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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王暴毙

腊月初八。

寒风呼呼,虽在江南,依然砭人肌肤,雪花间歇地下着。

苏州城外五十里处的官途上,一队镖队迤逦而来。看情形这趟镖还不小,双马大车足有五六架,还有架四马双套大马车,看马儿举步维艰的情景,敢情车上的东西还不轻呢。

马车多人亦多,单镖师已是十来个,另外一大群趟子手。

前面的趟子手吆喝开道。

“伏虎降龙,威镇江浙!”声音洪亮,呼呼的北风亦未能掩盖。

鲜黄色的镖旗在寒风中,随风飘扬,猎猎作响,气势极其威武。

镖旗上绣了只金色的猛虎,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金虎之上又有一刀一剑相交,远看就像金虎被人加了个交叉。

这镖徽实在有点奇怪,也许非这样未能表示出伏虎之意。

一个彪形大汉策马自后而上:“来了,共八个人!”为首的一个镖师喊道:“各位兄弟准备!”

趟子手的吆喝声更响了。

“伏虎降龙,威镇江浙!”声音在四野回响着。

一队八骑,追风逐电,逆风而驰。虽在大寒天,马上八人个个背后衣衫贴肉,脸上淌着热汗。

八匹骏马鼻喷热气,让寒风一吹迅即化成一团白茫茫的水汽。

为首一人虎目剑眉,相貌威武,年在廿七八左右,一套白衣紧紧裹在结实的身躯上,白色的披风扬起半空,“啪啪”作响!

他一脸焦急,左手执缰,右手马鞭不停抽在马臀上,似有十万火急之事。

“伏虎降龙,威镇江浙”之声隐隐传来,他剑眉一皱,依然鞭如雨下。

背后一个青年,腰佩长刀,拍马追了上来,迎风道:“四公子,这有点奇怪……”

白衣青年喝道:“别多言!”催马不竭。

朔风怒吼,白雪纷纷扬扬飞下,四周一片迷蒙。

趟子手的吆喝声已听不见。

马行甚速,瞬眼已驰了三里。

蓦地又一声“伏虎降龙,威震江浙”,声音已在身边,风雪迷蒙中突然人影幢幢,出现不少人马车辆。

八人俱是一怔。青年佩刀客急叫道:“四公子小心!”话还未说完,马车上忽然滚下无数的擂木,擂木滚地之声瞬即临身,撞击在马儿脚部,“啪啪”声响。

一阵“希聿聿”的马嘶声响,骏马人立,马上人纷纷惊呼,所幸这八人人人都有身不俗的技艺。足一蹬,甩镫离鞍,跃起拧腰飞身下马。

“在下三刀堂白玉虎项平北,何方朋友相戏!”白衣青年飘身下马,洪声发问道。

眼前立即出现不少劲装疾服的大汉,为首一人面目毫无表情,嘎声道:“来得正好,咱正要伏虎降龙!”

项平北剑眉一掀,沉声道:“如此,阁下是有心在此相候了!”

他手下佩刀客张泊,同时怒道:“大爷刚才早已有几分怀疑了。江浙一带从未闻有‘伏虎’或‘降龙’的镖局。敢情是有心冲着咱项家!”

那人依然神色不变:“正是,可惜发觉得太迟,各位既然知道,本座亦不愿多言,上!”

项平北急声道:“阁下何人?既然有为而来,何不把姓名见告!”

“嘿嘿,项平北你到了黄泉,阎罗王自会告诉你!”厉声下令:“上,杀无赦!一个都不能留下!

张泊低声对项平北道:“四公子,时机紧急,对方人多势众,等下四公子尽量摆脱纠缠,离开此地!属下必全力掩护!”

“我岂能如此!”

“时机危急,不必多言,此地离家只四十里,说不定四公子回家讨得救兵驰援还来得及!”

“但,各位都是跟我多年的手足,我岂能不顾而去……”未待他说完,已有几个大汉分别把他俩围了起来。张泊一面抽刀抵挡,一面环视周围:“马大哥,请靠近小弟这里!”

一个手持长剑的黑衣青年应了一声,拼命冲开一条血路靠近张泊!他是项平北的另一个心腹大将,名唤马遇春。项平北高呼道:“各位兄弟靠在一起,千万不可分开!”

他手下亦纷纷互相靠近,对方人多势众,他们武功又不如黑衣青年马遇春,要达到目的谈何容易。只片刻,惨呼声便四起,这其中固然大多是伪装保镖的人发出,但项平北手下亦多人受伤。

项平北一把快刀独战四人,为首的贼人亦是其中一个,尽管如此,依然攻多守少,刀法展开,全是进手招式。

他是“太湖龙王”项天元的第四子,一身功夫得自老父真传,项天元五个儿子中只五弟项五郎能与他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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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龙王”在江浙一带声势极大,如今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更可喜的是都能独当一方,因此他现在已退休在苏州城家中,颐养天年。

大儿子项平东掌管他各地繁多生意的财权,这两年替项家赚了不少钱,尽管项家人手众多,开支庞大,依然年年有可观盈余。

他未退休之前固然是太湖十三寨总寨主,更兼吞并了洋澄湖水旱三寨,如今他二儿子当了这三寨之总瓢子。

最令他生平引以自豪的是远征浙东,收服了海沙帮,他三儿子项平南当了副帮主。海沙帮成立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历史,横行浙东水面,势力十分雄厚。帮主沈蛟年已近八十,看来不久于人世,他死后自然是项平南坐上帮主之位,届时海沙帮也就全部落在项家手中!

四儿子项平北娶了三刀堂常伯伦的掌上明珠,常伯伦无子无徒只此一女,爱屋及乌,扬言死后把三刀堂传与爱婿,并把平生绝技传授与他。

五儿子项五郎是项天元如夫人所生,但极得项天元钟爱,把大本营太湖水旱十三寨全交给他打理。事实证明他没有选错人,太湖十三寨经项五郎刻意经营,声势更盛从前。

项天元虽然安坐家中,扬言金盆洗手,却隐隐是江浙的武林盟主,势力之大,令人侧目。

如今竟有人敢虎头捋须,到底是垂涎他的权势,还是怀有深仇大恨,竟要先伏虎后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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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平北时而施展家传刀法,时而夹杂着三刀堂的扬万绝技,缅铁宝刀挥处,雪花纷纷飞向他处

寒光一闪,一把大砍刀横劈而至,项平北一声轻啸,拔身而起,刀在足底下,项平北一沉身,左脚点立在刀身上,反脚飞踢对方面门,同时一折腰俯身劈飞一个手持判官笔、身着镖师衣饰的中年汉的脑袋。

血刚自颈项中冲天喷出,身下传来一道裂人心肺的惨呼声,持刀客抛刀双手掩目蹲下惨叫,鲜血自他指缝淌出,滴在皎白的雪地上,分外猩红刺目。

持刀客抛刀蹲下,项平北身体迅即下沉,刹那间“劈啪”声响,贼首的长鞭已然卷至,颈后兵器破风之声急响,项平北猛使千斤坠,同时弯腰、曲身、翻倒。

肩膀着地,双脚虚踢,身子如风车般在雪地上急转,缅铁宝刀急卷,使起“地趟刀”的招数,雪亮的刀光在迷蒙的空气中仍能眩人目光。虽如此,仍有人不及闪避,“咔咔”连声,眨眼间已有两个大汉四条腿齐膝被劈断。

小腿断后,被刀势带起的劲风吹飞,大腿迅速落下,伤口触地,痛入心脾,刹那惨叫声冲口而出。

三刀堂之所以叫三刀堂,并非只有三把刀,而是堂主身怀三套刀法。这“地趟刀”便是三刀堂主常伯伦生平绝技之一,如今项平北已有他七八分的火候了。

四腿断后,又断两腿,余人纷纷退避,项平北轻啸一声,腰一挺,人如皮球般弹起,脚尖在地上一点,正想脱出重围,刹那劲风临身,势如奔雷。

项平北暗吸一口气,无奈返身挥刀急挡,“当当当当”,两把刀在空中对碰数次,碰出无数的火花。八刀之后,项平北越使越快,再九刀已快过对方一分,只需再三刀他便有把握比对方多劈一刀。

项天元是以奔雷快刀成名的,他的儿子的刀又岂会比别人慢?三刀再过,“噗”地一声,项平北已把对方连肩带臂击落。

这二十一刀说来缓慢,事实上疾如星火,当项平北劈断对方的肩臂之后,长鞭才再扫至,跟着余人才再围了上来。

风吹得更紧,雪下得更密。

风雪更之迷蒙,战斗也更惨烈!时见鲜血凌空飞溅,衬在灰蒙的天空中,分外触目恐怖。

张泊及马遇春两人是项平北的贴身护卫。凡入项家一年以上者,项天元都让他们自行决定跟随五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

当然其中亦有由项天元自己指派的。他是想五个儿子的手下都有一批人材而能领导一方,光祖耀宗,把他创下的基业再加以发展。

张泊及马遇春选上项平北,自有他们的道理,或者是因为项平北才能在兄弟中出类拔萃,又或者是项平北手下的能人比较少,投身在他身边较易受到重视。

不过有一点却是他们两人共通的,那是项平北没有少爷架子,能与下属共甘苦,关心下属的生活。

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们两人替项平北卖命。如今他们正在卖命。

两人一刀一剑紧密配合,尽量吸引敌人过来而减轻项平北的压力。可是如此做却令他们更加艰难危险,虽然杀了不少人,身上亦都已挂彩。

惨叫声再起,项平北两个手下已经罹难。张泊与马遇春更加心焦。

几乎同时两人一齐喊道“四公子,时机危急,快走!”手下加紧施为,拼命接近项平北。

项平北又何尝不知时机危急?只是被五六个高手缠住,要逃走谈何容易。

激斗中,项平北磕飞一个面有刀疤的大汉的长剑,飞踢一脚,拨歪刺来的长枪。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长棍、两把钢刀已适时攻至,离身不过半尺。不及稍作犹疑,项平北长啸一声,凌空拔身而起。

他快长棍亦不慢,一朵棍花飞起,棍头斜向上方撞去。

项平北力已尽,刹那宝刀敲在棍上,一借力,曲身弯腰,跟着身形暴长,一个虾伏,凌空蹿出一丈,人在半空,眼光已瞥及附近停放静立的马匹,可惜都在五六丈过外。

心念未了,“劈啪”一声,长鞭已如毒蛇出洞,迅速卷至,刹那间项平北脑际灵光一现,左手反手一捞,握着鞭梢,迅即放松身体的肌肉。

软鞭一缠上人,宛如螃蟹钳到物件,收紧不放。手腕一沉,鞭梢扬起,跟着向地上沉落。

此一举颇出项平北意料,他来不及松手,刀剑与长棍各由下向上刺出。

棍长九尺,比刀剑先一步剌至,项平北看得真切,足尖点在棍头上,身躯向上升起,左手仍然握住鞭梢不放,一拧腰,经过一个大汉头顶时,倏地沉下,一脚踢碎那大汉天灵盖,同时因为有了借力之所,身体再次上升。

贼首一怔,想不到项平北竟能因此而杀人,一怒之下,低叱一声,运劲挥鞭,意欲摔掉项平北!

软鞭飞舞,项平北人如风车在半空急转,很多人都不禁往上望。

张泊心生一计,左手入怀摸了个信号烟花,使劲抛在地上。

信号炮仗触地引发火药爆响,刹那一股火花喷出,射起一物,那物在空中爆放,洒下红色的烟花,然后再冉冉落下。

信号炮仗一响,众人俱是不由地一呆,一怔之后,烟花已散开。

“不好,项家施放烟花求救!”

“快,不要留下活口!”

烟花刚爆响,项平北一待长鞭略略一慢,已经看清马匹位置,立即一松手,人如脱弦之箭,激射出去,射去之处正是去苏州城的方向。

一射六丈,人在半空,一拧腰,朝一匹骏马落下。臀部刚触及马鞍,反手一掌拍在马臀上。

那马儿先一惊,继而一阵剧痛,一声嘶叫,负痛狂奔向前。

这只在眨眼间发生,待马匹奔出十多丈,众人才“啊”地一声,大梦方醒。

张泊及马遇春见机不可失,各自杀死一人。马遇春环顾同伴,此时除他与张泊外只余两人,另三人已倒毙在雪地上,那两人也已身负重伤,只是在苦苦支撑。

也许是树的影,人的名,项天元之名头及其潜在势力极大,他们眼看项平北一骑人马越跑越远,要追已经不及,此时即使把项平北手下全部杀清亦无济于事,都暗生惧意,那贼首怪叫一声:“退,把死去的亦带走。”

话音刚落,手下已一齐动手,只片刻已纷纷上马,跟着消逝在迷蒙的风雪中。

马蹄声刚在耳畔消失,两个重伤的三刀堂弟子斗志一松,倒向地上。

张泊及马遇春亦是筋疲力尽,此时不但伤口疼痛,而且饥肠辘辘,这才省起晌午已过,尚未进膳。

精力的急剧消耗使他们不欲脑子多思想,可是又不能不想。

这趟是第二次了,上一次遇险是前日下午,他们乘船南下,不料中途被人在水底掀翻小艇,十人全部落水。

一场险恶的水战,虽然把敌人击退,却折了两名兄弟。上了岸却在一处荒野,时天已黑,惟恐在丧失天时地利之下再次遇敌,他们八人在岸边过了一夜。

天亮后,走了三十里才见到一个农庄,可惜找不到马,又恐乘船再有不测,于是再徒步行了二十多里路才买到马,昨日中午他们停在双水镇吃饭,饭后上马,只走了五七里路,胯下马儿便口吐白沫,倒毙途中,到再次买了八匹健马已折腾了不少时间。

项天元用快马传加急快讯,约会儿子须在腊月初七日落之前赶回苏州家中,如今已是初八,约期已过一天。

项天元因何会发出加急快讯,莫非项家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张泊不禁摇一摇头,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心念一动:“莫非就是这批自号伏虎降龙,威镇江浙的人?”

抬头一望天色,雪已霁,风却更急。

马遇春探视了两位重伤倒地的兄弟,面现戚容道:“赵风及许镇不行了!”

话一出口,两人心头都是一紧,十人出来,未到家门已倒下了七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刹那两人均泛起一丝不祥之念。

马遇春突然脱口道:“不知前头尚有否伏兵?四公子他……”

张泊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一咬牙道:“赶上去!”强忍疼痛,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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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内。

寒意没有郊野那般浓烈,但也使人难受,因此,没有事做的人都躲在家中,街上人车有几分疏落及清冷。

也幸好如此。

街头传来一阵“得得得……”的声音,急剧而清脆。

这是马蹄敲打街道上青石板的声音。

转瞬间马蹄声自小而大,轰轰发发,回荡在长街中!刹那一骑急速驰至。马上人一身白衣如雪,正是项家四公子项平北。

马行甚速,幸好街上的人车不太多,故此并没有发生碰撞之事。项平北满脸焦急,热汗自额角淌下,浑身被汗水湿透。

转过街角,前面出现一栋大庄院,横匾两字狂草“项府”,龙飞凤舞,气势磅礴,隐隐然有几分霸气。

“呔!”项平北及时收缰勒马,马儿依然冲上石阶才停下。

项平北自鞍上飞下,马儿已经不支倒地。

项家手下已有不少人发现项平北,一时之间,“四公子”、“四少爷”之声不绝于耳。

项平北失却平日的风度,“唔”了一声,脚步不停地向内堂跑去。

大厅中气氛异常,项家四个兄弟及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儿,俱都面带戚容,红眼圈,眼盖浮肿,此时一见项平北入来,都站了起来。

项平北虽然见兄弟表情奇怪,也没在意,急声道:“小弟沿途受袭,如今张泊他们尚在城西五十里处。”提高声音叫道:“董总管董大叔!”

项平东道:“四弟你冷静点,董大叔他去……他出去办事!”

项平北急道:“快派人去接应张泊他们,迟则恐救援不及!”

项五郎应声道:“四哥暂歇一下,待小弟下去布置人手!”

项平北道:“有劳五弟了。大哥,爹爹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爹爹要用加急快讯传咱回家?”

此言一出,勾动各人心中之哀思,一时间饮泣之声四起,项天元最小的女儿项菲更是哭出声来。

项平北一怔,迅速泛起一丝不祥之念:“幺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他双手紧紧握着项菲一双玉臂,胸部起伏不定,显示心中异常紧张。

项菲毫无疼痛的感觉,却哭得更伤心了,眼泪像河堤崩溃般泻下。

项平北暴喝道:“快说,快说!你快说!”

项平东道:“四弟你镇静点,爹爹已不幸身亡了。”

声音虽小,听在项平北耳中恍如响了个霹雳,他双手松开,脚步歪歪斜斜,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咔嚓”一声,椅脚折断一条,项平北摔落地上。

坐在地上,项平北脑中嗡嗡作响,好半晌还未定过神来。

堂上落针之声可闻,只有间歇的饮泣声打破静寂。

过了半晌,项平北嘶声叫道:“不是,不是!你们骗我的!”声如夜枭,倍增凄惨。

项平西声音沙哑地道:“大哥没有骗你。”

项平北如负伤的野兽,自地上跃起:“胡说胡说,厅上怎不设灵堂!”

项平东道:“今日早上我们才发觉爹爹死在床上,正等你回来……”

项平北脑中再次“嗡”地一声响,神智立即模模糊糊。他早已心疲神倦,再也经不起这个沉重的打击,眼前一黑便向后倒。

项平北苏醒后,待他神智逐渐平复,已是掌灯时分了。冬天昼短夜长,天黑得特别快。

晚饭时,项五郎告诉他张泊及马遇春已到家,其他的则已罹难,项平北听后默默点头。

晚饭过后,下人送上清茶,五兄弟商量项天元的后事。

此时总管董中平已经把一切灵堂所需之物准备妥当。项平北沙声问道:“爹爹到底怎样死的?”

项平东才把昨日的经过慢慢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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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七,夜。

项府内院厅中灯火通明,项天元坐在正中,两旁是四个儿子。

父子相谈甚欢,不时传来项天元爽朗的笑声。

项天元生了五个儿子六个女儿,他素来特别重男轻女,他幺女尚待字闺中也不召来一聚,何况是嫁了出去的女儿?

项平东四兄弟都急欲知道老父急召他们回家的原因,可是他不说,他们亦不敢问。项家五个儿子六个女儿个个对这个白手兴家终至雄踞一方的老父又敬又畏。

不单只畏,简直是怕,老父今日只谈说昔日年轻时之英雄事迹以及江湖上之趣事,他们亦一直和着他的语气相应。

这其中只有项平东及项五郎发觉到老父眼神中似有几分忧虑及焦急,但也只是放在心中,不敢询问。

已交戍时,项平北尚未回到家,项天元焦虑之色更盛,蓦地下令:“上菜,添酒!”

项平东道“爹爹,咱们不再等四弟啦?”

项天元脸色一沉,随即恢复,淡淡地道:“他既不守时,何必等他。”

项平东道:“反正已等了个多时辰,不如……”

项天元沉声说道:“为何要为父等着他?”

项平东一窘:“孩儿是想,今夜爹爹可能有事要教诲孩儿兄弟,所以……”

“放肆!”

项天元一发威神态威猛,简直不像是个六十九岁的老人,“为父尚未死,几时轮到你来改变为父的主意!”项平东立即恭声道:“孩儿不敢,请爹爹原谅!”

项天元哼了一声,堂上气氛突然沉重起来,项家四兄弟连气也不敢喘一口,直至下人捧了酒菜上来,摆排好后,项天元才道:“吃吧!”

此时,项家四兄弟才松了口气。

项天元三杯下肚,又意兴豪飞:“想当年为父负大志而屈身飞鱼寨,经三年之钻营以及摸熟太湖十三寨各寨的情况,才猝然发难,暗中除了飞鱼寨主,自己取而代之。只九个月立即吞并了三君寨,成了犄角之势,巩固了地盘。此时为父已有吞并太湖其他十一寨的宏图,于是培养人手,并往各寨暗中渗入自己的亲信,四年时间即实现理想。”

他望了四个儿子一眼:“为父说这个故事用意有二:一、如要成大事者必要先有自己一批心腹,并且要跟他们推心置腹,才能获得到他们的整个人,否则单只自己一人,顶多也只是成了一方大侠,或者挣得到一点名气;二、凡做一件事必要有事先周详之计划,务求一击即中,否则,再击对方已有准备,便难有十成的把握。”

四兄弟诺诺连声。

项天元喝了一杯酒:“平西这两年来在这方面有了点改善,平南却颇令为父失望,海沙帮有人告诉为父说你平日对属下傲慢,有些人对你不满,为父当初安排你到海沙帮,原是希望你先在沈蛟底下历练一下,希望对你有所改进,可惜,哼!孺子不可教,你有何值得骄傲的?你之有今日只是有一个有势力的父亲而已,为父百年之后,只怕海沙帮终会脱离项家。”

项平南汗流浃背,连忙推席跪下:“孩儿不长进,辜负爹爹之教诲,愿受爹爹处罚!”

项天元又哼了一声:“起来!”脸上忽现忧虑之色,“为父担心的还不是这点,平东,你说老父担心的是什么?”

项平东忙道:“爹爹高瞻远瞩,所思所为非常人能测,孩儿不敢妄测。”

项天元忧虑之色更盛,叹了口气,道:“谅你们都不知。为父最担心的就是为父百年之后,你们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把为父一生辛辛苦苦挣来的基业,毁于一旦!”

没有人敢吭一声,项天元又叹了一声,意态阑珊,一仰头,尽干一杯。

一杯下肚,脸上突现痛苦之色:“为父旧伤复发,只怕时日已不久!”推杯而起,“平北回来后通知为父一声。”

项家四兄弟连忙起身相送,项天元挥挥手,道:“不必。”走了两步,回首对项平东道:“东儿,等下你到为父房中来一趟。”

项平东大喜,因为项天元只在高兴或对某儿子十分满意时才会如此昵称。

酒席已散去,亥时将尽,项平北依然未回来。

项平东从老父房中出来,吩咐家人把伤药送入项天元房中。

项平西忙问道:“大哥,爹爹有何指示?”

项平东脸现戚容,道“爹爹自言天年不久,要愚兄以后督促各位贤弟注意爹爹刚才说的那几点。”

项五郎道:“爹爹为何会自言天年不久,这两天他身子还颇硬朗。”

“五弟,你我不知早年爹爹创业时曾负多次重伤,如今旧患复发,只怕……”

项平南截口道:“爹爹除了这些还有说些什么话?”

“无非是交代愚兄全力持家,要为兄光大门楣,其实,愚兄一人又何能成事?还请贤弟你以后鼎力相助。”

这样说项天元无疑把项家之权交与项平东,项平西等人虽知他是兄长,心头亦是一阵失望,项家势力遍及江浙,财雄势大,能当上项家一家之主,无疑等于当上江浙的武林盟主,谁人不愿得之?项家兄弟亦无例外。

项平南脱口道:“爹爹真的把权交与你?”

项平东脸色一变,语气颇严:“三弟,你这话是何意思?如今爹爹尚未入寝,你若不信不如去问问,唉,愚兄真怕不幸被爹爹所言中。”

项家兄弟都知他话中的意思,一时之间都不好意思再说,项平南自亦不敢入房询问。

这席话之后,各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负责打扫项天元房间的丫头,突然尖声大叫,项家兄弟闻声赶至,推门入项天元寝室。

甫一入房,两人便惊呼出声,其他的人也迅即闻声起来,只见项天元已倒毙在床上,尸体已经冰冷僵硬,看来已死去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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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平东道:“爹爹身上毫无伤痕,亦无中毒的迹象,看来是旧患突发,猝然死去。”

项五郎沉声道:“不过,爹爹脸上留下的神情却颇为奇特,而且,咋夜席间小弟已发觉爹爹神色颇与平日不同,好像满怀心事。”

项平东接口道:“愚兄亦发现昨夜爹爹神色颇多忧虑,不过,爹爹已把心中所担忧之事说了出来。

项平南道:“会不会被人暗杀?”

项平西道:“弟别胡说,爹爹遗体可没伤痕。”

项平南冷笑一声:“二兄接掌洋澄湖三寨已多年,何会说此幼稚之话,试问:如被点中死穴者,会否留下伤痕?”

项平西心中大怒,却又没法反驳,一张脸登时涨红。项平北听三哥说到暗杀,不禁想起日间及前日发生之事,于是扼要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各人十分惊疑。

项平东说道:“愚兄却从未听说过,江浙有什么以‘伏虎降龙’为号的堂口,不知各位贤弟往日可有所闻否?”

各人纷纷摇头,一阵沉默。

项五郎道:“不管如何,这批人当然是冲着咱项家而来,江浙一带除了爹爹再没有人敢以龙为号,而我等五兄弟又以虎为号!”

项平北接口道:“五弟说得不错,这可能是一伙新的组合,今后大家要小心防备。”

项平东沉吟道:“江浙一带实在没有什么势力可以与咱家相比,莫非是外来的。各位贤弟想想,以前有否什么漏网的厉害角色。”

项五郎道“对方不一定是为了报仇而来。”

项平北道:“小弟尚未瞻仰爹爹遗容,各位兄长小陪走一趟。”

项平东道:“理应如此,咱五兄弟一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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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天元寝室中一切家具陈设无不美轮美奂,精美异常。

即使是摆放在床前的踏几亦经漆金绘花。

项天元尸体就躺在床上,一方之雄死后与常人亦无二样。

深褐色的酸枝木床、椅及桌子,加上漆黑的屏风,使房内不加布置已令人有种沉肃死寂及阴森的感觉。

项平东几兄弟一踏入房,一颗心迅即一沉,脚步亦沉重起来。

房内有项府的家将守护。

项天元生前的侍卫蒋公龙及年宇行礼道:“拜见五位公子!”

项平东挥挥手,领着兄弟围在床边。

项平北说道:“把灯剔亮,取一盏过来。”

年宇亲自拿了一盏灯过来。

火光照耀下,项天元脸色灰白,完全失却生前那种红润之色。

双眼不瞑,脸上神态既惊且怒,又悔又急,说不出的奇怪。

项平北伸手把项天元的眼皮揉合。

项天元的眼皮闭起,脸上神情好像平复了不少。项家兄弟心中都是一寒,加上项天元平日的威严,一时不约而同把目光自他脸上移开。

项平北吸了一口气,把项天元的上衣解开,死白色的胸肌刻着几条纵横的大小不一的疤痕,入目惊心,标志着项天元生命的波折以及创业的艰辛。

项平北看了片刻道:“叫董总管备后事,先替爹爹换上寿衣。”

说罢回身出房,众人随着他鱼贯而出,心头均如岩石般沉重。

项平东是长子,可是在项家兄弟中项平北的威信最高,项五郎最得项天元看重及宠爱,可惜他是侍妾所出,在项家地位稍次。

项平北的话刚传了下去,手下立即换寿衣的换寿衣,摆设灵堂的摆设灵堂,不及一个时辰一切已弄妥。

项平北望了兄弟一眼,把目光停在项平东脸上:“爹爹的讣闻何时发布?”

“明天,今夜大家早点休息,我已着人择了时辰,那是十三日申时,由明天开始只怕我等兄弟有几天好忙。”

项家内院只住项天元夫妻及二位侍妾,另外是项家五兄弟的家眷,这几年项家兄弟各散西东,聚少离多,难得在家几天,因此,除了平东之妻儿外,余者亦随夫搬出去。

项天元住的那栋楼宇像月亮,项家五兄弟住的五座楼宇像星星般在四处拱卫着它。

内院之外是中院,那是项天元六个女儿和其贴身婢女以及正副总管的住所。尽管只剩最小的女儿项菲尚未出嫁,这座中院亦只是住多了四个护卫队的队长。

中院之外是外院,外院占地异常之大,围着中院建了不少房舍,那自是一些下人及护卫的住所。对正大门的是一座巨大的厅堂,足可筵开百席。

入夜之后自有项府的护卫巡逻当值,但只限在外院及府外附近。

事实上这许多年来从未发现过有夜行人来光顾。

若说项天元不是死于自然,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则是因为多年来的风平浪静使项府上下的护卫麻痹疏忽,使凶手轻易地潜入内院行凶,事后又在没人发觉的情况下离开。

另一个原因是住在内院的人下的手。

项平北漫步在花园假山旁,他心中一直在翻腾思索,内院住的人都是自己的兄弟,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想下去。

项平北不愿再想,可是思绪依然起伏不息,忍不住再进一步推敲。

第一个原因,骤看之下似乎颇有可能,可是四队护卫队,每队一百伍拾人,每时每刻都有两队人当值,有谁能够在三百个人眼底溜过而不被发现?

项平北十分清楚这些人的武功造诣,亦对他们颇具信心,况且四个护卫队队长的武功放到江湖上去都是一流的。

再说总管董中平及副总管杜一非的办事能力固然十分强,其武功更比四个护卫队长胜上一筹,他们都是爹爹多年的心腹死士,对爹爹的忠诚只怕比朝廷上的大臣对圣上更之赤诚。

细想之下,颇觉可能性异常之低。

难道凶手是潜伏在护卫队中?

若说是第二个原因,项平北更难相信,自古至今虽然曾有子弑父亲之事发生,项平北至死亦不相信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兄弟身上。

父亲若是死于旧患复发,那么临死留下的神情只会是痛苦,亦不致急促到未及呼声通知家人便撒手归西。

死前表情复杂,又死于猝然,说明了什么?

项平北立即去找蒋公龙,昨夜是他守卫在父亲门口的。

项天元已死,今夜当然用不着有人当值守夜,但蒋公龙依然未睡,是不是因为自己失职,令凶手潜入主人房中行凶而内疚?

项平北咳了一声,蒋公龙才怔怔地抬起头。

“四公子你还未睡?”

“想来问你几件事。”

蒋公龙叹息一声,道:“可是有关主人之死?”

项平北颔首,双眼如电,紧紧瞪住他,过了半晌才沉声道:“昨夜你一直都守在先父房门口?”

蒋公龙默默点头。

“寸步不离?”

蒋公龙略一沉思:“可说是亦可说不是。”

项平北厉声道:“此话怎说?”

“属下曾数次离开门口,但每次都是在楼前楼后巡视,从未离开周围一步。”

项平北脸色一松,温声道:“可有任何发现?”

“丝毫没有。”

“亦无异声?”

“没有。”

“我相信你今夜所说的句句属实,亦希望你能对这些话负责到底。”

蒋公龙脸色一变,涩声道:“属下跟令尊出生入死时,四公子尚未出世,令尊对属下从未有过丝毫怀疑。”

“对不起,也许因为先父猝然而亡使我有点异常,蒋叔叔放心,我兄弟从没有人对你的忠诚有所怀疑,我这次来访亦是为着谨慎耳。”

项平北离开了蒋公龙的住所,心中又再迷惘起来。

父亲是死于自然,抑或是另有死因?

这问题像毒蛇一般咬噬着他的心,他决定到项天元寝室再走一遍。

有了这个决定之后,不知为何他的行动便变得小心起来。

万籁无声,只有楼前花圃中的虫声,往日听在耳中颇有催眠作用,如今却变得有几分凄清,几分恐怖。

项平北蹑手蹑脚潜入项天元生前的寝室,门一打开,宛似吹来了一股阴风,庞大的家具立在黑暗中好像不知名的怪物。

项平北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他摸出火折子,打着了它,凑近灯芯又点着了灯。灯一亮,一切物件现出了本来的形状面目,项平北吐了一口气,寒气尽消。

他把灯光尽量弄得最暗,把光线弄到恰好能照到东西为止。

刚弄满意,一抬头,立即发现一件异常之事。

桌子上有座笔架,笔架当然有笔,另一边放着一叠纸。如今笔架上的一管毛笔杆固尖锐,笔尖被墨汁封住。

每天早上都有人入来收拾床铺,洗涤毛笔,打扫房间,风雨不间,日日如是。

笔未洗,这证明昨夜父亲在临死之前曾经写过字。

项平北立即看一看桌上每寸地方,没有父亲的手稿。这当然是件奇怪的事,笔既已有用过的痕迹,字却没有留下。

项平北一颗心登时紧张起来,他举灯在房中各处寻找,每个角落他都已找遍,连纸角也没一张。

难道父亲写后把它烧掉?

此念一生,随即被自己推翻,房内一尘不染,不见一小点纸灰。

那么那张纸去了哪里?项平北对着床怔怔发呆。

蓦地脑中灵光一闪,心头一跳。

“放在枕头之下!”几乎脱口喊出。

他把灯光稍为剔亮一点,左手持灯,右手搬开枕头,这是江西景德镇烧的白瓷枕头,入手沉重冰冷。

枕头之下空无一物,项平北一怔之下随即扬起那张闽西做的藤席,席下亦是空无一物。

一阵失望之下,右手藤席将放未放之际,眼角突然瞥见床板上似乎有个异处,那位置是在枕头的右下方。项平北把灯凑近细看,只见木板上“刻”着一个“一”字,项平北伸出食指放上那个字之上,刚好一指之粗,那是施用指功刻下的。

项平北心头狂喜,放下藤席,只见在“一”字之上的席面处有点损伤,刚才因为被项天元的尸体遮住视线,故此没被发觉。

这个字必是项天元临死之前施展“隔山打牛”之功化在指上写的。

这又当然与凶手有关。但这“一”字与凶手有何关系?那张纸呢?

至此,项平北已完全相信父亲是被人暗杀的。

心念动处,吸气飞身上梁,灯光一暗之后随即恢复原先的亮度,项平北功夫果然不错,身形飞动只带起轻微的衣袂飘动声。

梁上,承尘都没有异处,亦没有纸张的踪迹。

项平北再次飞身下来,吹熄灯火,摆回原处,返身出房。

屋外静悄悄地一切如常,项平北绕过假山离去,可是他不回房,出围墙去中院。

项平北身形刚消失,假山一个山洞口探出一个人头,背着月光看不出是谁。

苏州的园林假山天下闻名,一座大的假山,山径中都有通道,而且不止一条,出口更多,往往令人有如进入八阵图之感觉。

这座假山亦无例外。

即使项平北怀疑有人,黑夜中一时间亦难发觉,何况他没有丝毫的怀疑。

人头一探之后,随即缩回。久久总不见有人出来,大概自另一个出口离开。

项平北回到寝室时,窗外已传来三更的报时梆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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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刚过,阳光满窗,项平北盥洗完毕,举步出门。一出门几与项平东撞个满怀。

项平北奇道:“大哥找我有急事?”

“没有,二弟他们都已在厅中候你,着愚兄来找你。”

项平西等人果然都坐在厅中。

项平东道:“讣闻已经发出,相信稍后即有城中的亲友莅临,愚兄长话短说,昨夜三弟怀疑爹爹是被人暗杀,愚兄经一晚的推敲,亦觉颇有疑点。自即日起愚兄打算派人把爹爹住的小楼围封起来,任何人不得入内,待丧事过后,再行开放,届时咱兄弟入内仔细搜索一下,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他说话的口气俨然是一家之主。

项五郎接口道:“大哥打算把娘等安排在何处居住?”项天元的一妻两妾都住在小楼上层,像皇帝与皇后及贵妃的关系,项天元喜欢哪一位相陪便到她房中相聚。

虽如皇后及贵妃的高贵,也像她们那般没有自由,平日她们甚少下楼,即使她们想见见儿子,也是吩咐贴身婢女传话下去,然后,她们的儿子才上楼与之相见。因此,儿子与母亲的感情便不很深。

项天元之死,除了项家五子一女以及正副总管及一些高级人员之外,大部分人都是今晨才知道的。

项天元的妻妾亦无例外的今晨才得到正式通知。

当下项平东道:“愚兄已吩咐下人在中院打扫了几间房间安置她们老人家。”

环视兄弟一眼,续道:“至于静妹等人,今晨愚兄亦已发了加急快讯去通知她们了,相信在十三日辰时之前都能赶回家来。”

语声一落,家人都是脸色一变,按项家规矩加急快讯只能是一家之主才有权发出,项平西若要发,只能以洋澄湖总寨的名义发出,项五郎亦只能以太湖总寨主的身份发出,不能逾越。

项平南脸色一变,随即急声问道:“你以何名义发出加急快讯?”

“自是以项府名义发具,贤弟们都各有基业,愚兄除了能使用项府名义之外,别无他法。”

项府之主即可指挥太湖及洋澄湖寨,调动海沙帮及三刀堂,甚至可号令江浙一带项家的一切潜势力。

项平东之言使得各人无话可说。片刻之后,项平南才道:“大哥事先却没有与小弟等商量!”

项平东沉声道:“三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爹爹不幸过世,愚兄没这权力?”

项平南忍不住大声道:“爹爹生前可未宣布在他百年之后这个位子由谁去当!”

项平东脸色倏变,道:“三弟你也不服?哼,不说前夜父亲召愚兄入房交待要愚兄好好管教你们的含义,即使没有,愚兄是长子,当然是顺理成章继承父业。”

自古以来都是父位传长子,项平南一时之间想不出言语来反驳。

一怔之下,项平西低声道:“即使是太子,自来亦不乏废长立幼之举!”

项平东怒道:“那么,二弟你是想废掉愚兄?”

项平西嘿嘿冷笑。

场面登时十分尴尬。

项平东目光自各人脸上扫过,问道:“二弟三弟不服愚兄,四弟你又如何?”

项平东在兄弟中素来没有什么威信,这不是说他有何失德之事,而是人材武功不是出类拔萃,他当上一家之主,项平北自亦不大心服,可是平东不行,平西平南又如何?还不是差不多的货色?让五郎坐上这位子,只怕四位兄长更加难服。

难道说自己最适合?项平北脑海翻腾,沉吟不决。

项平西道:“四弟厚道不欲明言,你又何必迫人太甚,难道要四弟作七步诗你才放心!”

项平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项平南道:“对啦,爹爹在五十五岁寿诞时曾说过,大哥不宜干大事,但是他做事仔细谨慎,最宜管理钱财账目。哎,大哥你不管账目谁会管!”

“谁说我不再管账目,家由我当,财也由我管。”

项平西等更怒,道:“洋澄湖寨你管不管?”

“你若是管不了,愚兄当然要管上一管!”

项平南叫道:“若叫你当家,三年之后,只怕咱兄弟再无立足之地!”

项平东拍案道:“难道你想当?”

项平南道:“若由小弟当家,绝不致令兄弟不和。不是小弟自视过高,只要给小弟三年之期,必令咱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项平西冷冷道:“三弟你口气也太大了,你肚子里有什么货色,你二哥还不清清楚楚?”

项平南脸现不屑地道:“说句老实话,二哥你别生气。咱五位兄弟之中,我第一个不服的就是二哥你,否则爹爹怎会派你去洋澄湖?”

项平西涨红脸孔,怒道:“洋澄湖又如何?起码比你做人副手强!”

“嘿嘿,所以说二哥你鼠目寸光,只看眼前不看日后。一个海沙帮当得你四五个洋澄湖寨,收入之丰更不用说了,沈老头一死,这位子还不是小弟的!”

项平东接口道:“三弟说得有理,爹爹派你去洋澄湖,那是特别关照你!”

项平北讶道:“爹怎样关照二哥?”

项平东嘿嘿笑道:“四弟你年纪较小,难以理解爹爹的一片苦心。洋澄湖较小,二弟去当最适合,不必顾得一样又忘了另一样,换着叫他负责别的,就说管账目吧,只怕二弟早已积劳成疾,爹爹岂不心疼?再说洋澄湖近在咫尺,就算出了什么芝麻绿豆的事,爹爹要援手可也较方便。”

这些话十分厉害,既讽刺了项平西的无能,抬高了自己,又顺便暗示项平北年纪还小,思想还未成熟。

项平西给兄弟一唱一和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闷声道:“咱兄弟中水底功夫谁比得上我与五弟!洋澄湖及太湖自然由我俩分掌。”

项平南冷笑道:“怎地由小的管大的,反而不是大的去管大的?”

项平西怒道:“五弟正式掌管太湖是在爹爹退休之后,之前只是协助爹爹,那时为兄已执掌洋澄湖多年了。”

项平北静坐不语,心中却尽在推敲昨夜在项天元寝室内之意外发现。

项五郎看了四哥一眼,道:“爹爹尸骨未寒,咱兄弟岂可为些小事伤了和气?再说此时可能已有亲友前来拜祭了,咱还是出去招呼吧!”

项平东道:“不行,大家都不服愚兄,等下我凭什么身份跟各路英雄相见?”

项平西道:“当然是凭孝子身份。”

项平北道:“有事大家参详研究,暂时共同管理家事,不过以大哥为首,凡事得众人通过。”

项平东道:“总不能长期如此,各地的基业你们都不管啦?”

项五郎道:“暂时以半年为期,半年之后再另行决定。”

既然没有其他良策,也只得如此,项平东只得没奈何的答应。当下换过孝服麻衣又吩咐手下亲信去接自己的家小回来,一切准备妥当才去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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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天元之死极尽哀荣,连日来四方亲友、各路英雄络绎不断地来项府凭吊。这其中包括霹雳堂堂主秦烈、青剑门门主易寒光、武当的长老青灵子、七仙教百合仙子以及不少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的好手。

腊月十二日,项天元嫁出去的五个女儿已有四个都偕同夫婿赶来了,只有项素未到。他们只知项天元是寿终正寝,即使是项天元的妻妾及女儿亦只从项平东口中得知父亲是死于旧患猝发。

项素至十三日上午才赶到,项平东见只她一人来,不禁脱口道:“齐云高齐贤弟怎地没来?”

齐云高是项素的丈夫,外号“一剑断肠”,他跟项素是在江湖上认识的,他家本是皖东世家,故此他没把项家的财产及势力看在眼中。项天元其他的女婿却拼命地巴结,可惜项天元一则不把他们看在眼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对女婿的要求本就不很高;二则项天元一向甚忌女婿会觊觎项家的基业,因此对自己的女婿亦有“敬而远之”的心理,即使是齐云高亦不能例外。

项平北听到“齐云高”三个字,心头蓦地一跳,“一剑断肠”,爹爹床上留下的那个“一”字莫非与他有关?此时他又记起曾有一次项天元与齐云高闹得颇为不欢,自此之后,齐云高寸步不入项家之门。

“五妹,齐贤弟至今是否还生爹爹的气?”

项素摇头道:“不是,他一向很少在家,这次已出门近两个月了,小妹亦不知他去了哪里,就是因为等他,所以小妹才迟来。”

项平北心头又是一跳,不过不便在此时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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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三日,午时。

项家已准备出殡,项天元之死讯传遍大江两岸,此时仍有不少人闻风而来。

“一剑断肠”齐云高亦及时赶到,白马白衣倒也不用再换衣。

项素叫道:“云高,这边来!”

齐云高略跟项家兄弟点点头,便往项素身边走去。

“云高,你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赶不及来。”项素低声道,“要是你赶不及来,又要给姐姐奚落我呢。”

齐云高脸现不屑,冷冷哼了一声。

项素见夫婿俊脸上布满汗珠,又怜又爱,暗中递了块香帕与他。齐云高立即把脸上的汗拭去,眼光及处,见项平北神色有异地望着他,脸上一热,尴尬地笑笑,忙把手绢还给妻子。

项平北见他神态颇不自然,心中疑云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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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殡的人群如一条长龙,足足有五六里长,由此亦可见项天元生前之势力与地位。

人龙回到项府时已是掌灯时分,这一天自然弄至半夜才撤去酒席,依然有不少人喝完了丧酒仍留在项家过夜。

董中平及杜一非比任何人都要忙,他们都是项天元多年的心腹,数十年的出生入死自然有感情,此际他们心头的悲痛比项家五个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两个深知项家一切的老江湖,自从项天元退休那天开始,已暗暗为项府担心,生怕继承人不能守业。

项家的江山他们都有一份功劳,他们的家亦在项府之内,这数十年来他们已把自己当作项家的人,如今项天元已死,这担忧突然加重,重到已生了一丝不祥之念。

往日之铜墙铁壁,因为项天元之死,顿然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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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天,前来吊祭的宾客们才逐渐散去。项家小姐及姑爷当然没有这么快离开。

项平北已跟齐云高谈过几次话,都没有谈到他想知道的问题,而齐云高亦只口不提项天元。

这天张泊向项平北暗中报告:“回禀公子,属下已查过‘一指勾魂’霍凌的行动了。”

项平北精神一振,道:“他这两个月有何行动?”

“霍凌在半年前已因练功走火入魔,患了半身不遂之症,这半年来他都是躲在家中的密室中,寸步不离。”

“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是潘鸿告诉属下的,这半年来他都守卫在霍凌密室四周。”

潘鸿是项天元派到霍凌那里去潜伏的探子,他提供的消息当然可靠。

项平北目光一黯,一挥手,道:“你去休息一下,这件事不得告诉任何一人,除了你我及潘鸿之外,不许有第四个人知道。”

张泊恭声道:“属下自然省得。”其实他省得什么?项平北虽然令他去探取霍凌的行动消息,到底有何作用,他根本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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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项天元已死了半个月,项平北提出到项天元寝室去察看的建议。

其他四人自然一口同意,于是一齐到项天元生前之寝室。

房门甫一打开,项平北目光自然投去桌子上,一颗心登时“噗噗”乱跳起来。

笔架上的毛笔已洗得干干净净,丝毫没有项天元临死前曾使用过的痕迹。项平北几乎脱口喊出声,不过,他到底是个有城府有头脑的人,急切间硬生生忍住。

项平东看到他脸上的变化,诧道:“四弟,你怎样啦?”项平北心中一凛:“没有什么,小弟因目睹爹爹生前用过的物件,不觉有点那个……”

语声刚落,其他四人立即脸现戚容。项平北心中暗暗冷笑:“装得好快,要是外人看见,只觉项家兄弟全是些孝子。哪想得到爹爹尸骨未寒已在勾心斗角!”

心里有了准备,当藤席揭开,床板露出那道“一”字之时,他的表情倒与其他的人一样。

项平东颤声道:“爹爹临死前划了这个‘一’字,到底有何用意?”

项平南亦语气激动,道:“我早说爹爹是给人暗害的,你们都不信,这不是证据!”

项平西截口道:“什么证据?”

项平南不屑地道:“这自然与凶手有关!”

项平西冷冷道:“这不是有说等于没有说?我问你,如今你又知不知道凶手是谁?”

项平南不禁哑然,半晌兀自辩道:“总之与凶手有关。”

项平东道:“三弟,你又怎知这是爹爹临死前留下的?说不定是爹爹在临死前数天已留下的了,可与凶手完全无关。”

此言一出,连项平北亦哑然,沉吟一阵,道:“叫人去问问这张席已有几天未更换。”

项平西道:“还是四弟说得对!”

“且慢,”项平东接口道,“待这座小楼全部查过才去问!”

于是查看了楼下,又到楼上去查。

直至天色全黑才鱼贯下楼。

到厅中坐定后,下人上来询问在何处开饭。

项平东吩咐他把饭摆进来,并叫他去找银菊及金花。

银菊及金花是负责打扫项天元房间的丫环。

饭刚摆上来,金花及银菊亦已被带到厅上。

“爹爹死前睡的那张席是谁换的?”

金花和银菊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尚未出嫁,不过身材异常丰满成熟,完全是妇人的模样。这自然是项天元之功,服侍他的婢女丫环,个个都如花似玉,也个个让他“幸”过,项家兄弟自然知道。

此时她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都忐忑不安。

银菊道:“是小婢换的。”

“那是何日,你可记得?”

“老爷的席都是十天更换一次,平日早上由奴婢及金花姐轮流洗换的。婢子还记得这次是初一早上换的。”

项平东脸色一沉,道:“没有记错日子?”

“没有,那早小婢进来时,刚巧遇到春花妹在点香。”春花是项天元妻子的婢子。项天元的妻妾每逢初一及十五吃斋礼佛。

项平北道:“你们真的每天都抹拭席子?”

金花及银菊齐点头。

“可有发现席上有破损的地方?”

两人齐摇头。

项平北道:“没留意还是没发现?”

两人不敢回答。

项平东道“快说。”

金花嗫嚅道:“婢子不敢说。”说完与银菊一齐跪下。

“直说无妨,决不怪责你俩。”

金花低声道:“老爷他……他……”一咬银牙,“那之前几天,婢子等要去洗抹席子,老爷说这十多天只他一人睡……干净得很……”

项平东兄弟均是一呆,尴尬地对视一眼。

“那你们就偷懒了?”项平西有点羞怒。

“老爷……老爷……他要奴婢们替他捶骨。”

项平东亦有点羞怒,道:“捶了骨就不能再洗了?”

金花与银菊两个螓首几乎低到贴胸,声如蚊蚋:“老爷他……他要捉婢子俩,又、又……”她终没再说下去。项家兄弟自然明白是什么一回事。

银菊接口道:“老爷说他身体不好,吃不着也得摸摸……所以,我俩都是匆匆出来。”

项平西脱口骂道:“贱货,你们又非未试过!”

金花及银菊都是心中一酸,眼眶内泪花乱转:“那几天,老爷好像与以前大不相同,他弄得……弄得奴婢们很痛!”语毕轻声啜泣。

项家兄弟心中都十分不是滋味。项五郎挥手道:“没事了,你们可以出去,不过,这些话不能告诉其他人!”

“婢子就算吃了老虎胆也不敢!”站起施了个万福,转身退下。

兄弟们闷声吃饭。

项五郎道:“假设那个‘一’字是爹爹临死前才刻下的,那么大家推敲一下,这是代表什么?”

项平南道:“这与人有关,这人又与凶手有关。”

项平西咽下一块鸡球,道:“你就尽说废话!”

项平南道:“难道你……”

项平北截口道:“咱兄弟心平气和地谈谈,别再抬杠!”

项平东道:“江湖上谁人名字中有个‘一’字?”

项五郎脱口道:“杜叔叔,‘流星刀’杜一非!”

项平北道:“不会吧!依我之见,这‘一’字有可能是凶手之外号!”

项平东道:“难道是‘一剑断肠’齐贤弟?”

项平西道:“‘一指勾魂’的可能性较大!”

项平北道:“‘一指勾魂’霍老头早年虽然与爹爹有过冲突,不过小弟听说最近霍老头走火入魔半身不遂。”

项平东道:“如此,附近几省之武林高手只得‘一剑断肠’这外号有个‘一’字而已。”

项平北接口道:“小弟亦是怀疑他,除了此点之外,一则,早年齐家亦曾有一段辉煌的日子,自从我家崛起后,才被咱家盖下锋芒,势力不敢越过江浙一带,你说齐家真的肯雌伏?”

项平东接口道:“有理有理,齐云高出道五年,人俊武功高,加上家内有财有势,身边有不少漂亮的姑娘,为何与五妹一见钟情?这只怕有阴谋!”

项平北续道:“二则,齐云高离家两个月,没人知其行踪,大有可能会到此有所行动。他熟悉咱家情况,故能避过护卫队之耳目,而他到十三日那天才匆匆赶到,只是要造成一种错觉,爹爹之死讯他知道得很迟——这自然与他无关。别人不一定有这种精密的头脑,但我相信他有!”

项平东大为佩服,道:“听四弟这样猜测,连愚兄亦怀疑起来。不知四弟有其他理由否?”

项平北得到兄长之鼓励,不禁提高声调道:“三则,爹爹既然是死于猝然,猝然到不及呼救,自然是想不到凶手是自己的女婿。否则,即使是旧伤复发,无力抵抗亦会呼救,则蒋叔叔只在门外,当然会来驰援!”

项平西拍案道“好一个齐云高,果然阴险毒辣!好,让我去找他算账!五妹这丫头亦是没用,管不了丈夫还让他……哼!”霍地站了起来。

项五郎喊道:“二哥且慢,咱家这样一闹,只怕传了出去,不大好听!”

“有什么不好听的!”

“人家会说爹爹有眼无珠,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项平西怒哼一声,一拳击在桌上,杯碟跳起三尺高。

项平南埋怨道:“老二就是暴躁!”

“这种事还能不怒?好好,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蒋公龙忽地在外面呼道:“禀公子,齐姑爷求见!”

厅里立即一静,这么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项平东扫兄弟一眼:“好!传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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