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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血战蛤蟆谷

象曰:无妄之行,穷之灾也。

——周易·无妄第二十五

解:言谬妄之行必穷而不通,像人之行动进入山穷水尽之境。

蛤蟆谷。

这儿虽不是津关要隘、绝域殊方,却也称得上是诡异之地。

两山夹峙,山势雄伟,恍若一对静峙的怪兽,狰狞可怖。

山口就像蛤蟆张着大口,状欲噬人。

暮色中,满山古藤巨树盘缠交错,迎风飒飒拂动,直如鬼魅之厉嗥,阴森森,神秘莫测。越是定睛凝视,越觉群魔乱舞。

解晶儿不由往徐玉郎身边靠了靠。

徐玉郎却坦荡得很,走进这原始洪荒一般神秘、深遽的谷地,他的心情反而变得开朗起来。一种萧然物外恬淡寡欲之情油然升起。

也许这一切,使他想起了金鞭溪。

其实,鬼魅是不可怕的,世人往往自己吓唬自己,心理的崩溃才会造就鬼魅。见怪不怪,其怪自绝。

要提防的倒是人,人比鬼魅还要难提防。敌人也会满面春风,然而暗箭常常在你失去警惕时袭来。

鬼魅是惧怕阳光的,阳光坚固了心理的堤防,使人得以战而胜之。

敌人却利用黑暗,也利用阳光。阳光下的罪恶比黑暗中的罪恶更难提防。

必须往前走。

地保说:过了蛤蟆谷便是红桔村。

往前投宿,只需五里路,天黑前可以赶到;往后却有三十里。

五里路,打马只要半炷香的功夫。三十里却是长长的夜路。

徐玉郎立马山口,仍穿一袭儒衫,背插罗汉伞。文静、儒雅,含而不露。不知者以为是赴考儒生。

他默察了山势、前路,沉默良久。

蛤蟆谷山势确实狰狞险恶,加上后面可能有的追踪者,使得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他的听力甚好,任何风吹草动都难瞒过他,即使在暗夜之中也无异白日。

他打算在谷口默察一番以后,再深入谷内试探,然而,进谷第一眼所见的一个现象,立即使他皱眉。

——这是何处来的一片黄砂?

——山根怪石嵯峨林立,何以最外面、最显眼的怪石下有新土的痕迹?

——前面山体陡峭处,明显有挖掘的痕迹。

自然创造了人类,人类却以各不相同的目的破坏自然。

森林是自然的毛发,拔尽了毛发便成了秃子,这谷中的树被砍伐殆尽,如同发肤被裂开了一条丑陋不堪的血口子。

徐玉郎又伫马谛察。

解晶儿见他狐疑不决,便说:“天色向晚,再不赶路就要摸黑了。”说完打马向前。

徐玉郎锐眼不停地搜索,缰一松,坐骑跟解晶儿亦步亦趋。

天色越来越黑了,暮色四合,最终将世上万物塞进了宇宙的黑匣子里。

峻伟、神秘的山也罢,幽深、险恶的谷也罢,全让黑暗给填平了。除了压迫人五官四肢的黑色的夜风,什么都不剩了。

过了好一会,星星开始熠熠闪光,月牙儿从东天冒出来,蛤蟆谷才可以看到一丝微光,可以看到高处由月光和星星勾勒的狰狞的山的轮廓。

黝黑对徐玉郎来说不是什么威胁,他神目如电,借助第三只眼——天眼,可以看见暗夜中的一切。算得上是明察秋毫。

在解晶儿看来,“危机”二字是这深不可测的黑夜,而一切迟疑都只会加深危机。只有迅速离开这方绝域,才能脱离险境。

在徐玉郎看来,“危机”二字是这诡异的山谷、前路上潜藏的敌人。

黑夜中的敌人对他是个极大的威胁,他默运神功,不住地搜索百丈内的任何动静。他听到的、看到的、除了风吹草动、虫吵蚁闹、落叶萧萧外,绝无人走动的影迹。然而,他那神目已经看到了发出微光的刀尖。

敌人就在四野埋伏,解晶儿却还在打马向前。

徐玉郎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不!不如说他们已经闯进了危险之网。要命的还在于解晶儿惘无所知。

他大喊一声:“晶儿!此路不是阳关道!撤!”

晚了!

只听见“呼通!”一声,随之而来的是骏马半声嘶鸣。

解晶儿连人带马已经没入了地下。

徐玉郎情急,大喊一声“晶儿!”正欲冲上去营救,不料,脚下像有人抽走了跳板似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地下陷。

下面是什么?仅是简单的陷马坑?

思维如电光石火。

本能使他如鹰掠般飞起。

他虽身怀绝艺,奇奥博大,却不是持技骄狂之人。遵循羽衣道长之教诲,不骄不馁,有傲骨无骄奢之气。行事谨慎、虚怀若谷。正因为如此,才能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才能从容不迫、冷静处变,才能逢凶化吉。

他想,既能在此掘得如此大的陷马坑,就不是一时仓促之举。

他从下陷的马背上鹰掠,快得似长空电掣,使人眩目。搭手只一捞,抓住了解晶儿的头发,单足如蜻蜓点水,点下、弹起,身形一顿,已掠至山根。他认为即使有陷马坑,也不会挖到山根。果不出他所料,山根之土,虽然起尘,却是硬实的。奇怪的是竟然无人现身截杀。

越是平静,越是使人心中无底,越是使人心惊。

徐玉郎急收身形,警觉四望。

山谷之风幽幽冷冷习习。万籁俱寂,如入死神花园。

徐玉郎朗目一睃,见两边山上刀枪晃动,有调兵遣将之势。心想鱼游沸鼎、燕处危巢,重围之中不是久留之地,于是果断决定,将解晶儿一推说:“快!原路返回!”

坐骑已失,幸好兵器还在。

陡然间,“轰轰轰”三声炮响,眨眼间四周亮起无数火光。烈焰腾腾,烛照四野。山坡上漫坡是火,那是一片冬日枯树被当作了火把。

奇怪的是刚才来路是一片平沙,此刻却冒出一片枯树。那是无枝无叶的枯树,仿佛是片刻又回到了洪荒时代,那些被洪水淹毙的枯木残干,怪异木桩虬枝,看似乱柴一团,其实尖桩铁蒺无计其数。

退路已经被封死。

尽管紊乱异常,火光映照之下,还是可以看得出枯木共分五处。

“你看!”解晶儿惊叫。

徐玉郎顺其手指看去,左后方向突然游龙般燃起一声熊熊大火,五堆大火不如是什么油脂,烨烨震电,映天赤地。五堆大火以五瓣梅花为形。右后方向则显现了五处平潭。同样是五个水潭为一组。惟有枯木旁似是空档,不过那里地皮微隆,并不是平静之所。

徐玉郎蓦地想起师父说过的一种五行梅花阵。

汉王朱高煦的狗买军师罗克善摆这种阵法。

五行梅花阵分金、木、水、火、土五行,组成梅花形以御敌。

此阵以组阵之物狠辣诡异奇毒且变幻莫测著称。眼下虽然还有金阵没有现形,识得了阵法,那么破阵之法也就好寻了。

五行梅花阵中最为毒辣的算水火之阵,那大火是点燃的一种黑油膏,不仅能燃烧,而且会爆溅,火星联翩而至,触目皆是。祝融之气,怪异乱神,不可端倪,幻化出的景象竟会是金碧辉煌的福地。这种海市蜃楼式的景象,会诱使人飞蛾扑火般趋之附之,一旦扑近,便熏得晕头转向而跌入火阵,化为灰烬。

即使有天大本事的人冲出了火阵,那么不被烧得焦头烂额,也自烤得唇焦口干。一汪汪清泉摆在面前,即使担心有毒不敢喝,也情不由己会去洗洗汗污。岂料那不是寻常清水,镜花水月全是诱蛊,那是消肌蚀骨之毒水,人若沾之,不出一刻功夫便化为乌有。所以江湖人称:“一刻乌有汤。”

金木土三行俱有人把守,独水、火两阵无人敢近。

徐玉郎观衅而动。

无人防守的地方,那是因为不可逾越。

有人把守的地方,那是因为天然防守并不严密,屏障并不是坚而不可逾越。

五心一定,徐玉郎便决定去闯木阵。谁知身形甫动,对面阵内便有人发令:“连弩伺候!”

“啪啪啪!”十几支连弩同时发射,喂过毒的短镞,发出尖啸之声,破空而至,骤雨般射向徐玉郎和解晶儿。

徐玉郎张开罗汉伞,掩住二人身子,一时罗汉伞上扎上了数百短镞。

短镞刚刚射过,木阵大开,涌出十几名杀手。呐喊着扑上来。

徐玉郎转动罗汉伞,伞上短镞竟认敌而去。

这干杀手本不是庸手,其中就有洞庭帮丁如江、古如湖等人。原以为连弩之密密如蛛网,敌手不死也伤。不料,短镞竟会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反击,简直没有看见来自何方。

猝不及防。

在一片惨号声中,那干杀手悉数倒下,其中包括丁如江、古如湖这样的好手,他们连喊都没有喊出一声,便气绝身亡了。

木阵重行关闭。

徐玉郎想从木阵的缝隙中开出一条路来,然而,一靠近,木阵中便伸出无数钩镰枪。这枪十分锋利,只要搭上衣裳,便休想解脱。

眼看着身后火阵在向前滚动,左后金阵也在运动。让大火一映,豁然现出一派刀光,原来金阵是由五辆一组的刀车组成,二十五辆刀车组成了金阵。前后挤迫,使徐玉郎和解晶儿陷入了绝境。

正在找求破阵之策时,突然,金阵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哈哈一笑道:“喂!徐玉郎小儿,赶快放下兵器受缚吧!”

那人是“东洋魔”樱内明一,“长白雪貂”朴虎和“崆峒鱼龙小叶刀手”殷天铜立在他的两侧。人人手持兵器,左手虽然空握,徐玉郎也知内藏暗器。

右侧山半坡烈焰腾空处也有人在狂呼:“徐玉郎!道爷今日又来会你了!”

那人是黄衫道人。

徐玉郎寻思黄衫道人赶到此处助战,青衫道人自然也不会太远。

果不然,左边山石上立起来一个人,“还有道爷我呢!”青衫道人嗄声说道。

青衫道人的身后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健士。

芦沟桥一役,黄衫道人和青衫道人联手而战,以地煞阴风掌和天雷掌合击徐玉郎,致使他身负重伤。

徐玉郎根据师父留的偈言,毅然撤却皇家封官拜将的机会,回到金鞭溪重修苦炼。

今日一见青衫道人和黄衫道人,他的眼睛都发亮了。

他要与他们搏斗,他要用护天大法来回敬他们。

然而,环境太过险恶了,处在这样的绝地,他要对付的不光是青衫道人和黄衫道人,而且还有五行梅花阵,以及阵中的无数高手。

两个人是无论如何应付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器的,不用说除了地下的龙潭虎穴般的阵势,还有来自天空的威胁。即使解晶儿在身边也无用。因为,他觉得如今的解晶儿似乎毫无斗志。除了逃险躲难,她好像发挥不出任何作用,甚至是某种累赘,当然他不能也不会把她当累赘。

不过,他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让她紧紧地依偎着自己,必然影响发挥。如果不是为了她,凭他的轻功足可以飞跃登山而去。

他不能抛下她,但他必须同她保持距离。

徐玉郎实际上是孤军作战。

说得确切些是独胆对千军。

青衫道人发难了。右手拂尘一甩,左手发出了一股幽冷的黑气。

当初,徐玉郎在保护皇太子北上途中,曾在宿州附近与青衫道人相遇,青衫道人底蕴深厚,功力非凡,运用太阴之心法发地煞阴风掌摧击徐玉郎。他虽以赤绵药掌抵御了一时,然而,黄衫道人引他分心,趁机发力将他击倒在地。亏得徐玉郎手捷眼快,打出一串琉火珠,靠火鸦乱飞、赤丸星驰的威力将青衫道人烧得焦头烂额,才解了自己面临的厄运。

北京芦沟桥一战,青衫道人利用黄衫道人佯攻天雷掌之机在徐玉郎背后以地煞阴风掌偷袭,将他击成重伤。要不是他师父羽衣道长急救,早就命丧在青衫道人的青冥剑下了。

青衫道人狂傲狷介,常常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如今,他对于克敌制胜充满了信心,而且吸取了当初的教训。当初,手下留情,力施七八成,虽力挫成功,却没有一举销去,留下了这一后患,以致遭到了汉王朱高煦的贬斥。

如今一发力就发足了十成内力,要以这地煞阴风掌一举摧敌,夺取首功。

徐玉郎知道对手十分强大,既要对付青衫道人的地煞阴风掌,又要对付黄衫道人在高处引发天雷掌。

这个阵势的安排是十分险恶的。

徐玉郎用任脉之气运抵左手掌,以阳接阴抵冲地煞阴风掌,两股掌力相接,“嘭!”然一声巨响,各自向后撞跌。这是青衫道人十分阴毒的一招。他正是利用五行梅花阵的险恶,即使这一击不能奏效,不能将徐玉郎击毙,也要将他逼进水火之阵,那样同样会置他于死地的。

徐玉郎在接青衫道人这一掌时算计到要反弹,然而,没想到青衫道人是用足了全力,比起芦沟桥一战,更为强劲。这一下可就糟了,身不由己反弹,眼看将落入水阵中心,几乎无法逃脱化肌蚀骨的噩运。

就在这时,一阵萧劲的风从一侧吹来,竟然把他吹离水阵。

徐玉郎趁势疾向地面发力,如天马行空。收蹄落地,这一下落到了火阵跟前。

好险!只差半只足尖。

虽然烈焰炙烤,毕竟避过了肌消骨蚀之灾。

那不是山风。

徐玉郎感觉到那是人的掌风。

那是一位高手在危急之时援手,拍出的一股强劲掌风。

——那人是谁呢?

容不得他多想,眼下必须逼退这火阵的烈焰。

仓促之间,他有意识两掌一振,尽展所学,用护天大法的千钧神力去逼退火阵的烈焰。

然而,怪事又出现了,另一边又出现了一道劲风。他分辨出这是来自另一方向的掌力内劲。

显然不可能是先前那一个,因为无论如何,他也来不及从山谷这一边跃到山谷那一边。

——这又是谁?

仍容不得他多想。因为那片烈火微倒向水阵。

这似乎是一种暗示,是在启示他。

徐玉郎顿时明白了。双掌发力,用护天大法将火阵导向水阵。

烈焰翻腾着,蒸腾起一股股青烟。

黄衫道人出手了,他对阴云有那样敏锐的感受,以致他会抓住每一朵可以挤出水来的云朵,即使是暗夜中也是如此。

那扯天裂地的狂风;

那震天撼地的天雷;

像光剑厉鞭直袭徐玉郎。

徐玉郎将督脉之气运抵右掌,以阴接阳,过手化散,将黄衫道人的天雷掌通过左手导向火阵,加强燃烤水阵的火力。

火阵萎顿了。

水阵干枯了。

五行梅花阵现出了两个大豁口。

然而,很快补上来了许多高手,青衫道人和黄衫道人也挤入了这个缺口。

“马莹儿,你还等什么?”有人在这样高喊。

喊话那人转眼出现在金阵刀车后面。他是汉王朱高煦的军师罗克。

马莹儿是谁?

徐玉郎倏地忆起那是解晶儿的婢女。他一下又想起了解晶儿。于是,大喊:“晶儿!晶儿!”

在这石破天惊、风云变色、草木含悲的决死一战中,他顾不了她的安危,也许会出现他卒不忍睹的局面。如今,渔阳鼙鼓声稍停,他怎能不寻她?

“十三郎!我在这!”解晶儿从藏身的岩石下钻出来。

她安然无恙。

自然无人向她进攻,她也没有向人进攻。

不过解晶儿安然无恙倒是徐玉郎所期盼的。

金阵的刀车扑上来了。

木阵后面的弓箭手、弩机手拉弓拨动机刮的声音很刺耳。

徐玉郎双手探囊,疾发琉火珠,金阵和木阵内爆起一片火光,随后传来声声惨号。

黄衫道人新蓄的功力重又引发了天雷掌。

青衫道人的地煞阴风掌再次袭来。

徐玉郎巧妙地把二人掌力引向土阵,那里爆响了十几枚地雷,顿时烟尘和火光龙卷而起。

“马莹儿,你还等什么?!”还是那个罗克,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嗥叫。

那叫声威严而又不可抗拒。

徐玉郎感觉到了某种威胁。

然而,晚了。

徐玉郎感觉到下部曲骨穴被人一撞。

那是他十分珍贵紧要的地方,那是护天大法的气眼所在,那是他超轶绝尘神功的总汇之处。

逐电追风的神功散了。

徐玉郎被击倒在地,他既无力导引地煞阴风掌,也无力导引天雷掌。

当两种邪力绵绵不绝地袭击他时,他已无力抵御。

他惨叫一声跌扑在地。

青衫道人不肯放过他,地煞阴风掌鬼出电入,追踪而至;黄衫道人的天雷掌光耀夺目,轰天震地。

徐玉郎以垂死的目光看了一眼解晶儿。

解晶儿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出手援救,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了。

青衫道人一脚将她踢开道:“怎么?立了头功不要了?”

“不许你们这样折磨他!”

“马莹儿!心疼也晚了,心疼就不要破人家气眼呀!”

徐玉郎做梦也想不到,正是解晶儿在存亡绝续的关头,攻瑕蹈隙,破了自己的护天大法。

更没有想到这个解晶儿竟是一条美女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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