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龙姑早又回复了她冰冷的面孔,道:“哼,你这独眼丑妇,就是化了灰,我也认得。”方洪大怒,那知他师傅哈哈大笑,道:“我不以色相诱人,丑皮囊有何可耻,更无桑老前辈驻颜之术。”桑龙姑气得一脸铁青,老妇已回身叱道:“你们不过是萤火之光,怎敢如此无理,还不快向桑老前辈谢罪。”
独眼一眨,秦九凝与方洪全都明白,方洪心里那里肯服,秦九凝却上前一裣衽,道:“适才冒犯,尚请桑老前辈恕罪。”
那桑龙姑被老妇几声老前辈一叫,倒不致便轻易甘休,而是这老妇一现,她可知今天要迫两人献剑招,已是无望,要知她现下虽已练成了紫府武学,当今之世,论武功已无几人能胜得过她的,但她适才已见识过方洪那反覆的一招“龙腾六合”,仅此一招,威力已是如此了得,若是完全施展开来,必更见威力,若然只是秦九凝与方洪两人,她亦不放在心上,但现下这老妇到来,三人合力,她却无必胜把握,纵然能胜,亦绝不能将人留下,那时传扬开去,岂不丢脸么?
桑龙姑心念及此,这女魔竟沉得住气,道:“今日我若留难你们,倒说我欺负你们后生晚辈,好在五月五日之期即届,今日便饶过你们。”
方洪更是大怒,却听他师傅呵呵笑道:“桑老前辈这么说,是让他们走了,那么多谢了。”她身躯魁梧,声音亦粗大,简直不像是个女子,拐杖一顿地,喝道:“你们还不走,还等什么!”
秦九凝道:“师兄,走啊!”她已见方洪怒形于色,怕他出言顶撞误事。
那桑龙姑气得咬牙切齿,眼看三人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已越崖而去,这女魔才一跺脚,连声冷笑,自言自语道:“好,我不信五音魔鞭,便胜不了你们的奔雷剑。”
一言未了,只见数丈外一株树后,转出一个少年来,那少年面如冠玉,唇若涂丹,姣好若女子,而且温文儒雅,叫道:“娘,你一人在说什么?”原来这少年乃是桑龙姑的长子,名叫南雍,今年已是弱冠年纪,他表面虽是文弱,武功造诣却数他最是深厚,更胜于其他四个弟妹的,且满腹经纶,他那性情,倒与他那小妹妹甚是相近。
要知桑龙姑自与南星元姘居于天姥山之后,一者她不敢在江湖露面,且要练那紫府秘芨中的武功,况又生儿育女,故尔那妖媚之性,皆已收起,她这几个小儿女,并未传染她的恶习性,而且那南星元亦是数十年不履江湖,表面上大有隐者之态,这也是他们能养出凤凰般儿女之故。
这南雍乃是他们的长子,故尔钟爱特多,这南雍一现身,桑龙姑这女魔暗叫了声惭愧,心道:“幸好放三人走了,不然,当着自己的儿子面前,那老妇若然将她过去的丑事抖出,岂不难堪。”便笑道:“雍儿,可惜你晚来了一点,否则你就可先与对头朝个相了。”
那南雍惊道:“怎么,娘,不是约定今年五月五日比试武功么?难道对方竟寻了来。”
桑龙姑道:“这倒不是,是我命你两个弟妹将他们诱来此间。”说着,面上陡露肃容,道:“你们都年轻,怎知武林之中,多有能人呢,对头的武功,当年并不在我之下,今又过了二十年,我虽研创了五音软鞭,对头岂又不会创出奇绝的武功么?此事我一直未曾告诉你们,我早已探得,对头这些年来,已创出了一套奔雷剑法,那威力之大,实是了得,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岂能不事先探知他们的剑术虚实。”
却见南雍不悦道:“娘,比试武功,乃是互相印证,娘曾说过,与对方并无深仇大恨,娘这般举动,不怕被人瞧不起我们么?”
原来这南雍生性甚是耿介,乃是个磊落的男儿,那桑龙姑怎会将过去的事迹相告,更不敢说今番虽是少一辈的比试武功,其实却关系巨大,若然那日败在对方手中,胜败之事甚小,那紫府秘芨中的武功又已练成,便交出亦不可惜,她最怕的还是少一辈的若非敌手,自己必也不敌,那时对头便不要她性命,当面将一生恶迹抖露出来,当着儿女之面,那时也难堪死了。
此刻见儿子面含不悦之色,桑龙姑心中一凉,更对来日忧惧,不由一叹,道:“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
南雍道:“娘,你不是来此只耽搁三两日么,现在我们也该动身走了。”
只见桑龙姑眼望着那寒潭,忽然面露喜容,南雍心中奇怪,循他娘目光凝视之处望去,奇诧道:“娘,这潭上从来无波,怎么潭心的水突然上涌。”
桑龙姑喜道:“果然你爹所说不假,那潭水上涌之处,必是潭眼,雍儿,这一来好了,只待今晚事毕,明日我们即可上路了。”
南雍道:“娘,你说,我不告人便是。”桑龙姑道:“你知娘有一部紫府秘芨么,娘也曾传你们不少了,这部秘芨却关系非常重大,现在我才告诉你,五月五日之比试武功,实是对头要争夺这部奇书,届时我们若是胜了,自然永远保有,若是被人夺去,你想,那芨上武功何等了得,娘虽无师之故,迄今练了二十年,也不过仅得其三四成,但自觉武功已倍增,此秘芨若然流传出去,被坏人所得,你想,那时岂不为害江湖么?故尔我与你爹商量,你爹说:‘他知这里有一个寒潭,若能寻到潭中水眼,将秘芨投入其中,可就不怕别人夺去了。’”
南雍奇道:“娘,既然是怕这秘芨流传出外为坏人得去,好在娘已将武功练成,现下已无用,何不焚了便是,怎么要千里迢迢,前来投入这寒潭中的呢。”
桑龙姑一时竟被她儿子问得语塞,那桑龙姑那会将真正的用意相告,原来这寒潭之中,有一泉眼,与乌江相通,潭水奇寒刺骨,便在炎夏,人在潭边,亦如凉秋。看官,我国各地多有温泉,大都知晓,但那冷泉却少有人知,据作者所知,台湾东北,有一小镇,名叫苏澳,便有数处冷泉,那泉水不但奇冷,而且水中时见气泡翻滚上腾,便是泉底有无数小小的泉眼之故,那水之所以奇寒,且留待地质学家解释,这里从略。且说那冷泉之与寒潭,其理则一,不过一小一大而已。
桑龙姑特地跋涉万里,来此寒潭,原来别具用心,她暗中想:“此番不论胜负,此事必要传扬开去,那紫府宫的传人必要寻来,那时可不易招架。”便与南星元一商量,南星元想了想,便道:“有了,早年我曾路过乌江,曾发现有一处江水湍急有异,那水漩力之大,从所未见,舟船经过,皆远远避开,我一时好奇,想探个究竟,果在附近山中,发现了一个寒潭,便是与乌江相通,我曾大胆入水一探,别说那潭中之水奇寒,入水立僵,而且几乎被那巨大的漩力,吸入泉眼之中,现今此秘芨已无用处,何不将其投入那泉眼,若是紫府宫的传人寻来,便直言相告,紫府武功既然一代不传二人,他必要寻回这秘芨而后甘心,他也必自恃武功了得,那时只要他投入寒潭,必然丧命于泉眼之中,我们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去了强敌么?”
桑龙姑闻言大喜,且知对头即在乌江上流的穷山之中,并可就便一探虚实,这才将那紫府秘芨以铁盒封固,带着五个儿女,奔向寒潭而来。
那桑龙姑曾与紫府魔君居于海岛有年,不但识得水性,而且水中亦能视物,那知她入潭一探,不但未找出那泉眼之所在,而且竟禁受不起那奇寒,在水中停留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便赶急出水。现刻突见潭水上涌,那也必是泉眼所在,她心中如何不欢喜。
且说南雍这一问,桑龙姑一时语塞,但她是个奸诈百出的女魔,岂有便给她儿子问住了的,心中一转,便道:“雍儿,你岂不知像这等旷世无俦的武学宝芨,要留传给有缘人,若然火焚,岂非暴殄天物。”
南雍喜道:“娘说得是,不知后世谁是有缘人呢?”
两人说话的这工夫,那潭中水,已越涌越高,有似一根水柱一般。冲起有三四丈高下,那水柱不断上涌,顶端之水便四散飞溅,蔚为奇观。桑龙姑心中一动,寻思:“这潭水突然上涌,必非偶然,多半是像那潮汐一般,涌有定时,可惜不能久在潭边守望,不能探知它的时刻。”
她想至此,忙道:“雍儿,快将我那小舟驶来,我这就去取那秘芨。”南雍才应了声是,忽听潭水那边传来一声欢呼,正是他那四个弟妹驾舟而来,想是突见潭中那水柱奇景之故。
南雍道:“那不是来了么?”忙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踏波迎去。
桑龙姑亦已直奔对面崖脚而去,就在两人离开之瞬间,那兔窝近处的树丛之后,突然转出一人来,这人身法好快,蓦地纵身飞跃,宛如离弦疾矢,有似一缕轻烟,紧摄桑龙姑身后,赶紧跟踪追了前去!
话说那桑龙姑发现了水泉,已知泉眼所在,心中大喜,即吩咐南雍驾舟侍候、她却如飞向对面崖下奔去。就在她起步这个工夫,那兔窝儿边的一个树丛之后,有人蹑踪追去。
这人身法飘忽,有如一缕轻烟般,瞬间亦已消逝于潭边林木之中,快得无法看清。
只听那潭上欢笑声中,一个娇脆的声音叫道:“大哥哥,快来啊!”
南雍踏波而行,正是向那小舟而去,是舟中他的四个弟妹,已发现了他,原来这兄妹五人,个个性情不同,大哥南雍,与小妹妹南芝,性情倒有些相近,最是投缘,故尔一见南雍踏波而来,早喜得大叫。划桨的是那黑衣少年南浩,和黄衣三妹南玲,两人手中桨一翻?小舟便已如飞迎来。
要知那踏波而行,单凭丹田一口真气上提,借湖水一点浮力,十丈之内并不太难,但再远,那南雍就不能了,到底他年纪能有多大!
南雍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亦知他们会驰舟迎来,两下里一凑,南雍纵身一跃。已落入舟中。
那南芝叫道:“大哥哥,这水柱多好看啊!”那水柱虽未再向上腾高,但四溅的水花,却广有数丈,被艳阳一照,幻化出琉璃彩珠千万颗,落下湖面,更又溅起亿万小珠,煞是奇观。
南雍道:“二弟,三妹,快驾舟去接娘。”他才向桑龙姑所奔去的崖下一指,忽见白练横空,却是桑龙姑已自崖半腰飞落,只见她平脚一踏水波,腾身再掠,已向舟上落来,起落之间,竟已不下十丈,这玄冰美人轻身功夫实是了得!
南雍早从船头让开,桑龙姑落在船头,才喝了声:“快掉头,绕水柱。”只见她手中捧着个铁盒,她这五个儿女中,除了南雍外,没一人知道那是甚么?此来何故,那南芝钻过船头来,喜得小嘴儿也合不拢,说:“娘,你也是看水柱么?”
桑龙姑若在平时,怕不早将她搂在怀里了,但她此刻却面色紧张,两眼注定那水柱。
南浩南玲将船绕着水柱划了半圈,桑龙姑瞬也不瞬,五个少年见娘神态有异,更是专注在那水柱之上,就在这工夫,忽见一条水线,自岸边激射而来,舟中六人都不觉得。
桑龙姑连连催促,命南浩南玲快绕水柱一周。原来那水柱,在这眨眼工夫,已落下了数尺,显然即要消逝。皆因这水柱水花四溅,广有五七丈方圆,桑龙姑在未确知那泉眼所在,手中铁盒不敢贸然投下。
就在这刹那间,忽听哗啦一声水响,小舟后水中,倏地冒出一人,伸手已扳住船尾,喝道:“下水来啦!”
那人不但出水甚快,而且力大无穷,船尾登时猛往下落!
桑龙姑何等了得,舟后水声才响,她已惊觉,那人喝声未落,舟尾不过才往下沉,她已一掌劈出,是掌先劈出,这才掉头!冷笑道:“就凭你这点能耐!”
那南芝叫道:“娘!”忽地红影一闪,一条金红的软鞭已向那人手上砸去!黑衣少年南浩亦是怒喝一声,抡桨便砍!
水中那人纵有通天本领,但这三人出手奇快,那人能不松手,船尾登时翘起好高,但舟中六人却皆钉得牢牢,身形皆未晃动!
原来桑龙姑的第四个女儿,名叫南琴,平日沉默寡言,但冷酷却大有她娘桑龙姑之风,衣红,性情更是火辣,桑龙姑给她打造了一根鸡血铜的蛇头软鞭,在她飞落舟上之时,她早见到了由水中疾射而来的水箭,便知有人跟踪!故尔早将她那赤红软鞭扣在手中,见那人一现身,她已一鞭劈出!
哪知舟尾上翘,舟头也自然下落,水中那人好快,忽地自船头冒出头来,顺那船头下落之势,伸手早已抓住,呵呵一笑,道:“你这五个儿女若葬身寒潭,我老人家于心不忍,桑龙姑,你还不滚下水来受死!”
这次大家可全都看得明白,只是水中那人,白发苍苍,可惜那白发湿水,沾了他大半边脸,不能认出他的真面目。
桑龙姑一声冷笑,霍地两臂一分,一掌向那老人头顶遥击一掌,那折射的巧劲,端的神妙之极,桑龙姑本是击向那人头顶,相距三尺,但一股劲风已向那人脑后袭到,妙的还是狂劲推波助澜,小舟登时疾射后退!
那老头儿迫得松手,反臂劈出一掌,就在这瞬间,桑龙姑右手一提,她手中的铁盒已投入水柱之中,皆因水花四溅之故,那铁盒投入,简直无声无形。
那老头儿显然是为了那铁盒而来,一见上了当,大怒,霍地从水中纵身一跃,自空中向舟里扑去,更是两掌齐发!
舟上,那南雍皱着眉,南芝叫道:“娘,这位老人家怎么这凶啊!”只见南浩、南玲、南琴,三人三条蛇形软鞭皆已扣在手中,桑龙姑厉声冷笑道:“你拼命也没用啦,有本事,下水捞去!”
桑龙姑话出亦是两掌齐发,不料那老头儿倏地一拧腰,他两掌本是狂扫的,忽然撤掌后翻,头下脚上,直往水中落去!
南芝叫道:“哎呀!娘,这老人家年纪大啦,怎忍得住潭水奇寒,快救他上来!”
桑龙姑却得意之极,喝道:“浩儿玲儿,快摇桨回岸!”她却早向舟尾舟侧,劈出两掌,小舟登时有如箭射,南浩南玲双桨入水,不过才摇得两桨,小舟距岸已不到三丈,桑龙姑道:“快上岸,我们即刻动身东返。”
六人纵落岸上,南芝遥望那渐落的水柱,道:“娘啊!那老人家起不来了,多半没命啦!”
哪知一言未了,忽见那水柱边,潭水忽地一涌,冒出一个人来,正是那苍苍白发的老头儿,只见他两臂横张,只一拍水面,竟已腾身三丈高下,再又振臂一掠,又到了水柱那一面,立即不见了。桑龙姑冷笑道:“这老不死的水里功夫,果然不弱,但让你见识见识寒潭。”
南雍却如痴如呆,自言自语道:“武功宝芨,留待有缘,娘,这当真妙得很。”原来他已生出奇幻的遐想。
桑龙姑道:“此间事了,我们快走。”那南芝突然撅起了嘴,说:“娘,这老人家不救他也罢了,他水里功夫好,准能上得了岸,只是,只是我那小兔儿呢,我还得给他换药啊。”
桑龙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面向几个儿女使眼色,一面柔声说道:“乖儿,你先前走后,娘早给你换过药啦,我们返天姥,万里迢迢,怎能携带,乖儿,等回到天姥山中,我去给你找两只兔儿来玩就是。”
那南芝这才喜欢了,桑龙姑又回头望了那水柱一眼,柔和的目光顿又冷厉之极,只见那水柱下落更低了,老头儿并未再现身形,只听她忽然自言自语道:“这一来,倒更省事,还怕紫府宫得不到讯息么?”
她那五个儿女全都不知她在说甚么。桑龙姑已催快走,当先领头,只见红黄蓝白黑五条人影,在阳光下织成了五缕彩线,拥着桑龙姑妙曼的身形,越崖而去,好看以极。
就在六人已在崖那面隐没的这个工夫,潭边忽然出现了三人,正是那眇一目的老妇,和秦九凝、方洪,只听那老妇叹道:“这桑龙姑武功实已高不可测,此番你们前往天姥,可要加倍留神。”
却听秦九凝道:“奶奶,今天我们已见识过他们那蛇头软鞭了,虽然神妙,但我自信还不怕他们,好在约定是我们这小一辈的比试武功,奶奶不是说,那日要遍邀当今的几位武林前辈到场,想她也不敢妄动。”
那眇目老妇点了点头,道:“你这话也是,但方洪却甚可虑,他怎及你自幼修为,定力坚强,不怕为外魔所扰呢?”
方洪面上一红,想到今日与黑衣少年过招之时,几乎着了那魔音的道儿,好生惭愧。
原来三人先前明着走了,却又暗里绕道,从潭后越崖而来,可惜三人才到,竟错过了机会,那桑龙姑投紫府秘芨于寒潭,竟毫不知晓,奇怪的还是那潭中的老头儿竟再没现出,倒像应了桑龙姑之言,他已葬身寒潭一般。
老妇道:“这桑龙姑突然在此现身,岂是无因。”秦九凝道:“奶奶,我不是告诉你了,是想偷招么?”老妇摇了摇头,道:“她若专门为了偷招,何必定要来此寒潭,显然其中定有缘故。但现刻他们已走,可惜再也探不出甚么来了,那桑龙姑诡谲之极,你们一路之上,可要千万小心,我趁此时还得赴唐古拉山一行,就便找那老不死的。”
方洪知她口中所说的老不死的,乃是剑魔,亦即是他未来的师傅。
那老妇说罢,略一沉吟,道:“你们就此去罢,记住顺江而下,我待事了,也好去追你们,就便多在江湖中历练历练。”
秦九凝竟然面上有了惜别之态,应了声是,这才掉头走了,方洪仍恭恭敬敬地拜别,才随秦九凝身后走去,只听那老妇在方洪身后一声长叹,方洪一掉头,却见一倏灰影,瞬眼已到了对面崖脚。心道:“师傅为何叹气,唉,我的轻身功夫,若能达到师傅这个境界,那就好了。”
方洪才发怔之间,只听秦九凝已在崖上呼唤,这才忙跟随前去。就在方洪离开潭边的这个工夫,那寒潭近崖边水中,忽地冒出一个头来,水湿的苍苍白发,遮去了大半面颊,眼望着方洪去处,呆呆地,浩然长叹。
方洪早到了崖头,自是不觉,秦九凝伫足而待,凝眸望着岭下,说道:“师兄,奶奶虽然要我们小心,但桑龙姑尚且要知己知彼,我们岂可不明白究竟,奶奶说得好,她们此来定有图谋,师兄,我已想过了,现在我们暂且分道而行,你在前途等我,我这就蹑踪他们,暗中一探。”
方洪惊道:“九妹不可,要去我们都去,岂可一人涉险。”
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秦九凝柔和地望了他一眼,道:“我一人自非他们敌手,便是一个桑龙姑,我亦是难与抗衡,但我暗里跟踪,自信不怕被她发现,师兄放心,我去了。”她说话冰冷,话一说出,简直不容人能再劝阻。只在一瞥之下,秦九凝已如星丸飞泻般,投到崖下去了。
方洪心道:“对方无一弱者,她孤身一人,我如何能够放心。她不让我前去,无非怕我涉险罢了。”心念一动,即刻也尾随暗中追了下去。
但他怎能及得秦九凝神出鬼没的轻身功夫,不过慢得一慢,待他飞落崖下,秦九凝已去得无影无踪。
方洪一口气奔了十来里地,奔到了大道,自忖是追不上了,想道:“要是追不上她,而我又不遵她的吩咐,在前途相待,那时岂不两皆落空。”
方洪呆呆地遥望东方,叹了一声。他不自觉,这几日来的相处,秦九凝虽然冷面冷语,但每当秦九凝目光柔和的一瞥,他即会感到温暖,蓦地里分别,他竟心中恋恋。
此时无法,只好遵照她的吩咐,往北而行,这日到了日落时,方洪到了彭水,投店歇息,这晚他不能成寝,想想这几日来的遭遇,可说奇而又奇,而且还得到了旷世奇缘。心道:“要是寒梅妹妹和我同在,那有多好,她若知有个同胞姊姊在世,不知会有多高兴。”
想到此,心中忽然一动,寻思:“在雷波镇那晚,寒梅妹妹守护了我一晚,若非她暗中相助,我早已没命了,看来我方、秦两家虽然成了世仇,但她对我仍是有情的,我奔莽苍山,她岂不暗中尾随我么?”
但他不觉地又摇了摇头,道:“不会不会,若然她是在暗中跟来,有这些日子,我岂会发现不了她。”想至此不由又一声浩叹,这夜他竟眼睁睁望着天明,方才合眼,待得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秦九凝要他在前途相候,方洪自然不能赶路,而且计算日期,距离那五月五日之期,尚有一个多月,也无赶路的必要。
方洪慢慢起身,才开门,只见一个伙计已迎门而候,手中捧着一个包袱,说:“方爷,你才起身?”说着,已将包袱捧进屋来。
方洪一怔,道:“伙计,你走错了吧。”伙计笑道:“没错,方爷,今日天才亮,就有位爷送来这个衣包,还要我转告方爷,请你午刻去东北山中相晤。”
方洪大奇,忙打开一看,竟是一套鲜明而华贵的衣衫,而且连鞋袜都有。心道:“这是谁?”他心念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秦寒梅,尤其是昨晚天明才合眼,故尔此刻一见衣衫,以为是秦寒梅送来的,但伙计口中分明又说是位爷,心中如何不奇,他自离了穷风谷,又并未与人结识。
他这里发楞,伙计已出去打了洗面水来,侍候他梳洗,方洪瞧了瞧身上,衣衫实已破旧不堪,他本就豪爽,心说:“不管这人是谁,他既送来衣衫,自是一番好意,我倒别辜负了人家。”
当下便将衣衫换过,他急于要明白究竟,而且虽然时间还早,但伙计的只说此去东北山中,却并未说明远近,因此他即刻离店。
方洪人本英俊,虽在衣衫不整之时,亦是英姿洒爽,现刻衣履鲜明,怎不更见翩翩,他急于知道这送衣送履之人是谁,故尔一到无人之地,即刻施展开轻身功夫,迳奔东北,看看时已晌午,入山已深,只见峻岭连绵,了无人迹。
方洪心中可就越来越奇了,忖道:“这人必是非常人,虽然看来并无恶意,我却不能不小心。”正行间,忽听风送歌声,其声甚远,但已似黄鹂婉鸣。
方洪闻声一呆,这声音好是熟悉!
陡然心神一震,心说:“这不是寒梅妹妹的歌声么?”
他两人在穷风谷时,秦寒梅亦时时吟风唱月,是她的歌声,方洪岂有听不出的。怀旧之极,发足狂奔,只见前面已到了个山谷,歌声即系由谷中传来,现下已听得清了,只听她唱道:“……剪不断,理还乱,呀!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正是她往时所唱,那时不过喜这歌词哀艳,本来,那句理还乱与是离愁之间,并没那一个呀字,他那时还说道:“寒梅妹妹,若然在这两句之中,加一个呀字,岂不更妙,更凄惋。”方洪那时不过随便说说,不料秦寒梅竟当了真,照他改劝的唱起来。是以,此刻方洪一听,更知是秦寒梅了。心中又惊又喜,又忧又惧,同时又奇又诧,这些日来的相思之苦,瞬间就可解了,但是,但是,我方家对她有杀父之仇……
方洪虽然迫不及待的要想见她,但一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将脚步放慢了下来。
就在这刹那间,忽听一人说道:“你这歌声美则美矣,只是太凄惋了,来啊,唱一只快乐的。”竟是个少年男子的口音,跟着又在说道:“唱啊,我吹箫来和。”
话声一落,悠悠扬扬的箫声跟着传了来,那箫声清越,当真响遏行云,但方洪听来,那箫声却有如要撕裂他的心神一般,而且浑身冰冷。
箫声、话声,都只在数丈之外,他不是渴望一见么?哪知他却不再移步,竟像双脚有千斤之重一般,而且在他听来,那箫声何当清越,简直比他的奔雷剑施展开来时,还要震慑心神。
方洪一时如痴如呆:秦寒梅她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那么,这男子是谁?仅从那亲切的话声,已可见她与这人亲密之极。
方洪与秦寒梅在穷风谷中,两人耳鬓厮磨,从青梅竹马,以及那些月夜花朝,情愫早生,虽没海誓山盟,但两心实已相许,陡然间,忽听有一个男子亲亲切切地伴着她,方洪能不浑身有如掉在冷窟里一般。
但那箫声虽起,却没闻秦寒梅和箫而歌,反而幽幽地一声长叹,说道:“你看这日色不是近午了么?”
日色近午?那店中伙计今晨言说:正是午刻约他在东北山相晤,莫非便是她?“那么,她并未忘记我,她对我还有情有义?”
但他却忽然在心里也一声长叹,忖道:“现今我方秦两家已成世仇,她要果真如此,那日在雷波镇中,就会与我相见了,何必等到今日。”
只听那男子忽然停止了吹箫,亦是轻声一叹,方洪仅可听闻,听他说道:“他快来了,他定会来的。”
“要是……要是秦寒梅移情别恋,他朝朝日日伴着她,还要叹息作甚。”方洪陡然间,像身子轻松了不少,轻轻地移步,两人的话声是在前面石后传来,方洪慢慢掩到了那大石之下,只见乱草高与人齐,隐住身形,实是再妙不过绝不怕被人发现。
方洪尚未探头,只听秦寒梅已在说道:“那么,我该走啦。”那男子的声音说道:“好,愚兄不送你了。”一言才了,忽听风声飒然,一人已跃上大石。
方洪赶紧一缩头,将全身隐于草丛之中,他只道是秦寒梅,只要能望她一眼,那也是好的,那知眼巴巴的仰头而望,却不见人影。
他该来了,她却要走了,这不是她不愿与他相见么?
方洪又复大失所望,忽听前头有人一声长叹,侧头一望,只见石上站定一人,那人面如冠玉,齿白唇红,衣着蓝衫,随风飘飘,更见儒雅,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简直像个文生相公,手中还拿着他那只洞箫。
方洪一见此人,登时心中一寒,他并不识得此人,但他才真正是个浊世的佳公子,翩翩的美少年,方洪不自觉的拿自己与他相比,立即自惭形秽。
那少年站在石上,面有忧戚之色,半晌,抬头望了望朝中天的艳阳,自言自语道:“咦,当真时已不早了,据梅妹妹说,他的武功不在她之下,有这么半日,他也该来了。”
就在这工夫,方洪心中却已百转千回,忽然有了个决定,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拾一块石子,趁那少年凝眸向远处眺望,霍地抖手将石子掷出!
即听叭达一声响,那少年果然掉头去望,方洪倏地纵身一掠,待得那少年再闻声回过头来,他已在四丈之外,假装才由山外而来一般,对那少年一拱手,道:“在下方洪,不敢动问,可是兄台见招么?”
那少年凝视了方洪俄顷,道:“不敢,正是小弟相请。”
方洪仍然渴望一见秦寒梅,霍地振臂再掠,飞身上了大石,有意无意之间,他在展露他的轻身功夫,是他心道:“我虽在仪态与儒雅之上不及你,但你能及得上我的武功么?”
这可是他新近倍增的轻身功夫,不然岂能一跃四丈,他身未落在石上,早向大石那边看得明白,并不见有秦寒梅的影子。
方洪微微感到有些失望,心道:“可惜,可惜寒梅妹妹未见到,要是她知我武功倍增,知我的武功和这少年有天渊之别……”
谁知那少年并无半点惊讶,只是淡淡地说道:“方兄武功,当真也算不弱的了。”
方洪闻言,心下好生不快,暗里一哼,心道:“也算不弱,你好大的口气。”
说道:“不知兄台见招,有何赐教,在下与兄台从未相识,何敢蒙赐衣履。”说着,将手一拱。只见那少年忽地面色一黯,道:“那衣服鞋袜么?不过是小弟受差遣,你倒不用谢我。”
啊!果是秦寒梅送的,是秦寒梅命他送的,她并未忘记我,她……
心中登时升起一丝暖意,两眼又恢复了神采,道:“但劳兄台大驾,小弟亦是感激不尽。”竟不问他是受何人差遣。
那少年没多一句言语,只叹了一口气,向他招手道:“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