱徒西征,被秦军断绝归路,从此音讯杳如黄鹤,谣传自立为王。怀王宠信奸臣靳尚谗言,要抄斩郦氏满门,幸得景家派人传信逃离京都。其父郦半天为寻先祖灵位,一年前离家远去,嘱他再迁锁龙湖,珍藏《秘传》。
这郦丘自幼性情暴烈,喜好打抱不平,他的父亲郦半天名震南国,担心郦丘闯祸,不愿传授绝技,郦丘只学得轻身窜纵功,遁水功,皆属防身技能,后苦苦相求才学得了独臂功。这独臂功虽属进击功夫,也是上乘硬功,但缺少变化,不能防范对手进攻,若遇高手,难以还敌。
郦丘遵父命逃到锁龙湖后,忍气吞声,叉鱼渡日。前些天到集市卖鱼,撞见从京城寿春逃难的故人,告诫他多加提防,秦国正在搜寻《秘传》。
今天他起个大早出外打探消息,不期遇见江湖怪杰扰龙三和苏敖,受了一记霹雳掌,好不容易支撑着回到家门,此时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觉得背上隐隐胀痛,全身酥麻。
年爱蓉轻轻解开丈夫的衣扣,见他肌肉鼓胀的胸部一片青乌,淤血凝胸。她忙将郦丘翻转身,背上五道指印,道道嵌成肉沟。她慌忙配了秘制药方,让郦丘内服外敷,过了几个时辰,郦丘淤血化解,精神逐渐恢复。眼见娇妻爱子厮守床头,好象经历了一场恶梦。
“这会我轻松多了,你从哪里学得配制疮药的本领?”
“家父喜欢配药炼丹,我在家时见得多,也记下了一两种。你还疼吗?是谁下这样毒手?”
妻子一句话提醒了他,郦丘记起《秘传兵法》,忙叫妻子取出藏妥。这部兵法是其先祖西征时留在家中的传家宝物。自孙膑布“颠倒八门阵”,方阵斗转,移为圆阵,大败庞涓,列国都受到了震动,四处寻访高人异士,以求摆阵破阵之法。这部兵法分有三论:论兵、论阵、论剑。郦氏秘藏至今,并未泄露。郦丘纳闷,南国金刚八大手的黑煞手扰龙三与他家素无瓜葛,如何专程前来夺祖传兵书。眼见自己身负重伤,妻弱儿小,又无人救援,一时方寸大乱。如果祖传兵法落入他人之手,怎去见列祖列宗?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一条莽汉子,也禁不住滴下了泪珠。
再看妻子,那年爱蓉浑不知厉害,与儿子在后园捉鸡,准备给他煨汤调养。
翌日,平安无事,雪后初晴,寒风凛冽,湖中空气分外清新宜人。郦丘拄着一根竹棍,慢慢移至前庭,不觉呆了。园中一个高大的雪人,与自己一般无二,虽已慢慢融化,那奇丑的形状一见难忘,更增加了他的一分烦愁。妻子银铃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喊他进去服药,免在室外受到风寒,这关切的声音竟同银针扎心,他才感到自己实在对不起妻子,平日里无端对妻子拳打脚踢,真是以怨报德,枉为堂堂男子汉。
他踅进内室,对妻子说道:“苍天有眼无珠,象你这般天仙妇人,如何匹配于我这丑鬼?”年爱蓉面颊绯红,低下头来道:“还提这些做甚,你少打我两拳也就好了。”
郦丘丢下拐杖,抬臂观看自家海碗口般大小的拳头,十分惊讶:“我这一拳下去,少说也有百钧之力,怎会这般不中用。”这汉子呆劲发作暗运内力,挥起铁拳往三寸厚的大花栗木桌砸下去,石板般坚硬的栗木被砸成几块碎片。
他随即惊呼道:“怪也,你怎比这桌子还经得起我的老拳?”年爱蓉被这呆汉惹得噗哧一笑:“你是真心打我么?”郦丘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真正爱过她,心想,她说得对,如若真的打她,她连我的一根小指头也经不住,那白嫩的身体,不戳一个窟窿才怪。
瘦蛟乖巧玲珑,早把一碗炖得浓酽酽的当归乌鸡汤递到父亲手上,郦丘沉浸在天伦之乐的气氛中,已把即将降临的祸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天晚上,天气异常寒冷,锁龙湖冒出的股股冷气,向林中小屋袭来。郦丘伤势大愈,睡得格外香甜。年爱蓉素来心细如发,她放心不下,悄悄起身,将《秘传兵法》藏于怀中,走出房门,隐没在一堆两人高的草垛后面,静观着动向。这时寒气愈降,地面结了一层凌冰,她睁着两眼,守候不速之客。三更时分,忽然庭院外的竹林一阵响动,寒风过处,院中落下两个人影,走在前面的一个高大人影,将手一扬,一枚铜钱穿过窗纸打入屋内,接着又“唰唰”两声,两枚铜钱从第一枚铜钱打破的窗口洞中穿过,三枚铜钱叠在一起,铛琅之声惊醒了郦丘,只听得话音随金钱镖传进来:“客人来了,也不接待,你好大的架子。”
发话的正是霹雳手苏敖,他又说道:“郦丘,你听着,你的性命只有一个时辰了,解药放在这里,拿《秘传兵法》来换吧!”
郦丘从床上跃起,见三枚金钱镖叠在一起嵌入墙内,好生了得。他怕遭金钱镖的暗算,纵身上梁,翻上屋顶跳到庭院,一拱手道:“扰龙前辈,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故穷追不舍?《秘传兵法》是我家传之宝,从不示人,有何理由交付予你?你是江湖老前辈,岂能如此欺人太过!”
扰龙三也不答话,不动声色地用眼角扫了一圈庭院,除去墙角的一堆草垛、几棵槐树,倒也平坦宽阔,容得下三五个人的腾挪厮打。
苏敖全不把郦丘放在眼里,一声吼道:“少罗嗦!你一介莽夫,要兵法何用?难道做梦想封侯拜相不成!”说着就要抢上前去动手。扰龙三将他止住:“慢,六弟,不可造次。把话挑明讲吧,我们金刚八大手是生不同时死同穴的患难兄弟。八弟被滇王囚入石牢,命在旦夕,只有《秘传兵法》可以换他性命。我们兄弟决非打家劫舍之徒,也不屑做王府鹰犬,你不必多疑。你既请来高人破解我家独传‘霹雳三分手’,起死回生,谅已作好准备。然两虎相争,不死既伤,我八弟也决不愿为救他一命再结冤仇……”
躲茌一旁的年爱蓉听来人说话知情在理,不似绿林宵小之辈。她侧身偷瞧,不觉吃了一惊,那黑胡老头好生面善,一时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她记得父亲自弃官回乡之后,云游四方,在她十多岁时,曾带回仅有的一个徒儿景野诗。不久,即有几拨人夜间来访。她曾因好奇,同景野诗一道偷听过一次父亲与客人的谈话。他们谈毕,客人们个个飞檐走壁而去,其中一个与这黑胡矮老头极其相似。几年之后,她嫁到郦家,才听说父亲看破红尘,弃家入山修道,从此再没有回来。如果是父亲的朋友,决非等闲之辈。
那郦丘以为悟出了扰龙三的弦外之音,心中暗自好笑,什么怪杰,把我老婆当作高人,既然如此,何不唬他一下:“老前辈,我已请得冥山高人相助,还是善罢干休为好,否则休怪晚辈无礼了。”年爱蓉在一旁暗暗叫苦,这莽夫一些不知进退。
果然,苏敖技痒,早已忍耐不住,拉开架式便要过招。扰龙三忙用手势止住,说道:“也好,我扰龙三还没有栽过跟斗,今夜也让我开开眼界。我再奉劝一句,我千里来此,并无歹意,实出于万不得已,先不忙过招。据我所知,你练有轻身功、遁水功、独臂功,任择一功与我六弟分一分高下,你若取胜,我等从此罢休,不然只好权借兵书一用,你看可否?”
这下暗合郦丘心意,他听父亲说过,自家独臂功已属上乘,何况内伤初愈,不便提纵,不宜下水,忙答道:“那就领教臂上功夫。”二人脱去外衣,束扎停当,各站马步两相对峙。扰龙三居中,对郦丘说:“你先发招,以臂击臂,免遭内伤,我知你练的是外功,六弟也以外功发招,不可使内气伤入。”
年爱蓉虽在冰天雪地中站了两个时辰,一直为丈夫提心吊胆,甚感紧张,听扰龙三这一番言语,才松了一口气,她深知郦丘独臂外功,非其父难遇敌手。
郦丘先发一招“独龙出水”,被苏敖抬臂架住,二人同时被震得退后半步。郦丘拳风一转,又使出独龙拳第二招“金龙摆尾”,反手一拳向苏敖臂肘关节击去。苏敖不敢接招,退后一步躲了过去。郦丘在苏敖立足未稳的一瞬间,使出独臂功绝招“飞龙伏虎”,臂上夹风,直向苏敖头顶印堂穴袭去。苏敖躲避不及,猛一蹲身,双臂架住险穴,虽未丧命,已一个踉跄仰面倒在雪地。
郦丘纵步上前扶起苏敖,忙说:“得罪得罪!”苏敖也不回话,使出霹雳手的风、雷二掌,这两招迅疾峻猛,郦丘举臂上迎。草垛后面的年爱蓉心中惊骇,若稍有闪失,风雷掌俱有致命之力。不料郦丘将两招接住,稳稳站定,并未倒下,年爱蓉心上的石头才落地。苏敖丢了前局,又进招不利,心中焦躁,暗想这最后一招火霹雳,需在风雷手得利后方可制服对方,不变换招数,看来要败在郦丘手下。他把心一横,趁郦丘才接二招,调气站挡的空隙,右脚腾空一个箭弹,郦丘不觉后退,苏敖趁势暗运内功,使出他三哥传授的黑煞手招数。站在一旁的扰龙三见六弟不能取胜,正自思忖别的办法,未曾留意。而年爱蓉看在眼里,她不禁心头一缩,随口叫了一声:“不好!”随手折断一截草垛上的枯枝掷去,那截三寸枯树枝如飞箭一般直射苏敖臂膀。此刻只听得一声惨叫,郦丘上臂关节已被击得粉碎,与此同时,苏敖臂膀也被枯枝射穿,血流如注,二人双双倒在雪坪上面。
扰龙三见苏敖败坏规矩,用内功黑煞手废了郦丘独臂功,急忙将郦丘扶起谢罪。谁知从屋里窜出一个孩子,跑到郦丘身旁,一把紧紧抱住郦丘大叫,“爹爹呀!”雪夜清寂,这一声呼喊显得那么凄厉。扰龙三脸色铁青,走到苏敖面前,喝道:“你可曾记得师父戒条?”苏敖自知理屈,忍住臂上剧痛,低头不语。他们师兄弟八人,论功夫三哥屈尊第三,但大师兄云中手早已避世入山,二师兄金刚手抱病在家,全由三师兄掌盘,况且扰龙三律己甚严,威望极高。临来楚地之前,曾去拜谒过师父无为大师,师父不见,命道僮传话:“不可伤生,不可夺理。”
扰龙三取出一包药粉替郦丘敷上,摇头叹息:“可惜了一条好汉。”年爱蓉听见瘦蛟哀哀哭声,丈夫已成残疾,不由得闪身出来,抱住了孩子,忙脱下裙服披在瘦蛟身上。这时,扰龙三正在察看六弟伤势,忽然觉得眼前金光一闪,急忙回头,原来身后有一个妇人,她腰上盘了一条放光的金龙,不由他看得呆了。
郦丘臂上的疼痛已被止住,只是动弹不得,他一步一颠地走到台沿上坐下,才发觉妻子不知从何处闪到眼前,她脱去外衣,露出了腰间一条金光闪亮的东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夫妻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等奇异的宝物。
此刻,扰龙三上前一步,向年爱蓉拱手说道:“恕老朽冒昧,敢问你是何人?腰间缠绕的是何兵器?”瘦蛟机灵胆大,他偎在年爱蓉怀中,朗声叫道:“呸!这是我母亲的东西,关你甚事!你们打伤我爹爹,想抢我家兵书,一定不是好人。”年爱蓉喝住了瘦蛟,也回礼道,“老前辇!你此番前来,为的是师兄弟的情谊,本应受人敬重。只是这部《秘传兵法》,系家传遗宝,想必你不会强人所难。况先祖有言,当今乱世,天子无一定之衡,废六典八法,诸侯战烽日盛,争权夺位,排斥倾轧,贤愚倒置,兵法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否则百姓生灵涂炭,国无宁日,先祖遗训怎可违逆?”说到这里,年爱蓉沉吟半晌,不再作声,雪地上竟是一片悄然。
扰龙三抚须不语,心中十分矛盾,众兄弟钟爱八弟玉佛手。八弟忠厚善良,轻信滇王,进宫传艺,误中埋伏,身陷石牢苦挨岁月。他们曾数次劫牢,皆因王宫设在密林险山之中,卫士甚多,又有高手防护,滇王亦阴险狡诈,才出此下策,答允求和,以郦氏《秘传兵法》换回八弟。谁知年爱蓉的一番话入情入理,扰龙三被问得无言可对。但时限一过,八弟遭滇王荼毒,以何面目见师父和众家弟兄?
年爱蓉也已看出扰龙三并非一般草莽武夫,实属气味相投,抱成一团,劫富济贫的好汉,如若不然,决不会先礼后兵,用武这般节制,况自己能否胜过这江湖怪杰,尚属未定之天。而且他们把师兄弟情义看得极重,一定不会就此罢休。她咬咬牙,“唰”地从腰间抽出那条金龙,却是一把看似轻如鸿毛,舞动快似流星的稀有宝剑,她两手捧剑递到扰龙三面前:“老前辈,这把剑是我师父所赠,你验看方知不是凡人佩带之物,请将此剑换回遭难兄弟。”
这一招大出扰龙三意料之外,其实他已在猜度年爱蓉腰间所缠兵器,这奇女子来历引起他的疑心。今见此剑,忙问道:“敢动问你尊师是何人?”
“师父有言,不能泄露。”
“此剑可是天下无双的金羽盘龙剑?”
“是。”
“哦!”扰龙三两眼射出惊异的光泽,伸出双手,欠身追问了一句:“可否告诉老朽,你的尊姓大名?”
“免尊,姓年,贱名爱蓉。”
扰龙三伸出的双手又缩了回来,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暗自想道,“原来她不是失踪多年的侄女?那么她又是谁呢?为何大师兄所佩之剑会落入她的手中?”他好象进了迷宫,理不出头绪。情不自禁接过了这把金羽盘龙剑,见到这把剑,便想起了退隐山林不知踪迹的大师兄,两眼含泪,心绪难平。
众人见此情景,对扰龙三情绪的变幻甚感诧异。扰龙三突然双膝跪下,将剑两手捧往头顶,面对苍天:“大师兄,恕师弟处境维艰,权且接受金羽宝剑,救得八弟下山。”他缓缓站起,又向年爱蓉施了一礼:“蒙此厚赠,我众兄弟终生不忘。因救八弟心切,不再叨扰,后会有期。”说罢,腰缠金羽剑,轻轻将受伤的苏敖提起,挟在腋下,如携婴儿一般,越墙而过。倏忽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庭院里一阵阵雪风袭来,刚劲凛冽,小瘦蛟打了个哆嗦,年爱蓉柔声地:“蛟儿,进屋去吧,你爹爹也该休息,我去调制汤药。”
谁知那铁铮铮的硬汉郦丘,坐在台沿上象尊泥菩萨。年爱容趋上前去搀扶,郦丘却哧溜一声匍伏在地,嚎啕痛哭,比一个孩子受了委屈还哭得伤心。年爱蓉也为之动容,连忙跪下去扶住丈夫:“别难过,你臂膀受伤不能捕鱼,靠我的针黹女红描鸾刺凤,亦可度日,千万不要伤了身体。”郦丘听妻子这番劝慰,反而越发触动了心中痛楚,他颤着嗓音:“我对不起你,你救了我的性命,又使《秘传》免遭劫难,今生今世难忘你的大恩大德。蛟儿,还不过来叩头。”瘦蛟性灵,虽然年纪幼小,凡事心中清白,他双膝跪下,口称母亲大人,一连磕了三个头。
年爱蓉虽为《秘传兵法》失去金羽宝剑,也为眼前情景感动,一手扶起丈夫,一手牵着小儿,三人一同进屋。瘦蛟眼疾,指着桌上的锦缎包袱叫道:“咦!那是什么东西呀?”年爱蓉将包袱解开,全家人都怔住了,里面包的尽是金银珠宝,锦缎上缀着八只交叉着的金刚巨手。年爱蓉明白,这是扰龙三留下的,一为答谢赠剑,二为自家日后生计。
不到半月功夫,郦丘在年爱蓉的精心调养之下,右臂青肿已消,全无痛苦感觉,只需再静养一个时期,身体便可康复。
这锁龙湖心的小岛,尽管远离京都,不时也有风声传来,岛上居民纷传,秦王启用尉缭讨伐楚国的计谋,楚王又无子嗣,堂堂楚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虽岛上也按国法设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但形同虚设,各家自顾不暇,郦丘一家倒也落得清静。
可是平静是表面的,郦丘自从经受了这次挫折,突然明白了许多事理,几个月一晃而过,他也渐渐学会遇事动脑筋。这天正是出酷暑的夏夜,空气濡热难当,锁龙湖水平如镜,竹林枝叶纹丝不动。他们一家人在前院纳凉,草丛中蚊虫四飞,苦苦侵扰,郦丘不停地替瘦蛟驱赶蚊虫,口中叫苦不迭。年爱蓉坐在一旁,手指轻弹,不一会,郦丘父子便舒舒服服地入了梦乡。
清晨,郦丘一觉醒来,见妻子仍在酣然熟睡,她那一张秀丽的脸上明显露出倦意,叫他格外怜爱。就在他凝眸注视妻子的当儿,瞥见妻子微微拳着的手中,有一把细细的竹签。他轻轻把竹签抽出,凑近看时,仅只一寸来长,头尖尾粗,似一种名叫梅花穿云针的暗器。他将这针藏进衣内,便去洒扫庭院,发觉地上黑压压一片,低头瞧去,竟是一群死蚊,每只蚊虫都被一根竹签钉穿。他不禁称奇,这夜间竹签穿蚊的功夫,眼力手劲准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忙将年爱蓉唤醒,硬要妻子教他。年爱蓉掩口笑道:“你何曾见我有这功夫?”郦丘从怀中掏出竹签:“你还骗我,这是丛你手中取出的。”原来昨夜蚊虫太多,年爱蓉为让他父子安歇,随手削竹签一把,使梅花穿云针功夫,除灭扰人的蚊虫,直到夜深才睡,忘了将竹签藏好。今见丈夫纠缠,沉吟再三才答允:“你右臂既废,已不适练拳,不妨学练发暗器的功夫,也好作防身之用。”
自那日起,年爱蓉便以独家暗器功夫相授,眼、耳、手、收、发、避等暗器功夫,一一传给郦丘。郦丘性顽,进步极慢,但一招学会,便达炉火纯青。这期间,瘦蛟一旁观看,心领神会,竟将母亲传授的功夫,于嬉戏之中学了十之八九。
匆匆三年,郦丘功夫又有长进。年爱蓉除秘传剑术未传外,尽其所有传授给了郦丘。
其时负刍袭杀哀王,楚国大乱,秦王拜老将王翦为帅,统领大军六十万,攻占西陵,径趋淮南,直捣京都寿春。楚国将覆,全国上下无不惶恐。郦丘闻信,坐立不安,告别妻儿去故都郢城探听消息,途中遭遇一队秦兵谍探,欲虏郦丘带路,郦丘连发梅花穿云针,秦兵谍探死伤十余人,郢城一带百姓叹服郦丘武功,从此独臂猿名声大振。
郦丘返回锁龙湖心小岛,告诉妻子,楚王已在樊口受俘,秦将王翦、蒙武合兵鄂诸,湖湘一带已不可保,要早作打算。年爱蓉听后,只是凄然一笑,便去安顿丈大早些歇息。
接连三天,年爱蓉寡言少语,埋头为丈夫、儿子置办新衣鞋袜,郦丘颇感怪异:“哎,你还做什么新衣服,国家眼看就要灭亡,还不知自家生死存亡如何呢!”
年爱蓉仍然不动声色,柔声说道:“你我夫妻一场,已届十载,可谓缘分不薄,尚有瘦蛟嬉于膝下,我也该知足了。只有一事我放心不下,这孩儿太过聪明,不宜过份溺宠,若任牲由他,恐日后难以管束。”郦丘生性虽然迟顿,也听出妻子音语不祥,啜嚅着不知如何作答。想了一阵,才答道:“你尽管放心,他不听我的话,还有你哩!”年爱蓉面带苦涩,再不言语。晚间,又数诲了一番瘦蛟:“儿呀,你长大成人,千万要孝顺爹爹。”
入夜,年爱蓉解下项间母亲遗留给她的鸡心宝石项练,挂在熟睡的瘦蛟胸前,深情地望了瘦蛟最后一眼。
年爱蓉的心几乎碎了,在她并不长的人生旅途中,她经历了不平凡的生涯。出世以来,楚地多难,父亲解甲退隐,修身养性,最后信奉道教,弃家出走。她受父亲影响很深,对于纷争的世事感到茫然,全部身心投在与景野诗的恋情之中,怀下了瘦蛟。可是父亲感郦半天救命之恩,曾指腹为婚,命她嫁给郦丘。她几次寻死,母亲为此忧虑抱病身亡。景野诗感到师恩深重,也没有勇气冲破礼教的樊笼,最终也走上了师父避世的道路。年爱蓉为腹中子息,忍悲含痛嫁到郦家。她出嫁时曾对天盟誓,孩子十岁,她亦入山修道,了此残生。
十年风雨,国破家亡,年爱蓉怀着对生的幻灭,对无为的虚幻缥缈的追求,对景野诗不渝的情爱,选定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去完成她最后的归宿。她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妻子和母亲,她要让她心目中的神惩罚自己。
郦丘对于年爱蓉的不辞而别,犹如天塌地陷。一连几天,他完全处于发疯的境地,一会儿跑到湖边,一会儿登上山峰,狂呼乱叫着妻子的名字,他怨恨自己。他是一个性格正直、暴躁而善良的人,他觉得婚后十年,自己没有给妻子带来任何可以使她眷恋的东西。
瘦蛟失去母亲后,饮食不调,形只影单,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活泼可爱的瘦蛟,一下子变得沉默可怕,日渐消瘦,这才使几乎失去生活能力的郦丘醒悟过来,他一把搂住儿子,流着眼泪:“我对不起你的母亲,看在孩子的份上,蛟儿的母亲啊,你快回来啊!”
郦丘世代捕鱼,父亲号称天下第二剑,威震半边天,也是以练武强身为本,全不以身怀绝技谋求功名。郦丘从小劳动,虽然遭受了这次沉重的打击,终日闲不住手脚。数月之后,心上的伤痛稍有减轻,父子二人自是相依为命,日夜不离。郦丘捕鱼,放心不下瘦蛟,也携往船上同去同归。捕鱼生涯甚是辛苦,风刀霜剑,日晒雨淋,他不忍心小小的瘦蛟受这般劳苦。适逢近几日阴雨连绵,他替瘦蛟精心弯了一把桑弓,打造了三只箭,漆上红色,煞是好看,喜坏了寂寞无奈的瘦蛟。
这一日,天气转晴,郦丘出门捕鱼,嘱咐瘦蛟在家好好玩耍。
归来时,见房门洞开,呼唤了几声,竟无人回答。郦丘经受过一次打击,生怕家中再出变故,平日间就有些提心吊胆的,见此情景,他好象一头发狂的猛兽,在岛上乱窜。岛上渔民知郦丘为人十分正派,也为他家连续发生的不幸难过,帮忙寻找,方圆几里的小岛遍寻不着。
他跑到湖边,终于在草丛里一块石头上面发现了瘦蛟脱下的衣裤,才知道瘦蛟游到山那边去了。冥山是猛兽出没、狼嗥虎啸之地,郦丘慌忙回家取了粮袋水囊暗器等物,撑船过湖,登上了险峻的冥山,一直爬到陡峭的夜枭峰,气喘吁吁,哪里有爱子的踪影?面对着这苍茫的夜色,他那一颗作父亲的心,似乎一下子落到了千丈深的悬崖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