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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杀机四伏

陈万里与林氏昆仲分手之后,拾头望一望天色,已将天亮,急忙拍马挥鞭,他须在黎明之前,赶回城内。想起刚才的情况,的确惊险万状,他精神负担之重,绝非林氏昆仲所能理解。不由暗暗替沙天德担心,万一自己泄漏身份,不但一家生命难保,而且要连累沙家上下!

再细思一下,又觉自己事前将事情看得太过简单,没有考虑到发生意外情况的应变之策!另一方面,林飞雁骂廖英的话,又不时在他耳际响起:“你这汉奸,在瓦剌当狗,岂能不杀!”

心中想道:“如果自己有朝一日重返中土,让人知道身份,岂非寸步难行?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滋味实在不好受!罢了罢了,难道我陈万里这一生,要终老在漠西?”一想到此,后背无端端出了一阵冷汗!

思虑间,瓦剌京城经已在望,陈万里猛吸一口气,冷静一下,勒马下鞍,再拨转马首,用力在它臀上拍了一记,那马儿洒开四蹄,向东路驰去!陈万里一时之间,竟没想到此举的后果,开展轻功,向京城驰去。

京城的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胸,而近来瓦剌国势强大,四方来归,京城守卫并不严密,陈万里并不费太大的气力,便悄悄入了城。

到沙家外,陈万里反而犹疑起来,因为沙家防守极严,幸而此刻正是黎明前夕,四周一片漆黑,陈万里使了“投石问路”的方法,才潜了进去。

他一直窜到张氏房外,轻轻敲门。张氏被惊醒,问道:“谁?”

“婶婶请开门,是小侄万里!”

张氏开了门,陈万里一闪而入,把她吓了一跳:“里侄,你不是回去了么?”

“轻声一点,小侄受了点伤,府上有金创药否?还有,假如有人问起,请婶婶说小侄一夜都在府上!”

张氏一边掏钥匙,一边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伤得要紧么?德儿呢?”

陈万里心头揪一揪紧,忙道:“沙大哥在营中,他没有事!”

张氏将钥匙交给他:“德儿房里就有金创药,要我替你包扎么?”

“不必麻烦婶婶,只是一点轻伤!请婶婶交代他们,千万莫将侄儿的行踪泄漏出去,切切!”陈万里言毕又窜出去。

沙天德的寝室跟书房就在对面,跟这边只隔一座小院,一般情况那些守卫都不准进后院。陈万里开了房门,窜入房中,点起灯来,拿到金创药,立刻将夜行衣解下,所幸伤口虽长却不深,他敷上药,紧紧扎住,找了沙天德一套衣服穿上。

目光一及,见房里有个火盆,心头一动,把夜行衣放在火盆里,点火将其烧焚。弄好这一切,天色已麻麻亮。

陈万里又窜出去,打开隔壁客房的门,和衣躺在床上。

至此一颗心才稍定下来。他一夜劳累,甚感疲倦,可是心中一直担忧沙天德的处境,竟然没法合上眼来。

约过半个时辰,房门敲响,陈万里一骨碌坐了起来,沉声问:“谁?”

外面传来婢女的声音道:“陈少爷,夫人唤奴婢送水来,请开门!”

陈万里松了一口气,把门打开,那女仆年纪已甚大,到沙家亦有十余年,与陈家的仆人一样,都是被瓦剌兵抓来漠西做苦役的,后来沙家将她保来家中做活,因此虽然她们对沙家的所作所为不赞同,但另一方面又有感激之情,若做劳役,通常三五年之后,便被折磨死。

“把水放在架上!”

那婢女道:“陈少爷,夫人已在内厅等你吃早顿,请您洗了脸就过去!”她扭了毛巾递给陈万里。

陈万里顺口问道:“你家乡何处?”

那婢女声音毫无感情:“大同。”

“想回去么?”陈万里边洗脸边问道。

婢女声调不变:“不想!”

陈万里不由一怔,拿眼瞪着她,一脸惊诧。

那婢女自顾自说道:“我一家人已经死绝,回去又怎样?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还得担心不知几时又要让人抓来!”

陈万里自然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她的一切遭遇,全是瓦剌侵略中土而造成的,他心头更为沉重,涩声续问:“你愿意永远住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唉,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如果没有战争那就好了……陈少爷,您快洗脸吧,要不夫人会骂我!”

陈万里洗了脸走到内厅,厅里只有张氏和沙映花,陈万里先向她请安,张氏叫他坐下,却向女儿打个眼色,沙映花走到门口看风。

“万里,你边吃边将昨夜的事告诉婶婶!”

陈万里吸了一口气,道:“婶婶不必知道……侄儿实在有难言之隐,也许过几天,侄儿再回来向您详述一切,请婶婶原谅!”

张氏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担心你跟天德惹出祸来,你知道,咱门寄人篱下,凡事都要小心,万万错不得一丝,否则……我不说你也知道!”

“侄儿跟沙大哥都很清楚,婶婶放心!”陈万里有心岔开问题,于是问道:“婶婶仙乡何处?”

张氏叹了一口气,道:“还提这个作甚?”一顿又答道:“是大同!”

“家里尚有些什么人?”

“被抓来时,尚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和母亲,如今,只怕也已经是……”

陈万里又问:“令弟叫什么名字?”

“张令章。”张氏讶然道:“里侄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

陈万里压底声音,凑近一步道:“实不相瞒,小侄去年偷偷去了一趟中土,可惜没去大同!下次有机会,侄儿替您打探一下!”

“你……可是真的,你爹怎肯让你去?”

“轻声一点!”陈万里道:“是小侄偷偷去的,可惜小侄赶着回来,没去自己的家乡看过,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去!”

“你真是大胆!”张氏道:“中土如今情况如何?百姓生活安定么?唉,可惜你没去大同!天德这畜生也真是,居然不告诉我!”

“婶婶勿怪沙大哥,是小侄吩咐他莫随便泄漏的!相信他是因事忙,找不到时机跟你谈!”陈万里简略地将自己去中土的见闻说了一下,“中土文物繁茂,商业鼎盛,城市又大又热闹,好玩得很!”

张氏白了他一眼,道:“这还用说!中土的姑娘也比这里的漂亮百倍,你可顺便找一个?”

陈万里被她勾动心事,轻叹一声,道:“人家若知道咱们的身份,还有谁肯嫁给我?除非那人是痴呆女子!”

张氏也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有时真想拼死回去看看,我梦中都神游故乡!唉,也不知你爹他们是怎样想的,就不替下一代想一下!我劝过天德好几趟,他都说什么祖训难违!他若助蒙古人打咱们汉人,死后更是愧见咱祖先!”

陈万里向来知道她比自己母亲有见识,于是道:“婶婶慢慢劝他,相信他会听你的话!只是家父那里就难说话了!”

“他真想一生替瓦剌卖命?”

“除非他发觉没法在瓦剌存身……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要改变往日的宗旨,恐怕亦非一朝一夕的事!”

张氏颔首道:“不错,走漏风声,连命也得丢掉!里侄,你去中土之事可莫传出去……”

话音未落,忽闻沙映花问道:“沙福,什么事?”

一个汉族老仆走过来道:“禀小姐,陈府的人来找陈少爷,说陈大人有急事叫他立即回家!”

陈万里吃了一惊,忙长身问:“可知是何事?”

仆人道:“小的不知道!”

陈万里忙向张氏告辞:“侄儿先走一步,有空再来问候您老人家!”

“侄儿慢走,沙福,代老身送客!”

陈万里快步而行,到大门内的庭院,果见到家里的一个家丁陈虎,遂问道:“陈虎,可知爹找我何事么?”

“老爹没有交代!”

陈万里与他走出沙家,心头忐忑,隐觉不妙,乃不断探问,陈虎忽道:“少爷,刚才太师府有人来家里找老爷,不久老爷便吩咐小的来找你了!”

陈万里脸色大变,心头怦怦乱跳,暗道:“莫非已东窗事发?”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全身内外的气力,似在刹那间消失了般!

陈虎问道:“少爷,你身子不适?”

陈万里轻吸一口气,道:“没事,快走吧!”两人快步回家,一个家丁告诉陈万里,说陈拓疆在书房里。陈万里匆匆走向书房,但到门外又犹疑起来。

不料房里的陈拓疆已听到声音,问道:“万里么?进来!”

陈万里推门进去,嗫嚅地道:“爹,您找孩儿?”

“把门关上!”陈拓疆脸色有点紧张:“你且告诉为父,昨夜去哪里?”

陈万里心头猛地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孩儿一直在沙大哥家,大人因何有此一问?”

陈拓疆再问一句:“你跟沙天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大人,孩儿到底犯了什么规矩,去沙家可是您老人家亲自批准的!”

陈拓疆道:“昨夜天德所属的军营,被人劫狱!劫狱的人是汉人,但其中有一个武功既高,且能说蒙语!”他说至此,故意顿住,拿眼看着儿子。

陈万里故作轻松地道:“原来有此等事,大人奉命调查此事么?”

“奉命调查的是阿拉!昨夜他刚巧带脱不伦去巡营!”

陈万里猛地叫了一声,陈拓疆又看了儿子一眼,续道:“今晨阿拉向太师禀报,太师立即派人来通知老夫,还说中午设宴要请你和我两人共赴宴!你说他这样做,是否另有含意呢?”

陈万里心头又是一沉,只觉一股寒气由脚踵升至头顶,过了半晌才道:“沙大哥有没有来?”

“为父不知稍后他是否也得赴宴!”陈拓疆轻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吾等数家之安全,小畜生,如果是你干的,你最好坦白,免得叫为父束手就擒!”

陈万里想了一下,咬一咬牙,道:“不敢再瞒大人,此事确是孩儿所做,但与沙大哥无关!”

陈拓疆脸色铁青:“真是畜生!你为了逞英雄,为了建立自己的声誉,为救两个人,便拿几家人的生命去交换?天德也真是,居然会跟你胡闹,真叫老父失望!”

陈万里急道:“爹,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跟沙大哥完全无关系!”

陈拓疆冷笑一声:“老夫过桥比你走路多!畜生,没有天德之协助,你可以顺利出入大营?一人做事一人当?哼哼,你倒英雄!可汗要诛九族,你跟他说咱们汉人向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听不听?就算汉人皇帝也不听!气熬老夫也!”

“爹,孩子自缚双手去见也先,也许他们念着尚要重用您老人家,而网开一面……”

“小畜生,还不快给老夫跪下!”陈拓疆寒着脸道:“陈家上下若被杀,也算活该,谁叫老夫生你这孽子!但沙家因你而绝后,你于心何忍?你放走的只是一个江湖浪子,他对世局能起什么作用?你为一个义字而失孝失悌,何其愚蠢也!罢了罢了,你快离家逃生去吧!”

陈万里心头一酸,双脚一软,“咚”的一声跪下,道:“孩儿承认行事欠三思,但我决不会自顾逃生,而连累父母!”

陈拓疆怒道:“你要我陈家绝后乎?如果……老夫被害,以后你要帮大明还是帮瓦剌,为父都没意见!快收拾一下,立即起程,你娘那里也不用去告辞了!听见没有?快起来!”

陈万里这刹那才发觉父亲其实外冷内热,并非那么难说话,当下大着胆子道:“爹,事到如今,不如咱们一齐走吧!”

陈拓疆反问:“只老夫与你逃跑?你娘跟沙家大小如何?拖男带女,要穿过大漠,谈何容易?这时候还来得及筹备么?”

陈万里心如刀割,自地上爬了起来,道:“爹,就算咱们死在路上也好过坐以待毙!”

“痴儿,全家死绝,将来谁来报仇?”

“爹,孩儿不孝,累你及娘亲受连累!”

陈拓疆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你说的也有道理,你将来的志向,爹绝不干涉,但老夫已成离弦之箭,有去无回,一切都没法改变!”

“非也,爹有办法改变!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为父自有分寸,你快走,迟则不及!”陈拓疆双眼也有点湿濡,转头挥手道:“速去速去,路上小心!”

“请爹代孩儿向娘告辞,但沙大哥……”

“为父自然会尽力担保他,就恐怕事情发展下去,连为父也没法自保!”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家丁的声音:“启禀老爷,太师已亲自派人来迎接,正在大门外等候!”

陈拓疆父子登时怔住,一忽,陈拓疆才问道:“陈虎,他们来了几个人?”

陈虎道:“启禀老爷,今日事态似乎有点不对,城内多了许多人在巡弋,来迎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脱不伦的徒弟!”

陈拓疆脸色一变,道:“告诉他们,说老夫换了衣服就去!”他心头忐忑,隐觉事态严重,不由转头望着儿子。

不料陈虎又道:“老爷,他们提醒少爷,一定要随老爷同去!”

陈拓疆哼了一声,道:“知道!”转头低声道:“里儿,你已来不及走了!”

陈万里道:“爹,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如跟他们拼了吧!”

陈拓疆瞪了儿子一眼,道:“谁说如今已至绝路上?大丈夫如此鲁莽,岂能办大事?快换好衣服跟老夫去!”

陈万里道:“爹,此乃鸿门宴,咱们就这样去,危险得很!”

陈拓疆沉声道:“老夫再提醒你,一切须随机应变,非万不得已,不得反脸,瞧我眼色行事!快去换衫,迟去更易引人生疑!”

陈万里心头稍定,忖道:“不错,大家最多只是怀疑而已,在撕破面皮之前,谅他们不会翻脸!何况只要瓦剌灭明之心未息,便须利用咱几家汉人!”当下立即回房穿衣服,又喝了一碗冷水,冷静一下,然后随着陈拓疆出门。

至门外,果见太师府的总管布雷及脱不伦首徒额以图,已在恭候。两人脸上神色都不露风雨。陈拓疆道:“太师多礼,要两位来迎,而陈某又因在考核犬子之兵法,是以累两位久候,歉甚!”

布雷微笑道:“陈大人既忙国事军机,尚要督促令郎习兵法,真是能者多劳,布雷佩服之至!”

“不敢当了,请烦带路!”

四人默默进了太师府,陈拓疆是常客,一瞥之下,即觉得气氛有异寻常,卫士比往日增多了不少。他城府深沉,只当作没看见,一直步进大厅。陈万里到底较年轻,心中惴惴不安,不断打量周围环境!

也先已坐在大厅上的虎皮椅上,未曾开口先打了个哈哈:“陈大人大驾好难请得动也!”

陈拓疆忙行礼道:“拓疆因家里有点事,是故来迟,并非有心怠慢,请大师海量包涵!”

也先又打了个哈哈:“也先跟您开玩笑,陈大人幸勿当真!”

陈拓疆先下手为强,故意向旁边看了几眼,道:“未知今日是何夕,太师大宴同僚乎?因何府里多了许多人?也怪下官懵然,忘备礼物!里儿,快回家取礼物!”

也先忙道:“‘金刀公子’不必回去!陈大人,你我关系不比寻常,若然来寒舍吃一顿便饭,便得备礼,以后也先还想请您么?”

“那下官也不客气了!嗯,太师今日何事请客?”

也先干笑道:“陈大人智勇双全,也先不说谅也能猜得到!”

陈拓疆心头一沉,道:“太师神机妙算,胸怀天下,下官愚昧,如何猜得到?”

“陈大人未猜,又怎知道猜不到?”

陈拓疆心念电转,可是却理不出思路,嘴上则道:“莫非下官记错,今日并非太师寿诞,莫非是太师尊夫人寿诞?”

也先道:“拙荆寿诞也先向不重视,又怎会因此而惊动请同僚?”

“那必是太夫人之大寿矣!”

“非也非也!此事与寒舍中人无关!”

“唉,莫非可汗下旨,太师又晋升一级?”

也先哈哈笑道:“也先再上一级,岂非要与大汗平起平坐?陈大人欲陷也先于不忠乎?陈大人素来心思玲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神机妙算,虚实难测,瓦剌上下无人不知,今日因何故意藏拙?”

陈拓疆心中暗暗揣摸也先话中之意,嘴上道:“下官非妄自菲薄之辈,但亦素有自知之明,不如太师多多,是故平日事事以太师马首是瞻,并以太师行止引为典鉴,今闻太师之言,颇令拓疆惶恐!”

“陈大人是做大事之人,又岂会因一小事而恐惶?”

陈万里忍不住插腔道:“太师这是有意刁难家父!”

陈拓疆急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岂不知此乃无礼之尤乎?还不快向太师谢罪!”

也先伸手止住:“陈大人错了,令郎敢作敢为之性格,正是合也先脾胃,何况此刻又非在大军之中,何称无礼?”

陈拓疆后背出了一阵冷汗,急又道:“稚子无知,请太师原谅!”

也先哈哈大笑:“万里贤侄乃‘草原小鹰’,且亦早过及冠之年,岂可还称稚子?也先尝闻中土以前有个甘罗的,十二岁已拜相,再说汉朝以打匈奴著名的霍去病,十八岁即为大将军!”

陈万里道:“既得太师鼓励,晚辈斗胆再进一言,太师胸怀万里,又是大漠雄鹰,所作所为,均为各族钦敬,按理不应以此为难下属!”也先以太师之衔,兼掌全国兵马,乃实际之元帅,而陈拓疆在军中,虽有一定的实权,实则乃参谋而已,是故乃也先直隶下属。

也先沉着脸道:“难道上司不能跟下属轻松一下?汉人射文虎已流行千年,这不是文人刁难别人的一种行为?”

陈万里不由语塞,他目光忽然一亮,道:“小侄斗胆代家父猜测,只是若猜错请太师勿怪!”

也先脸上不动声息:“你就猜一猜!”

“莫非太师有大计……嗯……”陈万里故意左右张望,表示有人在场不便明言。

也先道:“左右俱我心腹,但说无妨!”

“太师欲做第二个铁木真?”

也先起先脸有喜色,但心念一转,方知陈万里话中之意,乃暗示他亦有心雄霸天下,那就是不以太师之位为满足!这岂可承认?是以他立即喝道:“陈万里,你年纪非小,岂可说此大逆不道之话?”

陈拓疆亦无他策,唯任由儿子“胡说”,陈万里不慌不忙道:“太师,小侄说句坦率之语,在瓦剌之汉人,是看在太师及先太师份上才肯卖命!”

也先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冷冷地道:“原来你们对大汗早有不敬之心!”

“非也!”陈万里道:“只是在瓦剌之汉人更佩服太师而已!瓦剌之有今日,非太师跟先太师之力不可为,小侄此言,相信公正之至,绝非谄媚之辞!”

也先心中暗暗高兴,但表面上仍不得不装腔作势一番。

“贤侄果然年轻,岂不知若无大汗,即无也先之理乎?念你年轻,不加以罪,今后莫再作此言!”

陈拓疆道:“这小畜生素来口不择言,行事又欠三思,是以下官不让他入伍,原因在此,太师如今当知!”

“贤侄聪明之至,假以时日,必能出人头地,最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陈万里含笑道:“太师,小侄不敢再装聪明,亦已妄加臆测过了,尚请太师明言!”

也先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今日本无喜庆之事只是脱不伦大师之首徒额以图欲与贤侄切磋武功!贤侄乃‘草原小鹰’,一向神武,为瓦剌青年之雄,自无挂免战牌之理,是故我已代贤侄应允!”

陈万里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乃不悦地道:“太师何厚待他人?临时才通知小侄,有欠公道!”

也先忙道:“我亦是昨晚方知道,岜能说不公道?”

“他可能已准备了一段时间,但小侄则毫无准备!”

也先冷笑道:“贤侄不是在家练武,难道另有大事做?”

陈万里道:“小侄这些天都在家读兵书,因为要考核,昨晚尚读至通宵达旦!”

也先哈哈笑道:“据我所知,贤侄昨晚并不在家里吧?”

“是在沙将军家。”

“在沙将军家读兵书?据报你离开沙家时并无带兵书!”

也先不怀好意之目的已溢于言表,但陈万里仍望能凭三寸之舌,化险为夷:“太师认为沙将军府上没有兵书?”

也先自然不能正面答复:“你在家看的是什么兵书?在沙将军府上又看什么书?”

陈万里道:“两家均有孙吴兵法!

“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家,而要去沙将军家读?”

“因为……小侄对行军布阵毫无经验,但沙将军则自小在军中,是故小侄到沙家向他请教,以应付今早家父之考试!”陈万里说此话,心中也知冒了险,假如也先再问沙天德,就很快露出马脚!不过事至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了。

“沙将军昨夜回营,贤侄为何不回家?”

“陈沙两家素有通家之好,不回家乃因得沙婶婶错爱,留下说话,直至深夜,是以在沙家歇宿。”陈万里认为不“反击”将会露破绽,乃反问:“太师如此诘问晚辈,莫非怀疑小侄有反叛之图谋?”

也先哈哈笑道:“贤侄乃聪明人,怎会妄动?”

“如此小侄就更加难以明白了……”

也先截口道:“其实你明白得很!”他干咳一阵,忽然转口道:“陈大人,也先跟你说一件事!”

“下官洗耳恭听!”

“昨晚沙将军大营发生劫狱事件,你是已经知道的,但那两奸细十分愚蠢,未知陈大人知道否?”

陈拓疆听他这样说,便料到儿子被人拿到把柄,是故心头一沉,一时间忘记答话。

也先冷冷地道:“陈大人想什么?为何不说话?”

陈拓疆忙道:“下官正在聆听!”

“那奸细在情急之下,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蒙语!此是一;其次是被奸细骑去的马,今晨竟然自动返回大营,此人竟不知老马识途,足证其蠢!”

陈万里脸上发热,忙开腔掩饰窖态:“仅此两点,亦未能以此证明其为奸细!”

也先双眼瞪着陈万里:“那人放弃坐骑如何横过大漠草原?证明此人潜入京师!”

陈拓疆听后如陷冰窖,手足一阵冰寒,心中暗骂:“小畜生,人人均说你聪明,其实蠢钝无比!天下间最愚蠢的,便是力装聪明,实则蠢钝者!小畜生不幸如此,莫非是气数?”

那知陈万里竟然不慌不忙地道:“太师棋差一着矣!也许这正是人家故布的圈套,教瓦剌蒙汉两族内讧!何况那人也可能找到其乘来瓦剌的马匹,而将取自营中的马匹抛弃!正如太师所说,若果没有马匹不能穿过草原,他们当不会步行而来,而居于边境之汉人,能说几句蒙语的大不乏其人,又岂能捕风捉影而自乱阵脚?”

也先脸色一变,涩声道:“须知他们如今在逃,多一匹马轮番骑乘,活命机会大增!”

陈万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也先不悦地道:“贤侄笑什么?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

陈万里忙道:“小侄岂敢笑太师言之无理?只是认为太师故意用这般显浅的问题考核小侄,未免将小侄看得太低!”

也先脸色稍霁,打蛇随棍上,装模作样似在考梭陈万里:“也先素闻你智勇双全,但既然是考核自然是由浅至深,别无他意,贤侄不可误会!请再说下去!”

陈拓疆一直提心吊胆,直至也先说出一个请字,才稍松懈下来。只听陈万里道:“军中之马,全部烙上记号,劫狱之人若不是愚昧无知的,岂会乘军马逃生?这岂不是更易暴露目标?”

也先心中也暗赞他分析精辟,当下续问:“既然如此,对方为何只弃一匹?这点贤侄又如何解释?”

陈万里反问:太师凭何认定他们只弃一匹?也许其余两匹找不到路回去!亦可能半途发生变化!”他看看已有转机便作出“反击”:“太师今日召小侄父子来,又突有比武之举,莫非怀疑晚辈?”

也先尚未回答,脱不伦师徒已自内走出大厅。

也先哈哈一笑:“大师可能有话要说!”

脱不伦先行了礼,然后道:“陈少侠,贫僧对此事多少有点了解,可否让我说几句?”

陈万里暗暗心惊,但仍镇定地道:“大师必有所教我,在下又岂有不听之理!”

“事发之后,贫僧与小徒同到大营参观,半路遇到廖将军,廖将军被人点了穴道,贫僧替其解了后,问明情况,贫僧遂带廖将军乘快马急追劫狱之贼……”

陈万里截口道:“大师武功盖世,又有令高足协助,当能手到擒来,未知劫贼是否指证在下与其同伙?若如斯何不请来当面对证?”

脱不伦老脸一热,自顾自说下去:“可惜咱们追了二十多里,追找不到一丝线索,后来折回原路,却巧遇那匹识途之老马,再跟其蹄印跟踪,原来该马曾来至京城外,然后转回军营!”

陈万里问道:“因此大师便因此断定其中有一劫贼,潜入京城?”

巴鲁扎插腔道:“也许他本就是住在京城内!”

脱不伦道:“贫僧不怀疑任何人,但闻足下年纪虽轻,却智勇双全,所以乃与足下共同讨论之,实则彼此都是为了瓦剌,为了太师之安全!”

陈万里力持镇定,故意沉吟了一阵,然后问道:“大师追至京城附近,是何时分?”

“已经天亮!”

“既已天亮,是否尚有其他马蹄印?此刻天寒风大,为何马蹄印尚清晰?”

也先道:“贤侄请莫钻牛角尖!”

“非也,也许大师认定的马蹄足迹,是其他马匹所造成的!此其一;其次,该匹老马既然识途,也许它曾去过京城,遂空鞍回城,不料因为城门未开,是以再改跑回军营!如此又能证明什么?吾人研究问题,焉能捕风捉影?岂能因小事而闹至内部不和?此则因小失大!”陈万里一气呵成,连连责问:“大师,在下是否可反问你一个问题?”

脱不伦傲然道:“自无不可!”

“刚才太师的看法也是大师提供的?”

脱不伦脸上闪过一抹难明之色,想了一下才点头道:“不错,贫僧职责所在,自然须向太师交代!”

“太师只是半个知情人,为何不请当时在营中跟劫贼对峙过的将军来对质?大师越俎代庖,故意耸人听闻,有何居心?目的又何在?”

脱不伦脸色大变:“贫僧此心唯天可表!”

陈万里冷笑一声:“听太师之语气,似已认定在下是奸细,至少也是同谋!既然如此,为何不明言?太师因何不立即拿下在下?此乃因为太师高瞻远瞩,绝不做因小而失大之行动?”

脱不伦沉声道:“贫僧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诬蔑足下?”

“你说你非诬蔑,那更认为在下是奸细了,何不动手擒下在下?”陈万里长笑一声:“世间之争执大都不是因为有冤仇而起的,否则便没有争权夺利这句话!”

脱不伦冷冷地道:“施主年纪轻轻,却牙尖嘴利,贫僧下山协助太师纯粹是为了民族大业,又岂会与人争权夺利!”

“大师跳下红尘,证明六根未净,有夺权夺利之心,又何足奇哉?”

他俩争论时,也先心中亦另有想法:“陈万里这小子说的倒亦有道理,若因此而引起汉人不满,则灭明之计划起码要搁置好几年,莫说未必是陈万里所为,即使是他所为,为大局计,且放他一马又何妨?料他也干不出什么事来!脱不伦武功虽高,但若论到文才武略,又焉能望陈拓疆之项背?且陈家父子在军中素有声望,如因此而除之,只怕会影响军心!”

陈拓疆见也先沉吟不语,略猜到其心意,当即押下一注,干咳一声,道:“大师是得道高僧,何必跟小儿一般见识?陈家数代在瓦剌,为人如何,尽在太师心中,何不听太师一言,胜过作无谓之争,喧传出去,百害而无一利!”

所谓姜是老的辣,他不露痕迹地提醒也先,陈家已数代为瓦剌卖力,瓦剌之有今日,陈家功不可没,若毁了陈家,将会寒了瓦剌汉将之心!也先是老狐狸,岂有听不出之理?当下干咳一声:“也先一向信任院台,此乃有目共睹,断不会忘记陈家为瓦剌立下之功劳!今日请诸位到舍下,目的只是廓清问题,并非为难院台,谅院台不至于误会!”

也先又恐脱不伦师徒不悦,转头道:“大师一心为公,也先钦佩之至!望能一本初衷,日后也先仰仗仍多!他双掌一合,大声道:“上宴!”

脱不伦仍不甘心,向徒儿打了个眼色,额以图即道:“太师,晚辈与陈少侠切磋武功,请问太师安排在宴前抑是宴后?”

也先望了陈万里一眼,道:“贤侄意下如何?”

“额以图不事先邀请,行同使诈,晚辈决定不奉陪!请太师明鉴!”

也先道:“但我已答应了额以图,贤侄莫令我难做,何况此乃切磋而已,又非生命相搏!”

额以图道:“陈少侠,莫非你害怕?一个武人应该随时接受别人的挑战!”

“阁下是出家人还是武人?”陈万里转头道:“太师,练武之人,将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切磋总也要分出个胜负吧?何况小侄去年还得到个冠军,假如晚辈败了,原有的瓦剌武士也会脸上无光!”

陈拓疆虽不知儿子在弄什么玄虚,但相信他必有原因,是以插腔道:“太师,不如将日期押后三天吧!”

脱不伦道:“大家交换一百招,相信未必会分出胜负!”

他话中隐含讽刺,陈万里道:“大师如此重视,到底有何用意?”

脱不伦答不上来,拿眼望着也先,也先道:“请诸位入席,就依院台之意,将日期押后三天吧!”

陈万里暗嘘了一口气,谁知脱不伦又道:“请问陈少侠令师是哪位高人?”

陈万里道:“家师是隐世高人,不准在下泄漏其姓名!”

脱不伦道:“隐世者有好几种情况,其中亦包括不能见人!”

陈万里冷笑一声,他已知道也先有所顾忌,今日不会令自己父子难以下台,遂针锋相对地道:“大师以前也因不能见人才隐在深山么?”

巴鲁扎怒道:“陈万里,你敢侮辱我师父?”

陈万里冷冷地道:“巴鲁扎,你喧宾夺主,不怕大师难以下台!”若要斗口,脱不伦师徒又如何是他的敌手?只见巴鲁扎一张脸涨得通红,呐呐地道:“小僧绝无此意……”

也先叹息道:“也先今日本欲使你们两方和好,不料反而弄得难以收拾,由此可见也先实在无能!”

他这番自责,陈拓疆和脱不伦连忙告罪,宴会才继续下去。这是一出没有结果的闹剧,连也先也觉不是味道,是以气氛十分沉闷,几乎没有人交谈。

宴后,陈拓疆立即请辞告退,也先亲自送出大门,满怀深意地道:“院台,也先有句话不吐不快!大人与令尊为瓦剌立下功劳,瓦剌上下均记得!也先与您有共同之志向,愿能早日挥军饮马黄河,我雪国耻,尔泄家恨!际此时机,理该紧密合作,千万莫节外生枝,以免徒令仇者快!”

陈拓疆自然亦听出其话中之意,忙道:“太师字字金石良言,拓疆句句记在心头!然拓疆自信这些年来,为达自己的愿望而努力不懈,太师当能看得出!”

也先挤出一丝笑意,道:“也先虽不才,尚不至于眼盲心懵,院台之行止,焉能不知?”这句话语带相关,陈拓疆心头一沉,又寒暄一番才带儿子回家。

也先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酝酿好了一个计划,当他转进府内,迎面见到脱不伦。

脱不伦合什道:“太师为何明知那小子有诈,而却轻轻的放过了他?”

也先不想助长其气焰,遂道:“大师已经掌握了真凭实据?”

额以图道:“据哈花都将军谓,劫贼之一手臂受伤,只要他肯跟小僧比武,必能露出马脚!”

也先反问:“若证实彼即是劫贼,尔欲我治彼之罪乎?”

额以图听他语气不善,一时答不出话来,也先道:“杀了他,陈拓疆还肯为瓦剌卖命么?大师,是大明天子的生命重要,还是陈万里?国家大事,岂同武林纷争?凡事须按部就班!只须咱们知道他即是劫贼,就达到目的!真要撕破脸,大家都没好处!”

脱不伦心头一凛,也微生愧意:“也先此人果然不简单,老衲倒低估他了,将来可得小心,免他心生疑虑!”当下道:“太师真知灼见,非吾等能及,今后还望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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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里随父回家,眼见已至家门,忍不住低声道:“好险!”

陈拓疆冷哼一声:“你道他已被你瞒过?”

陈万里想起也先在府外所说的话,不由默然。陈拓疆又道:“跟老夫到书房去!”

能够暂时避过大难,陈万里万事已足,如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乖乖随父到书房,陈拓疆关上门,道:“小畜生,你且莫高兴得太早,为父尚恐他另有图谋!”

陈万里心头一跳,问道:“爹认为他会有何阴谋?”

“你忘记天德么?你推搪得过去,天德口才不如你,只怕会被他找到破绽!”

陈万里又惊出一身汗来,急道:“爹,快想个办法去跟沙大哥联系!”

“不能急!此刻去找他,反要让他们看得更加透彻!”

陈拓疆瞪了儿子一眼,咬着牙道:“哼,也先早已知道,后来转换口风,乃因为尚要利用为父,是以隐忍不发!但此人绝不会就此罢手!若老夫没有看错的话,他必逐渐削掉为父之兵权!”

陈万里脱口道:“爹,既然如此,咱们不如索性走吧,省得既受气又要担心安危!”

“走?走去哪里?”陈拓疆脱口道:“天下虽大,除瓦剌之外,何处可容我陈家?”

“孩儿就不信除瓦剌之外,没处可容身?咱们悄悄潜回中土,就算爹爹不肯,还可到大理苗疆!”

陈拓疆斥道:“你替我惹来的祸还不大么?你莫再出馊主意了!如今咱们跑得了么?只怕未曾踏出大漠,已被也先派人杀死了!”

“难道就这样默默忍受?”

陈拓疆忽然叹了一口气:“谁叫你我是陈家的子孙!咱们已没有别的路好走了!”一顿又道:“为父如今不再勉强你,但你必须为我陈家活着!”

陈万里大着胆子问:“爹不反对孩儿再回中土?”

陈拓疆冷冷地反问:“你有把握走出大漠?三日之后跟额以图比武,你可得好好准备一下,其他的事以后再慢慢打算!”

陈万里道:“孩儿自有主意的!”

陈拓疆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但忽又道:“他日你到中原,须立即隐名换姓娶妻生子,继我陈家香灯!”

陈万里这刹那又想起温柳烟来,他没有多说,只点点头便回去。他先到内宅向母亲请过安,便到后院练武。他虽未跟额以图交过手,但却深知其武功远在巴鲁扎之上。上次他跟脱不伦交手,武功路数经已露底,因此苦练新近习自师父的武功,一直练至傍晚,章氏派人来叫他去吃饭才停手。

晚饭居然开在章氏房中,而且陈拓疆也在座,这种情形甚少发生,陈万里微微一怔,道:“爹,您也来……”

陈拓疆瞪了他一眼,道:“此处是为父跟你娘的寝室,我不能来么?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今午你为何不肯跟额以图比武,但又建议在三日之后,难道三日后你就有把握胜他?”

陈万里觉得不宜再隐瞒,便坦诚地道:“因为孩儿手臂受了伤,若在此比武中流出血来,岂不要露出马脚?”

章氏惊道:“里儿你几时受伤的?伤势要紧么?”

陈万里道:“娘放心,只是轻伤而已!”

陈拓疆叫妻子把他珍藏的金创药取出来,道:“解下衣服,为父替你敷!”

陈万里道:“孩儿可以自己包扎,不必劳烦大人!”

“难道为父双手包的还不如你用一只手包?快,上了药之后再吃饭!”

陈万里心头一暖,乖乖把衣服脱下,陈拓疆解开绑布,见伤口不深才稍安心:“三天虽不能痊愈,但料伤口已可合缝,只要不被击中伤口,相信不会流血!”

“孩儿自会小心!”

“你有把握胜他么?”

“孩儿准备输给他!”

章氏在旁道:“你去年得到冠军,居然要敌意输给他?你不怕丢了你爹的脸?”

陈拓疆道:“妇人之见!里儿必有原因才这样做!”

“假如孩儿打赢额以图,不但脱不伦会设法扳回脸子,连也先也会忌惮孩儿!”

陈拓疆失声道:“不错,这才不愧是我陈家子孙!男人大丈夫要做大事,首先便得冷静,先计算了得失方可迈步!”

陈万里心中忖道:“爹只懂得说,自己何尝将得失计算清楚?大军一至中土,便将遗臭万年!”

陈拓疆显然不知道儿子在想些什么,举杯道:“来,咱父子今晚好好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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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陈万里躺在床上,想道:“爹突然转变对我的态度,他是开始觉悟,还是想以亲情羁住我?”

这问题他自然没有答案,而且也不是那样容易便可弄清父亲的底蕴的,但经过这次风险,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因而和缓了,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次日刚交午时,陈万里正在后院练武,忽然陈虎进来禀报:“少爷,沙将军来访,如今正与老爷在书房里谈话,老爷请您过去!”

“好!”陈万里将刀抛给陈虎,随即快步跑向书房:“爹,孩儿来了!”

“里儿,快进来!”

说话的是陈拓疆,开门的却是沙天德,陈万里急道:“沙大哥,你没事吧?”

“愚兄正跟世伯谈这件事,起初愚兄也担心不已,只道你已失手……嗯,幸而你逃过大难!”

陈万里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大哥,你没事就好了,小弟也不知多担心!嗯,都是小弟不好,几乎累了大家!沙大哥,也先没有派人去找你问话么?”

“没有,愚兄也奇怪呢!”沙天德道。

陈拓疆道:“这证明也先已经肯定里儿是主犯,德侄是从犯!他这人也厉害,将来要小心提防他暗施毒手!”

沙天德道:“只要他解除了咱们在军中的职务,那一切便都完了!”

陈拓疆道:“他只会一步一步来,不过咱们似乎也没有应付的办法!”

陈万里道:“如今看来,一劳永逸的办法,便是返回中土,隐名埋姓!”

陈拓疆沉吟一番,道:“此事为父早已说过,也先不会放咱们走出大漠!”

“假如由孩儿先到中土,然后再遨朋友,在半路接应,此办法是否可行呢?”陈万里仍不心息。

沙天德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陈拓疆道:“联络上有困难,而且……这个计划老夫不加考虑,不过,里儿应该尽快离开大漠!”

沙天德道:“也先会否阻拦?”

“看来不会,因为里儿一向没有职位,就怕他突然来这一招!”陈拓疆道:“假如可汗一定要赐官与里儿……”

陈万里截口道:“孩儿不接受!”

沙天德接腔道:“假如可汗坚持,贤弟可不能拒之千里,否则情况反而不妙!”

“不错,欲速则不达!”陈拓疆道:“不过吾儿可以要求到军中学习。”

沙天德道:“不错,军队纵横辽阔草原,大有机会逃跑,不过须得行使点障眼法!要不也先那是……”

陈拓疆赞许地道:“德侄一向考虑周全!德儿,要加强跟其他几家汉人联络!”

“他们一向与小侄的关系不错!”

“要再加强,最好能结成联盟,共同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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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沙天德又回营轮值,陈拓疆则率儿子到太师府。脱不伦师徒早已久候,他长身含笑道:“陈少侠,今日精神充沛否?身子没有不适吧?”

陈万里冷冷地道:“在下既然答应令徒的挑战,其他的废话便不必多说!”

也先道:“请两位到演武厅!”一行人到演武厅,只见那里有十五丈见方,四面放了许多石锁石担以及兵器。也先问道:“贤侄准备如何比武?”

“原来额以图又改变主意,那天说切磋,今日却改为比武!太师,战书是他下的,规矩和方式便由他订吧!”

也先颔首,额以图道:“各展所能比斗拳脚兵刃,点至为止!”

陈万里问道:“是否须分出胜负?”

脱不伦道:“然也,而且结果绝不公开!”

陈万里冷冷地道:“阁下很自负!在下没有意见!”

也先道:“两位请记住,这只是比试,不是公报私仇,大家出手须小心,以不伤身体为上,我若下令停止,两位即须收手!”

陈万里与额以图都没意见,两人齐解去外套,陈万里穿的是紧衣袄,额以图则仍穿僧袍,两人分开丈余,瞪着对方,暗中运气准备。

陈万里见额以图气定神闲,心头一惊,忖道:“这番虎看来已有乃师六七成本领,难怪如斯嚣张!”

额以图闻声也暗中喝了声采:“这小南蛮年纪轻轻便有此实力,将来不可限量,可惜今日太师有话在先,不能将他除掉!”

两人对峙了一阵,陈万里存心求败,因此首先发动攻势。他刀仍挂在腰上,只用拳脚,额以图亦是赤手空拳,他拳法胜在沉稳,陈万里则变化无穷,厅外的武士大多曾败在他手下,心中都希望他打败额以图,是故不断为他高声呐喊助威!

脱不伦心中暗道:“想不到这小南蛮,在瓦剌中竟有此人缘!”须知陈万里虽是汉人,但由祖父以来,即助瓦剌统一大漠,因此一般瓦剌武士早将他家上下当作自己人,何况蒙古人尚武,敬佩武功高强之士,脱不伦自然也知道此理,是故要徒弟打败陈万里,以提高自己在瓦剌武士心目中的地位。

门外汉见陈万里攻得既猛,势姿又潇洒,都知他必能取胜,但脱不伦却暗暗高兴:“这小子拳法虽多变,却不够狠稳,如此急攻是必败无疑了!”他心中放下一快大石。

陈万里有意隐藏实力,将新学的招式悉数藏起,又将内力收敛,斗了六七十招,他心中已有数:“这秃颅沉稳有余,灵活不足,若非我另有目的,今日便能胜他!”他不想太早落败,决定再过数十招才故意露出破绽求败!

不料也先急道:“两位请停手!”

陈万里跳后道:“太师,胜负未分,为何唤停?”

“两位拳脚各有所长,就当作平手吧,且再试试兵刃!”也先皮笑肉不笑地道:“两位不会反对吧?”

额以图向师弟一招手,巴鲁扎即将戒刀抛给他,陈万里“唰”的一声抽出也先所赐的金刀来,厅外武士立即叫起来:“金刀公子!金刀一出,草原无敌!”

一众武士喊声宏亮威武,太师府内外都听见,陈万里心头一跳,暗道:“我今日若再输给他,岂不要令他们失望!虽然他们与我不算同谋,但一向都敬重我,我焉能令他们失望!”

额以图听了外面的叫声,心头亦是一懔,当下轻吸一口气,道:“陈少侠请!”他挽了一个刀花,这次先采取攻势,白光霍霍,连攻七刀!

陈万里金刀一翻而起,见招破招,额以图连攻十八招,他也守了十八招,外面的武士又叫起来:“金刀公子必胜!”

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金刀公子,你是咱们的好兄弟,你不能输!”

“金刀公子必胜”叫声不绝,而且十分整齐,陈万里心头甚是感动,更加拿不定主意,该采取什么策略!

陈拓疆与沙天德互望一眼,心中都觉欣慰,脱不伦自然不高兴,不断拿眼瞧也先,也先本欲喝止外面的叫声,可是嘴一张又合上。

脱不伦心头一动:“我本欲挫陈万里之锐利,以提高声誉地位,但万料不到竟有这许多人拥护这小南蛮,今日若将他打败,会否反而引起他们的不快!”

脱不伦主意难定,不由微生悔意。

此时,也先心中暗道:“这是你们双方都同意的,谁胜谁负,都与我无关!”话虽如此,他此刻倒也希望额以图获胜!

陈万里在众武士的鼓励下化守为攻,他本就走灵快多变的路子,攻势一展开,便如水银泻地,刹那时,只见金光闪闪,不见人影,外面的武士睹状都兴奋得鼓起掌来!

眨眼间,又过了八十招,陈万里终于下定决心故意让对方一招,刚好额以图使一招“金刚伏魔”直劈而下,陈万里闪开,侧身还了一招“仙女献桃”,刀竟由下而上,直挑额以图的胁下!

这一招虽然攻得急,但因是侧身出刀,左半边身子都露出破绽,额以图目光登时一亮!

额以图正想使一招“夜叉探海”,上身向右一侧,再遽起出刀削对方的腰侧,如此则可以将对方迫退,而争到生机,不料就在此刻,耳际忽然听到一个如同蚊蚋的声音道:“快使‘罗汉脱袈裟”!”

他晓得这是师父的“传音入密”之法提点自己,可是听后却是一怔,但严师之令,不能不遵,只见他左臂一扬,右手戒刀一横一扑,将金刀架开!

由于左臂提起,似欲击对方右上臂,陈万里新伤未愈,自然不能让其击中,是故手腕一振,金刀一圈,改向额以图的左臂劈下!

以“罗汉脱袈裟”去应付“仙女献桃”,本就不适,何况额以图曾经犹豫?是以他在陈万里变招之后,立即后退,但仍慢了一步,金光过处,袖管已掉下一角于地!

额以图大喝一声,揉身欲再上,忽闻脱不伦大喝一声:“尔已败了,还不退下!”

额以图忿忿不平,却又不敢违令,乖乖垂首退下!这个结果大出陈万里之意料,一时间怔在那里,但外面却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喝采声:“金刀一出,草原无敌!”

也先含笑道:“恭喜贤侄!你果然不愧‘草原小鹰’之称号!”又回首对额以图道:“比试一时失手,莫将胜负放在心间,其实依也先之见,两位根本是各有千秋!”

陈万里吸了一口气,道:“多谢相让,只是尔不必如此,瓦剌武士最看不起使诈的人!”

外面的武士又叫了起来,脱不伦铁青着脸道:“陈少侠莫非不知得些好意须回手之理?”

也先走了过来,道:“两位都是也先的爱将,来,大家握握手,希望你们识英雄重英雄,为瓦剌争光!”

额以图与陈万里都不甚愿意,但不敢违令,同时伸出手掌跟对方轻轻一握。外面的武士又鼓起掌来。

也先止住喝采声,高声道:“大汗有旨要本官代传,两位请接旨!”

陈万里与额以图垂手而立,因为也先只以口传,不须下跪,也先大声宣告:“大汗封陈万里为户部侍郎,额以图为枢密院判,即日生效,明日即须上任!”

瓦剌属蒙古族一支,官制及兵制很多地方都仿元朝,户部侍郎属正四品,枢密院判属正五品,胜者官高,倒也合理,外面的武士,又为陈万里喝采。

陈万里一闻宣告,即知脱脱不欢和也先的用意,户部侍郎官衔虽较高,却无实权,反而椹密院判在军中能产生影响力,是以他立即道:“太师,小侄可否请求大汗收回圣旨?”

也先眉头一皱,道:“户部侍郎已不小,难道贤侄尚不满意?”

陈万里道:“非也,小侄家数代以来,都在军中效劳,晚辈不才亦欲在军中效劳,不计官衔高低!”

陈拓疆亦道:“太师,陈家素来不为文官,请太师代向大汗说情,让犬子在军中磨炼吧,将来挥军南下时,既可为大汗及太师效犬马之劳,亦可乘机报却家仇,乞太师成全!”

也先忙道:“院台言重,此乃大汗旨意,非也先擅作主张,这样吧,待明早也先再将院台及贤侄之意转达!”

陈万里道:“若要小侄当文官,晚辈愿宁做个平民!”

也先道:“我已答应替你说情,贤侄毋须耿耿于怀,来!大家到前厅喝几杯,为金刀公子及额以图师傅庆祝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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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里随父回家之后,父子又商量今早的事,都知也先对陈家已有戒心,故意派额以图监视陈拓疆!不过次日午前,大汗已派人送圣旨来,答应陈万里请求,改封副将军,隶旭烈台大将军。

陈拓疆得悉之后,忙派人请沙天德来商量,沙天德一开腔便道:“旭烈台跟咱们汉人素来不和,贤弟在他麾下,可得小心!”

陈拓疆道:“老夫岂有不知之理,是故才请你过来!你跟他接触较多,未知旭烈台的态度,最近有否改善?”

沙天德道:“旭烈台与小侄素来不和,是以其情况小侄亦不甚了了,不过他手下有个汉将叫张和,听说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陈拓疆道:“张和是张士诚的后辈,此人擅长拍马,所以能容于旭烈台!”

陈万里道:“爹放心,孩儿相信可以与他相处,亦相信有办法逃出大漠!”

陈拓疆道:“一切须小心,不可令他生疑!”

“孩儿自有分寸,也许会诈死,总之大人跟沙大哥听到孩儿不妙的消息,不用担心!”

沙天德问道:“贤弟几时出发?

“最迟后天便须出发!

沙天德道:“明日愚兄设宴为你饯行!”

陈拓疆道:“不要太过铺张,以免引起也先猜忌!”

沙天德去后,陈万里先向母亲辞别,他不敢将自己心存逃跑之念告诉她,跟她谈了一阵,便回房收拾衣物。

次日沙天德在家设宴,陈家大小都过去,沙天德还请了几位汉将和蒙将陪席,宾主尽欢,嘉宾散后,陈万里留在沙家,跟张氏谈了好一阵话才回家,到家里陈拓疆又将他带到书房,叮嘱了一番,直至三更才各自回房安寝。

陈万里睡不着,下床走到母亲房外,因听到父亲跟母亲在说话,只好回房。

次日一早,旭烈台带着几位亲兵亲自到陈家迎接,陈拓疆设了一席酒,宴请旭烈台,又送了厚礼,再三拜托:“小儿顽劣,又未在营中耽过,一切生疏,尚请将军多多教导,异日犬子有所成就,也是将军之功!”

旭烈台态度冷淡,嘴上倒也说得客气,陈万里拜别了父母,骑上骏马,忽想起此去可能再无机会回来,忍不住转头多看了几眼,想起父母养育之恩,双眼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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