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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忍泪忏情重栖古寺 携剑入市巧遇恩师

在这时候,女人的哭声,真叫人听了心酸,刘得飞就问说:“你还哭什么呀?”小丫鬟也劝说:“您就别哭啦!现在大家不是还在一块了吗?”小芳的哭声却仍不停止。

车摇动得太利害,她的哭声也忽断忽续,使人愈觉得凄惨。卢宝娥催驴赶到车旁说:“大姊!你就不用再伤心了!我告诉你,只要你能脱开韩金刚的手,叫得飞也不去跟韩金刚拚死命,就什么事情都好办!”小芳的哭声仍然不止,卢宝娥也仍不住的追着车劝解,越劝她的话说得可越急躁,现在她的驴,离着刘得飞跨着的车辕很近,几乎擦在一起了,刘得飞就说:“你何必跟着我们,你自己回去办你的事好了,我的事你已帮了不少的忙,将来我一定报答你,现在没有你的事儿啦,你走吧!”这话把卢宝娥惹恼怒了,她厉声的问说:“什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刘得飞说:“我说的这是我心里的话.你跟着我们干吗?已经没有你的事啦,她就是在罗天寺待不往,我会再把她送到别处去,反正决送不到你那张家口,还有,也许有人愿意在张家口给你们家当养老女婿,可是你另找别人,我刘得飞,今天把话都说开了,我一辈子决不娶妻!”气得卢宝娥当时从背后刷的一声拔出刀来,盖头向着刘得飞就砍,刘得飞本能的将宝剑去迎,可是不用迎,卢宝娥的刀,根本就没砍下来,她的手先软了,她长长地吁气,说:“真气死我!天下还有这样没良心的?这样给人没面子的!”他们这样的一打架,车立时就停住了,赶车的赶紧跳下车去,说“可真悬!你们怎么说话就动刀呀?索性等你们打完了咱们再走吧!别出了误伤,那,我这买卖应得可真够了本钱啦!”刘得飞一手拿着宝剑,也要下车,但他的另一只手,却被小芳由车里将他紧紧拉住,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人家对我也是好意,才想也跟着送我到那庙里!”

她的悲哽之声未止,又加上苦苦的哀求,刘得飞真又听了她的话,也不下车了,只口里念叨着说:“我也不管她是好意不是,她的武艺跟镖法我佩服,可是她不该拿着那两个小如意,就讹上了我,缠上了我没完,这我不能依她!”小芳说:“算了吧!现在我也什么都不说了,你只把我送到那庙里.就完了!”刘得飞这才不言语了,卢宝娥将刀收起,依然插在背后带子上,她仍不住地冷笑。那赶车的又上车来,赶起了车,车仍在前走,驴仍在后面跟随。小芳在车里虽然忍住了悲声,可还不住地抽搐着,刘得飞听了,心里更是难受,他简直烦得很,心说:女人真是不好惹,小芳跟我好,原来是想嫁我,我一摇头说不行,她就这样哭起来,可是无论她怎么哭,我也不能改变心肠,不然我一定就成了万人唾骂的一个贪色的无赖汉了。卢宝娥是真脸厚,讹上了我啦,可是我虽然爱她的武艺,却决不能娶她为妻,不然也对不起小芳,得把小芳气坏了,我两个全都不娶,将来剃光了头当和尚,那时她们还能够去找我吗?我只有这一个法子,这个法子最妙。所以,差不多他的心里就算把主意拿定了,并且仿佛到了罗天寺,一下就在那里当了和尚最好,那就完了,她们也都死了心了,也就不能再麻烦我啦。这样麻烦,我可真受不了!他此时简直不忍听车里小芳的咽哽声,尤其不敢回头,怕看卢宝娥那含愁带怨的俊俏黑脸。车走得很快,赶车的对于路径是非常之熟,同时也是恨不得快把这趟子买卖做完了,明天好回家去睡觉,可再也不应这个买卖了。当时只是加紧的赶路,由这里往那罗天寺去,本非近路,所以一直走到月向西坠,天色黑了一阵,东方有点发白,已经望见了潺潺流淌的长河。

刘得飞出了这个地方,这里已经离着罗天寺不远了。他想起了前夜间的事,那晚,小芳原来就是有意,我竟没觉出来,想到这里,脸上还觉得发烧,觉着这件事,还是不大好办,就是作姊弟也不行,年轻的小伙子忽然认了个年轻的小媳妇作姊姊,也是不大像话!他正在想着,车已越过了河湾,由庙后转到庙前,就停住了。这时天光已经大亮,这座庙的两面全是汪洋的水,小燕子已醒来了,成双的在水面上飞翔,鸟儿也在柳枝上乱唱。小丫鬟先下车去敲庙门,那卢宝娥并没下驴,她只扬着脸儿把庙门看了看,遂就又斜瞪了刘得飞一眼,她就一句话也没说,策着驴向东走去了。及至和尚将庙门开了,小丫鬟手搀扶着小芳下了车,小芳现在已用手把头发大致的梳好了,脸上的泪迹也多半擦去了,所以下了车时,态度依然十分尊贵而雍容。她是这庙里的“大施主”,当时和尚很客气地让她进内,到那特为女施主休息设备的禅堂里献茶,还问:“胡三太太跟祁二太太那两位女施主,今天也来吗?还做焰口不做了?那灵牌前,我们倒是不断的给上香。”小芳点了点头,说:“她们不一定来不来,焰口也先不做了,我是因为昨晚在家里生了点气,所以现在才来到这儿躲一躲气,因为知道这里清静。”和尚点点头,大概这庙里是时常有些好佛的,又曾写过很多布施香资的太太们,来到这里“躲气”,不足为奇,所以和尚也不细问。小芳又嘱咐了一句:“无论是谁找我来,可都说我没在这儿!”和尚又点点头,就走出去了。这里屋里只剩小芳,小丫鬟和刘得飞,小芳又使了一个眼色,把丫鬟也给支出去了,她就用泪眼望着刘得飞,低声又问说:“你现在打算的是什么主意?”刘得飞说:“我还是那个主意。”小芳说:“据我看着那卢宝娥很不错,再说她会武艺,你也会武艺,你们两人正配得过。”

刘得飞又摇头,却不说一句话。小芳又说:“我也知道我是配不过你了,因为我跟过韩金刚,你不会再娶我了,以前我还痴心妄想,现在我灰了心了。我也觉着你说得对,一个男人,尤其是在外面要名声的人,是应当这样的……”刘得飞说:“我怕受万人唾骂,我才不能答应你。”小芳说:“现在你就再答应了我,我也不能,因为我,就坏了你的一辈子名声,我已经明白了!我也不能再哭了,你放心!”刘得飞仍然不言语。小芳擦了擦眼泪,又说:“我在这儿住着,也不是个长局,韩金刚还能够不来吗?要说再往别处去?可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再说我老累着你,也不像话,咱们两人又没有名份,老在一块儿,还是能叫人说闲话的。何况那卢宝娥也不能不再找你,她跟你那么好,她又没嫁过人,长得也很不错,只有我不清不白地在中间阻碍着,我也自觉着不对!”刘得飞说:“咱们的名份还是姐弟……”小芳说:“算了吧!说这话可真羞人,谁给咱们认的?我实在不愿意听,好在昨天晚上我到了你家,无论是真是假,你家里的人跟邻居,都已经知道咱们俩是夫妻了,那,我就不冤!”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愈发如雨点一般,簌簌地向下不住地落。刘得飞又为难了半天,小芳这样娇媚的哭实在是动人,可是他又真不愿意为这种哭泣所软化,那样一来,一辈子的名声可就完了。他依然咬着牙,停了半晌,他叫着:“姐姐!你还有什么事情叫我给办吗?因为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得到城里去一趟,我还得见见唐金虎,我给他当镖头,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呀!叫他倒以为我是偷着跑了似的。”

小芳又说:“徜若你进城碰见了韩金刚可怎么好?”

刘得飞微微笑笑,摇头:“绝碰不见他,万一要碰见了,我也叫他抓不着,因为昨天是有你……”

小芳点头长叹说:“我知道,我就是跟着你,不但能够坏了你的名声,还总是你的一个大累赘!”

刘得飞又皱了皱眉,说:“我又想起了一个主意,进城去到那庙里,把常九老头儿找来,叫他也不必再卖老豆腐了,我给你们找一个地方,你们爷儿两个,就带着香儿去过日子,柴米跟零花的钱全由我供给。”

小芳瞪着眼睛问说:“这是干什么呀?”

刘得飞说:“这你也用不着客气,反正常九是你的爸爸,也就跟我的爸爸是一样,他没有儿子,我当他的儿子……”

小芳又问说:“那么他想要儿媳,可怎么办?”

刘得飞怔了一征,说:“他要儿媳干吗?有了儿媳倒能使家里不和……”小芳又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可真糊涂到了万分!”

刘得飞说:“哦!我明白了。”说到这里,他的脸不禁红了一红,接着就决然的说:“我决不娶媳妇,更决不能……”叹了口气说:“咱们两人这一辈子是完了!只有缘当姐弟,却无缘作夫妻,以后我只好多挣些钱,孝敬常九跟你吧!尽我的心!”

小芳却说:“这,用不着你!”她此时的语声忽然变为严厉,脸色也更形惨白,眼泪倒少了,似乎她已经完全断绝了希望,知道跟刘得飞不能够再说什么话了,刘得飞是个死心眼,是个硬性的人,是根木头,是一块冰,便说:“得了吧!你爱进城去,你就去吧!我看你也不必去找我的爸爸,他一个苦老头子,以后你要是能够可怜可怜他的就行了,倒是你得去找我的干姐姐胡三太太去送一个信,就说我在这庙里住着啦,叫她明天千万来这儿看我……”

说到这里,她又不住地哽咽,接着就把那胡三太太所住的详细地点告诉了刘得飞,并嘱咐着说:“那胡三太太的老爷,就是外城御史胡大人,不是听说韩金刚正在托那外城御史捉拿你了吗?你可千万别去自投罗网,你可托镖店的人把这信儿送了去,其实……”说到这里,小芳几乎是哭得痛不成声,一边哭着又一边说:“信送得到送不到,她来不来,其实全不要紧,我只是为把香儿,跟我几年的那小丫鬟,求她给带了去照应照应!”刘得飞见小芳这么哭,他的心里更不住地难受,只点头说:“好啦!这些事我都能够给你办,可是我今天进城,大概当日不能回来。”小芳说:“你今儿不必回来了!明天你可千万再来这儿看看我!”刘得飞点头说:“明天我一定能够回来,好啦!事情都说开了,我进城去看看,大概也没什么事,以后我也不在城里混了,我还得上海角天涯去寻找我的师父去呢,好啦!你就在这儿也不必净哭了,哭肿了眼睛也不好!”小芳却哭得更厉害了。刘得飞急于要回城里,当时又看了小芳一眼,拿上他的宝剑就往外走,小芳却仿佛要往外送他,他也没回头,就急急地走出了庙门,这时那辆骡车还没有走,赶车的说:“刘爷!车钱是现在就开发呀?还是我进城见了陈麻子再说呀?”刘得飞说:“我现在也回城里,还得坐你的车。”当下,他就坐在车里,把宝剑放在身旁,前边放下了车帘,就由着赶车的将车赶走。他的心里时时难受,回想着昨晚在自己的家里,几乎被那些邻居们弄假成真,叫我进了一回洞房,这真是对不起小芳,幸亏刚才把话都跟小芳说开了,叫她断了想头,那事作不得;但是我心里有多么难受呀!她长得多好看呀,跟我多有缘呀?假若她不是韩金刚的姨太太,我要不娶,不跟她一辈子老好,我不是人!

不觉车就进了西直门,他隔着车上的蓝纱小窗,向外偷看,就见街上还是那么热闹,各干各的,可见昨夜闹韩金刚的家救走小芳,和卢宝娥在芦沟桥镖伤众镖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车越往南走,他见街上一如平常,他就更放了心,可是还没有走到前门,忽然这辆车在路旁停住了,赶车的遇见了个熟人,谈起话来了,他的心里很着急,就掀起来一角窗帘,向外一看,看见正是赶车的表兄,烧饼铺的伙计陈麻子,也没揹着他向日作买卖的那个筐,神情颓废,额角还有血迹,跟他表弟赶车的说话,还是害怕的样子。刘得飞不由得生疑,就探出头来问说:“陈大哥!你在这儿有什么事?”陈麻子慌张摆手说:“你快钻到车里去吧!事情弄糟啦!昨天晚上韩金刚就带着人搜查烧饼铺,没把你跟那小媳妇搜着,烧饼铺的人可就都遭了瘟啦!把张歪子,冯大,全都打成残废啦,幸亏老掌柜的没在铺子里,不然一定得送老命,把面案子、油锅、烧饼炉子,全都砸了个稀烂,我也吃了亏,你看……”指着他的额角,说:“差一点就是太阳穴,我这条命也是拣来的,韩金刚可真不讲理……”刘得飞此时已气得紫涨了脸,刚要说话,陈麻子却又接着说:“他们砸完了烧饼铺就去砸悦远镖店,幸亏唐金虎早就溜了,不然也得吃一顿饱打;他们还不服气,又到关帝庙,听说把卖老豆腐的常九那老头也给打了,因为常九是你那小媳妇的爸爸,他可因为女儿的事受了苦,打得大概要进棺材……”刘得飞实在忍不住怒气,就催着说:“快走!咱们先到关帝庙去看看常老头!”赶车的却犹豫,陈麻子吓得了不得,说:老爷!你还敢出南城哩!要叫韩金刚那些人看见你,你还能有命,连我也不敢回去啦,我昨晚上睡了一夜小店,今儿还没地方去,我也卖不成烧饼啦,吃饭的地方也没有啦!”

刘得飞说:“不要紧!你先上车来,咱们一同到关帝庙去看看常九,然后再去看张歪子,看完张歪子,咱们一同到悦远镖店去吃饭……”陈麻子说:“还去吃饭哪!连唐金虎家里的吃锅大概都碎啦!”刘得飞说:“唐金虎斗不了韩金刚,但我要回去,韩金刚他们绝不敢去找我,今天晚上咱们就在镖店里住。”陈麻子说:“我可也真没有地方住,我这表弟他家里又有老婆,又没有闲地方。”刘得飞忿然说:“有我,你就不必再怕韩金刚,你看……”他把车中的宝剑拿出来给陈麻子一看,说:“我有这口宝剑,韩金刚绝不敢来碰我。”又把衣裳拍一拍,说:“现在我身上带着金银,我不但出钱给常九治伤,还能赔你的烧饼铺,凡是帮助我的,我都有重谢,事情都办完了,半年之后,我再跟韩金刚去拚,一点也连累你们不着!”陈麻子想了一想,就说:“好啦!我也豁出去啦,你要跟韩金刚拚,我也得帮助,因为他也打了我。”当下他也爬到车上,并且爬到尽里边,将车帘放下,有他催着,他的表弟可就又把车赶起来了,而且赶得还飞决,车出了南城天气还早,到了那破烂的关帝庙前,刘得飞跟陈麻子一同下车进去,陈麻子在这儿很熟.可是这时候,在这儿住着的一些卖吃食的,还都没回来,他们就一同进到老常九的屋里,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倒没有被砸毁,可是老常九卧在炕上,不住的呻吟,头上身上虽倒尚无血迹,可是内伤一定不轻,他已经显出来生命危殆的样子。

刘得飞叫他:“常老叔!常老叔!”他睁开了两眼,已经不认识刘得飞了,但他倒还认识陈麻子,这也许因为陈麻子的模样儿太容易认,他喘着气说:“喂!陈麻子!你说这是那儿的事?我女儿叫韩金刚逼着当了他的小老婆,我连他的门也没登过一次,我不沾他的,女儿我也不要了。谁叫他有钱又有势力呢,可是他还找我来,带着一大群恶奴,硬说我把女儿藏起来了,还不容我分说,就打我,把我的老豆腐担子都砸了,我跟他撞头,他就冲我一脚……”刘得飞紧握着拳头说:“他妈的韩金刚真是不讲理!”老常九这才看出他来。就说:“哎呀!你不是刘得飞吗?你在这庙里住过,你打过天泰镖店,你是英雄好汉呀!听说我的女儿跟了你去啦?这很好,你是我的小姑爷啦,你回去告诉我的女儿,别管我,她只要好好跟你过日子就得啦,我在这儿等死哪!死了我好到阎王爷那儿去告韩金刚!”刘得飞又气又悲,悲的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常九,他的女儿倒是想嫁我,并且昨晚入过洞房,可是我没答应,有缘变成了无缘,他们父女为人都是这么好,我虽是出于无奈,可是我也太狠心!

这话他不愿对常九说明,只说:“老大叔!你老人家就不用生气了,我一定给你们报仇!”他又转脸,皱着眉向陈麻子说:“他这么大年纪了,爬不起来,又没有人服侍他,可怎么办?”陈麻子想了大半天,就说:“干脆!我也不用跟你上悦远镖店去啦!我看你回到镖店里更悬,韩金刚非再去找你不可,这儿他倒许不能来啦,你现在不是带着银子啦吗?你就给我点银子,我买吃的,代给他买药,我就住在这儿服侍你这个老丈人,反正我这几天也不能作买卖,又没个地方住。”刘得飞说:“好!”当时由怀里掏出银子包,给了陈麻子几块银子,一锭金子,陈麻子喜欢得闭不上嘴了,说:“够啦!够啦!我卖了一辈子烧饼,那见过这个呀,两年我也花不完啊!你放心,这连你老丈人的棺材本儿都够啦!咳!你可别怪我说话丧气。我把你老丈人的伤服侍好了,将来还得送到你们那儿,叫他跟姑爷闺女享几年的福呢!”刘得飞又向陈麻子拱手拜托,他就走了,出了庙门,就也用银子将赶车的打发走,他只拿着宝剑,呆呆的站了一会,便迈步昂然的走去。

走到大街,他毫无恐惧,来到天泰镖店的门前,看见两扇大门依然紧闭,对门的烧饼铺那扇小门关得更是结实,他就上前去推了推,推不开,他又把门捶了捶,里面才有个小孩的声音问说:“是谁呀?”他答道:“是我,我是刘得飞,里边现在还有谁?”现在里边的小孩,原来就是这烧饼铺的那个小徒弟,说:“这儿就是我一个啦!”刘得飞说:“那么,你就不用开门啦!给你这个。”他急忙的向里边投了几块银子,并隔着门上的窟窿,向里边说:“张歪子回来,你就把这银子给他,叫他们先养伤,然后开门做买卖,不要怕,韩金刚再来,有我去跟他斗!”说着,转身走开,气更往胸头直顶,大摇大摆,他恨不得对面来了韩金刚,然而他一直走到了悦远镖店的门前,竟连一个熟人也没遇见,这镖店也闭着双门,他叫了半天,才有人把门开开,原来这里也只剩了一个伙计,就是那“秃尾巴鹰’,刘得飞怒冲冲的叫着:“把门大开着,今天来了买卖,咱们还应,怕谁?”秃尾巴鹰说:“刘爷你要早在这儿也没有事呀!掌柜的一吓跑了,他们全都溜啦,连做饭都没有人啦。掌柜子的孩子老婆也全都走啦,现在这儿是一出空城计,就是我一个人儿在这儿啦!”刘得飞说:“你去把他们都找回来,祸事是我一个人惹的,我就个人当!”秃尾巴鹰说:“好!我就去把他们都找回来,您可看着门!”说着,他趁此时候,他就也溜走啦。刘得飞走进镖店,双门大敞,他进了柜房,就把宝剑亮出来,坐着等待,他等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回来,秃尾巴鹰更飞得不知去向了。刘得飞就手持着宝剑到了门外,东张西望,没看见一个熟人,他恨不得即时就去找韩金刚拚,为京城剪除一害,然而又没有人来给这儿看门,他离不开身,急得更生气,只得回身又走进门来。

到厨房里去看了看,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里院唐金虎的家眷住着,他向来是不去的,如今虽明知那院里也没有人,他可是仍不愿进去。俄得他的肚子直响,他蓦然想起来:我的屋里有从张家口带回来的一盒子奶酥,大概还可以吃吃,谁管它好吃不好吃?先来治一治饿是真的。于是他走到他住的那屋里,看见什么东西都没有动,上次由张家口带来的狼皮褥子,牛毛毯、口蘑,奶酥四样礼物还都放在这里,他很伤心,这些东西原是为送小芳的礼,可是也没送成,有缘反倒变成无缘了,咳!我将来一定得设法报答她,我虽不能跟她作夫妇,可是得更对她好!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了奶酥的盒子,只见这东西纯粹是牛油做的,没有面,是点心又不像点心,不但已经干了,还长了许多的白毛,这真没法子吃,那口蘑是为做汤的,当然更没法吃了,他叹气,又到柜房去找锁头,想把大门锁上,到外边去吃饭,可是连一把锁头也没有,他可真急了,饿得更难受,秃尾巴鹰也不回来,唐金虎等人更都是“跷种”!胆小如鼠,竟全不敢回来了,他又提剑走出大门,东张西望,连一个卖吃食的也没有,来来往往倒是不少的车跟人,他想:大概白天也不会有贼,于是他就抛下了这座空镖店,往南去走,想找一家卖吃食的铺子,买些东西拿回镖店去吃,他随走随回头,恐怕有什么人溜进那镖店去,可是倒没有,他走几步,仍不放心,又回头去看,可是就在这时候,猛然地就被人用力抓住了他的后背,他惊得赶紧回身,却见原来是个满脸的胡子,穿的衣裳很破烂,好像是个叫花子,抓的他还真不轻,他不由得大怒说:“你抓我作什么?难道你是韩金刚的……”蓦然见这人一瞪跟,他看出来了,“啊呀!”他不由得喊叫出来了,说:“师父啊!原来是你老人家呀!”彭二却说:“快跟着我走!”这个人正是玉面哪叱彭二,他的师父,他不由的眼泪流下来了。

心说:师父怎么落得这么穷呀!……他有无数的话都要对师父说,然而这时彭二哪里容他说话,只说:“快走!快走!你快跟我走!”他哪敢怠慢,紧紧地跟随着彭二,就进了一条小巷,这小巷里可也有不少的人家,不少的人,人还都很注意他手提着的宝剑,所以彭二仍是脚步不停,曲曲折折地走过了许多条小巷,彭二才回首说了一句:“你好大的胆,你不怕韩金刚,难道还不怕官人吗?幸亏……”话不待说完,就又带着刘得飞走,走,走,刘得飞都有点跟不上了,又转过了一条巷,就看见了一条不大繁华的街,这里有几家店房,但他的师父不带他进店房,却进了一家小小的命馆,这命馆像一座小小的神龛似的,挂着牌子,上写“赛洞宾”,“奇门遁甲”“六壬神课”,临街悬着绿色的竹帘,彭二一掀帘子就走进去了,刘得飞随着进去,只见室中的光线很低,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陈列着很大的铜签筒,筒里放着一尺多长的竹签许多只,另外有黄铜的摇钱卜课的盒子,还摆着许多巨大的棋子,上面刻着字,一位白发白髯的老道,见刘得飞进来,就“吧”的把棋子一拍说:“你这个人为何面带凶煞?”彭二赶紧说:“这是我的徒弟。”看这样子,彭二跟这位老道人很熟,里面还有一间小屋,彭二又带他走进去,就说:“再迟一步,御史衙门的官人们,就要进那镖店里拿你去了,他们都知道你已回到了镖店,只是看见你手携宝剑,未敢惹你,可是绝不能放你跑,他们一面有人回御史衙门去叫来班头捕快,一面早有人盯着你了,无论你有理没有理,前天你也不该去骚扰御前侍卫韩金刚的家!”

刘得飞听了这话,倒不由得一怔,觉得师父怎竟变成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于是他就忍不住的说:“师父!你老人家难道不知前天我在韩金刚家里的事?不是我去找他,是他叫周大财把我骗去的,他不但把我锁在一间屋里要害我,他还把他的老婆名叫小芳的,绑起来用鞭子抽,我才抱打不平,因他太作恶多端……”

他师父玉面哪叱彭二微微笑着,摆手说:“你都不用说了,我全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分别?就是因为那天在西直门外长河河边,我跟吴宝那些人拚斗,忽然你跑上前去帮我,我一看,想不到你的武艺和勇力竟是那么好,我不能跟你在一块了,在一块你决没有发展,你永远想依靠着我,所以我才离开你,叫你受点折磨,好自立!”刘得飞滚着跟泪,说:“师父!自从你老人家走后,我时时在想念你老人家!”彭二摆手说:“这不是好小子说的话,好小子得自立为人,遇有磕碰,得自己去受,不过你还好!我是自从与你分手,当时并没离开北京,可是追魂枪吴宝时时逼着我,他是受韩金刚的主使,因为早先为你的事我就跟韩金刚结了仇,他在面上,好像不敢惹我,又似不愿和我一般见识,见了面的时候还跟我假客气,其实他是怀里揣着刀,他主使吴宝要我的命,我不得不避出京城,在外面飘流了些日子,前一个月我就回来了,就住在这命馆,因为这位算命的赛洞宾,是我的老朋友,别人都不知道。我在街上也遇见过你,你可没看见我,你跟韩金刚小老婆的那些事,我也都知道了。”刘得飞不由得脸红,说:“那我……我可……我可没……”彭二微微笑说:“你不用辩解,我知道你们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可是那小媳妇很好,她又很可怜,既是被你带走了,我也愿意她当我徒弟的媳妇。”刘得飞不由得发怔了。心说:师父怎么会愿意呢?把人家的媳妇作自己的媳妇,这岂不招人耻笑?怎么师父倒说是对呢?他遂就连连摇头说:“没有!我虽跟她有缘,她也跟我好,昨晚回到我家里,老亲旧邻们,都要叫我跟她入洞房……”

他就把昨夜的情形略略说了一遍,又说:“我没有,我不能干那事。”彭二问说:“你为什么不能干?”刘得飞说:“因为她本来是嫁了韩金刚。”彭二问:“哪里是她愿意嫁的?是韩金刚硬给抢去的,韩金刚有妻又有妾,哪能够由他抢去一个女子,就得算是他的老婆?那小芳不过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她不能算韩金刚的妻,她幸喜有眼力,看上你可靠,你就应当救她,救她的终身,不应当嫌弃她!”刘得飞说:“我倒没有嫌弃她,我也喜欢她,可是又觉得那样办太不光明了!”彭二说:“浑蛋!什么不光明?救出来一个受难多年的女子,并没什么不光明,你要是已经娶了妻,或订了亲事,那你自然不应当娶她,可是你还是个光棍,如果娶了她,人家既有了依靠,你也成了家。韩金刚的事,由我办,我跟他去拚一生死,没有你的事,你们自管好好的去过日子。”刘得飞一听,心里喜欢极了,暗道:“原来是对的,我为什么昨晚上跟今天早晨就全没想开,对呀!她不能算是韩金刚的老婆,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子,我救了她,就应当娶她,对呀!这就好办了,我再见着她就劝她,叫她也别再哭了,我还是跟她有缘,我得拿钱大办喜事,用花轿娶她,跟她再入一回洞房,那时候可就下能叫她为“姊姊”啦,得叫她为“媳妇儿”啦,好!……乐得简直要笑出来,可是蓦又想起来那卢宝娥,她还拿着我们的小如意呢?她脸厚,硬赖我订下过她,以后要娶了小芳,说不定她还得大闹,那可怎么办呀?这也应当问问我师父,子是他就又说:‘还有那个卢宝娥”彭二又不等他说完,就又笑了笑,说:“那丫头我也知道,本来我跟卢天雄、卢天侠早先都是好朋友,我也没看得起他家竟出了这么一个武艺超群,镖法出众的厉害丫头,那丫头也不错!实同你说,昨天佟老太岁,老罗龙,大罗岱,那些人追你们到芦沟桥,我原也跟着下去了,本想你要是打他们不过,我就去上手,可是没容我去帮助,卢宝娥那黑丫头就去了,凭她的几只飞镖,竟把那凶猛的镖头和恶汉全都打伤,我真佩服她!她的叔父逢人就说他的侄女已经是许配了你。前三天,卢宝娥那天大概是才从张家口来吧?跟她的叔父,还来这儿算过卦,问她的婚姻能成不能成,可是那时我就躲在这屋里,没叫他看见我,他要见着我,一定得拉住我,叫我做媒。”刘得飞摇头说:“我不能要她,我看她没有小芳顺眼,我跟她没缘!”彭二说:“我倒觉着她也配得过你,更因为她会武艺,若是作了你的媳妇,是你的一个膀臂,不过既然有小芳那事,你不能娶两个媳妇,再说还是救人要紧,你使一个可怜的女子有了着落,比你自己娶个厉害媳妇应当,咱们好汉子作事不能只为自已方便。卢宝娥的事就不用提了,只当没这回事,将来!等我叫韩金刚完了,那时我就可出头了,我一定去见卢天雄!他想把侄女配你,可也是他喜爱你是一位少年英雄,原是一番好意,可是我劝他把那意思打消了吧!”刘得飞又说:“师父!我还得赶紧回悦远镖店,因为我出来的时候,那镖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又开着。”彭二说:“你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御史衙门的官人,一定在那儿了。”刘得飞说:“不要紧!我还要找他们御史的太太去呢,御史的太太跟小芳是干姊妹,今天临走的时候,小芳嘱咐我给她的千姊姊去送信。”彭二说“这些都不是要紧的事,回头再办不迟,告诉你,今晚我得跟韩金刚去拚,你可不许跟了我去。”刘得飞着急的问说:“这是为什么?”彭二却说:“因为我不能叫你杀伤了人命永远作一个黑人,你年轻,你还有前程,将来你还要娶妻生子,成一份儿家业,立一番事业。我原想也跟韩金刚合不着,可是韩金刚他不该欺凌软弱的人,他打伤了烧饼铺里那些人,还打伤年迈的老常九,这我真不能忍,真看不下去,我非得跟他去较量较量不可,你千万别帮助我,你要再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但真跟你割断师徒之情,我可还得跟你翻脸成仇,算是你轻视我,看我一个人斗不了韩金刚!”彭二说着这话,又生起气来,他那两只带有威严的双目,吓得刘得飞真胆颤。

彭二又说:“我不愿意你惹韩金刚,就是怕你因此断绝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早先躲避着他,不是怕他,还是怕因我连累了你,今天若不看见你傻哈哈的还在镖店等着叫人捉,还在街上大摇大摆,我真不叫你,你看我这样子!”刘得飞擦眼泪说:“师父你老人家没有钱花吗?”彭二摇头说:“钱我用不着!我只是不愿叫你认出来,好徒弟!你我虽系师徒,但却有如兄弟,更因为你的武艺好,行为正,给我争光不小,我早先不过是个泼皮,以后却也要作一名义侠。得飞你千万听我的话,第一你犯不上跟韩金刚拚,第二你暂在这里躲一躲,你要到御史家里给小芳送信也行,可是你等着天晚再去,到他们的门上说一句话就行,他们不至于认识你,第三件事最要紧,就是你快娶那什么小芳——就是那跟你有缘的女子,作你的媳妇……”末了又问了一句说:“都听明白了没有?”刘得飞嚅嚅的答应着:“都听明白了!可是我还没有吃饭,师父你老人家吃过了吗?”彭二说:“你在这儿坐着等会儿,我出去给你买些吃食来,顺便我再到悦远镖店的门口去看看,反正我这样儿,就是遇见熟人,他们也不能够认识我,我绝不会出事,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好了!”刘得飞点头答应着,望着他师父满脸的胡子,破衣褴褛.走出了这间屋子,他才缓了口气,心里倒十分欢喜,因为既遇见了师父,又把小芳的事说成啦,小芳的事可真叫他高兴,恨不得当时就跑到罗天寺,把话跟她说明,可是怎么跟她说呢?说是:行啦!我就娶你当媳妇吧!这话仿佛说不出口,因此他的脸不禁觉着发烧,心里可真乐。这时,这里的那位道士装束的老先生——赛洞宾,也走进来,刘得飞急忙恭恭敬敬的打躬,赛洞宾掀着白髯笑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你是彭二的徒弟,就跟我的徒弟是一样!”这位道士装束的老先生,是一个“老江湖”,真能说会道,他跟彭二的交情很厚,彭二大概早就跟他说过刘得飞,尤其是跟刘得飞正在接近的那一两个女人的事情,刚才他又隐隐约约地听他们师徒,说了好些个什么“媳妇”、“女子”,这老先生虽没听清楚,可也早就猜出是怎么一件事了,他就掀动着白髯,大笑说:“你快把女方的生辰,跟你的八字告诉我吧,我好给你们合一合婚。”又说:“小伙子!你不用脸红,这是一件好事,年轻人得趁早娶媳妇,千万别像我,这么大的年纪了,净给人写龙凤吉帖,自己可没有娶过一天媳妇,你的师父也是打了一辈子鳏过儿,阴阳相生,缺阴少阳,都不是正理,我盼你快把媳妇娶了吧,拿着宝剑干吗?这凶东西,最能闯祸生灾,千万放下吧!”刘得飞却一心惦记着师父,并急盼着师父给他买来食物,好治饿,不想等了半天,外面都黄昏了,这命馆里,赛洞宾也点上了一盏香油灯,灯光非常昏黯,又烧草煮饭,饭味极香,馋得刘得飞的口水增多,肚子是更不住的“咕碌碌”地直响,又待了一些时忽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正是彭二,刘得飞就问说:“师父!怎么样了,为什么去了这大半天?”彭二却摆了摆手,说:“说话小一点声!我看外面有几个人,大概不是御史衙门的官人,就还是韩金刚的手下,他们大概知道你在这儿了,只是还不敢贸然下手!”刘得飞就说:“哪里,师父!咱们两人一同出去吧!该怎样怎样,别连累了人家这里算命的老头儿!”彭二摆手说:“你先不要慌张!先吃!”遂由怀里掏出来几块大饼,另外还有两条薰鱼,彭二自己就先吃,那赛洞宾也把黄米饭烧好了,还给刘得飞盛了一碗,但是刘得飞这时反倒都吃不下,咽不下了,心中又气忿,又紧张,听他的师父又说:“老常九已经因伤而死了。我刚才帮助陈麻子给他买了一口棺材,拉出城外义地里埋了,因为他的女儿没在跟前,你是他的女婿,可还没有成亲,谁能老看守着他的尸首?只好先埋了就算了,以后你们再给他开吊设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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