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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章 顽童受窘

王重阳对成都本来最识途老马,他知道哪一带地方最多扬肆,周伯通初到此境,道路不熟,一定到最多酒店的地方喝酒,这是人之常情。他便向驷马桥走去,驷马桥是从前司马相如住过的地方,司马长卿一代文采风流,当年在成都奏了一曲凤求凰,琴挑了卓文君私奔,千秋传为佳话,后来他两夫妇就在驷马桥边开了一爿酒肆,由卓文君当炉卖酒,因为开了风气之先,所以这一带开酒肆的,不期而多起来。

王重阳刚才到了翻马桥,忽然看见一家名叫醉仙楼的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个个挤在那望看热闹,酒楼里面传出嘈吵的声浪,王重阳情知蹊跷,立即挤入人群一看,原来是周伯通在店里跟几个江湖卖艺唱曲的吵架。

你道周伯通如何会跑到这里来?原来他决定偷偷背着师只喝酒之后,一溜烟走出店门,恰好门口有一架马车经过,周伯通向马车上一跳,叫道:“喂!相好的,载我到酒楼去!”

那马车夫问道:“老爷子,这里的酒楼很多,你要到哪一间呢?”

周伯通焦躁道;“厮鸟,到最出名的一间去!还用得着我说吗?”

车夫一听周伯通这几句话,便知道他是个外省的下江人(四川人通常把川省以外的人叫做下江人),心里暗想,这家伙是个可以讹诈的羊牯,主意打定,便把马鞭一挥,轮声辘辘,向驷马桥走去。

那马车夫把周伯通载到驷马桥最讲究的醉汕楼前。这一座醉仙缕,矗立在驷马桥边,一共有四层楼,丝竹品弹,筵开不夜,周伯通看见这一座酒楼灯火辉煌,心里暗想“好大气派,比起嵩山下的酒肆,真个是富丽堂皇得多啦!”

他跳下了马车,就要向酒楼里面走去,车夫一把拖住了用伯通的衣角,叫道:“老爷子,你还没有给车钱呢!”

周伯通道:“多少车钱。”

车夫道:“不多,三十文钱罢了。”

周伯通吓一大跳,心中暗想:“咦!成都的车钱怎的这样贵?”

本来通常坐马车的车伙,不过是三四文左右,这马车夫一开口就是三十文钱,比起正常的价钱高出十倍!周伯通未尝不知道对方有意把自己当作羊牯,可是谁叫你未上车的时侯,不先跟马车夭说好价钱呢?周伯通只好咬了咬牙齿,掏出三十文钱来,给了那马车夫,然后走入醉仙楼里。

周伯通拣了一个厢座坐下,他这回学乖了,看了水牌上酒菜的价钱,要了五斤白酒,四色小菜,一个人坐在那里独酌,他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想着那三十文车钱,越想越觉不值。周伯通心道:“真他娘的,等一回不坐马车回去了,路上问人也行的呀!”

他正在这样的想着,忽然身边响起一阵琵琶声来,周伯通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对卖唱的父女,走到自己跟前,那老的一个五十岁不到年纪,手里抱着琵琶,那少女却是十八九岁左右年纪,薄施脂粉,头上梳了抓髻,身上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罗衣,虽然没有过人姿色,却是骨肉停匀,眉目娟秀,她手里拿着香扇檀板,羞人答答的站在那老头子的背后,周伯通不禁心神一荡,老头子已经打了一躬道:“老爷子,我们是卖唱的,求你老帮帮忙,唱几支曲,赏我们一烧饭吃吧!”

周伯通茫然点了点头,问道:“哦!是这位姑娘唱曲吗?她唱什么曲子?”那姑娘含羞递过手中檀香扇来,周伯通接过一看,扇下写满了曲词的名宇,周伯通看了一眼说道:“就唱一支《平贵别窑》吧!”

那姑娘坐了下来,轻启珠喉,拍着檀板,老者奏着琵琶,清徐不疾,把平贵别窑由红鬃烈马起,到回窑探妻止,一字不漏的唱完了,这一支曲差不多喝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唱完,周伯通拍掌道:“好好!真个是珠走玉盘,佳妙之至!”

其实周伯通这人并不大懂得音律,不过他为了附庸风雅,混充内行,所以说出这几句话来。

老者满面含笑道:“老爷子真个赏面,还要再唱一支吗?”

周伯通心里高兴,以为唱一支曲不过几文钱,又点了一支《击鼓骂曹》,这是汉朝弥正平打鼓骂曹操的故事,那姑娘一反刚才的音调,唱得慷慨激昂,高亢异常。又唱了半个时辰,方才把一支曲唱完。

周伯通看见自己身边的酒菜吃得差不多了,说吃:“很好,就这样的止住,刚才两支曲,要多少钱,”

那老者满面堆笑道:“多谢客人,就两百文钱吧!”

周怕还一听他说出两百文钱这几个字来,吓得酒意全消,嚷道;“两百文钱?那还了得?”

老头子笑着把檀香扇一翻,扇柄上写着两行蝇头小字,原来是全曲百文,小曲五文的八个楷字,周伯通道:“什么叫做全曲,什么叫做小曲呢?”老头说道;“全曲是把一段曲从头到尾唱完,小曲是全曲里面的一段落,比如客官刚才点唱的《平责别窑》,如果客官只点挂帅征西,或者是苦守寒窖一段,那就是小曲的价钱哩!”

周伯通心里暗骂:“真他娘的,这些四川混子,真个会捉羊牯,您不到又上了这家伙的当!”

原来放在从前,四川人有一句俗语,这叫做“天上九头鸟,地上四川人”,这十个字就是表示普天之下,四川人最爱说话,也最会说圆滑的话,因为那时候的四川人,多半有一种排外性,如果别省人到四川,事事忠厚,必定吃亏,这是风气使然,周伯通今天遇的马车夫和卖唱父女,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例子罢了!

周伯通十分光火。他的袋里不过只有三百文钱,给马车夫讹去了三十文,还剩下二百七十文。可是他叫的酒荣,价值已经在二百文钱以上,如果拿来给了卖唱的,又哪里有钱结酒饭帐呢?

那老头子笑道;“客人,你是个财神爷,小女唱了个多时辰,二百文钱也不算过份啦!请你老多多赏赐吧。”

周伯通把拳头向桌子上一擂,骂道:“他妈的王八羔子,你把周老爷当做空子,是与不是?”

“空子”是四川人的口头禅,即是羊牯,也即是甘心受骗的意思。那老头子一板面孔,说道:“我们卖唱的完全有行规;有价钱;怎的会把客人当做空子!你老如果不信,可以问堂倌呀!”

周伯通发怒道:“放屁!你们这些四川混子,最会串通骗人,你要我两百文钱,老爷子一文钱也不给,看你能不能够把我吃下肚里!”

那老头子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叫道:“反了反了!听了曲不给钱,这里是有王法管的地方,不容你来混赖!”刚才说了这两句话,楼上走下几个同行卖唱的汉子来,嚷道;”查老三,哪一个欺负你老人家,听了曲不给钱?”老头子用手指:“就是这个无赖I”

周伯通听见老头子当众说自己是无赖。不禁勃然大怒,正要举手一掌向老头子打去,可是回心一想,自己是个精通武艺的人,一手一脚之方,何等巨大。如果着实打他一掌,哪里还有性命呢?何况打倒一个糟老头子,也不算是英雄好汉!周伯通想到这里,便把怒气接了下来,冷笑一声坐回椅上,大杯大杯地喝着,不言不语,连正眼也不望对方一下。

老头子更加气得五内冒火,七窍生烟,喝道:“王八羔于,你到底给钱不给钱?”

周用通道:“不给又怎样?你把我吃了不成?伙计,会帐!”店伙过来算了酒饭帐,共是二百一十多文。周伯通当着那卖唱老头子面前,给了酒钱,然后把衣袖一挥,就要起身离座。

那几个唱曲的看见周伯通不肯给钱,怒不可遏,异口同声叫道:“这外江蛮子不肯给钱,咱们揍他!”他们一声呼喝,纷纷挽起衣袖来,周伯通大笑道;“要打我吗?好呀!老爷吃了酒饭,正要找人呵痒,来来来,只管打吧,不打的是龟儿子!”

一个年轻的卖曲人,再也忍耐不住,举手一拳,向周伯通劈面打去。周伯通不慌不忙,举起衣袖一拂,这汉子的拳头还未打到他的身子,已经歪歪斜斜,退出七八步去,扑通咕咚,一跤跌倒在地!

周伯通演了这一手,那些人齐声喊叫道:“哎呀!这家伙原来会妖法。”

周伯通顽皮性起,大笑说道:“老子就是会妖法!如果你们哪一个敢胆上前撞撞老子一根毫毛,哼!老子马上要你们个个人头落地!”他索性卖弄到底,看见窗口的栏杆上放了一只花盆,周伯通使出劈空掌力,一掌打出,只听轰的一声大响,那花盆居然被掌风扫了下地,跌得片片破碎。

众人不禁大惊,更加不敢上前。连醉仙楼的店伙,个个噤着寒蝉,半句天也不敢说。那几个唱曲的七手八脚的指着周伯通,妖人妖物骂不绝口,正在闹得不可开交,重阳真人已经来到。

王重阳看见吵架的正是自己的师弟周伯通。立叫排开人丛,走入醉仙楼里,叫道:“师弟!”

周伯通一见掌教师兄到来,不禁吓一大跳!嗫嚅着说:“师兄,你你你,你怎会来到这里?”

王重阳冷笑了一声道:“师弟,好酒兴呀,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吗!”

周伯通慌忙说道:“师兄,我并没有喝醉,我我我,我也没跟人打架呀!”

王重阳道:“没有打架,人家围住你做什么?”

周伯通道:“哦!师兄,他们把我当做空子!”他便把自己由被马车夫讹诈起,直到被卖曲两父女所赚为止,说了一遍, 王重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探手入袋里取出一串钱来,约莫有二百多文,向那卖曲老者一扬手道:“不要吵了,拿了这个去吧!”这卖唱老者听了王重阳的话,欢天喜地,就要伸手来接。

王重阳忽然怒道:“去吧!”把这串钱向桌面一掷,只听见哗朗朗一声大响,飞来的钱串,居然洞穿了桌子的板面。整串钱由那破洞内垂了下去,叮当当散了一地,众人不禁哗然大叫!

重阳真人把周伯通衣袖一招,叫道;“师弟,咱们快走。”昂然大步离开了醉仙楼。这些要想讹诈的卖曲人,哪里还敢拦阻?只有眼睁睁的,任由他两师兄弟离去。

周伯通跟着王重阳返回客店里面,重阳真人进了自己卧房,坐在炕上,方才气冲冲的说道:“师弟!你犯戒了!说给我听,全真教的规矩,你犯了哪一条?你说!”周伯通跟从师兄多年,还不曾见重阳真人进样盛怒,只好把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王重阳沉声道:“师弟;我叫你不要喝酒。并不是连你生平仅有的一点嗜好,也要剥夺。古人有说,‘饮德食和,唯酒量不及乱,’我就是因为你喝酒没有止境,方才不准你喝。你想一想,刚才你为了喝酒,在大庭广众之前,公然出丑。好在你虽然喝醉酒,还没有怎样迷失了本性。如果你动手打人,哼!不难闯山人命案。到那时候,你的罪孽岂不是更加深,造的孽岂不是更加重吗?”

王重阳这一番话,义正词严。把周伯通骂得无地自容,半句话也不能回答。

王重阳还要再教训他一顿,忽然客店门外,响起一呐喊声。一个粗暴口音唱道:“小子,你要性命不要?那杂毛道士住在哪一间客房,快说!”接着是店伙的口音道:“爷,小人给你引路。那道士是姓王的,就住在这一间院子的房间里。”

全真教主听出院子外两脚步声音杂沓,一片人声嘈杂。王重阳是个何等样的人物,一听之下,知道来的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三四十人之众。他立即向周伯通喝道:“站身吧!”周伯压霍然起立,师兄弟两人并肩走出房门,刚才走出院于,一伙人已经拥进来了。

周伯通看见进来的全是短装打扮的年轻汉子。个个熊腰虎膀,威风凛凛,足有三十多人。手里拿着刀枪棍棒,当先一个大汉,面如锅铁,暴眼环眉,穿了一身宝绸衣服,手里捧着一对跨虎栏。那些汉子一见了王重阳,异口齐声叫道:“当家的,这俗人就是欺侮咱们查老三,听曲不给钱的小子。那道人就是他的师兄,刚才在酒楼里,用一串钱打穿桌面的,也是他哩!”

这大汉斜斜的瞄了王重阳和周伯通两人一眼。冷冷问道:“朋友,你们是搭哪一路船来的?”

原来这中年汉子是成都有名的一霸,继单双名志洪。他的外号叫黑斑虎,两臂有水牛般的气力。他出身本来是绿林中人,后来勾结盐枭贩运私盐,发了大财,方才洗手。在成都买下大片庄院,他还凭籍过去在黑道的力量,做了川西沱江派“袍哥”的首领。

什么叫做“袍哥”呢?这是四川下层社会里面的黑暗组织。说到四川“袍哥”的源流,十分长远,根据四川本志,远在唐朝时候,四川成都重庆沿江一带,已经有这种半公开的会门出现。他们起先不过是一些贩运私盐的枭贩,互相联结而成,朋比为奸,后来加入的人数越多;吸收各阶层的人物以越来越复杂,久而久之,就变成“袍哥”了。“袍哥”包括的人物很广泛,车、船、店、脚、水陆码头,以至三教九流;医卜星相,差不多完全参加了“袍哥会”,受“袍哥”头子的包庇。他们把每天辛苦所得,拿出一成至二成左右,孝敬“袍哥”首领,在表面上看来,这一种剥削等于在乞儿篮里抓冷饭吃。

不过这些三教九流,如果受了恶人欺负,“袍哥”头子一定出来抱打不平。这种孝敬并不是没有代价呢!这次周伯通在醉仙楼闯出锅事,几乎脱不了身,全靠王重阳给他解围。可是那卖唱的查三父女心里不忿,便把一切告诉了黑斑虎单志洪。单志洪一听大怒,立即带同手下得力爪牙党羽,根据线人报告,马上找到王重阳、周伯通居住的客店。声势汹汹。大有问罪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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